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购物推车嘎吱嘎吱往前,一排排货架往后。煞白的节能灯让我成“雪盲”,眼正中“贴”了一块“白板”,看出去任何东西都贴上白色标签。“白板”随眼球运动,我看不清想要的起士。一会儿适应了就好了。于是我推车漫游。是她们!我一眼瞄见,心里一震,往前,往后,还是装作没看见?一时没了主意,在原地动不了。她们在我眼前轻松走过,没有回一下头。她们说笑着,这使我心里轻松不少,我望望她们背影,抛弃推车,走出无购物通道。
睡梦中,我变身马戏演员,骑着小白狮,跨过一只只火盆,高高跳起,钻过一个个高悬的花环,一米又一米,到达终点,戴上荣誉的花环。醒来后,我身边没有鲜花,梦里的场景离我已经很遥远了。二十年前,任天堂单机版游戏风靡,我喜欢马戏团这款小游戏,难度不高,没有杀戮,却能够体验时空的转换和生存的趣味。绊倒了,爬起来;跳不过,再试一次。寒冷孤独的深夜,插上集成游戏卡,手拿操作杆,默默地一关又一关地打着。
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坐在出租车里,那头声音嘈杂。他说自己做不了事情,完成不了任何项目。我说你刚到新单位总要适应新岗位,老板叫你做啥你就做啥,这很简单。虽然有点诧异,但是凭经验,这只不过是他一个小小的挫折或者不顺利,转眼就会过去。不料耳朵里传来了哭声,我把电话贴近耳朵,果然是他在哭泣。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在人声鼎沸的环境里哭出声来,我只在一刹那有怀疑,之后随了自以为是的想法。车外的世界似乎没有因为任何一个电话而改变,如果我们能够看到足够远的未来,那么,每个电话都在改变世界,打一个电话,做一件事,改变一个人的走路轨迹,遇上或者避免某些事情,若干年后才看得出一个电话改变整个世界。我浑浑噩噩,只用常人眼光看人,用常规思维思考。短短几分钟的电话,过后看来沉重得让人直不起身。我约他几天后在咖啡馆碰头,春天的玉兰花会在最后一个寒潮中开放。
春夏秋冬,减衣添衫。表面似乎平淡得像一片郊外树林,事实却并非如此。笔记上不显眼的只言片语,角落里的几个备注和符号,一下子揭开一年的喜怒哀乐。我是一个双重身份的马戏团演员。梦里的我骑着小白狮,从容地过关、领奖。现实中的我不断闪躲陷阱与诱惑。火盆炽烈,花环高悬,我表演得那么辛苦,不断奋力跳起,有时也会重重摔倒,但我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前,坚实地站立在每年的岁末。而他最终还是倒在那个春寒料峭,春雨淅沥的清晨。
天黑得像黄昏,我打开台灯,光线却不柔和。早餐老婆下了鸡头米,拍了一个鸡蛋进去,我仔细地将一颗颗又糯又韧的芡实嚼碎,清香漫进口腔,只有大泽的聚集地,才会出产这样有灵性的植物。雨又来了,老天慌慌忙忙地撒一把,隔一会儿,又来一把。室内温度低于十度,我穿着羽绒背心,抄写中国历史提纲,手指僵硬。女儿不时丢给我辅导材料,初三的学生,面无表情。电话铃响起,刺破家里的宁静。刹那间,我完全失了重,跨出一步,却踩了空,往下掉,一直往下,无法挽回。老婆停下手中报纸,女儿抬起深埋于书桌的头。她们看我掉了电话,双手捧着头,双肩开始颤抖,好长时间,呜咽才从喉咙里发出。她们呆呆站到我身边,好久好久。那个阴晦的天,滴出来的不是雨,是眼泪。
春节,我们进去的时候,小馆子已经满座。过道边勉强搭了一个五人小桌子。他刚开始话不多,安静地听各处传来的杂音。我们说着不着边际的事,他只笑笑。老板娘会做生意,见我们带去的酒喝干了,拿出一个大大的玻璃试剂瓶,里面液体呈琥珀色。老板娘倒出一盅,请他品尝。他喝完还想要,老板娘说五百元一斤,松茸泡的酒。他斜睨眼,挥挥手,尽管拿来。浓稠液体倒进胃里,他开始说着那桩事故经过,善后的全过程。紧张、恐惧、埋怨、兴奋、大笑。老板娘也走了过来,靠在墙角听。我认为是酒精使他情绪紊乱,脱离了平时的轨迹。他大声呼喝,酒喝不掉可以带走。他抢过来为每人再加满,春节过了,我的霉气也走了,再干一杯!走出饭店,运河边节日礼花绽放,我们停下脚步仰望天空。他粗重的呼吸在我耳边,浓烈的酒气喷出,雾般缓慢散去。我望着他背影——他努力在走直线。
整日整夜,地下三十五米深处,地铁施工连续不断。我家就在地铁干线正上方,电锤打击声、切割机粉碎声遥遥传来,我的睡眠变得很浅,一个梦接着一个梦。街上的人很多,车子更多。快速的奔跑,掉下了很多东西。一脚踏空,据说是心脏不健康的征兆,而我有时想恐怕是受他影响。要有多么大的勇气与决心,抛开这个世界,毫无保留地投入天地的怀抱。我踩空就回到了现实,他踩空却回不来了。那个大雨天的夜晚,我们从普陀山回来,高速公路电闪雷鸣。我望见嘉兴路段高架桥上,动车的车窗透出光线,可以看见里面乘客在走动,但是列车是静止的。这个场景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曾有过一丝疑惑。回家,打开微博,才知道甬温线动车出了事。而他的征兆很多,只是我们都过于乐观。
张三正在心满意足地剔牙,李四坐在方向盘前,车子正穿越橘子林,午后阳光下的火红,盘起李四胃里的酒精。窗外的一切多么像一张画,一部电影,对了,就是那部叫《橘子红了》的电视剧。太湖吹来的风,微微有腥味,风吹来湖的气息,张三李四都很熟悉湖要过冬的味道,不像春天的开放,而是初冬的收敛,芦苇在点头,这天堂的景色。橘子、树林、道路,甚至太湖、风、太空,在这一瞬间都属于李四了,李四心底泛起一首歌——汪峰《怒放的生命》。张三微醺的时候喜欢想房子上正梁的仪式是放在清晨还是正午,现在一切都完美结局了,张三简直在想为什么幸福来得这样容易,只是永远想不通那棵树干怎样穿越挡风玻璃,直插胸膛的,嘴还张着,牙签还黏在嘴角,眼里有一丝惊讶。
寂静的夜里,我翻看勒克莱齐奥的《墨西哥之梦》。蒙特祖马对科尔斯特及他的翻译兼情妇说:“马琳切,汝还欲如何?吾已无意求生……”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认为这些话是《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中最悲惨的篇章。不久前,这位阿兹特克国王,还是“上撑黄金羽毛华盖,周身镶金嵌宝,脚踏金底云靴,无人敢与他正面对视”。西班牙冒险家只认黄金和宝石,征服者逼迫蒙特祖马臣服。宗教谶语更使蒙特祖马内心崩溃。任何境遇,都是多重作用的产物,无路可走的人,总有一个最亲密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嘀咕:“离开这个世界吧。”而我只是一个马戏演员,天天赶着小白狮走路、过坎、跳跃,无知无觉地过着平淡的一天又一天。其实,哪里有普通的一天?总有人会认领三百六十天中的任意一天,作为自己的纪念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纪念日。
他站到太湖边上那个小渔村口,天就阴了下来,进出的人都盯着他看。无数条青虫在他背上爬,恐惧与恶心,他想回头,跳上那辆熟悉的手动挡的帕萨特。但是,他开往哪里呢?最终还是要回来,还是要面对这些人。他恨自己,抛弃熟悉的行当,投靠新老板,戴上新头衔,却失去自己的优势。他一周前才认识张三李四,一转眼一个拘捕,另一个去了另外的世界。离他两百米,就是太湖大堤,那些人的眼光,似乎在逼他:“滚开!越过大堤,跳进太湖!”一瞬间,他想到跳进太湖。眼睛一闭,万事都结束。眼睛睁开,他还不能这样,她们这样爱他,他的事业还刚起步。励志的故事还在起作用。乌云总会开的。他迈进了张三的家,“跪下!”每张散发着隔夜臭味的嘴都喷出同样字符,其实他一进去,脚就软了,顺势磕了三个头。张三前两天还毕恭毕敬向他扔一根云烟,他记得很清楚,那是烟叶包裹在外的烟,他抽着张三双手合拢为他点燃的咖啡色烟,准了假。张三的房屋要上正梁,黄道吉日不是周末。已经第七天了,谈判没有一点进展,家属将张三当作筹码。他抬起头看到张三黑框像的时候,悲悯的情绪一时控制不住,一下子痛哭起来。他一哭,大家都停止了喧闹,静静听他哭的声音。狗,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与张三的定位,都是被人牵着的狗。大家都像拴在一辆不可捉摸的车子上的狗。绳子的长度足以让他们有一定的活动余地,但是决不允许随意到处跑。不管狗绳松弛还是紧绷,只能说明即使他们不愿意,也得被迫跟着命定的道路走。“不自由毋宁死”,他哭得昏天黑地,酣畅淋漓。突然,一杯冰冷的水泼到他脸上。哭脸定格,谈判开始。他,一个人;他们,一村人。
他的手动挡帕萨特打右转弯灯,直上高架。我停下等直行红灯,转头目送他的车子消失在匝道顶端。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和他的车子。咖啡馆里,他并没有沉默不语,也没有喋喋不休。辞职还是坚持下去。我说要辞就辞吧。他一愣,话又兜回来,说辞职是如此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很多人。我就说度过磨合期,一切都会好转。他说怎么可能好转,只有越来越坏。我开始沉默,他把张三抬出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比亲人去世还要难受,我的眼泪发自内心。我才去两个月,他们就把我顶到第一线。”恐惧、伤感,还有他的性格,多因素组合,形成一种趋势。我想起一件事情。一个无聊的慵懒午后,我随手取出手机,拨打他电话,没接。隔了几分钟,电话回过来,说岳母突然遭遇事故去世,他正在处理后事。没有任何铺垫的,他开始哽咽,然后泣不成声。我默默关上电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头发有点长了,有一绺老是遮住右眼,一遍又一遍地把它挽起,又回落,他和它都掌握了节奏,自然和谐起来。一些琐碎的事情从他嘴里迸出来,一张报表、一篇报告、一次检查等等,复杂、敌视、挑剔、不配合,这是他眼里的世界。咖啡馆灯光暗淡,走来走去的人却不断,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可能他们觉得两个对坐着喝茶又不像谈生意的中年男人很奇怪。“我无法集中自己的精神,即使写几句话也要想好半天。别人说的话,转眼就遗忘。晚上失眠,白天的事情一直在脑子里转个不停。”我在看窗外行人。夜幕下,大家行色匆匆,各怀心事走各自的路,每一条路都不容易。
我下午还是去操场跑步了,一圈圈地跑,从一开始就没有记数。胸中沉了一块铅,每次到了极点,肺炸开来似的。我就要这样的感受,证明自己还活着,而有人已经永远不在了。看似普通的生活起了变化。活在惊恐万状的世界里,不如寻求解脱。虽然我是这样想的,但是有很多电话来说,他是得了病。也许吧。张三家属们把他围堵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搜走手机和皮夹。他不能坐,不能喝水,不能上厕所。唯一能说的话就是一个字:是。如果不是这个字,就招来谩骂和冷拳。我在跑,在想当时如果他有机会,那该跑得多惊险与快速。刚开始,他还认为这是老板布下的计谋的一部分。渐渐地,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绝望使他在村里人包围圈当中闭上眼睛,不再发一声。大家看着他紧握的拳头,苍白如纸的脸,不停抖动的身体,情绪不再激烈。天黑之后,张三的父亲终于出场。老头给他看几张现场照片,郑重其事地向他伸出一根指头。他紧盯着这根指头,仿佛是通往某个地方的指示,顺着这个方向,他可以抛开一切,轻松地到达彼岸,那里无忧无虑,阳光灿烂。他脸上露出微笑,身子向前一倾,倒在老头怀里。叫救护车,报警,谈判,老板这当口吃得很准。隔天,他就上班。老板交给他一叠报表。张三的事情永远抹去,这个公司从不留存记忆。
我停下脚步,雨又下大了,冰冷没有温度。拖着毛巾进浴室,我想放声大叫,却被水蒸气呛了一口。每个人都布下陷阱,他不得不跳,爬上来,又陷入另一个陷阱。他站起身,背起皮质电脑包,走向咖啡馆租用的人行道上的临时停车场,一个最普通的公司职员的画像:身体微微前倾,步幅不大,频率快,上半身一直在摇晃。热水冲在我头顶,我闭上眼,他就晃到我脑子里。
他最后穿的是一件米黄休闲西服,胳膊肘有两块赭色彩皮。近视眼的司机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记忆只有两块赭皮。他不停地向警察说,“不是我追他的,是他自己,他自己……”司机看天阴着,七点多还没有亮透的样子,钻进面馆要了一碗焖肉面。挑起第一口面的时候,雾气遮住了镜片。没有营运证的小面包车歪歪扭扭地擦着撑伞的人们走走停停,哪个愿意坐车,哪个鄙视黑车,司机最清楚。他从小区出来的时候,小面包车正巧路过,司机对着他按响喇叭。两个人的眼神一碰,他就转到车右侧,用力拉门,门却没有开。司机让他坐到副驾驶位置,他不肯,非要拉开侧门,司机从里拉开。他钻进去,坐到司机正后方。让司机快开车。警察问司机,当时你有没有觉得异样。司机说,总觉得他要劫车似的。他坐不定,烦躁,一会儿让我上高架,一会儿去太湖,半路又说要回市区。“人可真不是我逼的啊,我停车问他具体地址,总没错吧?”黑车司机永远记得最后几个场景。有时我们的记忆都是以一幕一幕演出来记住关键的。“有电话打进来,他就掐掉,连续几次,狠狠掐掉后,他自言自语。我想对他说,你一定要说清楚具体到哪里,不然我就不开了。”运河大桥上到一半,司机踩了刹车,回过头想说的话还没有出口,他就一把拉开车门,跳下车,几步就跑到桥边。“他真铁了心,从车子到护栏,只有短短几米,他没有丝毫犹豫,像跨过马路上的一个小障碍。我追出几步,真的就三四步,就停下了。”他头也不回地轻松地跨过护栏,在冰冷的细雨中,朝着大地直扑下去。“我呆在那里,动不了,不敢上前去看,手机怎么也摸不出来。”
雨越下越大,雨刮器已经不能及时刷清,我一时间看不清眼前的道路。是什么力量使他跳下车,飞奔向前,“融化在蓝天里”?那时,尘世中的一切的一切,金钱、事业、妻子、女儿等等,都钻不进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向他召唤,他只有往那个地方走,别无选择。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或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或许有一天会忽然领悟,只是眼前我还走在迷途。他已经拨开迷雾,笑身后的人。而我还在哀悼,于是我想一个时间,那时,没有你,没有我,也没有他,“我们”都“轻松”地“休眠”着,再大的风雨都与我们无关,“我们”不能感知任何东西,但是“我们”却很好。自从那一天起,有了我们,便复杂起来,莫名其妙的欲望,一生一世的苦。我应该微笑,祝福他往生。他的解脱,精神和灵魂永远地轻松与自由。于是,我想起哲学家的那句话:“目标不应该指向生活中的欢乐和愉悦,而是指向尽可能避免那无数恶事……一个人最大的幸运就是没有经历巨大的身心痛苦而度过一生。”
撕下旧年历,沉重得让我呼吸急促。挂上新年历,分量虽然很轻很轻,但我知道,一年过后,将会变得非常厚重。但愿这是开心的丰收的分量。每一天都是终点,又是起点。我是一个马戏演员,混杂在人群中,发现每个人都是演员。人人都在为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而努力,想到他,我想再努力也只是这样的,所以我现在还是呆呆地看别人奋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