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城时代

2013-04-29 00:44:03姜竹青
啄木鸟 2013年9期

姜竹青

第一章 消失的恋人

一、失踪

我茫然站在七月浓釉的夜色里,花香随轻风浅淡地抽打着我的额头。在到达这个城市三个小时后,我终于意识到,她失踪了。

开始我以为只是信号问题,在接机人群中穿梭着喊她的名字,到播音室广播寻找她的消息,一小时后我开始惊慌,想到她出了车祸,我拖着箱子在机场里搜寻,甚至打电话报警。警察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肯定是临时有事来不了,满二十四小时才能报案。

警察当然不能了解我的不安。是什么原因能让在起飞前还通着电话的我们,在三个小时后突然失去了联系?

我几乎拨了一夜手机,也许睡着过,但思维的幻象一刻未停。回忆停留在昨天、前天,脑海里不断涌现各种怀疑、猜测与解释,早晨起来发现自己面色灰白,全身汗津津的。

中午,我打起精神去市政府参加市委书记任达的招待午宴,其间拨打114查崇原艺术学院人事处,找美院教师苏晓沐。人事处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整个崇原艺术学院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老师。我只好去派出所报案。

“说说情况。”警察说。

“我昨晚七点半到云河,我女朋友说好来接我,但是下飞机后,我就找不到她了,她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

“和她家联系了吗?”

“我没她家电话,只有她的手机号。”

警察搖摇头说了句什么,因为是崇原话我一点儿也没听懂,但从他的肢体语言上我已经判断出他不打算受理这个失踪案。我急了,拉开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掏:“您看看!这是我的证件,这是刚从市政府拿到的项目书!她是我女朋友不是网友不然我报什么案!在飞机起飞前我们还通着电话!”

警察翻看一遍我的证件,问:“你想怎么找?”

“您能帮我查户籍吗?”

警察想了想,坐到电脑旁说:“叫什么?”

“苏晓沐!江苏的苏,破晓的晓,沐浴的沐,1980年4月9日出生。”

接下来的几十秒好像特别漫长,警察终于把目光转向我:“没有记录。”

“怎么可能!你……你这是……云河市吗?”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是整个云河市的户籍资料。”

不可能!她的生日,是我陪她过的,在她过生日的时候,她妈妈和表姐都打来过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说:“也许是年份记错了,但月和日是绝对不会错的!麻烦您把年份去掉,再找下4月9号的生日。”

警察又重新敲了几下键盘,等了会儿,说:“没有合适的记录。”

我懵了,疼痛直抵心脏,像一把锯条在心头缓缓地拉锯。我说:“您能找下所有叫苏晓沐的人吗?三十五岁以下二十五岁以上的……”

警察抬起头,如炬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灼得我脸皮硬生生地疼。好在他够有涵养,没有痛斥我,只是说:“你这种情况我们没法找,你想其他办法吧。”

我头晕脑胀地从派出所走出来,眼睛不由自主盯着来往行人,盼望那熟悉的身影能突然跃入眼帘,理智又告诉我这绝不可能。路过一个网吧,我急忙进去登录QQ,期待也许她能在网上给我留言。

没有留言。我点开她的对话框,大吃一惊!她的QQ秀竟然变了!一个女孩儿穿着暗红色的衣服,在夕阳下昏暗的湖水边双手交错。那背景阴暗不明,好像还写着字。我点开背景,终于看清了,那上面写的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二、天降横祸

夜深人静,十谋县永昌镇和新村的村民牟海良被一阵轰隆声惊醒。他推了推老伴,老伴也揉揉眼睛坐起身。突然又是一声巨响,房子好像被重物撞上,狠狠晃了一下。两人吓得从床上跳起,牟海良来不及开灯摸裤子套上,纷乱的脚步声已到门前。门咣当一声被踹开,一群人闯进屋,几道电筒光直射到脸。

“整哪样……”老伴刚嚷出半句,一名壮汉阔步上前一个嘴巴,把老伴从床边打摔在地。两只大手从黑暗中伸过来按住牟海良的头和脖子,把他揪到院子里。牟海良使劲儿把头仰向西屋,小儿子牟立新光着膀子从门里踉跄跌出来,几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跟着蹿出来,一人把一只手机狠狠摔在地上,另两个抡起棍子朝牟立新裸露的身体砸去。棍子砸在腰腹间,牟立新像被拦腰截断一样摔倒在撞碎的罗汉果花盆上。打手们踏着花枝冲上去猛踢牟立新的身体,边踢边骂:“报警!踹死你个傻逼!”

牟海良嘶声喊道:“别打!别打!我们不报警!求求你们!”老伴呼号着扑向在地上翻来滚去的小儿子,却被抓住头发抡向围墙,一面院墙轰然倒塌,断墙的砖瓦几乎砸在她身上。挖掘机的铁臂毫不犹豫地插进未塌的墙体,墙裂开大缝,在铁臂抬起时四分五裂。

暴行在持续,坡上几家院房被夷为废墟之后,挖掘机大摇大摆地开走,骤然宽阔的视野外,阿罗家老奶和李兴家媳妇的哭嚎声隐隐传来。一会儿,开来两辆卡车、七八辆越野车,打手们上了车,风驰电掣般招摇着呼啸而去……

此刻,我正靠在酒吧宽大绵软的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高脚杯,杯中的鸡尾酒在暧昧的灯光下清澈盈绿。我身边的人们爆豆般高亢地讲着当地土话,我听不懂,但很愿意让他们说下去,我需要他们的喧闹掩饰痛苦,整理纷乱绝望的思绪。

当我看到苏晓沐的QQ秀,就知道她是在告诉我什么。她经常在QQ秀上放自己的画作,我早已习惯通过QQ秀来判断她的心情。

就在昨天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才换了新的QQ秀,清纯女生、碧蓝海水、椰树海滩。看到那清新的画面,我心里甜丝丝的。在海南的那些美好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心中充满眷恋。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每当回想起我们的相识相逢,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她的脸上会露出浅浅的笑容。这些记忆,最终会让她愿意和我共度此生。

各种细节暴动般在我脑海里乱窜,那个充满悲伤的QQ秀让我伤痛难忍。既然她有时间换秀,就说明,她知道不能来接我。是在飞行时发生了变故还是她早知如此?如果她早就知道,她曾经对我说的一切就都是假的。

从她回云河,她就一直用现在这个手机和我联系,我也曾问过她固话号码,她说家里一直没装电话。现在我才发现,除了这个无法接通的号码,我对她实在是一无所知。

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觉得对不起我,觉得歉疚?

……

“帅哥,你发表哈意见!”黎莹突然叫我。

“不好意思,你们刚才说的我一句都没听懂。”

“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就忘了,西山的别墅,从去年年底的六千五涨到现在的九千三,你说他俩买不买?”芬姐问。

我打起精神说:“五月份中央提出了GDP保八,全国房地产立刻疯涨,房地产是保八的保证,我想今年之内应该是涨的。”

“今年之内!我们又不是做股票,现买现卖。”黎莹说。

“就算是看长线,十年之内,房产的保值效果也比人民币好,中国的房产市场是刚性需求,别听网上瞎咋呼,总和日本崩盘比。”

“报上说房产市场泡沫严重,开发商实际成本很低,国家要打击房地产暴利。你怎么看?”彭济元问。

“扯淡。四月份社科院出了份蓝皮书,说中国市场没有刚性需求,明年保障房集体入市,市场价格会真正下降。当时任志强站出来和社科院对骂,许多网民跟帖跳脚骂任志强的十八代祖宗。五月份,突然之间,房价起动,进了六月,广州、深圳、上海、北京,到处都是地王,一浪高过一浪,社科院不是把老百姓忽悠了吗?至于说成本,上个月博鳌论坛,还是任志强说了句话,公布开发商成本等于公开老婆胸围。”

众人大笑,芬姐一口酒差点儿喷出来。

这几个人是芬姐请来为我接风的。坐在芬姐左边笑得前仰后合的美女叫黎莹,是某知名酒业驻崇原办事处的老总。芬姐右边面带微笑淡定自若的男人叫彭济元,是云河中元广告公司的董事长,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衣着也极为普通,话语沉稳低调,只有腕上的江诗丹顿限量版手表,显示出他的财力与品位。

芬姐全名于季芬,现任市建设局副局长。坐在我身边微微摇头的男人叫韩博群,是芬姐原来的同事,现任省规划局副局长,主管建设用地规划。虽然我竞标的土地属于市辖,但省里的影响还是不容小觑。

黎莹招呼服务生换杯子,韩博群看看表说:“后半夜了,咱们回家吧。”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附近的联通营业厅,等到开门,坐在看起来最好说话的一个业务员的号台面前,说:“我要充值打清单。”又说了苏晓沐的手机号。

“你记得密码吗?”

“不记得,好像就没改过。”

“那可不行,我们没法打。”

我拿出身份证说:“这是我的证件,我现在登记,我原来买卡的时候没登,你现在可以复印我的证件留底。”

女孩儿想了想,拿了我的证件去复印,回来后,给我打出了话单。

只有五月和六月的,她五月回的云河,换了这个手机号,现在是七月,新话单还没出来。

我坐在营业厅的一角,拿着话单,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话单上所有号码都是相同的——我的手机号。绝大部分是我打给她的。

我们之间向来是我需要她多,她需要我少,也许她从来就没需要过我。但我们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任何矛盾,她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当面说清楚,非得用这种方式不辞而别?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像魔咒一样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你从出口出来,往人群后走,我在人少的地方等你。”

那说话的语气、态度、音节的转折起伏,没有一丝一毫显示出她要骗我的迹象。不,我不能相信,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失踪!我们相处那么久,我疯狂地迷失在她的世界里。也许她对我有所隐瞒有所保留,但就我们目前的关系,她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在我们相处的过程中,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从未失约,她既然说等我,就一定是真的!

三、初见

今年年初,我和导师、师兄两家相约去海南度假。在南山寺,师母去上香,我和导师、导师的女儿雨珊在寺门外的海边闲逛。那天的阳光非常耀眼,天空湛青,我们站在山崖之上,对着碧波无垠的南海胸怀大畅。雨珊忽然抬手示意,我和导师循她所指望去,看见一位长发女子的侧影,她正在几棵古松蓬大的阴影里对着大海写生。

我立刻懂得了雨珊的惊讶,那女子面前的画板,比我见过的普通画板大五倍有余,比厨师的大案板还大,粗壮程度远超她细挑的侧影。更令人惊诧的是她的手在画板上的速度,简直是在变魔术,也就是我们向她走去的几十秒,画上出现了动荡广阔的海流、嶙峋的突岩、岩石上的藤蔓,藤蔓从岩石上垂下,她又用铅笔细描了几道,立刻变成幽暗的深渊。那真是奇妙,她手臂优美地悬在半空,肌肤的曲线、色泽、呈现的物理形态全部完美无瑕,铅笔在她修长白皙的手指间快速移动。我不由自主向她走去。

雨珊比我先到达,她站在画板旁边,那女子侧过脸扬起头,和雨珊相视而笑,神情平和友善。导师不知何时在我之前站到她身边,挡住我的视线,我只能站在导师背后,透过他俩形成的空隙看部分画板。突然,我像被核爆炸的震荡波轰然击中,从皮肤表层到心脏瓣膜,一层层收缩战栗。仿佛天外之音,我听到一个无比美妙的女声。

我根本没听清她和雨珊在讲什么,她的声音响起的一刹那,我的心猛烈跳动。我的耳朵过滤掉了除她以外的所有声波,在她的声音到达耳膜之际瞬间石化。她站起来面对我们,我终于看到了她,身材高挑,长相端正,素面朝天,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眉头之间有道细细的线,表明她习惯眉心微蹙。她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立刻心生妒忌,不明白她对雨珊和对我的态度何以有天壤之别。她对雨珊温和亲切,完全不设防,她的善良柔软让我心生向往;转向我时,她却自然而然生出巨大鸿沟,谨慎内敛,礼貌而疏远。

我主动向她伸出手,和她礼节性一握后迅速收回。我说:“我叫徐曦朗,这是我的导师和师妹。您怎么称呼?”

“苏晓沐。”她微微一笑再次点头,声音有种奇异的难以言述的魔力。

“您的作品真是……太让人惊讶了,所以我们才冒昧打扰您,我导师是设计工程学教授,我和师妹都是工程专业。多年前导师就强调我们的手绘能力、手绘速度,在素描上我们也都是下过工夫的,但您的技术,还有艺术内涵,我只能说叹为观止。”

“谢谢。”她微笑倾听,惜字如金,感到了我们的真诚,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雨珊和导师邀她和我们一起吃晚饭,颇有结纳之意。见她同意,我急忙说:“你什么时候画完,我来接你。”

“谢谢你,我已经雇了人,要把画板带下去,我们在大门口见面吧。”

从交谈中得知,苏晓沐是高校油画系的教师,到海口交流,正在准备一件大型作品出国参赛。来三亚只是为了写生,过几天就回海口。

我们坐在饭店三楼的包间里,窗外是落日辉映的三亚湾。海天交接之处,火红、深橘红、浅黄与暗红交织闪耀,色彩之外的灰蓝天空上,白色星辰清晰可见。在我们的惊叹中,苏晓沐打开大画夹,让我们在落地窗边自然对坐,落日的余晖把所有人都照得金灿灿的。苏晓沐下笔畅快淋漓,一张速写很快完成:我和师母侃侃而谈,雨珊美目流转,导师侧着头眺望远海。整张画生动祥和,充满了安宁的生活气息。

四、怒海危澜

雨珊和苏晓沐很快建立起友谊。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又约苏晓沐去了蜈之洲岛。

在苏晓沐写生的时候,有时是我和雨珊,有时是我独自在旁边长久地沉默观望。她很快会沉浸于忘我的境地,那时,我就得以饱览她的全部。蜈之洲的蓝天蓝得没有一丝白云的痕迹,海风耀眼地抽打着衣服。我不知自己如何得以遇到她,如何得以窥见这些极致之美,如果时间静止,和她安然相对,我今生再无所求。

从蜈之洲岛回来,我的师兄李思齐和他太太付敏也到了三亚,我们开始了大家期盼最热烈的节目,乘船出海,钓鱼潜水。

我包了条游艇,船老大阿彪和我三年前就认识了,他原是三亚本地的渔民,后来靠旅游业发了家。考虑到我带的都是非专业人士,我又找来了本地最铁的哥们儿小杜护航。小杜就职于三亚专业的潜水公司,是CMAS,国际潜水教练。

当站在船头的小杜向我们招手时,雨珊和师兄的太太付敏哇的一声叫起来。小杜中等身材,栗色的皮肤闪着黑巧克力般柔和健康的光泽,光滑得像缎子一样,结实的肌肉层层清晰可见。估计小杜对女人们的惊讶早已习惯了,他跳上岸,拉下船板,笑着和大家打招呼,举手投足矫健灵活,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明晃晃闪动。

风平浪静,阳光耀眼,我们的船驶向南海,四十分钟之后,西洲岛的轮廓在碧蓝海天之间渐渐浮现。西洲岛附近是暗礁和软珊瑚群,海水清澈,能见度达到十几米,是潜水的好地方。我们的游艇在离岛大约一公里半的海中抛锚,阿彪架上几根海竿,师母没来,导师不想下水,苏晓沐既不会游泳更要写生,他俩便留在船上负责钓鱼。其他人换上潜水服,游到岛附近的潜水点,小杜指导,我在旁保护。

海水清澈,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身边游来游去。雨珊和付敏一会儿就掌握了吸管的使用,师兄却是连连出错,总是让海水灌进吸管,被呛得狼狈不堪。他只好卸下吸管改游泳。游了一会儿,又说潜水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我便护送他回船,让他换下潜水服。

上了船,导师和苏晓沐在阿彪的指导下已经钓上七八条鱼,阿彪还套了几只龙虾和海胆,敲了不少牡蛎。师兄一向爱吃,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要帮忙打下手。阿彪端出炭火炉,从保温箱里拿出冻得硬邦邦的各种烤串,让我招呼小杜他们回来吃饭。我脱下潜水服,一个鱼跃扎入海中。听到苏晓沐在背后吃惊地叫了一声,在透心的凉意里,我的身体斜冲向下,惊开一群五彩斑斓的小鱼。

我在深海的碧波里像鱼一样滑过,游到礁岩旁,和小杜一起,带着雨珊和付敏慢慢游回来。上了甲板,迎面一阵扑鼻的烤肉香,苏晓沐给我们拿来浴巾,她递给我时,有些羡慕地望着我。我能感到她的羡慕也是与众不同。许多女人羡慕时,是希望得到她所仰慕的男人力量的给予和保护,把强壮据为己有;苏晓沐的羡慕是,她清楚自己无法做到,却不想以贪心女人的方式获得,她只是羡慕。

在美如仙境的南太平洋上,我们这群幸福的人举杯,欢笑,聊天,享受着丰盛的大餐。我时不时瞥一眼苏晓沐,就算不看她,交感神经也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给我递来纸巾,我给她递过去烤串,每一个普通的动作都让我感到催眠般的快乐。

下午时分,阳光暗了下来,远处的天空已经浮上团团积雨云。我和大家商量早点儿回去以防变天。阿彪抬头看天说,两个小时内雨是到不了的。师兄这会儿来了精神,说刚才没游好,这么回去太遗憾了,非得要再去看看美丽的软珊瑚群,想拾块珊瑚带回去。我的游泳技术不差,于是决定陪师兄再游一趟。

这一回,师兄没穿潜水服,只是为了预防手脚划伤戴上手蹼穿上水鞋。他一路游得兴高采烈,到了潜水地点,憋着气把头埋在水里看我找珊瑚。我搜索半天也没找到一块合适的,看看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师兄游泳速度慢,我怕他体力不足让他先回去,自己则向北面另一片海中暗礁游去。

这片水域真是美极了,五彩斑斓的鱼儿在阳光折射的一道道光柱中穿梭。我全神贯注地搜索着水底,忽然,我觉得有些不对,浪涌正在变大,水中的阳光也快速暗下去。我浮出水面,突然听到了师兄的声音,他一边喊我,一边惊恐地望着天空。他竟然没听我的话往回游,跟着我游过来了!

就在我们看天的工夫,厚重的乌云压到头顶,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海面上已经掀起一人多高的大浪,我瞬间被抛到了浪峰上,师兄也失去了踪影。我尽力随波逐流,在被巨浪抛高时寻找师兄的踪迹。突然,我看到了师兄,他胖大的身躯嵌在一面巨大的浪墙里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又像稻草一样落在礁石上。我拼命游向礁石,看到浑身鲜血淋漓的师兄正试图爬起来,突然一个巨浪又狠狠把他拍在礁石上。

我和师兄只隔几米,想要会合却困难重重。我拼尽全力刚刚扒住礁石的边缘,就被铺天盖地的海水埋在里面,巨大的压力几乎让我窒息。我死死抠住礁石的缝隙,才没被大浪卷回海里。

我爬到师兄身边,他身上的伤口触目惊心,都是几寸长的大口子,翻着白肉渗着血泛着油光。他右手的手蹼已经不见了,白胖的小手死死扳住一块礁石的棱角。我迅速脱下我的手蹼让他套上,对他喊:“快跟我往高处爬!”师兄艰难地撑起双腿,他的膝盖已经血肉模糊。我左手拉住被海浪撞得摇摇欲坠的师兄,抠住礁石的右手钻心地疼痛。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一拨浪过去后,我奋力拉着师兄向高一点儿的地方爬去。我对师兄喊:“坚持住!”

师兄喊:“船会过来吗?”

“会!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得坚持住……”

其实我在骗他,只要有一点儿常识就知道,这种大风浪里,小游艇很容易翻,只能在原地抛锚,即使吨位大一些的游艇,也不能靠近暗礁群。

浪更大了,一道闪电划破黑云,雨倾盆而下。我知道,现在时间就是生命,我必须回船求救。师兄的伤势严重,海水不会让伤口发炎,雨水却会。即使他不受伤,以他的游泳技术,也根本不可能在这大风浪里游回船上。

我对师兄喊:“你等着!我把船带过来!你就在这位置不要动!懂吗?”

师兄喊:“不行!你不能去!太危险!”

“等着……”我重回海里,按着指北针的角度,向船的方向游去。在巨浪狂暴的時候,我把身体交给大海,任它抛,任它扔,在脚底有暗涌时,我拼命摆脱漩涡的吸力。我游得几乎虚脱,终于看到了船的影子。船在风浪中摇摆,没人看见我,我也看不见人,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淹没在风浪里。

我小心靠近,抓住了舷梯,挣扎着往上爬。我的头露出甲板之后,小杜发现了我,扶着船栏过来拉住我,我终于爬到了甲板上。

除了小杜和阿彪,所有人都趴在甲板上。付敏眼泪汪汪的,看到我刚想张嘴,忽然哇的一声扭头抓着船栏对着海狂吐。雨珊扶着导师,苏晓沐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趴在船中央的控制台旁。

我对小杜喊:“你和阿彪去救师兄!在刚才潜水的位置北偏西十二度四百米左右的礁石群!”

“浪太大!已经脱锚几次了!你能行吗?”小杜的意思是我能不能控制住船。

如果脱锚,这么大的浪,意味着船可能会翻。虽然我体力已经透支,可我不能不顾船上这么多人的安危。我咬咬牙说:“你跟我去!”

我重新回到海里的时候,刚刚聚集起来的一点儿力量立刻就被海水吞噬了。黑暗似乎永无止境,我任由风浪拍打,要不是小杜和我之间忽紧忽松的绳子,我甚至以为我已经跟海水融为一体。到达礁石群的时候,受伤的师兄接近昏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扳着礁石的手臂也已僵硬。小杜把救生衣给他穿上,用绳子拴住他,我们俩拖着师兄,在暴雨和巨大的浪涌里挣扎。我时不时看一眼师兄,看他是不是还活着,我真怕哪个巨浪下来,呛死他,压死他。当我们游到船下,在水中看着阿彪和小杜把师兄拉上甲板的那一瞬间,我眼前一黑,几乎沉入大海,好在小杜下水托起我。我的记忆到此为止。

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苏晓沐。

她和雨珊坐在窗旁,正在轻声交谈,热烈的阳光被乳白暗花的窗帘过滤得柔和而舒适,我虚弱无力地轻轻叫了一声:“喂——”

“啊,醒了!”她俩一起走到床边,喜悦地注视我。

光亮朦胧地落在苏晓沐的脸上,我轻轻地、有些沙哑地对苏晓沐说:“苏晓沐,我喜欢你。”

“哇!”雨珊惊喜地扯了扯苏晓沐的衣襟。

苏晓沐愣住了,像是没听清似的,又好像一时无法组织语言。我继续轻声说:“从第一眼见到就喜欢,我是认真的。”

“不……对不起,抱歉,我们恐怕是……没可能,真的……你刚醒,我不应该这样,不过我不能骗你,不能让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她为难地皱起眉。

“我懂。我不在你的计划之内,但你在我的计划之内。”

我不再看她,闭上眼睛想,只要我活着,只要她知道,就已经很好了。不管她现在作何感想,未来总会有机会的。我最擅长的,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五、情之所起

我出院后不久,导师和师母回了北京,师兄一家和雨珊搭伴儿从北京回美国。在海南的最后几天,只剩下我和苏晓沐,我们花了许多时间交谈。

苏晓沐说:“我请你不要把感情和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喜欢我,你必然会有期待,可这种期待没有结果,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虽然你说我们可以做好朋友,我可以自由地选择他人,你在意我的幸福,表面上这句话很打动人,很显示你的诚意,我不知道这是你用来打动我的外交辞令呢还是你的真心,两者我都不能接受。你想想看,如果你是真心的,你让我对你的付出泰然处之却不能给予回报,你把你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摆在一个无私的、高高在上的位置,你想没想过,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我觉得爱情都是自然而生发自内心,虽然我不能具体描述我要什么样的爱情,但我知道我不要什么,你不能给我我想要的爱情。”

我看着她,瞠目结舌,她的话有些我不能理解,有些从未想过。

“你知道吗?你总是把你的谈判技巧用在任何地方,当然很多时候是无意识的。你说话很得体,很懂得怎么说服别人,但感情不是谈生意,不是达成协议履行义务就可以。我不想看到有任何技巧掺杂的感情。我不适合你,真的,你需要一个和你有同样技巧的女人,你们才会幸福。”

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狂热地注视着她,在她说话的时候,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要的就是她。我说:“好,从今以后,我就不用技巧,只和你说真话。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比前一分钟更确定我喜欢你。我追求你,这是我的决定。你不能阻挡我以及喜欢你的任何人喜欢你,因为喜欢一个人,首先是利己。你同意我成为你的朋友,对我来说,已经是受了你的恩惠,因为是我需要你,不是你需要我。喜欢你是我的权利,你喜欢谁是你的权利,所以你当然是自由的。至于说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其他人,我除了为你高兴又能怎样?而在你爱上别人之前,我会努力争取让你爱上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你身上有许多我欣赏的优点,而且我们还是蛮谈得来的。我身边能够交谈的朋友很少。不过我们的关系只能做到好朋友,我不想因为渴望友情而误导你。”

“明白,那就让我们两个好朋友好好玩最后几天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逛街、找美食;她在海边画画,我在海里游泳;我打篮球,她在场边为我加油;她看悲情文艺电影,我负责给她递纸巾。

她悲观,我乐观;她傻,我奸。她买东西不会讲价,我可以往死里砍;她很谦让,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和别人发生争执,我很强势,谁服务不好我就投诉谁。她淡泊,我功利;她直率,我圆滑;她清高,我随和。她大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很爽朗很喜庆,每当那时我就希望时间停止。她对着画板安静忘我的时候,眼睛里偶尔闪现的沉思的痛楚又会让我有抱紧她的冲动。我真想让她靠在我怀里,做个傻乎乎的姑娘,把一切都交给我,我一定会保护她,让她在我的臂弯里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几天后,我的假期无法再延长,只好回到北京。我天天给她打电话,缠着她,黏着她,揣摩她的心思,讲有趣的故事,我把她大笑的次数作为我们通话质量的指标。我请求在她工作的时候可以和我视频,就像在海南她画画时我在她身边看一样。经常,我处理一会儿文件,抬起头,看看画架前她专注的侧影或背影,心里便充满了安宁。

我经历过不同的女人,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我的经验里,女人对男人的依赖、被征服的需求在苏晓沐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体现。她的外表,是柔软得那么极致的一个女人,内里却包含了坚固的心。她对任何事物都保持独立思考的习惯,有着能时时触碰的思想力度,温和却态度坚决。

我对她越了解,越有种撞到宝的感觉。我的思念也是与日俱增。4月9号是她的生日,我早已准备好给她惊喜。7号,我飞到海口。我没去过她海口的家,只知道大致方位,是在海秀路上的银龙影院附近。我到了电影院门口,打电话问她在哪里。

她说:“我在肯德基吃冰淇淋,海口好热呢。”

“哪里的肯德基?离家近不近?这么晚安全吧?”

“就是我家附近的肯德基,在海口最繁华的商业街上,电影院旁边,很安全。”

我一边和她讲话,一边进了电影院旁边的肯德基,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间全身溢满笑意。她站起身,我向她奔过去,不由分说抱了她一下又迅速放开,我说:“是好朋友的抱,只一下下,太开心啦!”

她笑着说:“好吧,你怎么来了?”

“休七天假,来给你过生日。”

“啊?那我得好好请请你!”

我们笑着一起走出肯德基。她穿了粉色小衫,纯白的公主裙,平底儿的粉色太阳花凉拖,在夜晚的清风里美极了!她陪我去她家旁边的酒店办了入住,又邀我去她家坐坐。我随她进了屋,忽然惊呆在当地。

明亮的灯光下,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大客厅,空荡荡地放着一高一矮两架梯子,上面的木平台上放着颜料和画笔,长的一面墙上,钉着一幅满墙的巨大油画。

两座对峙的山峰兀立于无边无际的黑蓝湖水里,中间是一轮暗血狰狞的夕阳,把它下方的湖水染成惨淡的带着一丝明亮的血红。在这血红之外,湖面上的黑色波纹动荡着,水下若隐若现无数绝望的、空洞的眼睛,是变形的人形,苍白的死人。这些人形在水下飘忽。山峰之上是靛青色的云层,它们翻卷重叠互相撕扯,重重压迫着阴暗的峰尖。

我愉快的心情瞬间消失殆尽。苏晓沐察觉到了,说:“这幅画的名字叫《破晓之日》,主题是死亡。不是你喜欢的风格。”

“为什么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死亡是归宿。”

“我承认,死亡就在我们周围此起彼伏,可我们的世界照样生机勃勃。”

“这就是悲观主义者和乐观主义者的认知差异了。死亡一直是我喜欢描绘的主题,不过认识你之后我也开始反思是不是有把阴暗扩大化的倾向。刚才突然看到你的时候,我理解了惊喜的明亮感、欢快感,像色彩一样,我有了梯度比,谢谢你,是你影响了我。”

她过生日的当天,我邀了小杜,我们三人到渔排上去吃海鲜。中间,她的妈妈和表姐分别打来电话,她走到一旁说着我听不懂的云河话,中间还抬眼看了我一次,大概是她家人问她和谁在一起,她提到了我。

海口的庆生之行是成功的,种种迹象表明,她对我的定位有点儿松动了。她开始主动给我打电话聊天,她所追求的自然而然的信赖和依赖开始显现出来。有一次她谈到她是个悲观的人,她认为人最终是孤独的。我说孤独是思索和创造的源泉,分享是幸福和快乐的根本,孤独和陪伴从来就不矛盾,就看两个人经营感情的功力与技巧。我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是乐观的现实主义者,她是悲观的理想主义者,她的那些问题在我这里都不算问题。她叹了口气说:“我一直希望感情的完全真实和发自内心,不过我知道你说得对,世俗之事,不只在于自己的喜好,还在于背负的责任。总得给爱你的那些人一个交代,比如父母。”

我感到了她的变化,心中暗喜,但也越发无法忍受这种只有电话联系的交流方式。我需要看着她,守在她身边,让她在生活中习惯有我,而不只是想聊天时拿起电话。只要我在她的生活里成了习惯,她就会不知不觉属于我。

五月份她交流期满回云河,我看到了机会。

我们集团一直有在崇原省建立基地的战略构想,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做了关于通过进军崇原地产市场建立集团产业基地、辐射西南以及东南亚市场高端建筑领域的战略计划书。董事会通过了进军大西南的战略计划,并决定派我来云河,全权负责地产项目的开发与实施。

苏晓沐知道我要来云河工作,非常开心。她说:“你租翠湖附近的房子吧,环境好,离我家近。我可以请你来我家,我父母都是很好客的人,我会代表云河人民接待你的。”

我内心狂喜。带我去她家,这句话不亚于向我亮起爱情的绿灯。却没想到,我竟以这样独特的方式踏上云河的土地,从我到达那一刻起,我爱的女人,忽然消失不见了。

第二章 不可再生资源

一、祸不单行

牟立新慢慢撑开酸胀的眼睛,视线模糊了几秒,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一个身影站在窗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牟立新身体绵软无力,他试着清清嗓子说话,却只发出了嗯的一声。

杨屹朵听到声音,回过头走到他床边。“醒了?”

“嗯。”牟立新记起昨夜曾用村支书的手机给战旭打了电话,后来如何到医院如何进手术室都不记得了。

杨屹朵说:“战旭陪你爸去派出所取证,你妈回地里把你家重要的东西翻出来。你别急。”

“嗯,谢谢……谢谢你。”牟立新听到自己空洞的,像隔着一层鼓皮的声音,随着麻醉药药效渐渐过去,痛苦也随之清晰。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在家里过着愉快的暑假第一天,现在,称之为家的亲切地方已经不复存在。在刚才的梦里,破裂的窗户和坍塌的墙体不停折磨着他,让他充满怒火又犹豫不决。

“我……哪儿伤了?严重吗?”牟立新说。

“脾破裂,腹腔出血,养得好,十来天就能出院。”

牟立新紧闭双唇,默不做声地忍受着孤立无援的痛楚。没在现场的人,怎能了解那些伤痛和绝望,父母惊骇颤抖的哭叫嘶喊在脑海中回响,让他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

那些凶手,他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脸,还有背后雇用凶手的贪官奸商,他们才是元凶!仇恨和怒火伴随疼痛在身体里游走,虽然牟立新还不知道该怎样报仇,但只有仇恨才能让他咬牙挺下去。

牟立新再一次昏睡过去,却不知道,牟海良、战旭等人在派出所取证期间,几辆铲车和卡车开到和新村被强拆的废墟上清理场地。众人上前拦阻,凶徒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一次大打出手,牟立新的妈妈三处骨折,刚刚被送进楼上的急救室。

二、出手相救

助理梁凯打来电话:“徐总,十谋县政府又把看地时间推到下周了,您说,会不会有咱没想到的问题?这都三周了,他们干吗一推再推?”

“嗯。”

“用不用我们私下找关系接触一下?”

“嗯……”

“您在外面吧?什么时候回办公室?”

“晚上。”

梁凯一定误以为我身边有人不方便讲话。“好,我等您。”他挂断电话。

我汗颜。到云河整整二十三天,我几乎只做了一件事,满城疯狂搜寻苏晓沐。

我去了包括崇原艺术学院在内的云河市所有设置油画专业的中高等院校,也没找到一名叫苏晓沐的油画教师。我在网上搜她的《破晓之日》,毫无结果。我没有她的照片,在三亚玩的时候,苏晓沐给我们照了许多超乎想象的照片,自己的人像却一张不照。看了她的作品,我们很明白自己的摄影水平有多差,便习以为常地享受她的高水平摄影。

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她的刻意之举。在我们分隔两地的时候,我们视频聊天过。我后悔为什么和她视频的时候没有随手留下她的影像,那只要鼠标一点就够了啊!

我整天在街头游荡,从她留给我的记忆中按图索骥,希望能在她喜欢的哪个地方碰到她。北门的大理菜、东门的烤糍粑、解放路的画艺室、文化巷的服装店……她说的每一处地方都存在,都热火朝天生机勃勃,只有她自己,像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样杳无音讯,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十谋县政府的态度的确可疑,但我懒得究其原因,我是为了苏晓沐才削尖脑袋揽了这个活儿,现在她不知所踪,余下的工作、余下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我还是拨通了芬姐的电话:“大姐,看地又推到下周了,我们联系十谋县的几个领导,比见市领导都难哪。”

“还没见?接待标准早报给市里了,我现在打电话问下。”

一会儿芬姐打来电话说:“明天去十谋县看地,你现在去市政府招商办领表,带上公司执照复印件。”

我打车回到办公室,梁凯正在指挥工人往墙上挂画框。我让他准备复印件立刻和我去市政府。开车出来,快到市政府时在天桥下堵了车。我们等了一会儿,车队丝毫未动,前面不断有焦躁的司机下车探问,我也拿着材料下车步行过去。一路听众人传话,市政府门前有人上访,让后面的车后退掉头。

伸头踮脚的看客们围住了市政府大门,人群中传来女人的哭喊声。我挤入人群,边挤边喊:“请让下请让下!”前面的人突然骚动着后退,我听到呼喝:“散开!不要围观!”

警卫们向外驱赶着人群。我举起材料,以证明我进入市政府的合法性,尽管如此,还是被警卫毫不留情地挡在门外。一个中年妇女正被两个警卫强行拖起,那妇女一边哭嚎,一边向警卫作揖。她手里的牌子写着“为夫伸冤”。从女人断断续续的哭诉里,我听出个大概。为抵制征地,女人的丈夫被村委会扣押三天,回家后遍体鳞伤不治身亡,停尸未满七天便被乡里强行派人拉走火化。

我突然听见一声愤怒的呼喊,我和拦住我的警卫一齐向喊声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儿正和阻拦他的警卫怒目而视,他手中举着一块纸板,正反都有字,迎面的大字鲜红夺目:强烈抗议十谋县和新村野蛮拆迁!还老百姓公道!严惩凶手!

人越聚越多,忽听谁喊市长出来了,大家兴奋地望向大楼。几十名警察整齐地从楼侧跑出来,迅速围成一圈阻隔在人群与政府大门之间,不断向外扩大半径,很快形成一个半圆的空场。刚才还在呼号的女人惊呆了,面如死灰坐在石阶上,被两名警卫吊钢丝一样拉起。女人挣扎哭喊道:“冤枉啊!老天有眼帮帮我啊!”

男孩儿高喊:“市政府的人都死绝啦!市长见老百姓会死啊!”

警卫喝道:“快走!再闹送你去收容所!”

男孩儿不顾一切想往里硬闯,立刻被两个警卫按倒在地,反剪住手臂。一个警卫从腰间抽出手铐。

我胸中忽有一股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我向男孩儿奔去,对拿着手铐的警卫喊:“你他妈疯了!”

警卫愣住了,在几秒钟短暂的脑脉冲中断里,我拖起男孩儿推开警卫冲进正在被驱赶的人群。我们穿过四周攒动的人头和脚步踩踏的灰尘,从烈日蒸腾中脱身而出。后来,我知道这男孩儿叫牟立新。

牟立新按住腹部喘着粗气抬起头对我说:“谢谢你。”

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克哪点了?我找了一路!”看到我,他警惕地问,“你是哪个,整哪样?”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崇原话。

“问你是干什么的。”牟立新翻译过来,又对中年男人说,“老四哥,这位大哥刚才帮我跑出来,警察要抓我……”

我问老四哥:“您是他家邻居?”

“不是不是!”老四哥摇手。

牟立新说:“我们是今天才认识的,他的地也被政府卖了,我们都是上访的。”

“其他几家人呢?”

“那几家伤的伤,老的老,有两家儿子在外面打工正往回赶。”

“你们当地政府都不受理吗?”

“我们到镇政府里告,镇政府让我们找公安局,公安局说在调查。我们到县政府,县政府给批了张条子还让找镇里解决。等了快一个月,天天是一样的话。”

“你家房子是突然被推的?”

“今年四月份才通知我家拆迁。我们四家就在地东头,往西是一块六百多亩的耕地,有我家七亩,承包十五年。可四月份说是让政府给征收了,一亩地补偿一万五。我们几家的房连着地,就得一起规划,政府收购价给我们一平米四百八,连上前后院子,算下来才补给我们不到十三万。我家是前两年盖的新房,做农家乐,连材料带人工,花了将近十五万,生意还挺好。我家附近的别墅都卖到五千一平米。我们几家商量一起和县里谈,还没谈呢,就给砸了……”

“你上高中?”

“嗯。十谋一中。”

“你有联系方式吗?”

牟立新摇摇头:“手机给砸了。”

“有笔吗?”

“这儿有!”老四哥突然接过话,他打开破背包,拿出一支伤痕累累的签字笔和一个旧笔记本,“写这上面!”

我写下一个手机号,后面写了个“夏”字,说:“这位夏先生是专门帮助联系法律援助的,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可以给他打电话,看他能不能找律师帮你们免费打官司。”

牟立新感激万分:“谢谢你!你有电话吗?以后怎么联系你?”

我摇摇头说:“你找夏先生吧,我不是搞法律的。别在这里上访了,真被抓起来,你家里人连找你都找不到,懂吗?”

我一边快速走向马路找梁凯,一边在心中暗骂自己,就算再痛苦,智商也不应该低到没下限,忽略了这么明显的信号!十谋县政府一再推延看地时间,一是因为屁股还没擦利索,二是在等人呢!等着姘头们出价,他们好确定最终和谁勾搭成奸。

回到车里,我对梁凯说:“我刚把你的电话留给十谋县和新村一个叫牟立新的学生,他随时有可能会给你打电话。我告诉他你姓夏,是专门负责法律援助的。他家7月6号半夜被强拆了,就在我来云河的第二天。你看看,能不能找咱们的关系帮帮他,小孩儿挺可怜的。帮他也是帮咱们自己,这件事说不定可以做做文章。”

“刚才是和新村的人在上访?”梁凯有些惊讶。

“没看清楚。把车开进去吧。”我摇上窗户,不想让牟立新和老四哥看到。我很同情和新村老百姓们的遭遇,但是,他们的遭遇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改变的。全国到处都是野蛮拆迁,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既然某些地方政府已经黑了心,胃口越来越大,我们不做,自有人打破头抢着做。

牟立新他们的真相在他们手里没有价值,但到了我的手里,也许会成为一张王牌。

三、皆为利

“这块地一共两千六百六十二亩,西起仙女山脚下,东到梅园坡李梁河岸边,北靠仙女山山麓,南距2012年通车的昆十高速出入口2.7公里,距国道1.4公里,交通极为便利。政府在今年年初完成了全部的土地收购,上个月由国土局批复为商业用地……”

汪康礼是我见过的最瘦的土建局局长,要不是我知道他拿了我们多少好处,一定会把他当成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

这一大块地是由东西两处缓坡加上中间一千多亩耕地组成,背靠几千亩自然植被的青山。所有土地都被整饬过,没有任何作物,十多部推土机正在她的胸口轧来碾去。

我们越过河道一直走到缓坡之上,在崇原,这种缓坡被称作好风水,是盖房的最佳位置。我的目光搜索着被拆的痕迹,却一无所获。“这坡上,盖几栋四层别墅,前后独立院落,怎么样?”

“徐总,你是行家,这块坡地叫地眼,是风水宝地,这个位置的房绝对是最贵的。”

“这么好的位置,原来肯定有人住吧?”

“有啊!原来都是农户。前些年,种地不赚钱,这里离云河近,劳动力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我们县里搞新农村建设,让农民集中住进楼房,享受现代化生活,把他们的地收购了,为县里创造更大的价值。一会儿到县城你就看到了,市里有的,我们这儿都有!农民为什么愿意进城?因为可以享受城里的配套设施,现代化生活!等这块地开发出来,我们县里就可以引进大超市、大商场、影剧院,老百姓不用进城就可以既享受现代化生活,又享受农村的好空气好食品,你说,老百姓的幸福度高不高?”

这些话他一定对各级领导各路开发商重复了多次,以至于像一个话剧演员,演的场次越多,台词越炉火纯青,情感越真实流露,自己放屁都不觉得臭。昆十高速通车后,这里离云河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离县城也是二十分钟,老百姓放着几百平米的大院不住,放着成千上万一到周末就来农家乐的云河人的钱不赚,却愿意喜气洋洋地搬进县城的鸽子笼?

我说:“汪局长,中午一起吃饭的陈副县长主要负责哪一块?”

“他是我的直属领导,也是招商引资评估小组的成员,我已经和他详细介绍了贵公司的情况,他很重视,安排最高标准接待你们。”

当我看到陈副县长的时候,第一感觉是对着头肥猪,而且是一头好色的猪。一看到我身后的李颦施,他的色眼竟然发了直,好在汪局长提醒及时,才没忘和我握手。大家分宾主落座,互相交换名片,当李颦施把名片递到陈副县长手里时,我看他恨不得要去攥李颦施的纤纤细手。我瞬间石化,奶奶个熊!老子终于懂得什么叫作呕了!

我们的公关部经理,向来镇定自若的美女李颦施也被陈副县长吓到了,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尴尬。在我调整自己的暂时性肌无力时,服务小姐拿来一个特大号的啤酒杯,把三瓶一斤装的茅台全倒出来,屋内霎时醺醺然酒香四溢。每个人面前都是喝啤酒的西式细颈阔嘴杯,斟上满满一杯白酒。茅台酒这么个喝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陈副县长举杯说:“徐总,我代表县政府,代表十谋县全体人民,欢迎你们集团到我们十谋县投资!”

我说:“来之前,任书记就告诉我,十谋县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未来发展之势无限宽广。我也希望在任书记的指导下,在十谋县各级领导的支持下,我们能合作成功!”

除了梁凯和李颦施,在座所有人听我提到现任市委书记任达,脸色都瞬间庄重起来。其实我和任书记只是认识而已,没有那么亲近。不过,我太清楚这些当官的奴才相,尤其对陈副县长这种流氓式的官员,只有更大的权力,才能打压住他的气焰。

果不其然,听我这么说,陈副县长看李颦施的眼神迅速转变。这时,一盘菜端上来,汪局长让我认是什么菌子。我说:“这叫猪拱菌,是非常名贵的一种菌子。之所以叫这名,是因为猪喜欢闻这种菌子的味儿,找这种菌子,要牵着猪找,猪一拱,往下挖,准能找到。法国人叫它松露。”

汪局长翘起大拇指:“徐总,太厉害了!我们很多崇原人都不认识这菌子,你是我们崇原通啊!”

我说:“当崇原通我可不满足,崇原这个地方太好了,我们都想当崇原人呢,你说呢李总?”

李颦施也已平静如初,她眼皮一抬,风情万种:“陈县长,我和徐总的宅基地,可就等您解决了。”

“没的问题!”陈副县长明显激动了,面前的杯子哗的一下被扫到地上。

李颦施出手,果然是以一当十。她和陈副县长、汪局长、崇原方的两个办公室主任推杯换盏,把那几个男人喝得豪情万丈满嘴胡话。喝到后来,陈副县长竟然换到李颦施身边坐了,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两人还能头凑到一起说悄悄话,陈副县长的猪头几乎快顶到李颦施的秀发上,臭烘烘的气息就那么直喷到李颦施脸上。不知道李颦施会不会恶心,她是强忍着呢还是习以为常,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多少丑恶嘴脸才修炼到今天这种程度。

在我浮想联翩之际,忽然发现,大家轮流上厕所,陈副县长和李颦施出去了好长时间。就在我担心之际,陈副县长回来了,再一会儿,李颦施也回来了,手里拎着她的包。

送我们上车的时候,陈副县长握着李颦施的手舍不得松,我真怕他把那又软又嫩的小手掰下来当猪蹄啃了。车开出十谋县,李颦施打开包,把一沓复印件拿给我。我翻开,吃了一惊,低声问李颦施:“没吃亏吧?”

李颦施笑着摇了摇头。我由衷地对她竖起大拇指。乖乖!她竟然拿到了参与土地竞标的其他公司的简介和意向书,还有招商引资小组的两次会议记录。

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讨论李颦施拿来的这几份珍贵文件。从会议记录里,我们惊讶地发现,两千六百六十二亩地,只有九百八十亩有完备的商业手续。看时间,这次会议是在上周一,短短一周时间,就算伪造,也不可能把其余地块儿的手续做好,毕竟市里还把着一关。但汪局长的话语言谈里却释放出一个信息,所有土地的手续都已拿到批文。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块地已经有下家了。

参与竞标的有十几家公司,其中有三家实力雄厚的国字头、三家外企,我们无法判断哪家公司已经暗中胜出。这块地是竞标而非挂牌,现在看来,不挂牌的原因有两种,一是因为手续不全,二是因为以和政府合作的方式通过竞标可以有效避免黑马,如果挂了牌,那就是谁拍钱多谁说了算,暗箱操作的成本太大。

做出种种分析后,我们确定了工作思路:一、一定要进入二轮竞标备审。进入二轮后只剩四家公司,我们找到那个隐藏的对手更容易;二、和十谋县的县委书记、县长接触,摸清他们的胃口有多大。

四、信访办

信访局门前的路边树荫下到处坐满人躺满人,汗腐气一阵阵飘向牟立新的鼻端。他已经填过表领过号,此刻混在一小撮人丛里,呆视穿梭过往的人流。草坪里有人伸展着胳膊呼呼大睡,老四哥和其他上訪者大声吹牛,骂政府,说各自上访的经历。无论他们讲好事还是坏事,都让牟立新更感绝望。

他打市长热线的时候,老四哥说:“白打!一个女的听你说,一屁就没影了!”

果然,女话务员听他讲了情况,说:“你的情况我们已经记录,将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回复,到时你可以拨打热线查询。”

牟立新很怀疑十五天后谁会给他回复,谁在这些好听的女声背后处理那些沉重混乱与血腥。他给夏先生打了电话,才知道夏先生是北京的。夏先生给他一个邮箱,让牟立新把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前因后果全发给他,说争取为他申请法律援助,找律师免费为他打官司。听夏先生的意思,法律援助也需要审核资格。也是,比自己家惨的冤的多了去了,律师也要吃饭,免费的活也不能天天干不是?

下午五点,终于轮到牟立新进接待室。桌后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人,其中被人称作万处长的胖子指了指最中间的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你要反映什么情况?”

牟立新讲家里被强拆的经过,讲到去县政府上访。万处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就说结果,县里给你处理意见了吗?”

牟立新说:“给了个回复,我们又找镇里,镇里说调查,都一个月了也没进展……”

“调查是要有时间的嘛!公安局调查、破案,都是要有时间的。法律规定,我们信访部门的回复时间是六十天,特别复杂的再延长三十天,你这叫越级上访懂吗?如果县里不受理,你可以来上访,县里已经受理了,你还上访什么嘛!”

“可是公安局连我们身上的伤都不验!”

万处长大手一挥:“既然已经立案,怎么办,是公安局的事,还用你做指导?你先回去等通知!”

牟立新只觉一股火呼呼蹿上头顶,他腾地站起身:“你们除了把老百姓推来搡去还会做什么?你们是替人伸冤的还是落井下石的?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来这里!”

万处长和瘦子呆住了。瘦子干笑两声想说什么,牟立新已经转身走出办公室。

走出信访局大门,老四哥跟在他身后说:“不听我的!没用!让你等,等一两个月还是给你打发回县里!”

牟立新突然停住脚步瞪着老四哥说:“你上访两年,该走的衙门都走了,该批的条子都批了,为啥你家的地还是盖上新楼住进人?既然你知道上北京也是一样,按规定还是把你打发回来,你干吗还天天混上访?”

老四哥有些吃惊地看着牟立新,张了张嘴,还没等说话,牟立新说:“你这叫麻木,除了上访已经不会干别的了!”

“那,那你说不上访咋弄?”

牟立新盯着老四哥,半天没说话。两人在树荫下站着,头顶炙热的阳光透过树叶烘烤着脊梁。牟立新突然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只留下路费,其余都放在老四哥手里。

“做啥?”

“你留着吧,我现在回家。”

“不告了?等个条子回去也好用啊!”

“等?等六十天还是九十天?叔,我们为什么要忍着,为什么要等?别人拿刀子棍子铲车推平了我的家,政府给咱的保护,就是一张破条子?”

五、群众集体上访事件

上午九点半,十谋县政府几个迟到的公务员惊讶地发现,他们已经无法进入政府大院,高大宽阔的铁栅栏门已经紧锁,大门后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人群不断扩大,一会儿就已漫过马路。被挡住道路的汽车不得不绕路而行。

几个年轻男子来到人群的最前面,他们爬上大铁门的栏杆,高高拉起了宽横幅:强烈抗议十谋县政府违规征地!强烈抗议永昌镇政府野蛮拆迁打人伤人!还农民土地!我们要生存!

一个壮小伙搬来一架叉脚的木梯子,牟立新扶着梯子拿着喇叭爬上去,横跨在顶端。他向下看了看,杨屹朵仰着头,圆溜溜的眼睛鼓励地看着他,战旭冲他挥了挥拳,晚报记者已经架起摄像机。牟立新心里一热,拍了拍喇叭,喇叭发出被电流放大的嗡嗡混响,人群安静下来。牟立新深吸一口气:“和新村的乡亲们!今天,我们来到这里的五十六户村民,都是被县政府强占了土地、镇拆迁队推平房屋的受害人,我们今天要向县政府——讨、公、道!”

“对!讨公道!”响应的喊声轰然四起。

“仙女山脚下的一千多亩耕地,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养活了我们一代代人。2005年,我们响应国家号召,种粮食保耕地,我们每一户都有和国家签订的十五年的土地证。去年县政府突然要征地,每亩才给一万五,你们说,一亩地的十一年就值一万五吗?县政府是不是太欺负人了?难道我们农民就是泥巴,可以由他们想捏就捏吗?而且,到现在为止,我们连一分钱补偿款也没拿到。光天化日,我们的地,被抢了!家,被推平了!人,被打伤了!大家说,我们能忍吗?”

“不能忍!”众人齐喊。

“我们今天来说理,要政府给我们答复,我们要提高补偿标准!发放补偿欠款!赔偿强拆损失!严惩打人凶手……”

县政府大楼内乱作一团。办公室的窗前挤满了脑袋。县长廖敬辉拨通了公安局局长的电话:“是我,廖敬辉,县政府发生有组织的上访事件,门口都被堵死了,你组织警力随时准备。还要安排便衣,找出所有照相、录像的记者,把他们盯住,在适当的时候把他们控制起来,一个都不能漏!”

当人群在等待中开始变得焦躁时,政府大楼里突然走出几个人。跑在最前面的是最早消失的门卫,他跑到大铁门前,对人群喊:“大家向后退哈!领导出来了!和大家谈!”

办公室主任何坚满面笑容,对着梯子上的牟立新说:“小伙子,我俩换换,借你的梯子用下。”牟立新想了想,下了梯子。何坚慢慢爬上去,站稳,接过县政府的大喇叭:“老乡们,我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现在由我来和大家说几句话!”

何坚一开口,群众渐渐静下来,何坚接着说:“今天,县委书记和县长去市里开会,刚才,我们已经打电话向他们做了汇报。县委书记指示,让负责政府规划的直管领导陈德强副县长来接待大家。陈副县长今天也有工作安排,正往回赶,请大家耐心等待。我保证,陈副县长四十分钟之内肯定能赶回来!还有,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县政府大楼接待不下呀。乡亲们,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请你们选出十名代表,一会儿进县政府和领导反映情况,其他人可以在这儿等消息,也可以回去等消息,全凭大家自愿,你们说好不好?”

杨屹朵拿过牟立新手里的喇叭说:“不行!和新村五十六户居民,每家都得有一个代表!加上记者,要六十人!”下面一片赞同声。

“好!就听乡亲们的,六十人!你们商量好,请这六十人往前站,一会儿和我一起进去!”

村民们进了政府大楼的二楼会议厅,会议厅比电影院还大,六十个人坐在里面,稀稀落落。一会儿,门口走进十几个人,一个肥猪一样的中年男人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红彤彤的两颊像是宿醉未醒。他伸手动了动麦克风,麦克风发出刺耳的嗡嗡声,他说:“大家好,我姓陈,是负责和新村政府规划的副县长。刚才,我接到县委书记、县长的电话,领导指示,一定要切实地给大家解决问题,所以,我代表县政府的领导班子向大家表个态,我们县政府一定会尽全力解决和新村的问题!现在就请你们选一位代表,把问题集中提出来。”

会议厅里响起一阵私语,刚才在外面扯着嗓子喊的村民们在空旷的大厅里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大家都推举牟立新:“娃儿,你去说!”

牟立新理了理思路,说:“我们五十六家的耕地,都和国家签了十五年的租约,一亩地只给我们一万五,这个价太低,我们不接受!”

陈副县长说:“小伙子,这个价格不是我们定的,是国家定的!是土地局经过测算得出来的!你们都知道,你们种的地,是国家的地,法律规定,在政府需要地的时候,是可以收回来的。一亩地给大家一万五,人口少的,一家能拿到十来万,人口多的能拿到二十万!我们县年人均收入不到两千块,你们算算,你们多久才能赚到二十万?一下子拿到这么多,你们自己说合不合算……”

“什么二十万!我们一毛钱也没见!”陈副县长的话被村民打断,下面闹哄哄地乱起来。

“大家静一静!补偿款的问题,县委领导已经指示,两个月之内,让大家拿到钱!”

“为啥两个月?我们现在就要钱!”

“县政府不是银行!财政拨款是需要时间的!就算是银行,也得有个审核程序吧?两个月之内,是县政府的郑重承诺!政府保证……”

这时,一个穿白格子衬衫的女孩儿站起来说:“陈副县长,我有话要说,可以吗?”

陈副县长见是个女娃子,便长呼了口气,点点头道:“你讲嘛。”

“我想请问陈副县长,镇政府的拆迁办也是政府单位,也代表国家,在县政府的领导下,他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讲话?为什么敢半夜破门入户强拆了和新村老百姓的家?为什么敢打伤十来口人,对年过半百的老人都下得手?从哪方面讲,这都是明显的犯罪吧?为什么没人判他们的刑?陈副县长家也有老人孩子,如果这事发生在你家,你会咋想?这几家人到现在还无家可归,为啥镇政府迟迟不给说法?”

陈德强一愣,仔细打量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娃,皮肤黑黑,瘦骨伶仃,还没长开的样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灵动聪慧,目光炯炯有神。陈德强字斟句酌:“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的话,政府一定会给说法的。这个事情,我一会儿就安排人下去查清楚,好不好?”

“事发当时,四家受害人就向当地公安局报案了!陈副县长打个电话,就可以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牟立新被打得脾破裂腹腔出血做了手术,他妈妈被打得三处骨折,还有那么多村民被打伤,在县医院都有完整记录;就算找人调查现场,两家的房子、院子,那么大的物件被推平了,有和新村这么多村民这么多人证还不够吗?”

“如果情况属实,两天之内,后天吧,肯定给个说法!推房、伤人的人,我们一定要依法处置!对这几家,也一定要赔偿!请大家相信,发生这种事,绝对不是政府的本意。发展经济,招商引资,对于全县人民都是大好事,但是下面有些人,不懂政策,蛮干乱干,这是政府绝不允许的,这种人,抓住就要承担法律责任!”

“好,我们相信陈副县长,你说后天给答复,我们就等。我还想再问陈副县长,既然陈副县长说,最迟后天就可以给答复,这个事是7月6号发生的,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镇政府、公安局,为什么迟迟不能给答复?为什么连为几家安排个临时住所都做不到?现在中央已经讲究问责制了,陈副县长两天就能办的事,作为直接管理和新村拆迁的镇政府,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作为?政府部门不作为,从法律上讲,叫渎职。陈副县长,我想请问,县政府是否能追究镇政府的渎职行为?”

陈德强眯起小眼睛,再一次仔细打量那小女孩儿,暗想,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娃子,小小年纪,不得了嘛。想到廖县长的嘱咐,他换上一副笑脸说:“小姑娘,你既然懂法,就应该知道,公安局破案,政府调查核实,都是有时间规定的。就说镇政府,那是为全镇九万多人口服务的,每天多少事情?政府的人力财力有限,不能只办你一件事情对不对?我之所以说明天,是因为第一,今天大家找来了,领导也指示了,要优先解决和新村的问题;第二,将心比心,如果这个事情发生在我家,我是什么感受?我很理解嘛!所以,我才敢下这个令,不然,解决事情肯定凭个先来后到嘛!我向你们保证,后天给答复,如果情况属实,吃住、赔偿方案全都会解决!”

“我还想说一下政府征地的事。陈副县长说得对,地是国家的,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可以收回,但是法律规定,只有用于国家的公共设施等项目,才是国家征用土地。现在,县政府征地的用途是盖房子,属于商业项目,所以,你们给村民的补偿,应该按照商业价格。你们给村民一亩地一万五,盖出来的房子一亩地市场价要卖到六百万以上,这个价格,连个零头都算不上,是不是太不合理了?国家连农产品的价格像绿豆、大蒜都要调控,都不允许商人投机,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征用我们的命根子让开发商去投机,还不让我们议价,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你晓不晓得你在干啥?你晓不晓得你说话是啥性质?你在妖言惑众!价格是你那么算的吗?没有投资能盖起楼吗?你知不知道国家征收一亩地的税钱是多少?”

“盖房子是开发商的事,是开发商投资,县政府从我们手里收地卖给开发商,你们卖给开发商多少钱一亩?你敢说吗?”

“我告诉你,政府没有卖地!这块地不属于任何开发商,政府征用这块地,主要是为了公共事业!具体方案,县委县政府还在研究,结果出来,会公示给大家。现在请你坐下,我给大家说说补偿地价的事。这个地,政府收来了,但不卖。政府不是商人,所以政府没有利润。我们也愿意让大家多得钱,但是,给多少,不是哪个人说了算,是国家说了算。我们县政府就是按国家的政策补偿给大家的,至于大家觉得少,想多拿点儿,我本人只能这么答复大家,等县委书记、县长回来,我向他们汇报,反映大家的意见,看看领导能不能想办法,给大家多争取点儿补偿。关于补偿款的事,我承诺,周五之前给大家答复,你们看,这样可不可以?”

会议厅里响起一阵细语,一会儿,许多人稀稀落落说出了同意。十谋县是个农业县,人均年收入低,一次性拿到十几万,对哪个普通家庭都是个大数,许多人甚至开始盘算拿到钱做点儿什么了。

两天后,县政府下发了关于对拆迁公司的处理意见和对和新村村民的补偿意见,镇政府拆迁办聘用的云河市茂源拆迁公司违法强拆,肇事者逃逸,責令公司赔偿四家各六万元,承担全部医疗费用,并由茂源公司出资为四家在镇政府指定的新的宅基地重新盖房。其间,由村委会解决临时住所。鉴于茂源公司的违法行为,镇政府已经和茂源公司解约。同时,征地补偿款不变,如在8月15日之前上交土地并和政府完成签约,将另得一万元奖励,当场兑现。

那些壮劳力出门打工没人种地的人家相继去镇政府签约,果真拿到了一万元奖金。消息传得飞快,几天的工夫,类似情况的村民都去和政府签了约。也有不死心的,来找牟立新问对策。大家都清楚,镇政府是在拿钱瓦解这五十六户居民,但也没更好的办法,毕竟每家的需求不同。

罗彬礼家两个在深圳打工的儿子来找牟立新,想和牟立新一起去签约。罗家的儿子对牟立新说:“兄弟,胳膊拧不过大腿,要是不签,不给你补土地证,你上哪儿告去也没用,不如现在签了。你念书好,以后考大学,肯定进城,难道还能回村种地吗?”

牟立新和家人商量,觉得最终也只能如此。不久,和新村农民手里的耕地,全部被政府收购。

第三章 截访

一、县委书记

我们突然接到了十谋县政府要求在8月15日之前递交竞标书的通知。用十天时间准备标书非常仓促,好在我知道,第一轮备审,无非是给那家已经内定的公司作陪标,标书的质量并不十分重要。我找到芬姐,把我们公司的简介、在环保领域里的贡献以及对地块的大致规划做了一份详细汇报,芬姐请示后拿到了比标书更重要的东西——条子。我心里有了底,有了这张条子,第一轮备审,我们不会被踢出来了。

果然,拿着市委书记的条子,我得到了县委书记的单独接待。申书记接待我的地方,叫仙梦奇缘,是仙女山上的度假山庄。陈副县长曾在这里接待过我,当时本以为是个土里吧唧的求仙地,没想到进来才发现,竟然是典雅的欧式建筑群,很好地体现了欧洲建筑的华美与精致。问及陈副县长才知道,这个山庄是请一家国外的设计公司设计的。

申书记接待我的这栋别墅,在仙女山的至高点。我猜想,这里大概是他的专用房。房间宽敞,视野开阔,能俯视整个山谷,墙上挂着法国画家拉乌尔·杜菲的《阳光室》和《玫瑰水晶》两幅仿作。

申书记对我说:“徐总,你们的标书我已经详细看过,我个人觉得非常好,当然,是否能进入备审,还需要班子讨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们的环保技术是我们县非常需要的。除了这块地的竞标,在其他很多领域,比如政府的保障房、工业园区,我们都可以合作嘛!”

我知道,因为我拿了任书记的条子,他摸不清我的来头有多大,这番话,既是在探我底细,又是在给我暗示,即使竞标不成,也有其他项目可做。可是现在还有什么比地皮生意更赚钱?而且,我们集团要的不单纯是一个地产项目,而是要占领拉动地区产业链的制高点。

我微微一笑:“申书记,我们的技术,今年年初被建设部列为重点推广。这些技术不只应用在奥运场馆、世博会,在美国、欧洲、日本,全世界发达国家都有我们的工程项目。其他公司能做的,我们只能比他们做得更好,当然,这个表现的机会,还得请您给我们啊!”

申书记哈哈大笑说:“不得了不得了!就凭你这劲头,就能看出你们的企业精神!徐总,我个人对你们的技术推广,能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支持,但是,竞标是招商引资的小组成员们以及专家们说了算,我只有一票!所以,任何公司要想胜出,都得说服一群人。你们好好准备,争取胜利!”

申裕滴水不漏,在我意料之中,反正我已经给了他暗示。

与申书记谈完话,我发短信给李颦施。李颦施和我是分头行动,我来见申裕,她去见陈副县长。我们虽然不知道陈副县长是否参与了核心决策,是否清楚那家内定公司的内幕,但陈副县长名义上是主抓征地工作的领导,又是招商引资小组的成员,这一票,说什么我们也得争取。于是我们给陈副县长准备了一份丰厚的礼品,由李颦施单独送到。

一会儿,李颦施回短信,让我和梁凯先回去,晚上碰头。

晚上九点多,李颦施才打出租回来,进了办公室,灌下一大杯水说:“先告诉你们一件大事。7月30号,十谋县政府发生大规模群众上访事件,和新村村民堵住了县政府大门,要求增加补偿款。县政府承诺两个月之内发补偿款。”

“高啊,农民一上访,征地问题反倒集中解决了,无非多出百十来万的毛毛雨。怪不得县政府这么快就搞竞标,两个月之内,这地早就有主了,补偿款也就有人出了。对了,这么大规模的上访,谁带头?”

“带头的是三个学生,都是十谋县一中的高中生。”

“牟立新?”我和梁凯同时叫出名字。

“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一个是和新村的,另两个给他帮忙的是他同班同学。”

“这个牟立新,小小年纪,就做成这么一件大事,也算结果不错。”我摇摇头说。

“可惜他告得太早,资源没利用上。”梁凯说。

我沉吟道:“李姐,这个陈副县长告诉咱们这么多信息,你觉得,他是真想和咱们交朋友呢,还是完全凭你俩的交情?”

“这个,我想是多种原因吧。不过,陈副县长虽然管征地,但和新村的拆迁工作是领导班子开了会的,他按程序分派到镇政府,所有拆迁工作他都没经手。那个和镇政府合作的拆迁公司他也不了解。他说,别人做的事,却让他来出头,明摆着坑他。”

“明白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说明他没有进入核心决策层,不了解那家已经内定的公司。他是觉得不平衡了,想和咱们结成同盟,捞到他该捞的好处。”

“我想是。今天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司机。他还问你和任书记的关系,我只说你拿了任书记的条子,今天申书记单独接见你,剩下的让他自己去联想。”

我点点头,琢磨那个廖县长。芬姐说他是从外省调来的,上任还不到两年,很低调。从陈德强的描述来看,他是不想趟混水。陈德强不在决策层,申裕和廖敬辉必有一个知道内幕。强拆的那些黑社会,不给钱哪里请得动?难道是申裕?虽然今天我已经给了他暗示,告诉他别人能做的,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我们该怎么喂,喂他多少呢?

二、逃亡

县里下了补偿意见,大家跑了两次镇政府,茂源公司的补偿款也没有兑现,盖房的事更是提都没提。一周过去,大家渐渐心焦,这天,几家人一起来县政府,要见陈副县长。

陈德强听到消息,本打算甩手给廖县长,转念一想,改了主意,让何坚先接待,自己打电话给镇政府询问情况。镇长伍利接到电话,说自己不了解情况。陈德强声色俱厉:“搞出这么大事情,县政府的处理意见你们镇政府当放屁呀!半个小时之内给我查清楚!”

一会儿,伍利打来电话说,已经和茂源公司协商好,补偿款三天之内到账,镇上已经派车过来,先把大伙接回去,到镇上银行办手续,再送回家。

不久,镇政府的大巴车开来,送大家回到镇上,到银行开了折子,由办公人员记了折号,又把大家送回去。四家人满怀欣喜等了三天,第四天一早,牟海良带着牟立新、罗彬礼、李兴、王爱农,一行五人去镇上银行查钱,却没到账。

大家心里忐忑,一起来到镇政府。镇政府的人打了几通电话,把他们安排在后楼的一间屋里让他们等消息。一直到中午,也没人回话,大家都饿了,想出去吃点儿东西,却被屋门口站着的两个保安拦住。保安说:“这是镇政府办公的地方,你们不能随便走动。”

牟立新说:“我们要出去吃东西。”

保安说:“你们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放屁!我们是来要钱的,到你们镇政府,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操你奶奶的,你敢骂老子!”年轻生猛的大块头保安冲上来一把掐住牟立新的脖子,走廊拐角三个保安立刻跑过来。

牟海良几人一见情势不对,急忙拉住保安说:“别打别打!他年轻不懂事!我们等这么久,中午头了,想出去吃点儿东西。”

一个保安用警棍戳着牟立新的头说:“告诉你们,这是镇政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等着吧!”

牟立新忽然醒悟,他们已经被控制了。牟立新知道李兴带着手机,心眼儿也多,趁罗彬礼和保安们交涉的混乱,牟立新低声对李兴说:“咱得给陈副县长打电话,报警没用。对了,找战旭、杨屹朵,让他们找陈副县长,我去闹,你打电话!”

“你们想干什么?非法拘禁是不是?”牟立新再一次冲到保安面前,突然推开保安向楼梯跑去。几个保安来追他,牟海良三人也追上去,一群人在走廊里撕扯起来。

这边,李兴已经打通杨屹朵的电话。杨屹朵反应飞快:“你把手机调静音,我给你短信。”

牟立新被几名保安拖回屋子,脸上还挨了一棍子。保安叫来增援,十几个人堵着楼梯口。

牟立新靠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肉在肿,右眼的视野挤小了,头却在胀大。他思前想后,既有突然失去自由的惊慌,又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时候镇政府决定把他们扣起来的?没有搜身,没把手机拿走,只是告诉他们等回话,是镇政府找不到茂源公司怕他们去县里告状还是另有隐情?

牟立新隐隐觉得,对这些人不能抱有幻想。他曾在网上看到那些野蛮拆迁的案例,有非法拘禁的,有送精神病院的,有意外死亡的,随便写个“野蛮拆迁”放百度上一搜,搜索结果有一大堆。他打定主意,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想办法跑出去,否则,不清不楚被他们搞死了都有可能。

外面,杨屹朵和战旭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有找到陈副县长,县政府的人说陈副县长今天没在政府大楼,找县长和县委书记,也不在。这时,史继文打来电话,说已经纠集了亲戚朋友连带帮忙的村民三十多人,准备到镇政府要人。杨屹朵说:“你们不要大张旗鼓,不要让他们先把警察叫来,最好带人直接闯进去,把人带走就好。”接着,又让战旭去县政府找陈副县长,实在不行,就找县公安局报警,告镇政府非法拘禁。安排妥当,她立即去镇政府和史继文会合。

牟立新几人在屋里呆坐。过了晌午,保安们见大家老实,警戒松懈下来,只留了两个在门口,其余都去走廊口的屋里休息。李兴来到门前,掏出烟来点头哈腰递给两个保安说:“兄弟,我想去上厕所,有纸没?大号。”

保安接过烟,李兴急忙给他点着。一名保安起身说:“来吧。”李兴跟着他经过楼梯口的办公室,另几个保安正在打扑克。那保安从办公桌里抽出点儿手纸:“你自己进去。”指指楼梯口另一边的厕所。李兴满脸感激,进了厕所,蹲在一个开门看不见的坑上,看短信得知村民已经赶来,连忙回短信告诉被拘位置。

下午两点多,楼下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很快,七八名男子冲到楼梯口喊起被拘者的名字。牟立新五人听到喊声,立刻冲出来。几名保安抽住警棍想拦,村民们则抽出短钢筋,护着牟立新几人下楼。

保安们见对方人多,都不敢上手。牟立新等人很快被村民们护送到楼下。牟立新跑出楼门,却见镇政府前楼冲出一群人,叫嚷着拦住了通向院门口的去路!最前面的两个保安恶狠狠地冲向村民,全然不惧村民手中的武器。突然之间,姐夫和大庄哥像崩断的皮条一样摔倒在地!是电棍!

牟立新一下红了眼睛,他顺手从花池里捡出两块红砖,斜冲过去,狠狠拍在一个手拿电棍的大个保安脑袋上。另一个保安举着电棍向他冲来,他把砖头掷向那保安,转身就跑。

村民与保安陷入混战。几个被电倒的村民也互相扶助着起来,蹒跚着随人群向外冲。有人喊:“拦住他们!警察立刻就到!”村民们心中一急,出手立见凶狠。有些保安见村民拼了命,心生怯意,牟立新和几个村民终于率先冲出了镇政府大门。牟立新回头看见被扶着的姐夫和爸爸仍在院里,他从一个村民手中抢过一根钢筋返身冲进去,扑向拦住姐夫的保安。那保安见他来势凶猛,立刻跑得远远的。牟立新护着姐夫冲出大门,回头再想进去,忽听到杨屹朵的喊声:“别回去!快跑!”

警车的鸣叫迅速逼近,有的村民还在门里,有的保安已经追出大门。牟立新突然听到一声惨叫,他猛回头,见杨屹朵捂着脸单膝跪地,左眼满是鲜血,一个保安接着重重一脚踢在杨屹朵胸口上。牟立新回转身,疯了一样奔过去。那保安正弯腰抓住杨屹朵的头发,牟立新斜冲上去,手中钢筋对准他暴露的下颌狠狠插了进去!保安的脖子扭了一半,看着插在自己脖子里的钢筋,呆视着,嘴巴大张。牟立新猛地抽出钢筋,钝钝地带出从血肉之躯沾染的红白之物,血滴在强烈的光线下四处飞溅。

几辆警车尖叫着停下。“快跑!”杨屹朵嘶声喊道。

三、丽江邂逅

第一轮备审公布了结果,上榜的有四家公司,第一家是日本Jul公司,主做太阳能应用技术;第二家是美国GBD公司,主要从事高尔夫产业及大型社区的绿地设计;第三家是上海的宝基集团,这是一家民营上市公司,有几项水处理技术的专利,算得上实力雄厚;第四家就是我们,亿劢集团,我们公司的建筑环保技术在业内遥遥领先。

我早就想到,不管有多少暗箱操作,既然表面是与政府合作,政府就一定要抛出一张体面的牌,而最合理最体面的幌子,就是环保。这四家公司,虽然三家是环保企业,美国那家公司,也是打着绿地设计的环保幌子,可除了我们,两家外企在业内名不见经转,上海宝基的实力也不如我们。四家上榜企业,竟然没有一家国企,我更加确定,这里面绝对有猫腻。我公司排名第四,很明显,第二轮,县政府打算拿我们当陪榜。那三家企业,哪家才是真神呢?

梁凯说:“估计是那家日本公司,日本人最坏,也最了解中国关系学,还排在第一位。”

李颦施说:“再了解也没有自己人了解吧?说不定是上海公司呢!”

我说:“排第一的不见得就是真神,排第三有点儿靠后,我选第二。”

“得,三家都说了。”梁凯说。

“本来就在这三家之间,每一家都有可能。我们不能靠猜,是要确定。我伸出的橄榄枝,申裕不接,廖敬辉也没消息,这两人肯定有一个是已经拿到好处的主谋。现在时间紧迫,李姐,这事还得靠你。现在看来,陈德强肯定没进入核心决策层,我们得和他摊牌让他帮我们。你先探探他的意思,看他想不想和我们单独见一面。”

李颦施拨陈德强的号码,只听陈德强在那边大声说道:“你好你好!好久不见!我也很想念你呀!我现在在丽江!这边有个会!”

“哪天回?”

“昨天刚到,开三天,不巧了哈!等我回去,到你们县去看你!”

陈德强像是在车里,明显说话不方便。挂了电话,两人一起望着我,我说:“不用想了,打点行装,咱们立刻去丽江!”

我们在入夜时分赶到丽江,深夜的古城丝毫没有疲累之意,相反,已经变成一座炫彩辉映的奇异闹市。我们嫌古城喧闹,穿过城中心去束河安歇,路上,李颦施已经联系了陈德强,约好第二天晚上找个清静的地方见面。

清晨,我走下楼来,老板娘从侧房探出头热情地问我要不要吃早餐。一会儿,热腾腾的豆浆端过来,煮的鸡蛋是院里自养鸡才下的,吃在嘴里真香,还有嫩绿微辣的凉拌松尖,鲜甜香脆的丽江粑粑。这时,梁凯和李颦施也走下楼,我们边吃边商定,由梁凯去订包房,李颦施负责和陈德强接头,我去银行,办完事后自由行动,晚上提前集合。

出了银行,时间尚早。我独自开车北行十余里,到了玉龙雪山南麓的雪嵩村。这个村子里曾经住过一个名人,叫约瑟夫·洛克,是个美国的探险家,1922年他来到丽江,在玉龙山下一住就是二十七年。

沿洁净的青石板路一路上行,按村人指点,找到一处破败的院门,里面游人寥寥。这里是约瑟夫·洛克曾经住过的地方。屋里只有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铁床,一个烂骨架一样的书架,一桌,一椅,一火盆,一个油灯,墙上挂着挂钟,所有遗物都古旧不堪,被阴霾寒风长年累月侵蚀得锈迹斑斑。这明显是一个单身汉的房间。

我的思想似乎迷了路,这里果然有与我相通的孤独。我的孤独就像此刻穿屋而过的阵阵冷风,有关苏晓沐的一切在这颓废破败的旧屋里瑟瑟发抖。我沉浸在回忆里,我想她到底为什么要失踪,为什么她的名字是假的,她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从一开始就这么防备我,以期消失的一天。

“嗨!你不冷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回过身,楼梯口背窗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女孩儿,我看不清她的样貌,只能看见她的眼睛笑意闪烁。窗外雨声淅沥,我沉溺于思绪,竟没听到她上楼的声音。

“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不理人吗?”

我听到熟悉的口音,问:“你是北京的?”

“哈,你也是呀!真无聊,这一路净遇到北京的了。”

女孩儿甩着黑油油的马尾辫儿走到我身边,几步路就把死气沉沉的屋子搅得活力四射。她用看破烂物件的眼神扫了一眼那些旧物说:“看门老头儿生了火,下面暖和些。”说着,转身腾腾腾跑下楼梯。

我站了几秒钟,发现自己完全被打扰了,再无心绪倾听自己的心声。雨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的迹象,我独自站了一会儿,也开始觉得浑身冰冷,只好下楼进了柴草房。

女孩儿和两个被雨阻住的小伙子围坐在火炉旁聊天,见我下来,一个小伙子让出张凳子,炉膛里的暖气扑裹在身上,舒服多了。院中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回廊下的一个穿着牛仔记者背心的中年妇女手持一部专业相机,全神贯注地拍摄大雨中飘摇的绣球花。

“专业的?”一个小伙子问那女孩儿。

“专业摄影记者。”女孩儿说。

闲聊得知,女孩儿叫许乐陶,十八岁,今年刚考上崇原大学生物系,她妈妈肖瑾送她来上大学,报到之前带她到丽江、香格里拉、西双版纳玩一圈。女孩儿问我们三个:“你们谁晚上想去泡吧?”

这时她妈妈走过来,见女儿和一群男的聊得热闹,当妈的窥视欲与敏感立刻反应出来,审视的目光轮流扫过我们身上。我对她点点头,往旁边挪挪:“坐这里吧,暖和。”

接下来的时间,许乐陶的妈妈有意无意地询问了我们几人的年龄、工作、来丽江的目的,继而又聊起丽江的风土人情。她妈妈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专业摄影记者,给我们讲了好些典故,我问到洛克有没有女人,她妈妈说:“洛克一生没有结过婚。”

我看看表,已经下午两点,便说:“我要冒雨走了,我开车来的,你们谁要走可以带你们回丽江城里。”

两个小伙子在丽江城下去了,许乐陶母女也住束河。雨仍不停歇,我在束河停车场停了车,让她们母女打着车上唯一一把雨伞回去。我回到旅馆换身干爽的衣服,按梁凯的短信找到和陈德强见面的包房。为了让陈德强减少顾虑,我让梁凯先走。

忽听短信“啵”的一声,打开手机,不认识的号,上写:“晚上陪我去泡吧好吗?我想去古城的酒吧,热闹。”

估计是许乐陶。我把手机号留给她妈妈,不知她是向她妈要的,还是自己记的。我回复:“不好意思,晚上有事。”

在我快要昏昏入睡的时候,听到服务小姐的敲门声。门被推开,李颦施问道:“徐总,怎么不开灯?”陈德强紧随其后。

服务小姐按下墙上开关,房间霎时灯火通明。我急忙站起身来迎上去,请陈德强入座。我让服务小姐上菜,亲自打开一瓶五粮液,给陈德强和李颦施斟满。陈德强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有帅哥美女陪着!”

我直言道:“陈县长,我们一路追您到丽江,是因为时间太紧迫,好多事情必须和您通个气。您想必也知道,这块地已经内定了,请您来就是希望您能帮我们反败为胜,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说着,我拿出一个信封交给陈德强,“名字不是您的,密码和身份证号都在里面,已经开了网银,在任何地方您都可以放心使用。这只是表示我们的诚意,事情不成,没关系,我们交个实心实意的朋友,如果事成,另有重谢。”

陈德强把信封推还给我:“徐总,你吓到我了,话得说清楚,什么内定?”

“陈县长,明人不说暗话。下个月这块地公开竞标,到现在为止,虽然你们已经从农民手里合法收了地,但只有九百八十亩是商业用地,其余的手续,一个月能批下来吗?一千多亩耕地,就算是和政府合作的招商引资项目,也不能和国家的耕地政策冲突吧?县政府一直对我们讲手续完备,这要么就是少报多征,要么就是逐级开发,这不说明和你们合作的公司早就内定了吗?”

“这个事我知道,当时领导班子开会的时候说过,书记说在竞标前一定把手续办下来。就算办不下来,和哪个公司合作都可以逐级开发,这没有问题呀!”

“那前期征地的费用呢?请茂源公司强拆的费用呢?我们已经调查过那个茂源公司,根本就是皮包公司,包了那么多车那么多打手,谁出的钱?是你们县政府还是镇政府?”

“你是说……这不大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绝对。肯定有家公司出了这笔前期费用。陈县长,大概是多少,您心里应该有数。我们现在急需查到内定的是哪家公司,它背后的人是申书记还是廖县长。陈县长,谁瞒着您,您应该比我们清楚。”

这时,陈德强的手机响了。这电话大约接了半个小时,从陈德强的对话里,我和李颦施得知,昨天,茂源公司不兑现补偿金,镇政府和村民发生流血冲突,多名村民因暴力冲击政府被抓。牟立新把保安扎成重伤,在逃。

四、心动

回到束河,我心情沉重。我告诉梁凯,如果牟立新给他打电话,一定要想办法劝他投案,告诉他那个保安还在医院抢救,我们可以请最好的律师为他打官司。他还没满十八岁,如果投案自首,在量刑上会轻许多。我没想到,十七岁的花季少年,一夜之间成为逃犯,这一切都源于,造城热已经变成瘟疫,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着越来越多人的命运。

手机响起来,是许乐陶。我听到她似醉非醉的甜腻声音:“大叔,你能接我回去吗?我在古城,喝多了,我妈都快急死了,她打电话我不敢接。我在凯仓酒吧……”她的声音突然远了,我听到嘈杂的酒吧背景里她隐约在喊,“干吗!给我……”接着便断掉了。

到古城后,我给许乐陶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我且问且寻,看到酒吧招牌时,溪流两旁的幽深青石台阶上挤满红男绿女,正在对歌,唱的是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我进酒吧找了一圈,里面没什么人,又出门找,放眼望去全是人头。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接通电话大声喊:“你在哪儿呢?我在凯仓门口!”

“我在凯仓对面的屋顶上,怎么没看到你?”

我抬头,见许乐陶坐在对面房梁上手拿酒瓶正往下瞅,旁边还有几个年轻男女,一副混混打扮。我对着电话喊:“你立刻下来!”说完挂断电话走向对面。

一会儿,许乐陶下来了,带着满身酒气和我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用很显摆的语气对身后几个人摆手说:“我回了,你们玩吧!”

她挎住我胳膊,我斜了她一眼没好气儿地说:“拿我做挡箭牌是吧?”

“被你看出来了,耽误你泡妞吗?”

我懒得理她,径自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她问:“你有女朋友是吗?”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崇原这片土地让我多么忧伤,就像消失的苏晓沐、逃亡的牟立新,以及此刻被无数酒吧、饭店,各色各样无聊的人们充斥的丽江。他们把绝望隐埋在浅薄的希望中,用艳遇的委靡气息遮掩内心一潭死水的脓肿。

到了她住的旅馆门前,她说:“谢谢你。”

我说:“不客气。”

“真的谢谢你。其实咱俩就是萍水相逢,交情没到,是我过了。”她突然跳到我面前,在我脸上“啵”地亲了一口,对我嘻嘻一笑,转身跑进旅馆大门。

我呆愣片刻,转身往回走,湿漉漉的石板弄濕了裤脚。月光柔和地涂上我的手臂和肩膀,涂在两旁蓝瓦瓦的围墙里半遮半掩的树梢上。她的唇那么新鲜温软,带着青春无敌的甜美,我却想到同样年轻却在黑暗中奔逃的牟立新。

回到住处,我接到她的短信:“我躺下了,还好我妈没疯,你是好人,再次感谢!”

我们从陈德强处得知,牟立新他们已经被定性为涉嫌聚众冲击国家机关并立案侦查,同时对牟海良、史继文、罗宝坤等八人刑事拘留,如果要追究刑事责任,这些人有可能面临五年以上有期徒刑。但还没有起诉他们,估计是要留有余地,借此威胁家属达成协议。

县公安局下发了对牟立新的通缉令,只是例行公事,并未大张旗鼓。杨屹朵虽然受伤严重,在事发当天还是被拘留起来,后被她父母找到市里关系接走。她父母和县政府达成协议,县里不追究她的责任,她也得保证从此不再以任何方式参与此事。

招商小组的六人里,廖敬辉一向和申裕保持一致,常务副书记是申裕的人,财政局局长是陈德强的兄弟,汪康礼是个老好人,向来看申裕的眼色行事。专家团是从建设局、规划局等几个市属单位的二十几个专家里抽签产生的,而且是在竞标的两天前抽,抽中的专家当天到仙梦奇缘集合,直到竞标结束后才能和外界接触。

梁凯说:“人家占地利人和,要买通一半很容易,我们就难了,还剩二十三天时间,就算我们现在开始跑,二十多个专家都拜到,也不过混个脸熟。”

我说:“死马当成活马医,什么抽签,还不是单位内派!这几个局的局长我们都认识吧?至少有两个局长和我的关系肯定好过申裕。既然是打分制,被收买的也不可能做得那么明显,只要我们保证质量,还是有胜算的。”我又对李颦施说,“现在看来,申裕明显保着镇长。让陈德强搜集镇政府非法拘禁的证据,还有镇长和申裕勾结的证据。我们竞不上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如果我们竞不上,就争取让竞标流产!”

第四章 黑恶势力

一、劫持

一张鬼脸在黑暗中出现,慢慢凑到面前。伍利想高声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意识到疼,哪里都疼,后脑更是疼得难以忍受。伍利试图蠕动一下肥胖的肚子,那里的肉窝得他喘不过气,在他蠕动之前,恐怖的想法比行为更先到达肉体,手脚都被绑着,他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

戴面具的男人一只手拿着东西慢慢伸向他眼前,手一动,亮了,是手机托着的两张银行卡。“说密码。”

“你,你是谁?我在哪儿?”伍利听到自己嘶哑干涩的声音。

男人抽出一把雪亮的水果刀,缓慢却毫不犹豫地把刀刃插进伍利胸前的肉里,伍利杀猪一样叫起来:“我说我说!”

……

小屋伸手不见五指,伍利把脸从冰凉粗砺的地上挪开,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刚才借着手机亮光,他看到那男人身形高大,却无从判断是不是认识自己,是仇人买凶?还是偶然遇到的劫匪?

伍利无法判断自己昏迷了多久。他仔细回忆过程,下班,开车去医院接王小萍,去饭店包房,从包房出来后把王小萍送到加油站,给她叫辆出租车让她自己回镇上,自己则开车返回县城的家里。路上发现车胎有问题,他下车检查,突然脑后被击失去知觉。

车胎被人做了手脚?难道是王小萍的丈夫?那两张卡是自己出来玩的小钱,如果只是单纯打劫,他们单凭身份证不会知道自己是镇长,大不了破财免灾。关键是这些人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戴鬼脸的高大男人再次进来,蹲在伍利面前。伍利感到他在面具后露出笑意。伍利气息奄奄地说:“我……全部家当都给你了。我不认识你,你要是放了我,我保证不报案。”

男人不说话。

“要有半句谎话,让雷劈死我全家。”

“嘿嘿,”那人终于阴阴地笑起来,“家里有谁,一个个说,说名字,说地址,说仔细了。”

伍利抽搐了一下:“兄弟,钱都给你了,你逼死我全家,有用吗?”

那人站起身,突然一脚狠狠踹到伍利胸口,伍利向后仰去,男人上来踏住伍利的脸。 “王八蛋!敢骗老子!再有一句假话,我把你活埋!”

“我发誓我发誓!我爸伍、伍先进,我妈、我妈何秀花,我老婆赛文华,我大女伍安怡,小儿伍安邦!我,我爸妈家在……”

“新义村西街三巷八号。伍镇长,”男人拍打着伍利的脸,“这就对了。”

“你……”伍利只觉得头轰的一声。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下,“朋友,你说,你想咋整法,你说的我能做到,一定做,做不到,命你拿去。”

“三百万,赎你命。”

“你……你杀了我吧,你就是杀我全家,我也变不出这么多钱。”

“嘿嘿……”男人笑着,“和新村的扒房钱,你分了多少?”

二、稀世之美

我和彭济元分别在协议上签字,站起身握手,旁边众人为我们鼓起掌来。

自从公布二轮竞标名单,芬姐就暗示我把相关业务交给彭济元的中元公司。集团已经派来土地规划师李凡和设计师朱颜同,找彭济元公司合作无非就是让他们做些辅助设计并把策划书结集成册。当然如果竞标成功,未来所有商业广告也都要交给中元公司。这是一条利益链,每个扣在链上的环都会被镀得金光闪闪。

我和李凡、朱颜同随彭济元来到他的办公室,秘书泡上功夫茶,彭济元问:“卡夏回来了吗?”

秘书说:“快到了。”

彭济元把一本画册递给我说:“兄弟,这是我的金牌设计师的作品,她得过崇原省建筑类设计一等奖,正在参与做一个房地产项目,好说歹说那边老总才放人,你先看看。”

翻开第一页,我备感惊讶,正是那幅得奖作品。按说广告公司的建筑设计都是针对后期的商业销售,一般只停留在3D效果图和平面广告上,而这个设计师的作品的确是建筑设计,不只有内部和外表的艺术效果,还对给水排水、空气调节、电气燃气、消防防火等做了附图说明,其中不乏亮点。

我说:“大哥,您这么重视,兄弟先谢啦!”

彭济元笑道:“我是怕赚不到银子还要遭你背后骂。”

一会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帅气男孩儿。不是一般的帅,他的头发染成铁灰色,脸像大理石雕琢的最完美的作品,眼睛像黑宝石一样深邃,长长的眉毛像画的一样浓黑齐整,挺直的鼻梁,优美的唇线,身材瘦削匀称,恍若古西腊的美少年遗世独立。男孩兒对彭济元说:“彭总您找我?”

“你是女生?”他一开口,我的问话脱口而出。男式牛仔,男式板鞋,阿奎哥式的前卫短发,如果她不说话,我真以为她是男孩子。

听了我的话,她表情淡然地点点头。彭济元介绍说:“这是亿劢集团的徐总、李设计师、朱设计师。这是李蔚佳,我们都叫她卡夏。”

她向我们问好。我问:“卡夏,是《暗黑破坏神》里的先知吗?”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点点头。

“什么破坏神?”彭济元问。

“是游戏,Casha是先知者,《暗黑破坏神》中的NPC之一。”

“NPC是什么?”

“彭总,千万别让我给你讲游戏。卡夏,最近就得辛苦你了,你听李凡经理的安排吧,可能会经常加班,我们会按国家标准补助。”

“好的。”卡夏点点头。

卡夏带李凡和朱颜同去设计室拷贝资料。他们一出门,彭济元用雪茄剪把一支高希霸雪茄剪开一个缺口递给我。“这孩子是崇艺油画系的高才生,今年才二十五岁,已经拿过不少奖了,还给日本一个大企业做过商业案,前途不可限量。”

点燃了雪茄,我轻轻吸了一口,让馥郁的香气浸满口腔,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二十五岁,崇原艺术学院,她毕业的时间不是和苏晓沐离开的时间差不多?她们会不会认识?我曾去过崇艺,打听过苏晓沐还有她的《破晓之日》,没人知道。但在我寻找的过程中,发现她的描述,无论是吃的玩的用的,都无一例外地正确。我相信她透露的都是她曾经真实的生活,现在最有可能的是,苏晓沐是假名,如果三年前她真的在崇艺工作过,和卡夏读书的时间正好吻合。以卡夏惊人的美貌与才华,又是这么特立独行,哪个老师或是学生会不认识?而以苏晓沐惊人的手绘速度,高超的油画功底,又会有哪个油画专业的学生不记得?

我决定找机会仔细问她。

三、原视角

我带着集团一众人来到和新村的规划地块,得到了永昌镇政府的热情接待。不过接待我们的是副镇长,据说镇长伍利生病了,正在县医院住院。

对这位敢于非法拘禁农民的镇长大人,我是想见识一下。他是强拆的直接领导者,我甚至还奢望能收买他,从他身上挖出那家背后公司的内幕,他的缺席真让我失望。

吃过晚宴,我们赶回云河市。刚进房门,就接到芬姐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明天彭济元请客,她中午来接我。

明天是周末,她来接我,就是要我单独参加。我心中了然,彭济元接了我这个大单,自然要有所表示。

第二天午后,我接到芬姐电话下楼出门,远远看见黎莹笑嘻嘻坐在汽车前座冲我使劲儿招手。我坐进车里,黎莹告诉我要去的地方叫仙霞湖,那边有许多渔洞,鱼超好吃,边说边咽口水。

一路彩云多变,风光秀美。过了玉澜,又拐过几座山,进了沿湖车道,碧波万顷的仙霞湖一下进入眼帘。车开进湖边停车场,彭济元、韩博群和两个美女已经站在停车场外。大家一起随彭济元走过湖边成排的酒肆,所谓渔洞,指的就是这些酒馆。又走过一段沿湖山路,转过山弯,看到一艘二十多米长的白色游艇,优雅地傲立于湖水之上。

黎莹一声尖叫,率先奔过去。这是一艘中型游艇,浅米色地板,白底儿浅湖蓝的舱体,二层平台顶,宽阔的白色船篷投下大片阴凉。我在一张靠栏杆的椅子上坐下,眺望湖水,突然胸中一阵痛楚。要不是因为这游艇的豪华,我几乎以为自己从相同的梦中醒来,当我睁开眼,苏晓沐婀娜的身影正从我眼前掠过。

最近,我对痛苦已经越来越麻木,我渐渐接受了苏晓沐消失的事实。我应该感谢另一个女孩儿,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我安慰。许乐陶经常在我空间里留言,临睡前给我短信。自从丽江分手,她和妈妈去了泸沽湖,在她妈妈严厉的监管下,闲极无聊时骚扰我成了她最大的乐趣。她有时叫我大叔,有时叫我老公,她给我留言说:“不要一叫你老公你就偷着乐。在我的一群老公里,只有你名符其实,因为你真的最老,而且是公的。简称老公。”

她的留言经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在苏晓沐失踪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生不如死。是许乐陶救了我,是她充满活力的快乐把我从巨大的伤痛之中慢慢拯救出来。

游艇平稳地向东南行进。东岸的山峦遥不可及,向南,湖水深碧漫无边际。高原的夕阳依旧耀眼,但变幻的云层已经由金黄艳红逐渐转变为浓重的黄褐与红棕。我们喝着鲜美的鱼汤,吃着金黄的香气扑鼻的铜锅洋芋焖饭,配着当地野菜做的清新蘸料,听彭济元娓娓讲述仙霞湖的历史。

仙霞湖西南连着另一个大湖,星云湖。两湖都是高原断层湖。仙霞湖湖面广阔,方圆几百平方公里,最深达一百五十米,所产鱼种搏浪好动,现在几近绝种。2006年,对仙霞湖的水下勘测更是震惊考古界。在湖底,发现了完整的水下古城遗址,还发现了许多奇怪的尸体,他们密密麻麻,纷纷直立于湖底,身体像裹了一层厚厚的蜡,既没有腐烂,也没有被鱼吃掉。这些尸体时间长短不一,有的只有十几年,有的已逾千年,专家们称为蜡尸。

韩博群说:“我也听说过,有许多人在仙霞湖自杀,但尸体就再也找不到了,原来都沉到湖底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想到了失踪的苏晓沐,急忙暗暗在心中呸了两声,努力驱除这荒谬的念头。无论她为什么失踪,我都不希望她在湖底直立。

饭后,甜点和冰淇淋端上来,大家仍兴致勃勃,分析着蜡尸成因。斜晖流水般铺展,蜕变成黄昏的油彩,桌上的鸡尾酒杯像是注入了琥珀的金色。

“看!好美啊!”黎莹忽然伸手指向我背后。我扭头望去,不知何时,游艇已靠近两座对峙的墨黑幽暗的山峰,一轮刺眼血红的夕阳正在山峦之间。湖水黑暗动荡,只有夕阳之下的一片血红。

在瞠目结舌的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同一个视角,黑暗的山峰之上,暗金墨绿土黄赭红的折射光芒正拼命从青黑色暴烈翻卷着互相挤压的云层之中蹿出,无边无际的黝黑湖水动荡不安,像是无数死灵正在湖面下抖动。

山峰的距离、角度,山巅卷曲暴烈的靛青色云层……那些翻卷,撕扯,压迫,在我第一次看到时给我的冲击……阴暗奇特的配色,湖水中蜡尸的传说……那些漂浮在水面之下若隐若现的人形……

该死!我头晕目眩,心跳加速,那幅叫作《破晓之日》的狰狞画作如狂烟漫卷逼仄地压迫住我的脑海。我的心脏在咚咚狂跳,五脏六腑缩成一团,她的用色多么逼真,她的下笔多么准确,我遇到一个鬼,一个敲骨吸髓的厉鬼!我的脚下正踩着她,苏晓沐的痛苦之源!她夺走我的魂魄,而我,竟然踏进了她的巢穴!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那幅画的意境,理解了那些漂浮在水面之下灰白的有着空洞眼睛的浮尸!她果真有描绘死亡的功力,绝望、虚无、洞穿一切,她果真万分孤独,长久地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心灵。她的消失与这画面必然相关,无论她外表的壳看起来多么美好,那幅巨作才是真正的苏晓沐!没有人能走进她紧闭的心,除了死灵。

夜里,我做着癫狂起伏的梦,醒来时太阳高照,一大片树叶艳绿地点缀在灿烂无比的窗前。我记起了昨晚,那些画面像是我看过的电影。现在我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我想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我什么都不能确定。

我起床用冷水冲把脸,下楼独自开车出门,堵堵停停中耐着性子开上云玉高速,然后一路狂奔,中午时分到达了仙霞湖。

今天是周日,停车场已经满了,放眼望去,湖边的游泳区像是下了饺子。管理员指挥我在树荫下的临时车位见缝插针,我停好车,戴上墨镜,顶着炎炎烈日走到湖边租船。

很快有人上来拉生意,是个瘦削的皮肤晒得黝黑年龄在二十岁上下说话带河南口音的小伙子,听说我要包船,欢天喜地,听说我要包一晚,立刻警惕起来:“大哥,你想去啥地方?这湖大着呢,深着呢,夜里危险!”

“就我一个人,到湖里那两座山之间,多少钱?”

“那么远?干啥去呆一夜?要是起风会翻船!”

我拿出一千块钱。

“大哥,非得过夜?”

“对。”

小伙子犹豫一下,接过钱,“就咱俩,不许再让第三个人上船。”

太阳已经坠入低云之下,之上,则是最后一片流光溢彩的天空。大团紫褐泛着沙金的卷曲云层费尽力气向下翻滚,压迫两座青黑色的山峦。现在的视角比昨天更加准确。在长久独自的凝视里,我了解了那些细节,那个女人在渐渐黑蓝的湖水中如痴如醉地描画,画作里那些明亮的血红,黝黑的湖面,诡丽狂莽的黑暗与血色交织的绚烂。现在我才了解,自己是如何愚钝,把那么真实绮丽的自然画卷当成阴暗。

她曾对我说过,那幅画她已经画了三年,如果她无法再见我,她会回来完成那幅巨作吗?她最后留给我的QQ秀,会不会有其他深意?一个女人孤独地站在昏黑而广阔的湖边,她是在暗示我这是她最终的归宿,还是在怀念,在获得终结之前,她会像我一样疼痛?

夜色降临。夜晚的湖水发出阴森森的粼光,像隐藏了无数漆黑的眼睛。不知何时,我倚着船头睡着了,又被马达声惊醒。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扭头叫了一声。小毛喊道:“大哥!对不起啊!我刚才打了个盹,船漂了,我开回去啊!”

我们的船漂到山边,在黑暗中,我仍能辨别出山上树木茂盛,像一堵随时能扑压上头顶的浓艳绿墙。小毛大声说:“大哥,还有一阵天亮呢,聊聊吧。你是做啥的?”

“画画的。”

“画啥?”

“就画那两座山,还有湖水,还有晚上落下去的太阳。”

“我们这儿周围有好多画画的,都是在岸上,白天画,支个架子。难道还有夜里画的?我没见过。”

“对了,小毛,我想要找个人,是个女的,也和我一样,要画这幅画,所以,她也可能经常租船过来。”

“仙霞湖上租船的我都认识!这人啥样你告诉我!”

“二十九岁,长发,烫着大波浪,个子能有一米六八吧,挺瘦的,身材很好,大眼睛,长睫毛,脸色有点儿苍白,长得挺漂亮,尤其是她的声音,你知道林志玲吗?”

“知道知道!大美女,说话好听!”

“这个人的声音和林志玲有点儿像,但比林志玲有力度,和一般女人说话不一样,你听到肯定能分辨出来。你要是能帮我找到她,我给你这个数。”我伸出手。

“五千?”

“五万。”

橘红鲜亮的太阳从湛蓝的湖水中慢慢升起,突地一跃升到半空,两座青山霎时光芒万丈。仙霞湖夺目的日出让我更加坚信,苏晓沐画的是日落。也许她用《破晓之日》这个名字另有寓意。无论如何,日出给了我希望,好像我发现了她隐秘的家,只要守在门口,总有一天会看见她的身影。

上岸给船主小毛留了电话,我立刻开车回云河。今天是周一,日程安排很满,我着急回公司,车开上高速公路便加快了速度。忽然,我发现方向有些侧偏,急忙把速度减下来,但情况并没改变,轮胎的声音异常。我看到前面有临时停靠的加宽路肩,便把车停下来,下车检查轮胎,果然,右前轮胎里扎了一枚半弯的旧钢钉,有些轻微漏气。我低声咒骂一句,放好停车制动器,打开危险警告指示灯,拿下千斤顶、手柄和扳手,开始更换轮胎。一会儿,一辆面包车也停进了路肩,车上下来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车没熄火,他也蹲下检查他的轮胎。我扫了他一眼,并未在意,就在我换好轮胎准备卸下千斤顶时,突然脑后一阵钝痛,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四、黑手

没有一丝光亮,脑后的疼痛提醒我,我被袭击了。我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双手被铐住了,还好是从前面铐的。我感觉浑身冰冷,换了个稍稍舒服点儿的姿势,其他身体部件都还正常。我禁不住暗自庆幸,但恐惧也随之而来。是谁劫了我?是劫财还是……竞标还未开始,难道是陈德强把我出卖给了那家幕后公司?

现在回想起来,我敢肯定,我是被人盯上了,车也被做了手脚,不然那么厚的越野车轮胎怎么可能被钉子扎透?这么一想,我更冷了,像掉到冰窖里不由自主地哆嗦。这么躺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我的心又紧缩了一下。门拉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借着门口的微光,我全身突然缩紧,我看到一张恐怖的鬼脸,随后我想到他是戴了面具。

他手中拿着一把铮亮的匕首,走到我面前蹲下。“坐起来!”他把冰凉的刀刃贴在我脸上慢慢滑动,又把两张卡递到我面前,“说密码。”

这是我的银行卡。我立刻说了密码。我的表现似乎让他很满意,他从我脸上收回了刀。“每张卡里多少钱?”

“工商那张,三万五,中银的,十五万七……”

“装穷哈!”他一脚踢在我胸口上。

我顺势仰倒,同时判断着他的力量。

“命得拿钱买,你没钱,就没命。”

“多少钱?”

“三百万!”

“三百万?”我故作为难,免得他狮子大开口。

“投资商有钱哈!这样吧,我先切你一根手指,拿不到钱,把你身上突出来的物件一根一根削下来!”

我心底涌出一阵寒意。“兄弟,既然你知道我的底细,就应该知道我就是一打工的,你说要三百万,我老板不会给我拿一毛钱,我爱死不死,死了他再雇别人。”

他再一次蹲下,抽出刀,我全身一下子抽紧。“别给我装可怜,你给了伍利多少钱,让他扒了和新村的房?”

“不是我!谁告诉你是我做的,你拉他出来对质!我7月6号才到云河,连十谋县在云河的东南西北都不知道……啊!”我大叫起来,因为他突然把刀尖刺入我的小腿。

“再不说实话,老子卸你一块肉烤着吃!”

“我不敢骗你!真的!”我感觉他只是想恐吓我,刺得并不深。因为刀在我腿上,他横劈着腿,裆下出现了空当,一瞬间我已判断无误,抬腿一脚狠狠踹在他裆上!

他大叫一声向后仰,刀刃离开了我。我向右一滚,双手一撑跳起来,转身飞起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他被我扫倒在地,我向他冲去准备给他致命一击,门开了,三个男人闯了进来。我急速后退紧握双拳准备拼死一战……

“牟立新?”闯进来的三个人,我竟然认出了两个,牟立新和老四哥。

鬼脸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老四哥问鬼脸:“么的事?”

鬼脸摇摇头。

牟立新拿出一把钥匙扔给我,“自己开锁吧!”

我接住,“行啊牟立新,你够狠,绑架我,谁说我拆了你们和新村的房?”

牟立新说:“你们先出去吧。”

鬼脸盯了我一眼,同老四哥和年轻男子走出去。牟立新问我:“你是开发商?”

“是。”

“你知道伍利吗?”

“永昌镇镇长?我当然知道,但我没见过他!”

“我们劫了他,是他告诉我前天你到和新村看地。这两天我们一直在跟你,但不是我跟的,他们把你劫过来我才认出是你。没想到,曾经帮我的人,恰恰是要买我家地的开发商。”

“牟立新,你要清楚,是十谋县政府要卖你们的地!我们只是买家!”

“好,你就说,是不是你找人拆了我家的房?”

“不是我。我们在市政府碰到,我才知道强拆的事,你可以想想当时我的态度。”

我们对视片刻,牟立新说:“我信你。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也许是劫错了,应该另有其人。”

他弯腰捡起银行卡递给我,又推开小黑屋的门进了侧房,出来时手里拿着我的包和车钥匙。“你走吧,我送你上大路。”

我随他穿过两个堂屋,再出来是一个大院子,堆了许多木头,月光下像是一个大木工作坊,我的车停在后院。我打开车门让他坐上来,月光的光影温和地洒在他脸上,他的眼神模糊而苍凉。

“你相信伍利的话?”

“不是相信,只是分析。他说强拆当天晚上他接到消息让别管,他就通知了公安局,让他们接到报案后晚点儿去。我问他谁打的电话,他说是茂源公司。后来推了房,就出现了一家来头特别大的公司,这家公司原来并没在他们镇政府的接待名单里,后来是县政府办公室把名单传过来的,上面有县委书记的签字。他说我们被拘留那天,他没在镇政府,办公室的人告诉他我们来了,他就让办公室的人给茂源公司打电话。可茂源公司让镇政府找亿劢集团,说他们只是拿钱办事,赔偿的事和他们没关系。他当时很着急,因为我们上访和茂源公司补偿的事,他挨了县里几次批,他怕我们再去县里告状,才告诉办公室的人先不让我们走,他想查清楚茂源公司和亿劢集团到底是什么关系,结果他还没回来就出了抢人的事。那天我们开始的确没被拘,只是让我们等着,中午的时候才觉得不对,不让我们出去,但一直也没搜我们的身。我想这几句话是真的,开始他的确没想拘留我们,是后来才有变化的。”

伍利把所有细节都说得合情合理,只在一个问题上撒了谎。他为什么指名道姓说是我们集团?是随口的三选一还是另有隐情?现在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伍利知道背后这家公司,他很有可能是强拆的主要策划人之一,是链接所有内幕的关键人物。我问牟立新:“伍利呢?”

“周五跟上你之后就把他扔云河了。”

我说:“希望你能相信我的话,遇到你那天,我才知道和新村被强拆的事。那个保安没死,伍利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而且我敢保证,他绝对知道是哪家公司雇的凶。我们现在也在找那家雇凶的公司,因为这和我们能不能竞上这块地有很大关系。牟立新,我劝你一句,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只劫过伍利和我,我可以帮你把这两件事摆平,你伤保安那件事,是他们非法拘禁在先,我可以请最好的律师帮你打官司,有把握让你被判得轻一些,你还有机会堂堂正正做人。如果你坚持走这条路,就算报了仇也把自己毁了,值得吗?”

“你如果真想帮我,就帮我找到凶手。”

“找到又怎样?”

“你说对那些强拆我家房子的人,我应该怎样?”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告诉你,这仇你报不了。官商勾结,雇流氓地痞砸了你家,你能把这些人全杀光吗?听我一句,别让自己走上绝路。”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砸的是我家,伤的是我,是我爸妈,凭什么我们要忍受这种不公?凭什么我们农民就得任人宰割?不是我想走这一步,本来是想让政府保护我们的,可政府做不到,我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我拿笔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他:“我的电话,你多买几张手机卡,打电话前先给我发个短信,5521,我就知道是你了。如果你想清楚了,想自首,找律师打官司,随时找我,我还可以帮你们村里那些被抓的人找法律援助,但是我不会让你去杀人。你要是被抓,我也不会承认我认识你。”

五、葬情

我头痛欲裂,后脑勺有一个比鸡蛋还大的包。在我的脑海里,黑暗的、巨大的漩涡正在向无底的深渊卷流。鬼脸、牟立新、伍利、申裕、陈德强、苏晓沐、强拆背后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形……他们全都变成鬼影,在我面前挥舞着手臂,把我指向未知之地。我再一次审视自己,为什么要卷入这场黑暗的角逐,那个叫苏晓沐的女人冷冷地浮出水面。为了她值得吗?不值得。既然不值得,我为什么还要等在这里?

虽然是凌晨四点,我仍拨通了卡夏的手机。卡夏睡意尚浓:“喂?徐总?”

“卡夏,你上大学的时候,你们油画系有没有一个年轻女老师,二十三到二十六岁之间吧,手绘能力很好,她的一幅画叫《破晓之日》,没画完。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三年前就离开你们学校了,有这个人吗?”

“《破晓之日》?没听说过,我们有好几个年轻老师呢,有个况老师出国了,有个何老师调上海美院了,具体什么时间我可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大眼睛长头发,个子比我稍矮一点儿,声音很特殊很好听。”

“那应该是况老师。”

“她叫什么?”

“叫况思含。她出国了,得过不少奖,你在网上能查到吧。”

我挂了电话,像打了鸡血一样开车回云河。进屋打开电脑,在百度上打上况思含三个字——

况思含,女,1980年4月9日出生,1990年师从于著名国画家魏元墨先生学习绘画,1998年考入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2000年,油画作品《睡眠的意义》入选中国油画作品联展……2004年,油画作品《云之南岸》获云河市政府文艺奖一等奖……

我心如刀绞。我想要一生一世的女人,果然刻意隐瞒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不告诉我真实姓名,不留家里电话,不留高像素照片,我的推论是正确的,她早已料到她有失踪的一天!在她心目中,我、雨珊、导师,我们这一群人,说到底还是大路上随意碰到的外人!哪怕我们对她再真诚、再好,她都习惯于用假面面对我们。怪不得她从一开始就拒绝我,怪不得她那么确定她不能和我在一起。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李颦施。“徐总,回来了吗?陈德强要过来见你。”

“不见,我今天有事。”

“他说有重要的事。”

“你处理。”

“好的。”李颦施欲言又止,挂了电话。

我独自下楼,叫的士来到崇原艺术学院。我径直进去,一个女生抽着烟旁若无人地和我擦肩而过。上到三楼,油画系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只坐着一个年轻的女老师。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来这里打听苏晓沐,好在这老师上次没见过。我问她况思含,她说油画系没这个人。这时下课铃响了,一个留半长头发戴灰黄格帽的五十来岁的男人进了屋,听我问况思含,他上下打量我说:“她都走好几年了,你是谁?”

“我是她鲁美的同学。”我撒了个谎,心里却有些紧张,怕上次遇到的哪个老师突然进来。

“哦哦。”老头儿拉长了音,“你是她同学呀,你们应该很久没联系了吧?”

“从毕业就没再见面。这次来云河出差,想见见她。那,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你去基础部,找一个叫孟娜的老师,问问她有没有。”

我顺着外置的交叉楼梯爬到五楼,找到了美术系基础部的画室。画室的门半开着,传出拉赫玛尼诺夫苦闷的钢琴协奏曲。屋顶开着天窗,虽然点着白炽灯,在阴天里也显得有些暗。一个穿着浅黄色短袖上衣的女老师正微弯着腰在一个学生的画板上比画。她三十二三岁的年纪,侧脸的轮廓很柔和,高高的鼻子让我印象深刻。我见过她,上次找系主任打听苏晓沐的时候,她正和系主任在一起。

她直起身时看到了我,眼睛一闪,我想她是看着我面熟:“你找谁?”

“您是孟娜老师吗?”

“我是。”

“那我就找您。”

“哦,我在上课,你……”

“没关系,我等您下课。”

她点点头,转身回到教室。她似乎已经想起我是谁,并猜到我的来意。

下课后,孟娜走出教室,我随她出了大楼,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走到校园的林荫里,找一张石桌面对面坐下,我说:“您是况思含的好朋友吧?”

“是的,你呢?”

“我叫徐曦朗。”

“你上次找的是她吗?”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她回来了是吗?”

“你找她有什么事?”

“孟老师,你应该是她非常好的朋友,你把我带到这里,不是在教室门口随便说两句,已经表现出作为好友的责任感。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请你给她带个话,她是否愿意见我一面,给我个合理解释。如果不愿意,你告诉我就可以,我保证以后就算在大街上碰到我都不会和她打招呼。”

孟娜沉思片刻说:“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事实,她的确回来了,但是,她突然失踪了,我也找不到她。”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孟娜。

“真的。”孟娜直视着我说,“我没必要骗你。我们的确是非常好的朋友,她回来这段时间,我们经常会聚聚。一个月前,我打电话给她,想约她一起吃饭,结果她手机关机,然后她的手机就一直没打通过。我去了她家几次,还在晚上去过,她家没人。我又找到她爸妈家,结果她爸妈也不在家,邻居说他们好久没来住了。我想可能是她家有什么事,不然不可能一家全都联系不上,要不是她爸妈的邻居这么说,我肯定会找人把她家门锁撬开。”

“她有过婚姻吗?”

“你怎么这么想?”孟娜的表情是明显的惊诧,让我立刻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没结婚,哦,我们两年多没见,至少我能保证她走之前没结婚。”

“我7月6号到云河出差,她说她来接我,然后她就失踪了。”

“那你们……你们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俩是什么关系,我追求她,我告诉她我来云河工作,她很高兴,说来接我,还说要带我见她家人,在飞机起飞前我们还在通话。”

“那她没表现出什么?不安或者紧张什么的?”

我摇摇头。

“你说,她会不会……遇到什么事了?”

“我甚至以为她出车祸了,打遍了交通队的电话,还查了最近无人认领的女尸。你能告诉我她的手机号吗?别误会,我只是想核对一下。”

“139的号?”

我调出苏晓沐的手机号。“你知道这个号吗?”

孟娜看着号,没有说话,从她脸上的表情,我已经得出答案。我说:“孟老师,你不用为该和我说真话还是假话犯愁,我知道,她有两个号,还有两个名字。相信我,我并无恶意。我也相信她这么做肯定有原因,作为朋友,我只能无条件地理解。我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还是那个请求,麻烦您给她带个话。我想,你们终究会见面的。”

回到公寓,我进了浴室,躺进按摩式浴缸,打开水,让热热的水流冲在我的胸腹上。我习惯性后仰,又“啊”的一声惨叫,抬手捂住后脑勺,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那个大大的肿块。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相信苏晓沐就这么离开了,但她真的离开了。我再也看不到她在画板前抬起的手臂,纤长的手指,还有我无数次梦想拥抱的身影。以前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不能接受我,我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

仙霞湖的落日景象以及《破晓之日》那幅阴郁画作不停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一下下捶着自己的头,在心中喊道:“去他妈的竞标,去他妈的崇原的一切!”

我要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忘掉她,重新开始我的幸福生活!反正竞标结果已内定,明天就约申裕,争取到其他商业利益,对公司有个交代就好。

可不管我怎么说服自己,我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了,她的才华,她对美的思索,她神秘的内心,她的一切。我比任何人都想忘记她,但在今后很久的时间里,三年,五年,甚至一生,我只会爱她。

六、妥协

两个人被七八只胳膊按倒在地,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人举起警棍向其中一人砸去,那人挣扎着往旁闪,棍子砸在脖子上,又被保安踢倒,保安指着他说着崇原话,又跑出镜头,后面人影杂乱,嘈杂追打,两个警察出现在镜头里,给地上的人上手铐。

“听懂他说什么了吗?”话说得很快,我只听懂一句操你奶奶,便摇摇头。

“他说,‘操你奶奶,还敢来救人,让你们都死到监狱里,别让他跑了,他是先被扣起来的!被打的那人就是牟立新的姐夫。”陈副县长的小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这足以证明镇政府非法拘禁了,我还能找到证人,在现场的警察。”

“凭这个扳不倒申裕,他完全可以推给伍利,对竞标结果没有影响。”

“徐总,这就看你怎么发挥了,如果任书记知道这块地是强拆来的,上访村民被镇政府非法拘留,以他的脾气,这块不清不白的地还能竞得了标?”

我尽量委婉地说:“陈县长,我们的目的是把地竞到手,而不是让地竞不了标。本来这块地的手续就不全,如果真竞不了,我们在崇原岂不是白玩了吗?”

陈德强嘿嘿一笑,递给我另一沓材料。我翻开,是茂源公司的材料,还有七八张照片。陈德强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这个人叫葛万豪,就是永昌镇人,2003年因为伤害罪蹲了四年牢,2007年才放出来,出来后在云河开收账公司,手底下有十来个人,都有前科。他亲哥哥叫葛万发,和伍利一起当过兵。2008年,仙女山北山坝子有块地,也是茂源公司强拆的,当地农民现在还在告状。和新村那几家为什么被拆呢?他们几家占的是风水宝地,找镇上要四千块钱一平米。附近两个别墅区,2006年盖的,那时候相对来说比较规范,开发商从农民手里收地三千二一平米。这几家觉得自己要得不高,可这是政府征地,和开发商不一样,再说伍利那儿还吃着回扣呢,能不拆吗?后来这个事我接了,我给伍利打电话,让伍利给解决,让茂源公司给这四家盖房,结果葛万豪就联系不上了。伍利怕牟立新他们找到县里告状,就把他们扣住了。据可靠消息,这次强拆,伍利给了葛万豪三十万元。我说的这些,证据都在我手里,到底是哪家公司给的强拆费,这些钱都给哪些人了,抓到茂源就抓到伍利,抓到伍利,就抓到给伍利下令、拿到最大好处的那个人。徐总,抓茂源抓伍利,这活交给我,关键就是你们想不想干后面的事。”

不得不承认,陈德强真是下足了功夫。如果换作三天前,我会欣喜若狂,但现在我想的只是如何赶快结束在云河的这场噩梦。我淡然一笑说:“陈县长,人证、物证得俱在呀,抓大头儿,关键就是那个大头儿的名下有没有不明来源的财产。”

陈德强的脸色有些发白,我想,他一定想到了我给他的那些好处。

第二天,我在仙梦奇缘再次见到申裕。我说:“申书记,还有十几天就竞标了。竞这块地,我们来晚了,各方面工作都做得晚。不过,我们还是想出了补救办法,这是经过我们董事会讨论通过的。如果我们能顺利胜出,我们可以在工业区投资三个亿,建一个生产我们公司专利产品的科技企业,产品供应崇原省,辐射东南亚。企业股份的百分之十到十五,可以以合理方式留给十谋县政府,并保证一年之内在创业板上市。几个公司的情况,您心里都有数,我们公司实力最强,现在就差您这宝贵的一票。”

申裕喝了口茶,然后打开材料,看得很仔细。他说:“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们竞标成不成,我都愿意留住你们。你的这个方案,我可以立刻让县政府立项,提上议事日程去探讨。但这次竞标呢,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在竞标台上说服我,只要你们够好,我这一票绝对投给你们。”

我没想到,申裕以这样胸有成竹的方式接下我的招。我试探着说:“我们测算了一下,崇原的高端市场排全国倒数第四,如果没有地,生产线的投入就变成了不可预知的长线,除非申书记能给我们些优惠政策。”

“你们先全力以赴竞标,你放心,无论成功与否,你们的技术,我们都会另谈,优惠条件,肯定会给!”

回去之后,我和梁凯、李颦施开了碰头会。李颦施说:“也许是他骑虎难下,拿来的钱总不能退回去,也许是虽然咱们给他的利益更大,但是他得运作,费神,不如直接拿钱痛快。”

“可我们的方式更安全。”梁凯说。

“也许这个县委书记的智商没那么高,还是见实钱痛快。”李颦施说。

“也许是他胃口大,什么都想要。”我说。

“如果我们竞不上,要不要大动干戈?”李颦施问。

“申裕已经同意立项给我们优惠,把政府保障房的项目给我们,如果这样,竞不上,我们就打道回府,企业的收益率虽然没有土地高,但占据崇原高端建筑市场,也是不错的策略。”

“如果有大型地产项目跟进就完美了。这么大的地,真是机会难得。总裁怎么看?”李颦施问。

“对我的想法比较支持。保障房虽然利益不大,但政府会有其他补贴。”

“现在说这个,怎么有种灰心丧气的感觉,李凡他们做得怎么样了?”

“应该还可以,可是,做得再好,能好到巴西足球对中国足球的绝对优势吗?但愿我的判断是错误的。”

许乐陶已经报到,她妈妈也要立刻回北京。晚上,我和许乐陶一起给她妈妈饯行。肖瑾说:“她呀,可惦记你了,爱听你的话,你回北京之前,费心帮我管管她。”

我觉得,许乐陶是个小野马一样的傻姑娘,她爱疯爱玩,对未来想得不多。倒是她妈妈肖瑾,有点儿期望我成为她的女婿。我比许乐陶大十岁,比她妈妈小十三岁,肖瑾一直把我称作许乐陶的大哥,她对许乐陶说:“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好意思告诉我的,多问问大哥。”

我坚持称肖瑾为大姐,和许乐陶撇清关系。我说:“大姐你放心吧,这方面我有经验,明儿我就去她们学校,把她们的宿管电话、班主任电话都要来,经常抽查她在不在宿舍,您没事儿也多和她视频。”

“啊!徐曦朗!能不能积点儿德你!”许乐陶瞪起眼睛,她是真有点儿急了。

许乐陶开始军训,只有周日我们才能见面。我带她去吃午饭,打游戏,看电影,吃晚饭,再去泡慢摇吧。她占据了我孤独的时间,给了我许多安慰。有时我在深夜醒来,看着她的短信,悲伤就会被她的快乐冲淡许多。

我下定决心,结束在云河的一切,忘掉那个叫苏晓沐或者况思含的女人。就在这时,我突然接到了小毛的电话。

七、十八岁恋爱观

小毛说:“大哥,我可能看见你想找的那个人了。昨天下午七点来钟吧,她在老黑老婆的船上,就在你说的位置,看日落一直看到天黑。但她没画,就是看,还用手比画,像量尺寸似的。本来想等她上岸偷偷跟着她,但我不好和老黑老婆的船靠太近,等我靠上岸她都走了。我假装打听价钱问老黑老婆,他老婆说好几年前那女的就坐她的船,有段时间总坐,天天在那地方画,这突然间又来,不知道下次还来不来。”

阳光被空气中悬浮的杂质反射,突然模糊了窗棂的边界,我的眼睛有些干涩。她终于出现了。那个冬天我们在三亚的海面上,她站在画架前,手掌张开,在空中比量,她是在确定比例。那只手,那只温暖的富有魔力的手,虽然我从没真正触摸,但那手的温度和触感,竟然幽灵般浸入肌肤。

“大哥?大哥?”小毛打断我的思绪。

“你说,我听着呢。”

“呃,那个,我想问问,你还找她不?是非找到不可不?”

小毛惦记那五万块钱。而我,还要找她吗?既然她那么无奈地选择离开,我是要当面问个究竟,还是当这一切没有发生,不再去打扰她?

“小毛,我想想,晚上再给你电话。”

“大哥!”小毛的声音明显有些发急,“我都琢磨了,我下次见到她立刻给你打电话,你立刻往这儿赶都来得及!那个,我知道,这事也不值五万,我要是找着,你,你给个五千就行!”

因为小毛的电话,整个一下午我都心神不宁。我试图让自己冷静,可浑身还是像发疹子一样热一阵冷一阵。我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要见她一面,虽然无法想象我们再见面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我的出现是否会加重她的创伤,甚至会引起她的憎恶。一个死皮赖脸的人,自私地搜寻另一个不愿意见自己的人,不知道这种行为是不是不自量力。可是谁又不是被生命的状态紧紧追着不放呢?感情这种事,你越想摆脱它,它越在背后追逐你,一旦被卷进去,就会被碾成齑粉。

傍晚我去崇大接下军训的许乐陶。一周没见,我也很想她。只要看着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兴劲儿,再低落的情绪也会轻松许多。

我们在街上绕了半天,主要是许乐陶拿不定主意去哪儿吃饭,她什么都想吃,最终我们打包了一碗过桥米线去了必胜客。等比萨的时候,她开始吸溜吸溜地吃米线,喝汤,鸡汤的香味引得人们纷纷侧目。

她可真是好胃口,我看她喜笑颜开地把比萨、鸡翅、炸鱿鱼圈一块块填进嘴里,一边吃一边指着美食,嘴里唔唔,意思是你怎么不吃。我微笑摇头示意她好好享用,末了,她满足地捧着肚子说:“太舒服啦!”

“还想干吗?看电影?玩游戏?泡吧?”

“咦?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难不成想追我?”

“嗯,估计再有一个月我就回北京了,你们军训还得两周,后两周有很多事要安排,见面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想好好带你玩玩。”

“什么?那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大叔,爱护你不是应该的?”

“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爱和我玩,明明对我好,还装得跟衣冠禽兽一样!”

我哈哈一笑,忽然发现她真有点儿气了。她的表情让我有些不安,仿佛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搅乱了一池涟漪。我希望她是快乐的,她的灵魂未经世事,我希望她尽可能在单纯美好里多停留,她阴沉的表情让我困扰。

“你不许走,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在我身边。”

真是孩子话。

“你已经让我喜欢上你了,现在要跑,那我怎么办?”

“好啦小朋友,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是大姑娘啦,要学会照顾自己,找个对你好的男生……”

“你是不是以为谁愿意照顾我谁对我好我就得喜欢谁?是不是觉得你带我吃喝玩乐我才喜欢你?你怎么那么浅薄?你懂不懂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我每天給你发那么多短信是闲极无聊吗?我是在哄你开心啊!”

我忽然意识到她说的都是真的。一直以来都是她在陪我,她就像一只暖暖的沾满活性物质的棉签,不断轻轻愈合我的伤口。如果没有她,伤口的肉会一直翻着,会一直鲜血淋漓,我应该感谢她,但我就要走了。

窗外的梧桐伸向瓦蓝的天空,我的心里一片空白。许乐陶站起身坐到我旁边,她局促了一下,把柔软的手放进我宽大的手掌。我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又放开。“我很快就回北京了,出差,出国,满世界跑,咱俩的生活就这么一点儿交集,生活是现实的。”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和我谈恋爱,在外面跑的时候就是自由的,可以随便找任何女人?告诉你徐曦朗,不可以!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不是因为你在哪里、有什么,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独立于其他条件之外的你已经足够了!你是我的!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要天天看着你!”

“对不起,我必须得告诉你,我心有所属,但是我爱的人她不爱我。我喜欢你,但没法爱上你。你太小了,不足以担负什么。爱情是需要双方担负的,我可以像兄长那样爱你,却没法给你爱情。”

她咬着嘴唇盯了会儿窗外,忽然狠狠拍了一下我的头说:“管你!”

我不明所以,她起身拉起我说:“走,我们去玩!”

我被她拉着往前跑,她喊道:“你就是我的,你只能在我身边!看你敢跑哪儿去!”

看着她又蹦又跑的样儿,我不明白她是听不懂我说什么呢还是在自我催眠?

我很快就懂得她为什么那么洒脱了。

自从那天见面后,我的失眠很快痊愈,不但如此,还整天不够睡,连为苏晓沐感伤的空儿都没有——被许乐陶闹的。

她真是精力充沛,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得乱七八糟。她会在我工作时扮客户骚扰我,会睡到半夜突然想去大排档喝一杯,会给我买各种各样让我啼笑皆非的小孩儿玩意儿,会在街边强吻我,她对全市的娱乐场所了如指掌,随便发个泡吧帖子就能一呼百应。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劝她说:“你才上大学,大学是学知识最重要的阶段,不要浪费青春。”

她翻白眼儿说:“那你管我呀!你陪我呀!你别回北京啊!光在那儿惺惺作态有什么用?虚伪。”

三天后正式竞标,明天上午,公证处将抽取评委名单,当晚评委们入住仙梦奇缘,暂时交出他们的自由。

我们几乎拜到了每一个可能成为评委的人,并做了一份自我感觉良好的竞标书,我翻看着这份精美的科技含量十足的标书,心想,参加世博会也不过如此。

第五章 出卖

一、出人意料的剽窃

与政府合作的BOT模式,简单地说,就是政府通过特许协议,引入国外资金或民间资金进行专属于政府的基础设施建设。建设完工后,该项目设施的有关权利按协议由政府赎回。与传统的土地挂牌交易比起来,这种模式越来越受到各级政府的青睐,对于十谋县这两千六百亩征来的土地尤其适用,在商业手续不完备的情况下,政府的操控力度自然不言而喻。

申裕站在一排麦克风后,致辞的声音在宽敞的大厅里回荡。可以容纳三百人的会议厅几乎都坐满了,竞标的四家公司老总和工作人员都集中在前三排的中间位置。我的左前方坐着日本Jul公司中国区经理伊藤由美,三十七八岁,脖子笔直发髻一丝不苟,与传统的日本女性不同的是,她的表情极其傲慢冷漠。在我右侧不远,坐着美国GBD公司的总经理艾尔·琼森,他是个五十来岁高大的银发美国男子,对所有人都笑容满面。上海宝基集团的副总阚天来是个小个子四十来岁的广东男人,精瘦灵动,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总在镜片后不动声色地看人。

这更像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大会,少数人动用行政权力强行占用老百姓的资源,再堂而皇之地找人销赃,他们为了自己的腰包,哪管国家利益、公平正义,哪管老百姓资产的流向!

“这次竞标不只预示着十谋县未来经济的发展与走向,也是县政府采纳先进技术、带领全县人民奔向更富裕的现代化生活的一次重要选择,这次选择,必将把十谋县四十万群众带向生活环境更环保、生活条件更优越的美好未来!”

申裕完成了他的演讲,会议厅里掌声如雷。接下来,我们四位代表像参加奥斯卡颁奖一样互相谦让走上台去,我礼让外国友人,伊藤由美抽了第一支签,我抽了第二支,艾尔·琼森抽了第三支,阚天来拿了剩下的最后一支。

我打开签桶看了一眼,不错,第三。一般来说,这种竞标越靠后越有优越性,竞讲者可以根据对手标书的优缺点进行适时有效的调整。伊藤由美抽到了第一,在主持人的引导下,日本Jul公司的竞讲者,一个胖墩墩面容憨厚的中国男人走上了主席台。

灯光暗了下来,竞讲者调好了屏幕,打开了PPT。看到大屏幕上的标题,我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扭头看向李凡,李凡也正看向我,眼神里掩饰不住疑虑,日本人竟然选择了和我们一样的规划主题!

“各位领导、各界同仁、朋友们,大家好,我叫张康宇,下面,由我来为大家展示一下我们日本Jul公司对仙女山片区的规划方案。众所周知,中国像日本一样,都在快速地步入老龄化社会,日本在养老社区、医疗等方面有许多成功经验。我们希望把这些经验介绍到中国,介绍到十谋县,我们力求规划一个面向云河领先全国的样板式老年……”

老年社区是我们反复研究确定的一个大胆规划,通过国家扶助政策避免和化解未来的例如手续不全、占用耕地、领导换班等诸多矛盾,这个规划不单纯来源于我们的智慧,更来源于我们丰富的经验,对政策的了解、把握和对政府执行力的渗透以及对政府福利的争取。一个在中国市场名不见经传的Jul公司就算是有高人指点,能和我们想到一处,在真正实施的时候又拿什么实现利益补给?

在我看到他们的3D规划图时,冷汗簌簌而下,我后脑勺被打的地方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正在隐隐作痛,这痛楚像一支冰冷的利刃在提示我,Jul公司窃取了我们的核心机密。连他们的社区布局都和我们相似,我绝不相信这是巧合!他们像我们一样引入了三甲医院与老年大学,他们强调了他们在太阳能清洁能源上的优越性,窃取我们的智慧,发扬他们的优点,除了价格,我们在标书上已经没有任何优势!

我眼神严峻地望向李凡和朱颜同,他们,包括梁凯,全都面如死灰,只有不懂技术的李颦施,还在吃惊地眨着眼睛。评委们开始打分,公证员把分数收起。第二个竞讲公司,上海宝基集团的竞讲人上台了。

让我更加吃惊的是,他们竟然也是以老年社区为基础!医院一样保留,只不过把老年大学改成了全国的老年论坛模式!更可气的是,他们竟然引用国外和我公司类似的先进建筑材料,并把价格压到低于成本价(如果他们真用这些材料的话),这明显是在打压我公司的技术优势!

李凡换座位坐到我身边说:“徐总,你看出来了吗?”

我低声说:“事已至此,稳住,讲好,就当他们前面都没讲过,记住,突出我们在建筑材料以及技术上的优势,强调抗震、防火,以及对建筑废料的综合处理和利用。”

李凡缓缓点头,在公证员收取完分数之后,走向了讲台。我定定神,独自整理乱成一团的思绪。什么时候老年社区成了香饽饽?这简直是土地竞标中绝无仅有的笑话!有能力做老年社区的,必须有能力拿到部委的政策优惠才不会赔钱。我和老总一起动用了部里的关系,这关系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公司其他人只是按着我的授意做方案,难道这两家公司也有能力把手伸到部里?

谁泄了密?卡夏?虽然李凡和朱颜同也有可能被买通,但我还是更愿意相信我的同事,毕竟我对他们更了解。可是,证据呢?

李凡果然稳健,在被动的形势下还能把握重点,精彩迭出。在他获得热烈的掌声之后,GBD公司的竞讲人上场了。

上台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在他打开PPT的时候,会议厅里集体发出一阵惊讶的“哦”声,果不其然,GBD公司也是做老年社区。

中年男子面带笑容环视全场,等会场趋于安静,他开口道:“中国社会有着自己独特的结构与模式,这种模式就是,家庭成员的关系更紧密。我们讲究血浓于水,讲究四代同堂,讲究上一代的牺牲与下一代的孝道。这一点,不同于日本,更不同于美国,所以,我们规划的老年社区,不单纯是养老的地方,更是在周末年节让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的地方,我们不仅要突出技术上的环保、舒适、功能全面,更要承载一种属于中国人的人文精神……”

此刻,我已经意识到谁是胜利者,所有公司都针对我们,在我们的成果上加以完善,对我们的优势进行遏制,无疑,GBD公司是做得最好的一家。如果说这里所展现的技术实力都相差无几的话,GBD在情感与人文关怀上的策略更胜一筹。他们有高手,是这个高手确定了竞讲的基调,没有一点儿美国文化的影子,一上场就用中国文化的亲和力拉近评委的情感。这里还有一个高手中的高手,申裕,他布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局,所有情节,公平地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除了被剽窃又毫无证据的我们。

我取出纸巾擦汗,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冷静,不管接下来采取什么策略,至少在表面上不能让对手看出异样。

GBD公司的竞讲人完成了激情澎湃的演讲。公证员在紧张地计算分数,主持人和所有与会者一起期待地望着大屏幕。终于,大屏幕闪烁一下,出现了结果——

第一名:美国GBD公司,总分865分;第二名:日本Jul公司,总分840分;第三名:北京亿劢公司, 总分835分;第四名:上海宝基集团,总分830分。

申裕喜气洋洋地走上主席台,宣布和美国GBD公司合作,艾尔·琼森微笑着和身边的人握手,走上台去接过合同文本,两人在上面龙飞凤舞,会场里再一次掌声雷动。

我突然看到了陈德强,我看到他,是因为他的视线正投向我,用眼神提示着我什么。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黑手就在眼前,是GBD公司在背后做了这一切。

二、无条件调查

昨天的竞标结果让我们几个人一夜未眠,今天一大早,我就来到彭济元的办公室,和他一起看竞标的整个视频,有些地方,彭济元倒放了五六遍。他沉思片刻,说:“曦朗,我们之间是有协议的,单我们公司对于为客户保密的协议就有七条。我在这一行做了这么久,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不敢推卸我们的责任,你想怎么办,我听你的意见。”

“我们公司两个主要设计人,主动提出愿意接受无条件调查,包括资产流动明细,父母、子女、配偶资产的调查,还有通话记录,等等,你也知道,出卖人至少要先拿到一半钱才敢做这种事。”

“你的意思是,如果卡夏不愿意,她的疑点就最大?”

“对。”

“那你也应该查查我的。毕竟我才是老板,你们的竞标书都是在我们的工作室完成的。”

“大哥,卖一份标书那点儿钱,都不值你檀木桌的一条腿,我当你是大哥,才和你开诚布公,我想请你帮我问问卡夏。”

“我问她,就等于逼她,你应该走正常的法律程序。你放心,绝不会伤害咱们兄弟情分。”

“大哥,一动公检法,好多事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就因为我相信卡夏,我才来和你商量,如果不相信,找人把她直接带走这点儿能力我还是有的吧?”

彭济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我先和她单独谈谈。”

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彭济元和卡夏推门进来,卡夏那双美丽的眼睛平静地直视着我:“徐总,我愿意接受无条件调查。”

我回到办公室,梁凯和李颦施都在。梁凯递给我一个文件夹说:“这是我找的两个律师团的资料,一个团队是为我们服务的,这个苏大律师是为和新村找的,他已经以法律援助的名义为和新村村民提起行政诉讼,市法院已经受理。还有,于局长来电话,让你尽快去她办公室一趟。”

芬姐直接给办公室打电话却没有单独打给我,有点儿公事公办的意思。我在想是不是彭济元对芬姐说了什么。

走进芬姐办公室,芬姐正在吃盒饭。她指指另一盒说:“先吃。”

我是又困又饿,没客气,掰开方便筷吃了起来。芬姐递给我一个文件夹,是立项协议书。根据我原来交给申裕的合作意向书修改草案,十谋县在工业园区给我们提供一百七十八亩的土地做产业基地,两年免税期,企业百分之十的股份留给十谋县产业发展协会,并删掉了保证一年内在创业板上市那一条,还有政府保障房合作方式。

芬姐说:“你们回去研究一下,想要什么条件尽管提,这周就可以立项。不过,我觉得这条件可以了。你也知道,白鲸酒业在产业园投了七个亿,可没有这些优惠条件。政府保障房虽然规模不大,但也是一个不错的项目,好多人都盯着呢。你们只投3.2亿,那百分之十的股份,不也等于有百分之十的风险转出去了嘛。”

芬姐话里有话,她的意思是百分之十的股份只是申裕脸上增光,做个表面的政绩。昨天才竞标,今天就出合作意向书,这明显是申裕早就准备好的,他在用优惠条件堵我的嘴。

我狼吞虎咽吃了最后几口,一推饭盒说:“行,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回到办公室,梁凯和李颦施正在啃汉堡,我把草案给他俩看,李颦施问:“你打算怎么向总裁汇报?”

“我刚给陈德强打了电话,那一百七十八亩地,是放置废弃磷石膏的,重污染区域。香喷喷的肉包子换成放了三天的瘪馒头,就看咱们有多饿。当然,我们来十谋,很大原因是为了它的战略位置。且不说我们集团体能充沛精力旺盛,不需要干馒頭,对于这起严重的出卖行为,就算申裕真的给我们一锅肉包子堵嘴,我们也不能容忍。如果我们接受,就成了犯罪帮凶,而且还是自残。我的个人意见是,对剽窃事件追查到底并以最快速度做出反击,对于幕后操纵者,必须让他们付出沉重代价!”

李颦施与梁凯都表示同意。梁凯说:“徐总,我还要建议,停止对李凡和朱颜同的调查,我敢提脑袋保证不是他们。咱不谈感情,不说人品,就客观推理,您想,他们才过来多长时间?平常白天工作,你们几乎天天绑在一起,下了班,我和李凡、朱颜同天天泡在一起,他俩既不赌又不嫖,就算是买通,也得有个时间吧?”

“你说得有道理。这样,你去找他俩谈,告诉他们调查只是例行程序,不要让他们有思想包袱,我们五人是一体,请他们来参与决策。但同时咱们也得充分认识到,这不是普通的泄密,是人家偷了咱们全部东西,而且有充分时间把咱们的参数、技术环节等每一个步骤都研究透,可能从我们设计的一开始,这密就在源源不断地泄。一个人把标书卖给三家公司,三家以咱一家为对手,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们三家联标。可是那两家公司规模也都不小,三家联标,GBD公司得先付多少管理费?如果那样,申裕的胃口岂不是更大?申裕一手罩三家,他们得花多少钱才能买通申裕?还有伍利,当初在牟立新手里把黑锅栽给咱们,可以肯定一点,他绝对知道内情,至少他能确定咱和申裕肯定不是一路的。”

我向总裁做了汇报,总裁仿佛早就想到此次竞标必然不会一帆风顺,他说:“占领重要的市场不会轻而易举,发生这样的事是正常的,就看我们怎么应对。你放手去做,我支持你。”

和大家通报了总裁意见,大家分头行动,晚上再一次开碰头会。

李颦施说:“咱们的申诉材料已经正式递交给市政府,这里还有一份,附了两个业内知名专家的意见,他们说从现场的表现看,有可能涉及不公平竞争,其他人都不愿意表态,我反复强调,他们的意见除了任书记,其他人都不会看到,这才拿到的。”

我感激地看了李颦施一眼,要知道这种事情一般人都不愿意卷入。两个沉甸甸的意见签字,既包含良知,又包含了她强大的个人魅力。

我说:“估计明天,最晚后天,申裕就能知道我们的动态。既然我们已经和申裕撕破脸,就要撕得彻底,要快,要狠,要让他们的竞标结果迅速流产。找陈德强,把事情立刻捅到任书记那儿,这次绝不能让申裕走到前面。”

我和李颦施到了丽湖酒楼,陈德强正在手把手教一个年龄很小的女服务员开茅台。见我们进来,他放开女孩儿的手,吩咐上菜,接着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递给我。我一看,熟悉的面孔,牟立新坐在一架装修用的开腿木梯子上,手拿大喇叭,他背后是很熟悉的大铁门,十谋县政府大门。

“是上千人上访的那次?”我问道。

“对!那几个小子很聪明,事先请了报社记者,廖敬辉让公安局的人先把记者控制了,把他们的摄像机什么的全都处理了。晚报记者用小相机拍了几张,他们没搜出来。”

我注视着陈德强的眼睛,对视几秒,陈德强哈哈一笑:“徐总,你就直接问我哪里来的嘛!我是个痛快人,既然要合作就绝对真诚,我可是把我所有的关系都动起来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让记者把这个事情报道出来比较好,我和任书记说不上话呀!”

我明白了,陈德强这个老滑头,是不想自己暴露,才想出这么个办法。不过,这办法还真高!记者报道,影响面比官员自己报告大,而且同时还能把廖敬辉踢进脏水,他自己还不暴露,可以继续落井下石。我禁不住对眼前这个猪头刮目相看,这就是官员的水平,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

我说:“你能找到茂源公司的老板?”

陈德强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对了,虽然这次我们竞标失败,愧对了任书记的重视,但还得和任书记吃顿饭表个态。市组织部王部长我们也蛮熟的,这次县领导班子如果真能动,我的关系,就是你的关系。”

“徐总,只要我出手抓茂源公司和伍利,就没退路了。”

“市法院已经受理和新村的行政诉讼,是我们安排的法律援助。现在咱们手里证据确凿,单是抓打记者隐瞒真相,廖敬辉就吃不了兜着走。只要抓住伍利,就能揪出背后的公司,揪出那个大头,咱们里外夹击,赢面还是很大的。如果能挖出来这么一起行贿受贿大案,陈县长的功劳可是不小啊。”我举起酒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陈德强和我对视片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阴谋的艺术

说和市委书记任达约好吃饭纯属吹牛,但我的确给任书记发了短信。

既然我们早已成为三家的靶子,这个状是必须告的。我们不但往市政府递了诉状,还直接找任书记的秘书递交了申诉材料,材料里只提竞标机密外泄三对一不正当竞争的事,附上视频,我又给任书记发了短信说明情况,想知道他是否愿意接见我。任书记很快打来电话,说材料他会尽快看,又说合作的项目很多,还温言安慰了我几句。

之所以选择这种方式告状,是因为我觉得任达和我认识的其他官员有点儿不同。我刚到云河时,作为云河市招商引资的大客户,任书记接待过我。当时我抓住机会,送给他一份纪念品,纳米级lv防火片,这是我公司自行研制的专利产品,防火片可以很方便地贴到墙上、瓷砖上和门上,作用是可以在建筑中打造一个完全不会被引燃并可有效过滤有毒气体的防火区,一旦发生火灾,人躲进这个空间,可以安全地等待救援。我曾告诉他把防火片架到燃气炉上试试,上次在和他要条子的时候,他还和芬姐提起此事,让芬姐转告我材料果然很棒,架在燃气炉上烧了一个多小时,放那儿就忘了,再想起来的时候,朝上的一面仍是常温,受烤的一面也只是微微发热。

这件事至少说明,任书记的确是个认真的人,对环保科技真正感兴趣的人。任书记给我打了电话,我暗暗高兴,因为我知道,重磅炸弹很快就到了。

高兴劲儿还没过呢,芬姐就来找我了,她压低声音:“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我委屈地说:“大姐,我是不想把你牵连进来。”

“你糊涂啊!你是我招来的商,任书记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你知道你在干吗吗?你这是要搞掉一个县委班子啊!你去书记那里告状,就成了人家的明靶子,你以为这些人是吃素的?你不要命了?”

“那,材料已经递上去了……”

“你行!徐曦朗,连我你都一个字不露,我这些天还傻乎乎地帮你找其他项目!你是第一天做地产吗?哪块地没有暗箱操作?而且,申裕也明确表态给你其他优惠条件,不让你空手回去!你嫌优惠条件不够,咱还可以再谈。你要是不按规则出牌,竞不上标就像疯狗似的到处咬,以后谁还敢和你合作?”

“大姐,你说得有道理,我是气昏头了。可事已至此,书记已经给我打电话了,现在咱立刻改口,反倒不好。你看这样行不?把这事儿放一放,让它淡几天。书记忙,也不见得有空仔细看,等过几天看看书记的态度,你再当这个和事佬,不是更有把握吗?”

芬姐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也只能如此。你如果还把我当大姐,就听大姐一句劝,自古以来,年轻气盛锋芒外露的,下场好的可不多!”

四、反击

早晨,打开折起来的早报,一张熟悉的黑白照片占了半版,县政府大铁门前满视野黑压压的人头,头版头条又粗又黑的大标题醒目地撞进眼帘:绑架记者,拘禁农民,十谋县政府在掩盖什么真相?

我一愣,先是一阵狂喜,担忧接踵而至,没想到陈德强的动作这么快。斗争拉开序幕,没有不透风的墙,狡兔三窟,以防万一,我得换住所了。

下午,晚报和都市报也登出了醒目标题“十谋县和新村上访事件始末”,除了牟立新坐在梯子上那张照片,其他照片都登了出来(我曾特意关照陈德强不要把牟立新的照片公之于众)。我明白,三报记者肯定是达成协议了,一个小小的十谋县,没能力胁迫三家大报,陈德强这脚踢得太狠了!

调查程序启动得非常之快,几天后,律师保出了和新村那些被抓的村民。紧接着,调查组进入十谋县,市政府正式下发意见,关于和新村的强拆、拘押记者、非法拘禁、强征耕地,市委市政府要坚决严查到底,追究相关官员的渎职与腐败行为。和新村竞标地块的结果正式作废,在结案之前不得处理。

我心花怒放,当即飞回北京,向总裁汇报下一步的挺进计划。总裁对我又是鼓励又是期许,告诫我一定沉住气。

在北京陪父母度过十一假期,我返回云河,却发现云河这边毫无进展。我给陈德强打了几次电话,又让梁凯联系取证律师,得到的答复都一样,政府里许多人不愿配合,互相推诿,关键问题无法取得突破进展。陈德强说,茂源公司的老板和手下几个骨干本来已经被他的人监视起来,可突然间下落不明,他只能暗中找人调查,让我再等等。

《西游记》告诉我们,有后台的妖怪都被救走了,没后台的都被一棒子打死了。强征耕地,强拆民房,和政府合作开发项目,这是一系列巨大的利益链条,拴的不是申裕一个。调查就意味着时间的延长,也就意味着一切可能性。

五、竹篮打水

在各方压力下,调查组终于公布了调查结果。

永昌镇政府主管负责人领导不力,监督不严,导致拆迁公司野蛮强拆,执行拆迁工作的主要责任人镇国土资源办主任翟建军即日起停职审查,同时,追究茂源拆迁公司的法律责任。镇政府非法拘禁被强拆村民六个多小时,引发群众和执法部门冲突,镇政府接待办主任停职审查。关于牟立新伤人事件,鉴于医疗鉴定部门对保安出具重伤鉴定,责任人在逃,交由当地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关于和新村的土地征用,县政府与村民签订的合同,内容合法,手续齐全。关于对和新村被强拆居民的补偿措施,县政府早已下发补偿意见,按原意见由镇政府强制执行。申裕、伍利作为县、镇领导班子一把手,督管失职,党内记大过一次。

大爷的!

土地管理法形同虚设,在国家一再明令保護耕地的要求下,逼五十六多户农民卖耕地搞开发的手续竟然是合法的!而我们,使出吃奶的劲儿一顿穷折腾,还真就当了回法律援助!

我把通报摔到桌上:“还北京最牛逼的律师团,他们是拿屁股思考还是吃了原告吃被告?”

梁凯说:“头儿,没办法,有人愿意出来认罪,人家的地盘儿,人证物证都是人家安排呀!”

“如果人家傻逼到连做假证都不会,我请这些狗屁大律师来干吗?”

李颦施一直摆弄手机,突然她的手机响起来,李颦施说:“别说话,现场直播。”

她接通手机,放到免提,一个有些遥远的声音传了过来,那语气很熟悉:“我们的竞标是在公正公平的环境下产生的,众目睽睽几百人证,全市各部门的专家评定,现在把结果作废,得有个理由吧?是弄虚了还是作假了?人证物证在哪儿?不能莫虚有嘛!现在调查组已经公布了调查结果,对我们的竞标过程没提出任何异议,我已经向上级做了汇报,我们等着领导拿出合理意见再进行下一步工作……”

我气急败坏:“申裕竟然敢和市委书记叫板,你们说,他怎么就能这么牛?”

说到这里,我恍然大悟,犯这么大的事还能屹立不倒,申裕不只有拿捏调查组的势力,还有制约市委书记的后台。他想翻案,恰恰说明了他和美国GBD公司是真正的幕后元凶。

我说:“李姐,还得找陈德强,现在茂源公司是关键。梁凯,找信得过的私家侦探,秘密调查美国GBD公司的一切事务。”

李颦施说:“通过这个结果至少我们可以知道一件事,申裕背后有很强大的支撑力,我们恐怕是高估自己的力量了。”

我沉吟片刻说:“于局长告诉我,任书记在市委班子会上说了八个字,无法无天,严查到底。这八个字够不够重?我觉得够,至少在当时是体现了任书记的决心。但是后来为什么能出现这么不痛不痒的结果?以任书记的政治智慧,他就算猜也能猜到这里面的内幕交易,是他权衡利弊网开一面呢,还是压力巨大力不从心?这两个结果都不好。如果是前者,我们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如果是后者,那他帮我们的能力就有限。不过加上我们自己的力量还是值得一试。这样,我去找于局长,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和任书记面谈。”

正说着,我的手机“啵”的一声短信,上面只有四个数字:5521。

六、以恶制恶

“我看了报纸,我爸和姐夫他们被放出来了。”

“是的,上周五出来的。”

“大恩不言谢,我还想再求你一件事,我想见见家里人。”

“现在?现在正是风口浪尖,最好还是过段时间吧。”

“那,那好吧。”

也许是听出牟立新声音里深深的失望,我沉吟片刻说:“或者,也不是不可能,你能来云河吗?”

“能。”

“好,那我告诉你,你用心记住,不要写纸上。”

那天晚上,走投无路的牟立新在信访局门前找到了打扑克的老四哥。老四哥听牟立新说了前因后果,把他带回住处。住处还有两人,鬼脸叫常海,另一个叫尤小龙,都是老四哥在上访时认识的。常海本是个勤勉手巧的汉子,木工瓦工漆工铁艺都干得来,他在外务工时,家中耕地被强征,他回到乡里,纠集村人去县里上访,回家时却被拦住暴打,老婆又被流氓当街扒光了衣服。他没脸在家乡呆下去,只好跑到云河连上访带找活干。其实他早已对上访无望,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赚点儿钱,把老婆孩子接出让他丢尽脸的家乡。

尤小龙的爹在上访时被截访的流氓打断肋骨打折了腿,在家里挨了三个月去世了。尤小龙原本在成都打工,到云河上访后认识了常海,他是转业兵,转业后一直做汽车修理工,见过不少世面,人也很精明。

当晚四人聊起各自的经历,大家问牟立新的打算。牟立新说反正已经被通缉,拼死也要出口恶气,告状无门,只能以暴制暴。四人苦大仇深,一拍即合。牟立新虽然年纪最轻,但头脑清醒,劫伍利时指挥有度,众望所归地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两天后,牟立新來到指定地点。与此同时,和新村送锦旗的代表们已经由大律师苏绍阳的两位研究生弟子兼助理接进酒店。因为表面上是免费的法律援助,所以酒店故意订得很寒酸。李兴在前面手拿锦旗,交到苏大律师手里,又和苏大律师热烈握手。牟海良和女婿都来了,一是为了感恩,二是为了问牟立新的事。小儿子生死未卜,他们想咨询大律师牟立新到底能算犯啥法,得判多少年。

落座上菜,大家开始推杯换盏,苏大律师显得格外高兴,嘴里说不喝酒,也和众人干了两杯。酒过三巡,牟海良和女婿史继文都换到大律师身边,问起牟立新的事。大律师仔细询问细节,让牟海良把电话留下。

一会儿,史继文的电话响起来,对方是个男子,说:“别说话,听好,你现在带牟海良去楼上的306房间,不要让别人察觉,装作上厕所就可以,有人在那儿等你。”

电话戛然而止,史继文手握电话,看看身边仍在向大律师问个不停的老丈人,心觉蹊跷,转念一想反正是在楼上,就算有什么事也吃不了亏,便决定自己先上去看看。

史继文三步并作两步上到三楼,推开306的房门,屋里的人抬起头,史继文大吃一惊:“小新?”急转身关上房门。

牟立新叫了声:“姐夫!就你一个来?爸呢?”

“你怎么来这里的?爸就在二楼,和大律师吃饭,就是免费帮咱村打官司的大律师,咱这几家代表都来了。你等哈,我去带爸上来,你别急,我逮机会不让别人发现。”

姐夫关上门的一瞬间,牟立新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想说点儿什么。落日的余晖从窗上斜穿过屋子,像一道绚丽的感伤河流,把自己巨大的侧影投在门上摇晃不定。他走到门边半推开门,向左右两侧的走廊望去,人来人往,没人注意他,他重新关上门,背靠在门上。

想到爸爸,他的眼睛像雨后的河水一波接一波地混浊不清。他低下头捂住脸闭起眼睛,半晌,有人推门,被牟立新的身体阻住。牟立新急忙前走返身,一个男人握着门把手探进头,看到牟立新,抬抬手示意走错了,又把门带上。

这偶然的打扰截断了牟立新的伤感,他有些心焦,父亲就在楼下,咫尺天涯。他再一次起身打开门,却发现走错门的男人正在门口不远处打电话,见牟立新出来迅速挂掉了。牟立新紧盯男人,侧行向楼梯口跑去。男人看到他的举动,有一瞬间的诧异,接着迅速向他追来。牟立新撒腿就跑,转过墙拐角,和两个正上楼梯的男人碰了个对面。其中一个瘦子仰起头和牟立新目光相接,刹那间彼此认出对方。上菜员正托着热腾腾的水煮鱼越过两个男人的左侧上楼,牟立新猛地拉起锅把向瘦子甩去,热油翻腾,瘦子惨叫一声捂住脸,旁边的男人抽出枪喊道:“快拦住他!”

楼下众人乱作一团,牟立新直冲下楼跑出大门,持枪男人追出来时,牟立新已经跑出十几米。突然,一个斯文男子拦住了牟立新的去路,牟立新转身再跑,眼看就要被前后夹击,一辆灰色轿车突然冲过来,吱的一声停下。牟立新跳上车,车子迅速掉头,绝尘而去。

牟海良这屋听到外面吵吵嚷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史继文推开门跑出去,却见人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他正要跑上三楼,突然被人抓住手臂,他一回头,大律师正用威严的目光示意他回屋,史继文立刻明白了什么。

牟立新四人在早已看好的地点丢弃了轿车,走过两条街,进了另一辆灰色面包车里,面包车重新开回饭店。

他们远远看着刚才追他的几个人上了一辆吉普车,和救护车一前一后驶出广场。尤小龙问:“跟哪辆?”

“跟吉普。”牟立新说。

我的电话响了。

“喂?”

“是我,我家被盯上了,追我的是警察,还有一个瘦子,是到我家强拆的凶手之一。我现在很安全,刚才在跟踪他们,他们的车到了十谋县城一个叫梦海阁的洗浴中心,车里只剩一个人了,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你打错了吧?”我这么说是为了以防万一。

对方沉默片刻:“对不起,是我打错了。”

挂断电话,我对李颦施和梁凯说了通话内容,李颦施说:“也许那就是陈德强要找的人。”

全体开会。

我向李凡和朱颜同深深鞠了一躬:“两位老师,先前对你们不敬,我向你们谢罪。”

“没关系。”李、朱二人表示理解。

我说:“按理说咱们各司其职,两位老师做技术,我不应该烦扰二位,但事情进行到现在,想必大家也看清了,只要有对手,不管你做哪块儿,都不能独善其身。所以这次我想,既然咱们是一家人,分工就不要太清楚了。咱们劲儿往一处使,成败在此一举。赢了,成绩是大家的,败了,是我领导不力,我引咎辞职。”

“徐总,您就说要我们做什么。”李凡说。

梁凯把一沓材料递给李凡和朱颜同:“这是所有的资料、图片、照片,徐总还画了张图,你们看一下。”

“我们要讲个真实的故事,给市委书记任达看,如果任书记没有反馈,我们立刻缴械投降,逃离崇原。”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