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儿子会抱着我们哭,那我就成功了

2013-04-29 00:44累累
分忧 2013年9期
关键词:儿子孩子

累累

孩子们最信任的人

吴念真经历坎坷,弟弟2001年自杀身亡后,身为长子的吴念真又接连失去了母亲和妹妹,重度忧郁症的妹妹也是自杀。五个兄弟姐妹中,有两人自我了断,加上吴念真的父亲,当年不堪硅肺之苦,从医院的病房坠楼身亡。吴念真自己也有严重抑郁症。就是这个备受打击,常年在抑郁阴影笼罩下无法快乐的人却是台湾最会说故事的人。

无论男女老少聆听吴念真讲故事的过程中都能感受到被理解的宽厚和被释放的轻松。他的温暖和包容,让每一个在他面前的陌生人都可以卸下武装。身为长子的成长经历,让他总是忍不住把责任和承诺,当作最重要的生命意义。

没有经营博客,只偶尔在微博上发言的吴念真,拥有四十万的粉丝。2013年年初还打败九把刀和宅神,被网友选为“网络上最被信任的人”。看到吴念真本人,也是一样的真性情、一样的妙语如珠。《人间条件》舞台剧闭幕时,全场观众轮流传卫生纸拭泪﹔去中学演讲后收到四百多封邮件是学生们不能和父母说的心事……

有朋友说吴念真煽情。但,每一个煽情背后都是真实的心痛。吴念真能懂得小人物生命中每一个琐碎的辛酸,是因为他自己的人生血泪斑斑。

心底最挂念的是家人,却在过去十几年中,父亲、弟弟、妹妹相继自杀,母亲也过世。身边有一大票一辈子搏真情的朋友们,但处在生命困境时依然得要孤独面对。

今年六十岁的吴念真似乎有过人的能量,总能把过往的曲折变成生命的养分。身为长子、一辈子当大哥的吴念真,也是凡人也很累。但是从小父亲母亲的身教,让他总是忍不住看到“责任”横在面前挡住前路时就会喊:“我来!”

如今吴念真的儿子吴定谦也都到了而立之年。吴定谦从台湾大学戏剧系毕业,毕业后一直都在各个剧团里面,学习着接受着各种不同的挑战。曾当过导演助理、排练助理、服装管理、操偶者,翻译过世界剧场 PROOF 的剧本,也参与过剧场、电影、电视剧的演出,是个全方位的艺人。剧场导演作品有绿光剧团《Rabbit Hole——出口》,影像作品有: 电影《一八九五》、《录鬼簿》、《比赛开始》。2012年底吴定谦出了自己的第一本书《66号公路》。

说起与儿子的相处,吴念真感慨万千,他谈不上经验,也不是教训,就是他的亲身经历和来自父母,兄弟姊妹的重重影响。在抑郁阴影笼罩下,吴念真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法快乐的人,但是,他却要让孩子快乐起来,并为此不懈努力。

给孩子最大的自由和空间

我看到朋友的兄弟姊妹五六十岁了,还可以凑在一起煮饭,很想哭。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这样:爸妈不在了,兄弟姊妹还在。

弟妹过世事发当时会埋怨、生气。在那种最无助的时候,是责任在支撑我,让我走下去。即使每年忧郁症最严重、吃药最多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都不舒服、觉得没有意义,总要告诉自己,有很多事还没完成,必须去承担。

弟妹去世后,他们的小孩当然是自己的责任。有时因为这种责任,再悲伤也不能把自己弄倒,不管怎样都要好好的。我会觉得很辛苦啊,从十六岁离家辛苦到现在,好像很多事都为了完成别人的期待。像绿光剧团有时开会开到一半卡住,有些事没人做,我就说﹕“好啦!我来。”好像赶快把这件事情结束大家可以往前走。当然很累!但那就是你的承诺啊!那是一种动力,是自己的承诺,就要去完成。

我遗憾的是父亲很少跟我们讲话。妈妈很专制,觉得世界应该照着她的意思运转,所以他们两个常常搞不定。到老了才知道,爸爸原来是个很自在的人,十六岁从嘉义北上来工作,他心情很不好的时候去山上拜拜,会跟我说﹕“我好像是一只鸟,飞进笼子里。”

所以我一直觉得要给孩子、给人最大的自由和空间。以前家里穷,村里孩子小学毕业就去做工,我考上初中﹐校长叫爸爸让我念,但念完初中我也出来工作了。离家后父母从来没办法干涉我们要做什么,我是这样长大的,没有人管我,没有变成流氓。村中小孩也都是十三岁离家,也都正正当当地在这社会上活着。我儿子也可以啊!

如果父母是正人君子,孩子也不会变坏,我对这个有信心。他人生去选什么,我在旁边看,世代自有风景,你一定不能用这一代的价值观强加在下一代身上,而且也不一定是对的。

父母都以为天生理解孩子,其实不是

2012年,儿子吴定谦在三十岁的时候,出了人生第一本书。不是很多人清楚美国66号公路。这条从洛杉矶到芝加哥、全程约四千公里的公路,曾有很多美国文学书、电影以它为背景。它见证高速公路建好、沿途小镇衰败的现实。这条公路本身就充满故事。

儿子小学时,我们看了一部关于这条公路的电影,我就跟儿子说,有一天你长大了,我会开车带你走这条公路,一路慢慢开,只有我们两人,可以有 mens talk(男人之间的对话),讲生涯选择、恋爱经验,这时候妈妈就不能在场。

后来没有实现这个诺言,因为台湾的教育没有给孩子那样的空间和机会。初、高中阶段课业那么可怕。当他跟出版社提出,要自己开车去走一趟这条公路的计划时,我心里就很清楚,说不定小时候跟他讲过的他都记得。

我本来以为跟儿子很熟,但看完后,感觉却不太熟。他写出小时候的记忆,我和他妈妈跟他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我们都忘了,但他都记得。

我很惊讶,因为我这一代人的父亲,大多不会跟孩子沟通。我一辈子跟爸爸讲的话不超过两百句。因为他不知道要跟我们讲什么,我们怕他怕得要死,什么也不敢跟他讲。我爸过世之后,为拼凑他的人生要问好多人,他是平面的,那么亲近的人距离却那么远。所以,我那时就跟太太说,我们要当儿子的朋友,像兄弟一样没大没小,这样他就不会怕你。也许这样会比较好沟通,不会出问题。

那时我说,若是有一天儿子失恋了会跑回来抱着我们哭,那我们就成功了。果真,他中学第一次失恋,晚上两三点跑来我房间抱着我痛哭,一方面觉得很心疼,一方面也很高兴真的做到了。

我一直以为这一辈的父子关系应该都是这样的。我的好朋友们都跟他们的孩子很好。直到有一天,我去一所很大的中学演讲,有一千五百位初中生、五百位高中生。我讲父亲、讲很多自己的历程、儿子的笑话……大家都听得很开心。

后来有一个学生举手说要问一个问题,他说:“我不晓得要跟爸妈讲什么话,我不敢。例如:我今天不舒服,说不想去上课,我爸就拿棍子打我。”他一讲大家都笑了。我说,另外写 email 回答你,结果忘记自己拿着麦克风,就把email邮箱说了出来,没想到两个星期收到四百多封email,害得我的计算机中毒。

这些孩子信中都在讲父母亲。“我数学不好,被爸爸骂得很惨,但我语文很好啊,他为何不称赞我的语文?”或者,“爸妈很势利,不准我跟我的朋友在一起。”

天啊!他们的父母亲应该小我二十岁,但为什么都还不能跟孩子沟通?没办法当孩子的朋友?我吓一跳,这些孩子们对我没戒心,相信我这样一位陌生阿公。但是为什么他们不能、不敢跟父母讲同样的事情呢?这让我非常疑惑。

难以置信,和儿子从没有过冲突

讲出来你也许不相信,我和儿子真的从来没有冲突过。他是个很听话的小孩,我没有骂过他。平常我们都叫他“哥哥”,我最凶的时候是直接喊他名字“吴定谦”。他叛逆期跟妈妈讲话比较凶。我最多在旁边跟他说﹕“吴定谦,对我老婆客气一点!你有听过我跟阿嬷这样大声讲话吗?”

唯一一次很严肃跟他谈是他小学一二年级时。他那时成绩很好,老师特别安排一个成绩比较不好的坐在他旁边。那位老师很好,有一天他打电话来说,儿子做了一件让他非常惊讶的事,看我要不要跟他谈一谈。考试时我儿子举手告状:“老师,他偷看”。老师告诉那个孩子,考试不可以偷看。第二次吴定谦又举手说同学偷看,老师告诫后那个同学还是偷看。儿子竟然把答案全部擦掉写成错的,让同学抄,抄完再快速改为正确答案。

我吓一跳,这很奸诈,这是大人之间都无法原谅的事!我问儿子为什么?他说:“这样不公平!”我们的教育让孩子这样重视分数!我跟他讲很长的故事,讲当兵时,有错误发生,会有一个人出来承认犯错,一个人承担。这个人最后会被大家尊敬,这叫义气。这是唯一一次我认为他做错事跟他长谈。

我很清楚小孩的世界和我们的不一样,他们经历的不是我们能懂的。父母自己做不到,你就不能要求孩子做到。我儿子从小成绩很好,有一次数学却考了七八十分,老师在联络簿上说,数学要多加强。我太太就告诉他:“你数学要多加油啊!”我把太太叫到厨房,问她:“你数学有没有很好?”她说:“很烂!”我说:“我也很烂啊!大学联考才考10.18分!”我们这么烂,怎能要求孩子好呢?所以我很认真跟太太谈,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不要叫孩子替我们去完成。父母要孩子长成什么样的人,自己要先做成那样的人才行。

你不能决定他的前途,你不能只因为你认为从那系毕业会找到什么工作就叫他去念什么系。让孩子自己去决定,以后他比较不会怪你。我儿子大学时只填两个系,社会系和戏剧系,我要他说服我。他说念社会系可以跟很多人在一起,协助他人、了解这社会。念戏剧系可以跟很多人一起工作,而且可以安慰很多人。我觉得他是真的认真思考过自己要做什么的。

《一一》里面的高中生本来由吴念真的儿子演的,演了一场戏之后,儿子不干了。导演杨德昌给吴念真发了一封很长的电子邮件,希望他去说服儿子。吴念真表示,我家不是靠说服的,我尊重儿子的想法,应该是你去跟他讲,而不是我去跟他讲的。杨德昌想约吴念真的儿子单独见面。儿子拒绝了。

吴念真后来有机会问儿子为什么拒绝出演。儿子说:电影里面跟他演对手戏的女孩子,为了拍这个戏休学一年,结果开拍没两个月,就被换掉了,这对女孩子是很大的打击。吴念真再问下去,儿子只是哭。有一天儿子对吴念真说:爸,我跟你讲,杨德昌伯伯爱电影大过爱人,我觉得还是应该爱人更多一点。

儿子后来念了台大戏剧系,他大学毕业那天,跑到我书房:“爸!你从今天起不用给我零用钱了。”我站起来跟他道谢:“从今天开始,你是独立的个人了,谢谢你,成长过程没有给我找麻烦。”

儿子已放飞,关注更多儿童

现在我年纪已大、没那么多责任了,好像慢慢进入一个比较喜欢自己的时候。年轻时觉得什么事都应该去做,现在清楚自己什么事做不到,可以挑选一些事认真去做。

有些事很难,但有意思就去做。做完“三一九乡村儿童艺术工程”,现在成立“快乐学习协会”做课后辅导。我希望能够陪伴孩子就好了。为下一代做点事,是我现在最想做的,能帮多少算多少。

因为未来是他们的啊!我们的小孩很寂寞,慢慢无法跟人沟通,很多辛酸不知跟谁讲。小孩一旦不会讲,就动武,不是语言暴力、想法暴力就是行为暴力,只要让孩子有机会倾吐、抱怨就好。有人可以讲、敢去讲心里的事,比把英文念好还重要。

责编/昕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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