幽灵契约

绯雨樱

1.

凌晨三点，我蹲在阴暗的角落里注视着转角，直到走廊尽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才攥紧了拳头，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一步，两步，三步。

手心开始出汗。我咬住嘴唇，集中精力聆听来者的脚步声。

五步，六步，七步。

——最多不超过三米，那人就将走到我面前。我心念一动，趁着那人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一鼓作气扑了出去，在那人闻声抬起的俊秀脸上，我非常满意地捕捉到他错愕的表情。

然后下一秒——

那人忽地伸手钳住我的胳膊，以右脚为圆心迅速向后180°转身，直接把我在半空中抡成一个圆后狠狠摔在地上！

我被摔得眼冒金星，回过神后正准备翻滚就被青年一脚踩住咽喉：“你是4003号房客身边的那个亡灵？嗬，晃了半天竟然没被影魅解决，你运气看来倒是不错。”

我没接话，只恶狠狠地看着他，事实上我这咽喉被踩的状况就算想说话也没办法。青年见状冷笑一声：“眼神还挺犀利。”

说罢右手一扬就汇起灵光朝我天灵盖劈下，恰在此时，一道白光忽地击中他的手腕，青年动作一顿，跟着就听见一个声音冷冷地从黑暗中传来：“你派出的影魅已经被我解决了，你想救的那人的魂魄也在我手上。”

我和青年同时一怔，然后一起抬头，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靠着墙神情倨傲地朝这边看来：“需要给你看那家伙的生魄吗？”

青年抿着唇没接话，脸色却隐隐变得有些凝重，少年见状微微一笑，摊开右手让青年看清他手中乳白色的生魂又冷冷一笑：“做个交易吧？把你踩的那废物给我，我把生魂给你，剩下的，我们就用男人的方式解决。”

青年没接话，才刚蹙了下眉我就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韩影这个装成熟的家伙，他连二十岁都没满，也好意思自封男人？

2.

韩影是我的契约者。

说是契约者，私底下我觉得自己更像女仆，毕竟韩影所有事都是我在做，比如洗衣做饭打扫房间通下水道换灯泡修电脑写作业查资料代考……没办法，谁叫我是亡灵，除了通灵者外没人能看到，而韩影体质特殊，不用道具也能碰到我身体，所以当他查完资料告诉我通灵界有让亡灵复活的先例后，我就义无反顾任劳任怨忠心耿耿绝对忠诚地跟在了韩影身边。

然后成了他的契约灵。

韩影年龄不大，在通灵界却小有名气，七岁那年顺利出师，十二岁一战成名，至此，走关系请他帮忙的人便开始呈几何级数递增，比如这次的“酒店旅客失踪”案，就是酒店负责人通过熟人一层层介绍过来的。

这家酒店不大，从外形上看也没什么地方特别，只是后面连着温泉，来住店的客人就比其他地方多了些。

大堂经理把我们带至房间时，对门房间的客人正拿着浴巾准备出门，看见韩影后眼睛一亮，嘴角一扬就迎了上来：“你也是来住店的？”

我心说“废话”，来酒店不住店还能干吗，韩影却颇为难得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点点头：“嗯。”

那女生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真巧，我也是在这里住店的，就住你对门。这里温泉很好，我准备住五天，你准备住几天？”

“不一定。”韩影冷冷地回了句话，打开门就自顾自地朝里走。女生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实在没好意思跟进来，便在后面问：“那晚上一起去餐厅吃饭吧？”

韩影没回话，冷着脸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在后面嘿嘿一笑，不怕死地飘过去戳他的脸：“魅力大啊，韩少，这个月第几个了？”

他没说话，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朝着门口挑眉：“你去她的房间转转。”

“干啥？！”我被吓到了，“她不过搭讪了下你用不着这样吧？”

韩影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你想哪儿去了？那女生影子很淡，你刚才没看见？”

我汗颜：“还真没看见。”

韩影于是皱了下眉：“你没看见也不奇怪，这酒店设着干扰型结界，能影响人的灵视和灵感。”

“啥？”我眼睛睁得比之前还大，“就这么家破酒店也有干扰型结界？”开什么玩笑，那东西不是用来防御通灵者攻击的吗？！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韩影在旁边皱眉，“如果只是干扰型结界，考虑到酒店的经营模式倒也可以理解，毕竟酒店大多会供财神，但我还发现了监控结界、交互结界、能力增幅结界和防御结界，这对一家酒店来说也太多了。”

我闻言也有些错愕：“交互结界不是用来转换灵力性质的吗？如果只是供财神，那人有必要设交互结界转换灵力性质吗？难道他养的不是神，是妖和鬼？”

“这点现在不能确认，只能先从那个女生开始调查。”韩影说着看我一眼，我立刻会意，应了声好便穿过房门进了4004房间。

3.

4004房间很干净，初看下来只有被子附近残有灵力。我飘到床边准备揭床单，才刚伸手就见一团黑影忽地掀开床单朝我冲来。

我来不及防御，第一反应便是侧身回避，结果却见那东西砰的一声撞在我身前的防御结界上，跟着在空中一滞，一个转向就朝窗外冲去！

我不敢迟疑，二话不说就跟着黑影追了出去。飘出四楼一看，下面竟连着温泉，顿时大吃一惊，而那黑影不带犹豫，才刚落地就直接朝着温泉里的旅客冲了过去。

说来也巧，温泉里泡着的正是4004那女生。这么短的距离，我冲过去阻止黑影根本来不及，便一抬手，直接召了道风刃朝黑影劈去。

黑影被打了个正着，冲至一半的身影也出现了停顿，但下一秒，它身形又忽地一晃，直接显出身形朝女生扑了过去！刹那间只见女生往下一沉，再浮出水面便只见女生一人。

被附身了？？

我又惊又急，直想追过去用灵力逼出黑影，不料才刚冲到池边便被烫了回来，抬手一看，指尖竟已红成一片，韩影的声音在这时从身后传来：“别动，温泉里有防御结界，你碰到会被烧伤。”

我立刻稍息站定，回头一看，韩影眼神却有些凝重。他单膝及地跪在池边，只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温泉下面有东西。那家伙也在里面没出来，多半是刚才附在这女生身上突破结界的……我们下去看看。”

他说着伸出手准备碰触池面，身后却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哎呀！这位小姐怎么晕倒了？是温泉泡太久了吗？这可真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

那声音说着一顿，然后又转了个方向：“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吗？还不去把小姐带出来？”

韩影闻言啧了一声，收回按在池水上的手站起身来。

我回头一看，一个酒店管家正满脸愧疚地同韩影道歉：“实在抱歉，这位先生，因为我们工作上的失误，没能注意到这位小姐浸泡温泉过久，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想为这位小姐做一下检查，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没意见。”韩影不动声色地站到我面前，挡住青年视线又随意地偏了偏头，“你们请便。”

青年弯了弯嘴角，也不多话，毕恭毕敬地朝韩影鞠了一个躬便转过身示意韩影回避。

韩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状似不经意地朝我伸出手，刹那间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睁眼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4003房间。

韩影抬起头看我一眼又把目光落到我被结界烫伤的手上：“你右手现在痛吗？”

我甩甩手，然后摇摇头。

“有没有酸胀感？”

我还是摇头。

韩影眉梢立刻皱了起来：“那应该只有防御结界，但这酒店卖点是温泉，怎会罩个结界在上面？”

这么一想我也觉得奇怪，这个时间点没什么人泡温泉，黑影附身那女孩时也没发出什么响声，酒店那管家却能第一时间赶来，而且还有备无患地带了一堆跟班，怎么看都像是他在监视温泉。

我把猜测说给韩影听，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我现在有几点可以确定，一是温泉上的防御结界伤害高，内部却没什么攻击，不然那黑影也不会躲在里面不出来；二是温泉内部有问题，设置结界的人才会在结界上附加这么高的灵力；三是4004房间那女生……”

他顿了一下，看着我道：“你有没有发现她被附身的时间很短？黑影上身只用了零点几秒，完全不像第一次附身的模样。”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猛地反应过来，之前我只在4004的床单附近感觉到灵力，其他地方一概没有！而那女生要是正常，至少进出门时会在门锁上留下灵力，而我进房间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感应，当下一惊，直接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不好！那女生搞不好已经被附身过很多次，连生命的迹象都开始消失了！”

“这大概就是酒店员工消失的原因吧。”韩影皱了下眉，眼神也越发凝重起来，“难怪我之前觉得她的影子很淡，原来她已经被附身过很多次了。要不是你今天恰好撞上黑影，搞不好她明天早上就会消失。”

“不可能吧！”我惊得瞪圆了眼睛，“客人住店都有登记，一旦消失就会被查，黑影如果吞了人，酒店为什么没被查？”

“因为没人报案吧。”韩影看着我笑，“酒店那么多员工失踪，不也没人查吗？”

我顿时语塞，下一秒又忽地反应过来：“那4004的女生岂不很危险？！”她现在在酒店管家手上，温泉下又藏着黑影，如果不除掉黑影对她的威胁，她明天岂不直接蒸发？

“不会，她现在很安全。”韩影微微一笑，语气却是一派云淡风轻。

“我们刚在在温泉和她见过面，就算和她不认识，明天或多或少也会问下她的情况，如果她今天晚上就被黑影吞噬，明天你难道让管家说她已经办了离店手续？别忘了，酒店结算住房时间以十二点为界，超过十二点加收一天房钱，那女生就算退房，一般情况下也会在十一点左右退房，不然她这身体状况，难道早上八点起来退房？何况我们今天住进来时她有说过自己要在这里住五天，总台的入住登记上也一定预付了后面几天的钱，再加上当时大堂经理跟在我们后面……那管家如果保不住4004女生的命，明天被我们问起来就没可能一两句话解释清楚了。”

我一想也是，便看着韩影问：“那我们今晚干什么？”

他挑了挑眉：“我当然是睡觉。”

我嘴角一弯，正想问他“那我能不能在旁边上一会儿网”就见他掏出一包东西砸我脸上：“你呢，就负责把包里的东西安在我所说的地方，破掉他的结界。”

——于是，我悲愤地离开了电脑，面朝地板背朝天地跪着爬遍了整个酒店。

4.

诚如韩影所言，那女生果然没挂（……），第二天我和韩影到餐厅就餐时，她正坐在进门处不远的餐桌前喝牛奶，看见韩影后眼睛再度一亮，端着杯子就朝韩影走了过来：“早啊，来吃早餐吗？”

我心里再度骂了句“废话，不吃早餐还来餐厅干吗”，然后才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她脸色似乎白了点，影子也似乎更淡了点，但从表面上看却没什么异常，但我将灵力汇聚到眼睛里打量她时，才发现她体内的灵力相当稀少，不仅没到正常人水平，就连经常撞邪的人，体内残留的灵力都比她多。

“这女生是天生灵力就少还是被附身后灵力被吸走了啊。”我凑到韩影身边同他咬耳朵，“她体内残留的灵力也太少了，这点量最多支撑她活三个月，再少下去只怕连这个月都活不下来。”

韩影没接话，只略微点点头，然后看了女生一眼，极为难得地开口问道：“没事吧？你昨天泡温泉时晕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啊？”女生偏了偏头，脸上露出的表情简直可谓茫然，“我没有晕倒啊？”

嗯？

“我昨天一直在房间里休息，连晚饭都是打电话让服务员送上来的，没离开过房间也没泡过温泉，你们大概是看错人了吧？”女生笑眯眯地看着韩影。

我心里的疑惑更甚了，韩影也皱了皱眉，却没说话，只哦了一声：“你没事就好。”

说完就端着餐盘离开了早餐台。

女生没有跟过来，说完话也端着餐盘离开了餐厅，看架势像是要回房间吃饭，韩影却皱了下眉，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我的肩：“跟过去，看她去了哪里。”

“不是回房间吗？”我不解，本能地反问了句，下一秒就见韩影一个鄙视的眼神飞来：“你个白痴难道没看出她被操纵了吗？”

确实是被操纵了。

我跟着女生一路飘出餐厅，走上楼梯，经过房间，绕过监控，最后终于在温泉门口停下了脚步，看着她一路面无表情地走进去，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跟进去，只站在门口花瓶旁停下脚步，听她跟里面那人交流沟通。

“在大厅用过餐了吧？有见到你对面的客人吗？”

是个很耳熟的声音，只不过我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跟着就听到女生毫无感情的声音：“见到他了。”

“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事吧？你昨天泡温泉时晕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女生把韩影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那人嗯了一声：“你怎么回答的？”

女生再度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那人没再说话，温泉那边也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但这几句已经足够证明女生被操纵的事。我朝着温泉那边微微探出头，想看清和女生说话那人的相貌，不料才刚伸出头便见一把灵力刀朝着我的眼睛扎来，不由得一惊，向后一仰便准备躲过灵力刀，余光看见一团黑影由上至下朝我袭来，顿时再惊：这原来竟是个前后夹击？！

那黑影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已冲至我眼前，跟着身形猛地向四周一扩，铺天盖地地朝我扑了下来。这零点几秒的工夫我已经来不及躲，只能咬着牙硬扛，电光石火间却眼前蓝光一闪，黑影身形再度一顿，竟是第二次被韩影照在我身上的防御结界拦下！

……韩少爷我谢天谢地更谢你。

我在心里呐喊完，跟着不敢犹豫，光速转身蓄力奔，那黑影起身极快，被韩影的防御结界拦住后只在空中晃了晃便迅速朝我袭来。

我不敢回头，一路过街老鼠似的见墙穿墙见洞钻洞，一路秉持“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同时又要“以S型曲线躲开敌人攻击”的原则累死累活地冲到四楼，前脚刚飘进走廊就被人拉着胳膊拽到了身后，我抬眼一看，正是韩影站在我面前。他没拉着我的那只手轻轻松松往前一点，紧咬着我不放的黑影立刻就化作一团青烟散开。

“它这算是被你解决了吗？”我在韩影身后探出头，心有戚戚地看着前方飘散的青烟，韩影没说话，只慢慢挑起眉梢，然后看着走廊转角处冷笑：“管家先生，您这酒店卫生状况好像不太好，大白天都有老鼠出没，是不是该找个人治一治了？”

我闻言猛地一震，抬头看着前方，那管家果然嘴角含笑地从走廊转角处走了出来：“您说得是，酒店开业的时间长了，里面难免会有些奇奇怪怪不请自来的生物混进来，我们对此也觉得头疼，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把这些讨人厌的家伙除尽。”

他说着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朝我这边瞄了一眼，我顿时打了个寒战，直到韩影站直身子挡住管家的视线才感觉好了点。

然后听见管家接踵而来的后半句：“听您刚才的话，好像您房间里有脏东西混进去了？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妨让我通知客房服务员过来帮您清扫一下？”

“好啊。”韩影轻笑一声，也不多话，转身朝管家走去的同时右手不经意地将我往后一推，“在此期间，烦劳管家请我在咖啡厅喝杯咖啡如何？”

我来不及反应，向后一仰就穿透大门轻飘飘地躺到了地板上，跟着只见一张与韩影一模一样的脸从斜上方俯视过来：“走！趁那管家喝咖啡的间隙去检查一下温泉。”

“咦？”我躺在地上没动，第一反应先是疑惑，“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和那管家去喝咖啡了吗？

韩影冷哼一声，屈尊纡贵地看了我一眼又冷冷道：“你这白痴难道没听过灵力分身？”

“……”还真，没听过。

5.

温泉这时没有人，韩影也就放心大胆地搭了把手让我实体化。我很久没体会过这种脚踏实地的感受，当场就陶醉地吸了口气，然后立刻捂住了鼻子：“味道怎么这么怪？”

韩影没接话，只皱了皱眉，然后缓缓俯身去碰水面。刹那间，温泉的水面发生了变化，澄清的水开始变红，很快就变得既浓又厚，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眨眼间的工夫就将整个温泉染成红色，晃眼一看就像有血在池中晕开一般刺眼。

但这并不是血，因为人血在水中晕开不可能是这种颜色，何况我也没闻到铁锈味，只觉得从温泉中传来的味道有些刺鼻，细看又觉得池底有些黑色的物体。

韩影显然也看到了那些东西，于是抬手打了个响指，雾气与红潮立刻退开，原本沉在池底的黑色颗粒也慢慢地浮升到我眼前。

我定睛一看，发现那些黑色颗粒全是紫黑色的片状晶体，且正在空气中分解，便抬头去看温泉，果然发现水面由鲜红慢慢转成暗紫，便了然地对着韩影点头：“是高锰酸钾。”

“……那是什么？”他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看着我问了出来。

我窘了，在心里琢磨了下要怎么同他解释，韩影基本上……从认识我起就没听过课，所以考试都是我在做，不知道高锰酸钾这种高级货实属正常，但眼下这工夫不和他解释也不行……

我于是叹了口气，然后想了想，用比较通俗和简洁的语言向他解释了高锰酸钾的概念：“是一种常见的强氧化剂，水溶液呈红色或紫红色，可以用来洗胃和消毒。这温泉里的高锰酸钾应该就是用来消毒的。”

韩影挑了挑眉，显然不太满意我的解释，刚一听完便提问：“清洗温泉一般要放多少高锰酸钾？”

这问题我还真不知道，毕竟我不是洗温泉的。但听韩影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好像池子里的高锰酸钾超标了。

这的确是种常见的消毒溶剂，但它的毒性和腐蚀性很强，纯品超过十克就能致死。水溶后腐蚀性虽然减弱，浓度过高仍会灼伤皮肤，再加上它的水溶液一般都是凉水，用来清洗温泉根本不可能直接放到热水中。

我试探着把疑惑告诉韩影，他听完后果然蹙起了眉：“温泉下面有问题，这些高锰酸钾是用来起障眼作用的。”

他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池水立刻汽化蒸发，眨眼间就露出了池底和大量的高锰酸钾。我见状倒吸一口冷气：量太多了！扔个人进去不被毒死也被烧伤！这数量拿来消毒？不可能吧？

韩影没说话，自顾自地跳下去看了看，很快就在其中一根管子上发现了若隐若现的灵压。他挥挥手让我跳下去，然后面不改色地变出一把铁锤递给我道：“砸开。”

我一怔：“那个，我们是在五星级酒店吧？”

如果是自家管子我肯定二话不说动手就砸，五星级酒店的水管没经过主人同意我敢动？

我抬头看着韩影，他也看着我。两秒钟后他非常聪明地理解了我的想法，抿起嘴角冷冷一笑：“二选一，你被负责人骂，或者被我打。”

我二话不说，抡起铁锤就朝着水管砸了下去。

6.

水管的质量很好，在温泉里常年浸泡也没出现生锈或残缺的现象，硬邦邦的像新的一样。

我砸了两下没见成效，直接就把灵力汇聚到手上。几锤下去效果显著，水管很快就裂开一个口子，暗红色的液体从内部流了出来。

这次特征非常明显，一看就知道是血。

我弯下腰看着水管，里面的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但是速度不快，没有爆发的感觉，简单说来就是里面有血，但是量不多，只是从管道口裂开的地方朝里面看，隐约能看见漂浮着黑色的物体，形状依稀仿佛大概是……

头发？

我回头看了韩影一眼，他留意到我的动作也低下头来看着我，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右手却打了好几道防御结界在我身上，然后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拉出来看看。”

我点点头，这才大着胆子把管道里的黑色物体拖出来——果然是头发，而且还是质量很好的那种头发。很长，在鲜血里泡了一段时间仍泛着光，虽然因为血的原因黏在一起，但仍然能看出是非常漂亮柔顺的头发。

但是这东西出现的地点不对，如果出现在假发店我大概会怦然心动，出现在温泉水管里就有点奇怪了。

我回头看了韩影一眼，他皱了皱眉，抬手解除掉我的实体化后拽着头发把管子里的东西拖了出来，我定睛一看，顿时怔住了。

……头发那端连着的，竟然是个人偶！

我来不及反应，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韩影却弯下腰很认真地看了那人偶一阵，然后带着“果然如此”的表情站起来：“和我之前想的一样，那些高锰酸钾是用来掩盖血迹的，这种水溶液的特征太明显，查到这里的人一般看见高锰酸钾就会离开，自然也不会想着把下面的水管砸开。”

他说着皱了皱眉，却没看着我，只自顾自地思考着：“这个人偶看上去倒挺眼熟，之前好像在哪里看过？而且上面怎么有交互结界？难道说……”

他忽地抬手打了个响指：“原来如此！难怪这家酒店会有员工神秘失踪！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韩影，他推理完后终于想起我还站在旁边，却是朝着大厅方向看了看，然后拉着我就准备往上跳。

我赶紧把他拉住：“我们就这样走？”

“不然呢？”他的表情比我还惊讶，“你还想在这里等管家过来吗？”

我闻言差点吐出血来：“水管你不修了？人偶你不管了？”这么大个破洞搁这里谁都会怀疑吧？

他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了一声，抬脚将人偶踢回水管又随后覆了个修复咒在水管上：“走吧。”

我一口凌霄血差点喷出来：“这就完了？蒸发的池水你不变回来了？”

虽说他已经把砸烂的水管修复了，拽出来的人偶塞进去了但……这一池空荡荡的温泉给管家看了，也还是会引起怀疑的吧！！

韩影啧了一声，拽着我跳上去的同时一个响指把池水变了出来：“时间不多了，那管家估计今晚就会对4004号房的女生出手。你今晚在门口蹲着，不要让他靠近4004号房，没把握就尽可能地拖住他的时间，等我搞定那个影魅再来和你会合。”

“影魅？”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种附在人身上吸取灵力，最后把人吞噬掉的妖怪？”

韩影点点头：“那家伙就是酒店员工失踪的原因，但它也是被操控的，真正的黑手还在后面。”

我听得越来越茫然，脑子里也忍不住产生了“智商跟不上”的感觉，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不耻下问：“是谁？”

韩影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他回过头戏谑地看我一眼，嘴角挂着的笑也越发嘲讽起来：“你说呢？”

说完不等我反应，一转身便离开了温泉。

7.

我没想明白。

坦白说，我直到被管家摔在地上的瞬间都没想明白，直到韩影挑着眉将手中的乳白色魂魄摊给管家看，我才终于反应过来：韩影说的幕后黑手，就是踩着我的这家伙！

管家似乎有些犹豫，他踩着我没动，但看着韩影的眼神却有些狠毒，而韩影挑眉一笑，收好魂魄便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你的局布得很妙，先将大堂经理的头发藏在人偶中，然后以血做咒，发动交互结界将影魅吸来的灵气传给大堂经理，以此达到延续她性命的目的，若是不然，那女的只怕早在二十年前就重病去世，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了吧？”

管家挑了挑眉，但却没说话，而韩影朝着这边走了几步，好看的眉梢又缓缓地拧了起来：“我不反对你爱上人类，也不介意你发动交互结界将影魅吸取的灵气传给她延续性命，但你不该让影魅长时间地吸取同一个人的灵气，从而夺去那些人的性命！”

“更何况……”他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我身上停驻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你还踩在我的灵契身上。”

我闻言猛地一愣，管家眼神也动了动，紧抿着的嘴角也缓缓地扬了起来：“这么说，你是因为我伤害了你的灵契才这么生气？”

“当然。”韩影倨傲地仰起下巴，“没听说过打狗还要看主人吗？”

我：“……”

就该知道这家伙嘴里吐不出象牙！

然而管家笑了笑，竟像是接受了韩影的说法，踩着我的右脚一松一踢一用力，直接就把我踹到了韩影脚边。

韩影挑了挑眉，也没看我一眼，右手一抛就将手里的生魂扔到了管家手上：“物归原主，废话少说，现在就用男人的方式来做个了断吧。”

“好。”管家也不多话，低头看了手中的生魂一眼，一直挂着职业化笑容的脸竟瞬间变得落寞起来，他久久地注视着手中的生魂，很久之后才抬头朝我看来，“能请你帮我拿着她吗？”

我？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本能地指了指自己。

管家点点头，眼神十分真诚。我有些拿不定注意，便回头看了韩影一眼，见他点头才走上前接过大堂经理的魂魄。

一瞬间，数以万计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现。

我来不及反应，整个人直接怔在原地，任眼前幻境似的闪过无数场景：花红柳绿的庄园，青翠树叶漫过屋檐，他在冷华凝水的夜空中坠至庄园，正逢少女推开窗探出头来，晃动的树梢立刻覆住他银发下紧张的表情，另一半，则连带着他们对望的视线陷入在不可预见的月光里。

那应该是很短的对视，我所窥见的部分也算不上多，而那些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事情却很明显地从幻境透露出来：白雪皑皑的冬季，大雨倾覆的夏季，光华流转的春季，还有镀金附银的秋季。像是无心，也仿佛有意，每一次他从庄园门前路过时都恰逢少女推开窗户。她没有看见他，他却一直记得她，在那个鲜少有人经过的院落，她曾经露出过只有他才知道的表情。

后来故事发生转折，黯然的天色覆住院墙上攀附的藤萝，庭院深处慢慢就传来木槿的味道，那是盛夏花朵所能散发出的最浓郁的味道，却依然无法掩饰败坏和死亡的味道。

那原来。

竟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8.

我不知道在原地怔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幻境中空茫了多久，回过神时恰见韩影的风刃自管家腹部划过，耀眼的白光立刻从他体内散发出来。管家的眼神慢慢开始涣散，他强撑着看着韩影喘息：“你怎么会……这么强？”

韩影好整以暇地挑眉：“这问题太蠢了，我拒绝回答。”

管家自嘲地笑了笑，没说话，只微微垂下眼帘，整个人的感觉也慢慢变得淡漠起来，我在旁边怔了怔，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越过韩影探出头来：“那个……”

韩影反应出乎意料地大，几乎是立刻转身将我按了回去，管家在那边轻声笑笑，喘了口气才慢慢开口道：“你不用那么紧张，韩家公子，我这样的身体也不可能对你的契约灵做出什么事。”

韩影冷冷地挑眉，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声音却有些冷：“凡事谨慎一些总是比较好。”

管家没再说话，笑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我于心不忍，最终还是顶着韩影杀死亡灵的眼神从他肩头露出半个脸来：“那个管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喜欢的那个女生并不知道你的事，只当你是个路人，你这么做，不觉得很不值得吗？”

“那要怎么做才算值？把她的灵魂囚禁起来，只有我看到只有我碰到才算值？”他抬眼看着我，见我怔住后又笑了。

“我也想过把她的生魂收起来，或是把她变成和我一样的妖怪，但我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而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强制她按照我的想法而活。”

我木然地张大了嘴巴，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而管家抬头看我一眼，却又突然笑了起来：“我果然还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哭和笑，就已经很满足了啊。”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管家身影终于彻底变淡，最后白光忽地一闪，直接就消失在黑暗中。

直到这时，韩影才在旁边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着我，轻声开口道：“那女人也活不了多久了。”

“谁？”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转了转眼珠才惊呼道，“大堂经理？她活不了多久了？”

韩影点点头：“她早在五十年前就耗尽了寿命，是管家执意留下她的魂魄，又施法用影魅吸取的灵气为她续命，她才勉强活到现在。现在管家已死，阵法已破，这世上如果没有她的亲人还念着她，只怕她死后连魂也不会留下吧。”

我没接话，却跟着叹了口气。因为我突然想起来了，亡灵在世间徘徊的时间是有界限的。那些死去的人，只要还有人想念，他们就会一直在尘世间徘徊，而当那些人决定忘记他们开始新生活时，那些亡灵便会彻底消失在世界上。

我是忘了，我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两年了。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虽然我一直跟在韩影身边，他却从没承诺过有生之年一定找出让我再度为人的方法，若他某天生命走到尽头，我会不会也像那些游魂野鬼一样，在被所有人遗忘之后，慢慢消散在灿烂的日光下？

时间可以带走一切，那些记忆深刻的，轮廓鲜明的，慢慢都会在流逝的时间中变淡消失，而我现在虽有韩影陪着我，父母也还记得我，但那些和我要好的朋友，却已经极少提起我了。

我是知道的，他们已经想不起我的模样了，也不记得和我在一起的时光了。韩影一直不让我回曾经生活过的城市看，也经常让我接受死亡之后的生活，我却还是回去看了。因为属于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等到韩影也衰老和死亡的时候——

我的存在，也就真的走到尽头了。

我沉默的时间很长，韩影也一直没说话，等我回过神发现窗外已有天亮迹象时，韩影才轻轻地呼出了口气，伸手过来拉住我：“别想太多。”

我茫然地回头看他，而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转过头看着窗外，声音低低地道：“我承诺会在死之前一直记得你，或找到让你复活的办法。”

我惊愕地睁大眼睛，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给出回答。

韩影一直看着窗外，直到说完这句话也没回过头来，但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那比亡灵略高的温度便透过重叠的掌心慢慢地传递过来，仿佛凝固的时间再次启动，又宛如所有冷峻的冰川终于动容，让我在很久之后再回忆起那一天，也依然觉得眼前的一切绝非梦幻。

……也并非谎言。

“……我相信你。”我轻轻地应了声，然后用力回握住韩影的手，终于在初夏第一缕日光照亮韩影微微泛红的脸颊时，说出了当初结契时的最后一句誓言。

“也一直相信着……”

只要我还在你身边，你就永远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