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建华 熊鑫 任常青
小莲干人体模特这行,已经整整17年了。
这是一个最初对她们而言不能与家人说的“忌讳”职业,而如今,人数越来越多,“不齿”变成了相对容易赚钱的职业。她们在这个行业始终没有离开,尽管她们认为,收入只能维持家用。然而,一切似乎来得太突然了,17年后的一天,小莲被学校以“钟点工”的名义,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一同被“开排”的,还有她的姐姐小兰、侄女小芬。
人体模特的困难寻找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人体课成为美术系学生的专业课,这是一门必修课。然而,寻找模特在那个年代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如果不能完成必修课程,也就意味着不能如期毕业。
1996年时,云南艺术学院美术专业油画班的7名学生比今天遇到的困难要多得多。在昆明市麻园村附近,他们能找到一些老年人进行肖像绘画,而人体课却没有办法上,特别是年轻一些的模特,他们所需要的是几个年轻的能勇敢站上台的人体模特为他们上课。可是,谁会愿意呢?
当年的学生周锋记得,在征得老师同意后,他和班长等3名同学先后两次来到董家湾劳务市场招人。
在小莲记忆中1996年的董家湾劳务市场非常热闹,人来人往。小莲像其他求职者一样站在人潮中等待幸运的降临。
1996年5月3日下午两点左右,周锋他们3名学生在劳务市场,一眼就看上了小莲,个头不高但清清秀秀。“我们问她是不是来找工作的?愿意去大学工作不?”当年的另一位同学记得,这个小姑娘当时听说是大学,很高兴,急切地问让她到学校干什么?
周锋他们不知道怎么去跟这个小姑娘描述人体模特,又担心如果说了,小姑娘肯定又不会去了。他们已经在劳务市场蹲守了两天,碰了几次软钉子,有个姑娘扭头就走了,还说他们耍流氓。
“他们告诉我他们是大学生,是来招人的,我可以去学校当模特,坐在教室里面给学生们画。”小莲当年对模特没有一点概念,一位同学告诉小莲,做模特就是坐着,“像照相一样”。而更吸引小莲的,是她能去大学工作,这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毕竟,她也和同龄人一样有过大学梦,但是,因为家庭贫困,她初中毕业后就失学了,从偏僻的山村进城打工,永远错过了。
她还从这3名大学生中得到了一个更好的消息,学校发的固定工资是每个月150元,如果她嫌少,可以去跟学校和老师商量。“那时候150元的工资已经算高的了,我很满足了。”
小莲当即爽快答应了。1996年5月6日早上7点左右,18岁的农村姑娘小莲,拎着简单的行李,高高兴兴住进了大学校园的宿舍。
最难熬的一个半小时
时至今天,中国每年对人体模特的需求量在1000人以上,并逐年增多,人体模特的主要从业人员,虽有变化,但主体依旧是农民、清洁工、保姆甚至“棒棒军”;而对于艺术院校美术专业的学生来说,他们需要对各种年龄段的人进行绘画。
1996年5月6日早上9点,云南艺术学院美术系油画班。
20平米的教室墙上贴满了同学们画的老年人的肖像,教室里7名同学,3名男生和4名女生,还有一位马老师,都非常高兴地在门口迎候着小莲的到来。
“好好照顾和安抚她,让她继续工作,不要让她走了。”办公室黄老师对马老师一番叮嘱。
开始上课了。“这节课是人体课。”马老师说。学生们满怀期待。
女班长拿来一块布,并让男生先出去,然后让小莲脱去衣服。“我穿了3件衣服,脱了第一件时,马老师说不行,我脱了第二件,只剩最后一件内衣了,马老师还说不行,要全部脱掉。”小莲如雷轰顶,才知道为什么办公室的黄老师要再三地叮嘱。
“不是说画画吗?为什么要脱衣服?”她开始掉泪,她这才明白,人体模特是什么意思。
“不行,这样的工作我不做了。”小莲既羞且怕,她全身发烫。她抹着泪,去穿另两件衣服。
一场漫长的拉锯,在几位女同学和农村姑娘间展开。小莲拽着自己的衣服要穿,而几位同学恳求她为他们上一堂课,因为没有人体模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上过这堂课了。
10分钟、15分钟、20分钟……时间就这样在小莲胀红的脸和不住的摇头中慢慢流逝。“这种丢人的事被人知道了怎么办?”小莲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这种想法。
“小莲,求你了,就只上这一堂课,帮帮我们。”班长再次恳求。
“好吧,就这一次,我不要钱,就帮你们一次,我马上走。”小莲终于点头了,她觉得这是她做的最坏的一次决定。
一切都准备好了,男女同学落坐,开始调色画画。
小莲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个半小时,她内心煎熬、挣扎。她听着老师叫她摆动作,她很僵硬,“灵魂都飞了”。身下的衬布被滴答的汗珠湿透,她一直都想呕吐,但她一直忍着。后来,她知道除了心里的恐惧外,还有她从来没有闻过的颜料的味道。
本来该再上半个小时的课,看到小莲支持不住,马老师叫小莲可以休息了。
小莲穿了15分钟才把衣服穿上。女同学们在旁边安抚她,她开始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走出教室,她又开始不停呕吐。
“这是正规工作,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学校也有其他人做这份工作。”老师苦口婆心,并告诉她,这份人体模特的工作是高尚的,因为她是在为艺术献身。
一段难言的双面人生
已经从事艺术工作的周锋认为,艺术就是艺术,艺术是不容亵渎的。不论当年还是现在,他们在临摹人体模特时,可以用“心如止水”来形容。一位雕塑家说:“我们4年的大学,有3年是上人体课,根本不会有什么想法,上课、学习、完成学分,或者说已经麻木了……”
而1996年的农村姑娘小莲,对人体模特这个行业完全是陌生的。在她看来,这是一个不能启齿的职业:羞耻、哭泣、拒绝,直到接受。
面前的小兰,40岁,看上去很憔悴,“压力很大,这几年,尤其是这几天打官司”,她禁不住哭起来。她是小莲的姐姐。1997年2月,她在妹妹的介绍下,从一名纺织女工转行为人体模特。
20年在昆明打拼,如今,小兰已人到中年。这些年,一家人一直租房子住,出租房就在麻园村附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可以看到对面她上班的云南艺术学院。“儿子问我在哪里上班,我就是指着对面的大学告诉他在那里面,儿子还小,他认为他妈在大学里面上班很骄傲。”
可是,儿子不知道小兰心里有多苦涩。她和所有孩子的母亲一样,早早起床,为儿子准备早点,送他去上学。然后再跟丈夫说自己要去学校扫地了。学校里8小时的课是安排满的,她要坚持坐8小时,按老师的指点摆出各种姿势,一天8小时,课上下来她可以获得100元的报酬。
这些年来,打工的丈夫并不知道她干的是人体模特这一行,因为还有妹妹和侄女和她一样在学校“扫地”,她隐瞒得很好,丈夫并没有任何疑虑。
“我告诉我姐,老师说我们是在为艺术献身。”小莲在兄妹中排行老九,小兰是老三。“是个好姑娘,身体条件好,敬业、单纯,好多学生都画过她。”“那个年代需要勇气,这是个有勇气的姑娘。”当年把小莲从人才市场领回来的周锋等7位同学至今都这样评价小莲。
第一堂课后,学生们都认为一定要想办法留下这个姑娘,否则,他们将再次面临不能上课的困境。7位同学开始轮流请小莲吃饭,为她打饭。学校的老师们也都来劝小莲留下来。
面对这些大学生和大学教授的恳求,小莲心软了。可是,接受了这个职业,来自精神的重压让她喘不过气来。3个月里她足不出校——孤单、无助、难过又漫长。那时,做人体模特一节课是4元钱,一天是16元钱,再加上每个月学校发给小莲的150元的固定工资。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半年后,一直跟三姐称自己在大学扫地的小莲决定跟三姐摊牌,因为学校老师叫她再帮助找几个人体模特。刚刚失业的纺织女工小兰,就这样和妹妹一样,当上了人体模特。之后,是她们的侄女小芬。
她们的固定工资从最开始的每个月150元,1999年涨到了200元,2003年再涨到了每个月300元,一直到现在,固定工资仍是300元。
3个女人先后成家,但他们的家人都不知道他们干的这一行,这是她们彼此永远的约定。
一份职业的心理落差
“这份职业是一分值得尊重的职业,不管时代怎样发展,我们应该给予尊重。”周锋说。
老李今年65岁了,他是麻园村附近的农民,平时,种地、带孙子,和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头没什么两样。他还有一个隐秘的身份:人体模特。他经常出没于各高校的美术系。和他一样的人,据他说还有几十个,但大家都彼此认识却极少攀谈,“这是一个谈不得的职业,很忌讳的。”
2011年,他在村里另一个50岁同行的介绍下,当起了人体模特。他不像小兰她们有固定工资,“就像做生意,往往是学校一个班的班长找到我们,或者我们主动去找他们,双方讲价,同意就成交。临时模特,就是学校说的钟点工。”
云南艺术学院的一位班长说,他们现在找模特都是在附近的城中村寻找,与过去相比容易多了。有时候,人体模特会自动来联系他,但是时至今日,“更多的是底层打工者或农民,极少能找到城市白领或者蓝领做这个工作。“他们给这些人体模特的报酬是从班费中拿出,之后再与学校结算。
老李上一天8小时的课,他所拿到的报酬是每天100元,如果按每节课算不到13元。不过,老李说,他也只是给学生上三四天课,其他学校他也跑场去做“人体”,“所以站一天能拿到100元也不错。”
老李并不在乎自己被学生们画成什么样子,他说,他和他周围的临时模特都是一样的想法:做生意,就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小莲常常会想起从前,1996年到1998年的两年间,她是那个7人油画班的“御用模特”,同学们待她亲如姐妹,有一个挡板遮住她脱衣服,上课时门关着,每隔10多分钟,学生们会问她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下课时,学生们会等她穿好衣服一起去吃饭。
现在呢?小莲们坐在台上,大门可以敞开,人来人往,有换桶装水的,有推销颜料的,甚至还有进来打扫卫生的,如入无人之境。学生们熟视无睹。对这个职业的尊重远不如从前。
一场对簿公堂的官司
小莲他们该不该端上铁饭碗?她们的代理律师云南众力律师事务所律师穆英认为,这个案子中的3人已经与学校形成了事实劳动合同关系,即使一审赢不了,二审他会免费帮她们打官司。云南华度律师事务所律师饶宝静说,人体模特属于比较特殊的职业,进入这个行业,无须用高尚的理由来粉饰它,只需要遵照《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有关规定支付报酬就行,除此之外,模特不该享有法律之外的特别待遇。但就本案而言,她认为3人与学校已经形成了事实劳动合同关系。
每个月学校发300元固定工资,每天上课,可以从班长那里得到100元的报酬。“不是天天都有人体课要上,加上固定工资,我们每个月也就1000多元钱,不够养家。”小莲3人,偶尔也像其他钟点工那样,去跑场。
“我其实想过无数次,是不是换一下工作,去做点小生意,要不然就回家种地。”不过,小莲发现,她已经在这个行当干了17年了,青春已去,她不知道自己如果离开了熟悉的环境,还能再去选择干什么。
小兰认识学校里的好多学生和教授。有一次,丈夫来校园找他,“他很奇怪,我一个扫地的,为什么认识那么多人?我当时就敷衍,在学校那么多年,我认识这么多人很正常啊!”
也许,对这个熟悉的环境,小莲和姐姐、侄女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今年4月,学校老师告诉她们3人不能继续在学校做了,劝他们离开,但他们得不到一分钱的补偿,只是一次性发给了他们5个月没有发的工资。
“我们找学校找了3次,给我们转岗让我们扫地都行,但他们只是说,我们是钟点工”。
今年7月15日,小莲、小兰、小芬坐在了原告席上,面对他们的是被告云南艺术学院美术学院。一名清洁工之前承诺为他们作证,但因病未能出庭。没有一名学生愿意为她们作证。
当年招她们进来的学生、老师,多年来小莲手机里保存着的一个个电话的主人,没有一个站出来,证实他们3人与学校之间事实存在的用工关系。
“我们打这个官司,不仅仅是要讨回属于我们的物质补偿,更是为了我们人体模特的尊严而战。”
小莲第一次,说到了尊严。
(文中小莲、小兰、小芬、周锋均为化名)
(摘自《春城晚报》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