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西藏高原来（连载十）

毕淑敏

针刺合谷穴

我在西藏的时候，是很时兴中医针灸的。比如肚子痛，就要用银针扎腿上的足三里。头痛，就扎脖子后面的风池穴，据说很灵验的。

我说的第一次扎针，不是别人给我扎针，而是我给别人扎针。

按说这不是太难的事情，反正痛的是别人，我们只要把针戳进去就是了。事先我们熟记了穴位，练习了“补”和“泻”的针法。大伙甚至还在彼此的身上试扎过几次，取得了经验。所以，比起打针来，我要有信心的多。

真刀真枪上阵的日子终于到了。医生叫我去给一个上海人扎针。处方上写着：“牙痛。合谷穴，强刺激。留针十分钟。”

我带着消毒好的针夹，走到上海人跟前说：“你的牙现在是不是痛得很厉害？”

他吸溜着凉气说：“是啊是啊。”

“马上你的牙就不痛了。伸出你的手来。”我说。

精明的上海人不肯服从我的指挥，追问道：“干什么？”

我抽出银针说：“给你扎个针。”

他立刻把手背到身后，说：“我只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还真不知道有牙痛医手的。”

我说：“头痛医头的是庸医，牙痛医手的才是良医。喏，这是医生的处方，你可以看一看。”

上海人真的把医生的处方拿去研究了一番，才把手从后面摊了出来。我捏着针刚要扎，他大叫一声说：“这么长的针，还不把我的手心钻成窟窿？你有没有搞错？蚊子叮一下都要把人痛煞，这根针一扎进去，还不得把人痛晕？我不扎了！本来牙痛就够难熬的，再加上手痛，岂不雪上加霜？！”

我解释说：“这针虽长，但是很细，不是很痛的。我再给你扎得快一些，并不像你想得那样可怕。”

他嘴一撇说：“我的肉又没长在你身上，所以你说话好轻松。你是一个新护士，我早就调查清楚了。你才扎过多少针？不过是拿我当试验品罢了。”

我一听，急了，说：“谁拿你当试验品了？我们早在自己身上试验过了。”

上海人眼睛一亮，透出一丝信任，但紧接着又被狡谲所代替。他说：“我不信。你们无病无灾的怎肯在自己身上扎针？十指连心，谁不知道！”

我气愤地说：“你怎么这么不相信别人？我们当然扎过了。”

他咧着嘴说：“口说无凭。你要是当着我的面，也在自己的合谷穴上扎个针，我就信了你，我就肯扎针了。”

我一下子愣了，想不到他提出了这样一个刁钻的要求。要是我不答应，这个调皮捣蛋的人，就不会让我给他扎针。医生的医嘱执行不了，是我的失职。我一狠心说：“好啊。我就当你的面给自己扎一针。你看清楚了，而且要说话算话。”

上海人立刻来了精神，看好戏一样坐直了身子说：“只要你给自己扎了针，我就一定扎！”

事情僵到这儿，只能向前不能退后。我咬着牙用自己的右手给自己的左手消毒。清洁的酒精涂在手上，有一种寒冷的感觉。

面对一双挑剔的眼睛，我不但需要操作的毫无失误，还得自始至终笑容可掬。

我用右手掐着针，瞄着左手的虎口说：“我……就要……开始了。”

上海人不屑地说：“我看你比划了半天了，为什么还不扎进去？我知道你是胆小了，凡事都是说别人容易，自己一干就露馅。”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自己已经摆好架势许久，并不敢真扎下去。

说实话，自己给自己扎针真是一件恐怖残忍的事情。你明明没有病，却要用自己的手把一个尖锐的针芒刺进肉里。纵使你的意志命令这样做，你的身体也出于本能反抗你。我们以前虽也练过扎针，那都是给别人扎，而且是在腿上，肌肉不敏感。这一回是在手上，真是下不了决心。

但为了工作，我只有把这根针扎进去。我一狠心，自己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左手，这只是一块木板。我这样想着，就把针尖扎进了皮肤。

面对上海人咄咄逼人的目光，我一直保持着平静的微笑。进针的瞬间有电灼样的震颤感，我脸上的肌肉可能跳了起来。但我马上更开心地咧了嘴，装出那是一个笑容的前奏。

我相信这一切都做得很成功，近在咫尺的上海人什么也没发现，他吃惊地说：“看来真是不很痛的，你的眉毛也没动一下嘛！”

那根我亲手插进我皮肤的银针，很稳当地立在我的虎口处，好像一根小小的旗杆。

后来我很顺利地给上海人扎了针。以后再碰到害怕扎针的病人，上海人就很热心地说：“这个护士扎针技术很好的，你就放心让她扎好啦。”

可我心里对上海人总有点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