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八大山人,一个王孙,一个和尚,一个疯子,一个画家,一个众说纷纭的人,一个难以确认的人,一个扑朔诡谲的传奇,一个挑战智力的难题。三百五十年来,他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极模糊又极清晰、极卑微又极伟岸的身影。
高小之前,父亲每到假日就拉扯着我去寻访地方名胜,这里有过唐朝的滕王阁和绳金塔,那里有过清朝的府学和衙门之类。我们家当时在南昌东湖,父亲最遗憾的是找不到此间在明代有过的一座将军府的哪怕最细微的一点痕迹。这遗憾并非因为对权贵的艳羡,而是因为对一位伟大艺术家的神往。那位伟大艺术家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八大山人”。他的上十辈祖先是安徽人,而我们家的祖上也在安徽。这让我对这个古怪的名字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在传说中,八大山人就出生在那座府第。好在,郊外有一座道院,有后人模仿他的字画的遗迹,父亲说,等我稍长大些,就带我去寻访。
行伍出身的父亲闲时主要做四件事:练国术,作古体诗,写毛笔字,牵着我的手四处转悠。我心里很崇拜他,没想到他心里也有崇拜的人。
八大山人最早就这样进入我的世界。我也就这样永远地记住了一个永远会被人记住的古怪的名字。
第一次走进那座道院,是在三十年之后。那时候,我刚刚走过下乡谋生的漫长道路,当初喜欢打拳作诗写字的父亲已是风烛残年,别说牵着我的手四处转悠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静卧。
我只能独自去寻找我崇拜的人崇拜的古老偶像。
青石板散落在泥土路上,花岗石桥横过长长的荷塘,远远就看见父亲说过的那座掩映在绿荫下的道院了。
白色高墙环抱着几进暗淡老屋,青砖灰瓦,门庭斑驳。郊游的红男绿女神色茫然。幽僻中但见鸟去鸟来,花落花开。
曾经的道院,已与道无关,更从来与八大山人无关。之所以发生以讹传讹的传说,也许是善意的寄托。而今这里展览着一些不知名画家的画作,其中包括几件八大山人书画的浮浅摹本。
高仿复制的《个山小像》站立在空寂的中堂。内敛的中国文化精神气贯长虹,看上去却似是柔弱。没有庞然的骨架,没有贲张的血脉,没有鼓胀的肌肉,竹笠下是一双忧郁迷离的眼睛,干枯瘦小的身子包裹在贮满寒气的长衫中,足蹬笀鞋刚刚停住蹒跚的步履。
天空晴朗。风自远方吹向远方。一个人举着不灭的灯盏,引领我走向远逝的凄风苦雨。那样的凄风苦雨吹打了他的一生,制造了数不清的哀伤和愤懑、惊恐和疲惫。树叶摇动,似乎在帮我找回当初的影子和标本以及纯粹的表情。
明亮的肃穆中,历史与现实绵绵更替。风卷起澎湃的潮汐,执著直刺云天。人生苍穹的流星,耀眼划过,长长的划痕,凝固了数百年的沧桑。
心是一处让逝者活着并为之加冕的地方。一个时代被摆上虔诚的祭坛,经受岁月的默读。
家国巨变成为贯穿这位逝者一生的无尽之痛。他在战栗和挣扎的孤恨中走过自己凄楚哀怨的人生。或避祸深山,或遁入空门,竟至在自我压抑中疯狂,自渎自谑,睥睨着一个在他看来面目全非的世界。他最终逃遁于艺术。用了数以百计的名号掩盖自己,以“八大山人”作结,并联缀如草书的“哭之笑之”。他挥笔以当歌,泼墨以当泣,在书画中找到生命激情的喷发口,进入脱出苦海的天竺国。他似乎超然世外,却对人生体察入微。他以避世姿态度过了八十年的漫长岁月,把对人生的悲伤和超越,用奇绝的、自成一格的方式,给予了最为充分的传达。在他创造的怪异夸张的形象背后,既有基于现实的愤懑锋芒,又有超越时空的苍茫空灵。他的书、画、诗、跋、号、印隐晦曲折地表现出对不堪回首的故国山河的“不忘熟处”,使之在出神入化的笔墨中复归。内涵丰富,意蕴莫测,引发无穷的想像,也留下无穷的悬疑。甚至他的癫疾也给他的艺术染上了神秘诡异的独特色彩。他以豪迈沉郁的气格,简朴雄浑的笔墨,开拓中国写意画的全新面目而前无古人,获得至圣地位。作为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他的艺术有着跨越时空的力量,其画风远被数百年,影响至巨。三百多年过去,“八大山人”这个名字广为世界所认知并且推崇。1985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宣布“八大山人”为中国十大文化艺术名人之一,并以太空星座命名。
沿着历史的辙印,同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灵魂对话。一地浅草,叮咛杂沓的脚步保持肃然。小桥流水人家不再,枯藤老树昏鸦不再,冰凉的血痕发黄的故事,在记忆的时空搁浅或者沉没。无形的火焰照彻隔世的寒骨,渐行渐远的呓语噙满泪水。翰墨中的血液和文字,潮水般倾泻。摇曳的草木,拨动飞扬的思绪。
古木参天,他也许就在树下冥想残山剩水、枯柳孤鸟、江汀野凫,挥洒旷世绝作,散与市井顽童老妪,换为果腹炊饼。
曾几何时,命运收回了锦衣玉食的繁华,雍容的胭脂顷刻褪色,苍白了面容。一个从广厦华屋走出的王孙等待的本是一场完满的落日。没有板荡时世,他就不会沦落于江湖,混迹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也就不会平添给后世如此厚重的色彩。
太阳升起的时候,深院布满紫色的影子,一个耄耋野老被草率埋葬不知去向,生命在死亡中成为悠久的话题。
没有哪一处黄土能容纳一个旷世的天才。他的嶙峋的头颅,从云端俯瞰。在后人的仰望中,他将比他的遗骸存在得更久长,逃逸了腐朽,获得莫大的荣耀,传至深远。
经历无数跌宕的圣者在空中凝神沉思。贵胄的骨骼是他的结构,身心的磨难让他永生。他从东方古老的黑暗中站起,踏破了历史的经纬。历史有多么痛苦,他就有多么痛苦;历史有多少伤口,他就流了多少心血。
凭吊者仰面追寻远去的足迹。一切只能留给岁月去咀嚼。躺下的并不意味死亡,正如站着的并不意味活着。
一个圣者的死去,幻出生命流线眩目的光亮。一个瘦小的身影投向更大的背景,那该是一个民族艺术的精魂。
历史高筑起累累债务,压低后人的头颅,让思想湍急的河流以及所有的喧嚣在此立定。
他太显赫太巍峨,无数自命不凡的画匠只能以渺小的萤火点缀在他脚下。人们的问题只能是:有什么高度能超过这个人已经到达的高度?有什么深刻能参透这个人已经到达的深刻?世间又有什么荣华,足以换回曾经的风雨如晦无怨无悔?百孔千疮颠沛流离,跌跌撞撞疯疯癫癫,却以无比的厚重,压紧了历史的卷帙,不被野风吹散。
一边是人格的高峻,一边是艺术的隽永。岁月的不尽轮回和光阴的不停流逝,都不会让他完全死亡,他生命的大部分将躲过死神,在风中站立,在明与暗中站立,在时钟的齿轮上站立。
中国画以象形字奠定基础,传说的伏羲画卦、仓颉造字,当是书画的源头。文与画在当初并无歧异。两千多年前的战国帛画,之前的原始岩画和彩陶画,奠定了后世中国画以线为主要造型手段的基础。
两汉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由稳定统一到分裂,变化急剧。域外文化输入,与本土文化发生撞击及融合,绘画以宗教绘画为主。山水画、花鸟画在此时萌芽,始有绘画理论和品评标准。
隋唐时期社会经济、文化高度繁荣,绘画随之全面繁荣。山水画、花鸟画已发展成熟,宗教画达到了顶峰,并出现了世俗化倾向;人物画以表现贵族生活为主,并出现了具有时代特征的人物造型。
五代两宋又进一步成熟和更加繁荣,人物画转入描绘世俗生活,宗教画渐趋衰退,山水画、花鸟画跃居画坛主流。而文人画的出现及其在后世的发展,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画的创作观念和表现方法。
自唐宋以来,画家们师古与创新的探索一直延续。元、明、清三代,水墨山水和写意花鸟得到突出发展,文人画和风俗画成为主流。明代画坛沿着元代已呈现的变化继续演变发展,文人画和风俗画蔚成风气,并形成诸多流派;山水、花鸟题材流行,人物画衰微;水墨技法不断创新,进一步丰富了笔墨表现能力;创作宗旨更强调抒写主观情趣,追求笔情墨韵。
元、明、清绘画不断有新的高峰出现,形成了宋以后的辉煌。中国画在北、南宋及元初时代,临摹、刻画人物、画禽兽楼台花木,与写实主义相近,自从学士派和文人专重写意,不尚肖物这种风气初倡于元末的倪云林和黄公望,再倡于明代的文征明和沈周。到了清朝的“四王”更加以强调。
明末清初的社会剧变,给中国书画史带来了意外的收获。出现了一大批崇尚艺术的伟大画家及其名垂千古的伟大作品。八大山人正处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他的一生,创作了数以千计的书画作品,他以大笔水墨写意画著称的绘画为中心,对于书法、诗跋、篆刻也都有极高的造诣,取得了卓越成就。他作为皇族后裔,造就了他抒发倔强的不言之意的精练纵恣的笔墨和飘逸冷峻的画风。他将真情实感融入笔墨,将强悍的个体人格直捷外化于丹青,天才独运地用绘画形式表现自己痛苦人生的复杂情感,突破前人窠臼,使陷于僵局的文人画焕然鲜活,撼人心魄远胜于此前的中国画。以其卓越的实践才能、独特的艺术风格,成为中国文人画的最高峰、中国画现代化的开山鼻祖、中国美术史开创一代宗风的宗师。他在让自己的灵魂从艺术中得到安慰和解脱的同时,把中国书画艺术推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三百多年来,八大山人的书画艺术,从以石涛为代表的一大批艺术家们的推崇开始,至清中叶,扬州八怪在学习与借鉴八大山人艺术后所形成的别样风格,构建起中国画的一个新生代的承续系列。使得这些后来者们在美术史上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而郑板桥“八大山人名满天下”的总结,更让后来的艺术家对八大山人及其作品顶礼膜拜。站在模糊远处的八大山人,让几百年后的大师想要做他的仆人甚至“走狗”。
齐白石在一幅画的题字说:
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又有诗:
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山人)远凡胎,
缶老(吴昌硕)当年别有才。
我愿九泉为走狗,
三家门下转轮来。
八大山人书画的艺术品质穿越时空,始终是后人在艺术探索上的一盏明灯。他的大写意,严整而奔放,后人能学其一二即可有所造诣。清代的“扬州八怪”、近现代的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潘天寿等巨匠,均皆如此。这种光芒四射的影响,一直延续到晚清。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等秉承八大山人艺术思想、方法的艺术家赫然崛起。进入20世纪,齐白石、林风眠等一大批追随者,又无不各自师八大山人心、师八大山人道,在承接八大山人超越时空的艺术观念并得以开示后,各自成家,形成了另一个享誉世界的近代中国绘画群体。
中国画“画分三科”,人物、花鸟、山水,概括了宇宙和人生的三个方面:人物画所表现的是人类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山水画所表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将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花鸟画则是表现大自然的各种生命,与人和谐相处。三者之合构成了宇宙的整体,相得益彰。这是由艺术升华的哲学思考,是艺术之为艺术的真谛所在。欣赏中国画,先要了解画家的胸襟意象。画家把自然万物的特色,先储于心,再形于手,不以“肖形”为佳,而以“通意”为主。一山一水、一树一石、一台一亭,皆可代表画家的意境。
中国书画艺术的伟大性,只有站在整个人类艺术史的坐标系来科学地观测时,才能清楚地认识到。八大山人的艺术世界,是一片属于人类审美智慧巅峰的绝妙风景。中国画历史中皇炎炎其巨灵者,首推八大山人,将他置诸世界艺术史,亦卓然而称伟大。对于习惯了西方审美而对中国画的理解停留于形而下的古董欣赏阶段的人,当他驻足并发现代表东方最高文化修养和艺术水准的中国画时,那种视觉的震撼和心灵的感动,那种深层智慧的领会、反思与启发,无疑是难以形容的。
八大山人襟怀浩落,慷慨啸歌,爱憎分明。他从不屈服于权势的精神,历来为人们赞赏与称颂。他饱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孤僻忧伤,离群索居。难以解脱的情怀无处倾诉与宣泄,只能付诸于笔墨。其生命的独特悲怆在书画里任性释放,其灵魂的孤绝历程在书画中曲折传达。进入他的艺术世界,就如同走进一个超越理性思维之外的怪异世界。神奇而微妙,平凡而伟大,笔墨多变,寓意深刻,笔触中放射出极灿烂的异彩:其诗文奇奥幽涩,书法遒健秀润,绘画精妙奇特;他依靠心性的真善,揭示自然的大美,阐发艺术的本质;他传统而现代,极古而极新,他的或悲或喜的生命信号照亮了广阔的天际,受到世人由衷的崇敬。
对八大山人艺术全面而透彻的研究和思考,从根本上改变了西方人对中国画的简单化理解。20世纪以来,尤其是上世纪50年代以后,八大山人在世界范围内赢得了一片赞誉,“八大山人学”蓬勃兴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艺术巨匠、画坛泰斗,日益受到世人的瞩目与推崇。海外的书画界,把八大山人与音乐之魔贝多芬、绘画之魔毕加索相提并论,称之为“东方艺术之魔”。无论这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事实,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经由八大山人以及由他所代表的中国绘画艺术所表现出的智慧的高超和优越,是无以伦比的。
我们说八大山人是一个谜,并不等于说他是不可捉摸的。“美”是一切艺术家必须遵守的终极原则。循着这样的理路,我们就完全可以廓清八大山人的人生旅历与艺术行踪。
八大山人一生以主要的精力从事书画艺术,他留传于世的风格鲜明的书画作品,清晰地凸现着一位艺术天才的真正面目及其伟大灵魂。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对于八大山人思想与艺术成就研究的歧见,少于其生平名号的争论。
设非其人,绝无其艺。八大山人是纯粹艺术的先行者,他几乎是完整地将自己的生命意识和人格精神注入了书画艺术,或者说,书画艺术就是他生命的本身。没有八大山人的才情、学识、际遇、功力,尤其是没有八大山人的人格,就没有八大山人强烈的艺术个性、非凡的艺术创造及其彪炳千秋的书画。八大山人的艺术世界是一个特异的审美空间,认识它需要的不只是眼睛,还有心灵的观照;八大山人精神的象征性、艺术的表现性、造形的抽象性等等外在形式的后面,是一个非凡的完整的人。走近他,我们就会明白什么是社会、什么是自然、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艺术家、什么是人类旷古永恒的追求。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报任安书》)。
司马迁之言,用来形容八大山人,一样适当。
因了八大山人,有人诘问:如今,技巧替代了精神,艺术家大都痴迷于“术”,而忽略了“道”,我们还能再找到一个能够为天人境界隐遁苦修的艺术家么?还有多少现代画家能以这样的笔墨简炼、画意高古、千里江山收诸寸纸、生命与天地同寿与日月争光的强健给我们以如此的震撼?有识之士慨叹“返视流辈,以艺事为名利薮,以学问为敲门砖,则不禁怵目惊心,慨大道之将亡。但愿虽不能望代有巨匠,亦不致茫茫众生尽入魔道”。
诚哉斯言!
八大山人是一座不可翻越的高山。人类的灵智,一旦聚于一人之身,则他所达到的高度一定是空前绝后的,其后数百年、数十代人也难以逾越。历史上遭遇家国之不幸如八大山人者多了去了,在中国古代画家中,人生经历像八大山人这样凄惨的人也并不少见,但是不是具备把它外化为生命本体悲剧的色彩和线条的能力,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北史·文苑传序》)。美术史上只能出现一个八大山人!
“烟涛微茫信难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伟大艺术和伟大艺术家产生的道路是多么渺茫,因而是多么珍贵。
长期以来,人们之所以如此艰难却又不弃不舍地追寻这位伟大艺术家飘忽孤绝的踪影,我相信是在物欲横流、人格沦丧的时世中,想要呼唤:
八大山人,魂兮归来!
“八大山人”是个说不完的话题。
八大山人早已死了。八大山人会一直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