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南方之山,各有其美。庐山雄浑,黄山多姿,武夷山奇崛……
浙江莫干山,就山势而言,虽起伏转换绵绵不绝,但不免有些中规中矩,略显平淡无奇。然而,当驱车随路而上,漫山遍野的竹海,顿时渲染出山势超越平淡的另一种壮观。山回路转,光影明暗变幻,单纯的一种绿色,竟可演绎出丰富层次的色彩。
竹海之美,无疑是莫干山的魅力所在。
两次上莫干山,一在四月,一在六月。
四月,山上仍有寒意,适逢劲风袭来,伫立山顶,俯瞰竹海起伏汹涌,竹梢上发出的呼啸声浪,有如在黑龙江亚布力森林里听到的滚滚松涛。翠竹本是秀美景致,但一旦形成竹海,劲风吹动之下便又有了别样的恢弘。
六月时节,雨后雾浓,山影绰约,车随路升,竹海景象被浓雾笼罩。但是,翌日放晴之时,雾渐渐淡去,一束束阳光穿透雾幔,洒在竹海之上,站在不同角度欣赏,闪动的竹叶反射不同光泽。当地友人说,雾后天晴,是莫干山对来访者最好的礼物。此话不错,涌至眼底的,正是一种令人陶醉的竹海之美。友人还说,最美应是晨曦初露时,清风吹来,将雾幔如同一条条丝绸裁剪,随风荡开,渐渐变为一丝一丝白线,融入竹海的绿色。可惜,我们无缘得识此美。
第一次到莫干山,本是寻访蒋介石的历史踪影。可是,未想到,最令我感触良多的,不是蒋介石几度下榻过的白云山馆,也不是当年他作为临时官邸的松月庐,而是位于僻静处且不起眼的一幢建筑——夷白楼。
感到亲切,因为巴金。墙上一块铭牌介绍:巴金一九八一年八月在此居住。恰是这一年,在与同窗陈思和兄合作研究巴金三年之后,我俩第一次走进上海武康路113号庭院访问老人(巧的是,莫干山下面就是武康镇,而在民国,莫干山归属当时的武康县)。重要的是,这一年,巴金的《随想录》写作进入第三年,他所提倡的讲真话、历史反思与自我忏悔,越来越引起文化界与全社会的广泛关注。可以说,走上莫干山的巴金,其精神状态与写作状态,正处在一个高峰。
住在莫干山期间,8月10日这一天,巴金为自己的《序跋集》写完一篇跋。《序跋集》汇集巴金从事写作以来的几十篇序跋,不妨视为一个作家思想与写作的全景式呈现。巴金为此书写跋,其实是在审视自己的一生。他写自己“文革”被批判时的惶恐,写自己面对“五十四年来留下的包袱和辫子”的犹豫。然而,他勇敢地面对自己,愿意把心交给读者。他这样写道:
但是我终于把它们阅读完毕了。我回过头重走了五十四年的路。我兴奋,我思索,我回忆,我痛苦。我仿佛站在杂技场的圆形舞台上接受批斗,为我的写作生活做了彻底的交代。《序跋集》是我的真实历史。它又是我心里的话。不隐瞒,不掩饰,不化妆,不赖账,把心赤裸裸地掏了出来。不怕幼稚,不怕矛盾,也不怕自己反对自己。事实不断改变,思想也跟着变化,当时怎么想怎么说就让它们照原样留在纸上。替自己解释、辩护,已经成为多余。……
巴金写《随想录》系列文章,通常只在文后注明写作时间,这一次他却例外地在跋后写注明“八月十日在莫干山”。足见,在他心中,莫干山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莫干山之行,的确令巴金印象深刻。酷暑时节,竹海清风带来凉爽,僻静的夷白楼让他可以静静思索。更为重要的是,出席笔会的年轻一代的面孔,让这位年近八旬的文坛老人,仿佛回到自己的青春岁月,在锐气十足的年轻作家们身上,他看到短短三年之间形成的新时期文学,虽经历风云变幻,仍然生机勃勃。
这三年,既是写作《随想录》的三年,也是巴金身为《收获》主编,参与新时期文学编辑、不断鼎力推出新人的三年。从大胆拍板发表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冯骥才的《铺花的歧路》,到力挺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荣获全国小说奖;从撰文高度评价《人到中年》,大声为作者谌容辩护,到连写四篇文章提倡文学应该“探索”……三年间,巴金一直站在文坛风云的前列,以自己的威望与影响力,如同一棵大树,为年轻一代作家遮挡风沙,如同当年巴金受到文坛攻击时,鲁迅撰文为他挡住风沙一样。
莫干山上,巴金与新时期文学的新锐——谌容、水运宪、张辛欣、汪浙成……相聚于夷白楼,这该是这位文学前辈与新时期文学年轻一代作家群体最直接、最无隔阂的一次亲密接触。三十年已然过去,当年最年轻的作家如今已年过花甲。在他们的回忆中,我读到他们对巴金莫干山之行的印象,读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激。
汪浙成回忆,他早在1957年就开始发表作品,但真正走上创作生涯是在“文革”之后,并得到巴金的直接关心。他与妻子温小钰合作的《土壤》,在《收获》发表后荣获全国第一届中篇小说奖。举办莫干山笔会时,他和温小钰尚在内蒙古工作,难忘应邀参加莫干山笔会的情景:“就是这一年的八月份,我第一次面对面,走近了我心目中敬仰的文学大师巴金。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还在内蒙古草原工作,住在内蒙古大学里,有一天校园高音喇叭说,我们有长途。那个时候长途都是紧急情况,我们一听也吓了一大跳,后来一接,是李小林打过来的电话,说是巴金老师的《收获》杂志请我们到杭州莫干山去玩。当时就感觉非常激动,有受宠若惊的喜悦。”
张辛欣是当时的年轻作家之一。几年前,她自美国归来,应邀参加巴金研讨会。一天,她谈到巴金对她的关怀与保护,回忆在莫干山上的一件往事:
“一次吃饭,我最后一个来,稀里糊涂吃着,巴金已经吃完了,他问我:‘辛欣,你写的小说叫什么名字?我说是《男人女人彼此彼此》。他就说:‘你这个题目你觉得怎么样啊?好像有点太随便了吧!看看他,我心想我不是挺现代派的吗?也没把他太当回事。……”话虽如此说,张辛欣当年还是将小说篇名改为《在同一地平线上》,发表后立即引起轰动和争鸣。因为这部作品,张辛欣一度受到报纸点名批评,导致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时难获分配。处于困境的她,从北京躲到上海巴金家中,渡过最艰难的日子。后来,巴金致信时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的挚友曹禺,推荐张辛欣。漂泊不定的张辛欣,终于找到立足之地。在那次研讨会上,说到此处,面对台下听众,这位素来性格豪爽的女作家,竟一时哽咽,泣不成声……
因发表《祸起萧墙》而一鸣惊人的水运宪,对巴金有着与张辛欣同样的感激。在结束莫干山笔会返回上海的火车上,水运宪、张辛欣与巴金坐在一起聊天。水运宪讲述一位亲戚三十年里的人生经历,大家颇为感动。张辛欣问巴金:“如果把这些写出来,您觉得应该怎么去结构呢?”巴金说道:“你听得感不感动嘛?如果听得感动,这就是结构嘛。怎么让人感动就怎么去写嘛。”水运宪回忆说,正是巴金的这番话点拨了他,让他对文学境界有了新的认识。
亲历者回忆点点滴滴,凸显巴金的人格魅力。不张扬,不做作,坦诚朴实,亲切自然,恰如竹林清风,沁人心扉,滋润情感,令人感念至今……
莫干山上,竹海之间,星星点点掩映着不同的欧式风格的别墅,别墅的主人,大多是民国时代的风云人物:张静江、黄郛、杜月笙、张啸林……许多年后,莫干山上,别墅主人之间,到底出现过多少具有历史意义的场面,上演过多少风云传奇,足以任人们想像。
秀美之山,多了历史的厚重。
走在莫干山,听到人们说得最多的是蒋介石。
中国有两座山与蒋介石的政治命运密切相关——庐山、莫干山。蒋介石青睐庐山,前往次数最多。莫干山不是常去之山,一共只去过三次。可是,微妙之处却在于,每一次莫干山之行,对于他的政治命运都具有转折性意义。
第一次莫干山之行,1927年12月。12月1日蒋介石与宋美龄在上海大华饭店举办婚礼后,当天即驱车离开上海,前往莫干山度蜜月(另有人撰文称,因临时有变他们并未上山,待考)。上山之前,蒋介石迫于国民党内部压力,已宣布下野。蒋介石在国民党内不可替代的最高地位,是在第一次莫干山之行时才得以确定。
第二次莫干山之行,1937年3月。蒋介石在莫干山迎来了特殊客人——中共谈判代表周恩来,与周同行的还有中共联络代表潘汉年。此时,距震惊世界的西安事变刚过去三个月。西安蒋、周重逢时,蒋介石是张学良杨虎城的阶下囚,周恩来代表中共参与释放蒋介石的交涉;莫干山再度重逢,国共两党的第二次合作则已进入实质性谈判阶段。
第三次莫干山之行,1948年7月。战场上溃败的蒋介石又走上莫干山,将松月庐作为临时官邸,召开金融改革会议。前方战场,南京政局,四处危机重重,难道他居然还有避暑的兴致与悠闲?或许,他对前两次莫干山之行印象太深,两次人生的重要转折发生于此,能不让他对这里怀有感激之情?姑且猜测一下,当他又一次走上莫干山,内心深处或许寄希望于这座名山能为他带来又一次转机。当然,他不会想到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上山。
不错,莫干山对蒋介石意义重大。可是,我更看重另外一个人的命运起伏,与莫干山的内在关联,这个人是蒋经国。
读相关历史叙述,1937年3月,当周恩来走上莫干山谈判时,首先带给蒋介石一个消息:蒋经国已经从苏联启程,不久将回到中国。
儿子归国无疑是个好消息。1925年,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时,只有十五岁的蒋经国被送往苏联留学。之后十二年间,多少政治风云上演,蒋经国在苏联的命运令蒋介石牵挂。在与蒋介石的对弈中,蒋经国一直是斯大林手中的一颗重要棋子,总是随时局演变而挪动。如今,随着国共两党关系缓和而走向第二次合作,蒋经国获允归国,当然是蒋介石在莫干山收到的一份最好见面礼。
蒋经国注定与莫干山有缘。
十一年过去,1948年8月蒋经国同父亲一起也走上了莫干山。在松月庐里,蒋介石与行政院院长翁文灏、外交部部长王世杰、财政部部长王云五、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财政部政务次长徐柏园、中央银行副总裁刘攻芸、台湾省财政厅长兼美援会联络人严家淦等人开会,决定实施以发行金圆券而开始货币改革。为促成货币改革,俞鸿钧被任命为上海经济管制督导员并赋予警察权,蒋经国则被委派为副手。
一场史称“上海打虎”的行动随即展开。蒋经国虽为副手,实为这场大戏的真正主角。
如果把蒋经国的历史行程串连起来,不难发现,莫干山两次都是一个特殊的过渡与衔接环节——自苏联归来,抗战期间的“新赣南”成为蒋经国初次亮相的政治舞台;走下莫干山,“上海打虎”则留下说不尽的历史故事……
走下莫干山,蒋经国踌躇满志,傲视上海滩。“打虎”高潮初起时,他毅然逮捕并处决套购黄金外汇、参与黑市投机的华侨商人王春哲,立即引起一片喝彩,令人对他刮目相看。当时的美国《生活》画刊,以《处决奸商——委员长之子领导一场消灭通货膨胀的战争》为题刊发一组分别拍摄于法院、警察局和刑场的照片,留下难得的历史影像记录。
然而,仅仅一个多月,蒋经国很快就该黯然退场了。关键的转折点,与逮捕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有关。
《生活》刊发一张拍摄于法庭的照片。说明写道:“百万富翁的儿子杜维屏(穿长袍者,左),是蒋经国指控的第一位囤积纺织物资的人。两位女性(右)是从犯。杜是上海政治头面人物杜月笙的儿子。”从照片看,站在法庭上的杜维屏,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与慌乱,相反,还颇为镇静自如。有上海滩上呼风唤雨的父亲杜月笙的影响力,他当然相信自己比被处决的那位华侨商人王春哲,多了支撑,多了乐观的可能。
事态进展恰好证明杜维屏的这一镇静自如,绝非一厢情愿。在上缴大笔罚款后,曾被判刑入狱六个月的杜维屏获得释放,离开上海前往香港。杜的获释,被认为是蒋经国打虎失败的最初实例。
事情远没有结束。在杜维屏被捕之后,杜月笙向蒋经国抛出更厉害的“撒手锏”——他指控孔祥熙之子孔令侃的扬子建业公司,囤积汽车、呢绒,匿藏金银外汇,这立即令蒋经国陷入尴尬境地。尽管蒋经国也曾查封孔令侃的公司,可是,他随之不得不屈服于蒋介石宋美龄的压力。曾任美国驻华大使馆政治参赞的陶涵(Jay Taylor)在《蒋经国传》中说,孔令侃在交出六百万美元之后,离开上海,前往香港转赴纽约。
轰轰烈烈的“上海打虎”,仅仅持续一个多月便草草谢幕。一度强悍出拳的蒋经国,不会想到,最终他倒在杜月笙更厉害的出拳之下。
巧的是,最近一次上莫干山,我们一行住进的宾馆,正是杜月笙的别墅。
车至山上,雾仍浓,路旁的竹林与建筑朦朦胧胧。车停下,我们沿公路右侧一条窄窄石板路下行,几十步石阶,拐一个弯,眼前一幢砖石建筑。主人说,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杜公馆。说赫赫有名,当然是指杜月笙其人,其建筑则颇为简洁,朴实。杜公馆带阁楼共三层,墙体砖石多为绛红,柱子和阳台栏杆则为白色,灰色屋顶与石阶一样,布满青苔。
杜公馆左侧是山体,右侧是蔓延而下的林海。门前,一片平地面积不大,中央为圆型草坪,其间两棵紫薇树,据说树龄都在百年以上。紫薇树又叫“痒痒树”,以手轻轻摩挲树皮,树梢的叶子遂微微颤抖。两棵紫薇,是移栽于此,还是当年刻意留下,未见说明。如果真是当年老树,它们无疑见证了建于1933年的杜公馆的八十年沧桑。
让人好奇的是,杜公馆左侧的山壁上,镶嵌着如同满月的一个金黄圆形,四周环绕着褐色。当地人介绍说,这是青帮的徽记,因位置偏僻,“文革”中未被砸掉。如今,大概只有这个徽记,才能提醒人们,眼前的这一所在与当年那位青帮风云人物的关联。
这个季节,爬山虎正绿,以黄色徽记为中心向四周蔓延,从山底一直爬至二三十米高的路旁,整个山壁全是水灵剔透的绿色。爬山虎、青苔、翠竹、紫薇绿叶,烘托出杜公馆一片静谧与凉爽。
绿,静,爽,三者正是莫干山的美妙。
如果站在山路俯瞰,杜公馆一点儿不显山不露水。与之相对的公路另一侧,有一石径上行通往一扇大门,里面是“张公馆”,主人是另一位上海滩风云人物、与杜月笙齐名的青帮头领张啸林。相比而言,杜月笙的选址和建筑,无不透出其内敛而不张扬的良苦用心。
然而,正是这位在莫干山为人低调内敛的杜月笙,却在关键时刻用他的有力出拳,击碎蒋经国的踌躇满志,儿子也随之转危为安。历史有时就是如此,既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开始,也以超乎想像的方式结束。
住进杜公馆,深夜十一点,我们一行几人,按捺不住兴奋,忽生动议,再次去散步。弯曲山路上,只有我们几人行走。雾很浓,如果把灯光关掉,眼前顿时漆黑一片,身旁是谁也难以辨认。忽然,同行的一位朋友指向路旁,大呼一声:“你们看,两个眼睛!”我们定睛一看,路旁树丛里果真有一个动物的眼睛闪着绿光,不等我们走近辨认,它便走开了。朋友说是野猫。我们不相信,好像宁愿它是别的什么。
这位朋友,是电视剧《悬崖》的编剧全勇先。难怪他能编出悬念丛生的电视剧,原来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可以穿透迷雾,想像背后的隐秘。
是夜,我们夫妇睡在杜公馆三层阁楼的房间。据说我们楼下的房间,就是杜月笙的卧室。1948年的夏天,如果杜家也在莫干山上度假,杜维屏会住哪个房间?杜氏父子是否会想到山上决定的货币改革,与他们的命运紧密相关,很快将导致他们与蒋氏父子发生一次历史性的交锋?
纯属对历史的好奇。
大雾笼罩莫干山,窗外一片漆黑。夜里,屋顶上不时有轻微的咚咚或嚓嚓的声音忽来忽往。妻子说:“什么声音?”我说:“什么鸟吧?也许猫头鹰。”
雾锁杜公馆,竹海荡开历史回声。
第二天早晨,我对勇先兄说:“其实你可以写一部《莫干风云》。”
他笑笑。
“我是缝补历史碎片的裁缝。”在谈到《悬崖》创作体会时,勇先兄曾经这样说过。有一天,这个好“裁缝”,或许真的再上莫干山,拾取碎片,演绎出另一番历史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