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与
在我二十二岁的整个一年里,成天只想着一件事,杀了他。每个星期的周末从省城警校回来,我最害怕看到的就是母亲,最想看到的也是母亲。我们会一起洗个热水澡,母亲身上的伤痕在蒸汽的掩映下,水流如万剑穿心。那些明暗色调的光影,描摹拳头的形态,一下一下地撞击。我不敢给母亲搓,甚至不忍心碰触她的身体,我害怕我的手指会让她疼痛,像一道道犁翻起的土地,把她从自己的记忆里狠狠地挖出来。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生意了。一开始他们做得很辛苦,每天忙得只吃一顿饭,就是囫囵吞枣随手抓到什么就吃什么。那种创业的激情用他们自己的话讲,就像打了鸡血,一点都不觉得饿。因为看着钱不停地往里进,肚子就会条件反射般的也像是一点点鼓胀起来。
我七岁就自己做饭,整天在胸前吊着一把钥匙,自己打理自己。我的体育一直很好,从小就是校体育队的,主攻篮球。因为我的个子足有一米七五。现在看来,我的身高是致命伤。这种身高,在省队和国家队连边都挨不上,而在普通人群中,又是那么陡峭得鹤立鸡群。我的孤独从我上学开始,我们班的男生就没把我当女生看待,而女生又全都把我当男生一样用,她们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一定会最先想到我,让我为她们出主意或者打抱不平。我在英雄主义的感召下,从来都是甘洒热血铸青春,最后她们一个一个都找到了归宿,我还是孤家寡人。虽然身边永远熙来攘往,但仔细一深入,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这实在是很郁闷的事。后来,这成了我独特的标签,所有人在评价我的时候都会直言不讳地说,你哪儿都好,就是没有女人味……
现在看来,这是命里注定的事,七岁就一个人顶家立户的女孩,不是不需要陪伴,不需要商量,不需要照顾,不需要倾诉,是没有,然后就变成了不需要。这种强迫意识下形成的不需要,是命运送给我的礼物。面对不同的事物,这个礼物发挥不同的作用,所以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总的来说,它是弊大于利。因为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女人味就像一个男人大家都说他像娘们儿一样,充满神秘的悲剧色彩,可这是我不能作主的事。
那天我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一个人去看电影,沿着晃动的人墙往前移动,从后面拍小刀的肩膀,“你怎么有时间来看电影?”
小刀回头,我一下子傻住了。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跟我的一个朋友长得简直太像了,哦,好像你比他稍高一些。”
“你说的是王掖吧。”
我一下子张大了嘴巴,“你也认识他?”
按正常情况,我是不会和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出来吃饭的,但那天王掖打来了电话。他说,小刀其实得了一种病,控制不了的时候会用一把自制的小刀去伤人。曾经做过精神鉴定,后来定为心理疾病。你不用怕,他就是在别人欺负他的时候才会那样做。
我怕什么啊,他南地小刀还敢对我怎么样吗?我下楼打了出租车就去了他们说的那家饭店,竟然是我最爱吃的四川水煮鱼,这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我看着眼前的王掖和南地小刀,才发现他们长得真是很像,以前我看我的同事王掖,怎么看怎么是一个警察,而现在,他和南地小刀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流氓。
我说:“你们俩没查查祖宗八代,看看有没有什么细枝末节的攀连,你们怎么会长得这样像呢?”他们笑,王掖说:“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就是在监狱里。他正好在我的监舍,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太像了。那年小刀因为表现突出还是改造积极分子呢。”
小刀笑。从始至终他很少说话,就是听我和王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除了给我们倒酒,基本不说话。但他一直在看着我,这我能明显感觉到。
我问:“你总看着我干什么?”
小刀说:“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警察,但最好的哥们就是警察,现在又多了一个。”
我说:“我跟你可没有什么关系。”
小刀眨巴眨巴眼睛,真像一只奇瘦的麋鹿。
我问:“小刀,你有多高?”
“一米八六。”王掖说,“你们俩身高可真配。”
“你什么意思?”我斜眼看着王掖。
王掖说:“我真的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你这个一米七五的身高,跟一米八六的身高特别相配。”
小刀竟然自谦,“我太瘦了。”
我和王掖呵呵笑。
这就是那个南地小刀吗?动不动就会脸红,紧张,手足无措。真有意思。
那天,真是小刀送我回的家,我们打车一直到我家楼下,他没再说一句话。一如给我的感觉,沉默寡言,腼腆羞涩。他一直站在我家的楼下,看着我上了五楼,然后我冲着他喊,到了,回去吧。
没有听到他回应的声音,只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南地小刀,弱不禁风嘛。
我就是从那天开始想成为一个好人的——所谓的好人吧,如果我被大家叫做坏人的话。我觉得我只有成为一个平常意义上的好人,才有资格跟李李——一个监狱女警察成为朋友。其实我今生最恨警察,也最烦女人。很长很长时间我才会找一个女人做爱,还是在吃了摇头丸之后,嗨不出去,每次我都做得很潦草,不得要领,根本记不清她们的面目特征。但李李一下子就让我记住了,而且再也忘不掉。我忘不了她,因为她是一个警察,更因为心疼,她的存在让我时刻想起我死去的姐姐。她也是女警,一个刑警。她死的时候特别惨,被对方当成人质,用枪先打脚,再打腿,再打胳膊,再打头,她是被人一枪一枪打死的。我们家出了一个警察,竟然还出了一个流氓,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每次我看到李李,就想起我死去的姐姐,她们除了都是警察之外,还有一个最相似的地方,就是她们都不太像女人,充满了生硬和冷峻。
过了不久,我们三个又见面了,还是在电影院,看着看着李李就一个人出去了。那天我看见李李披着那件黑色的羽绒服一直蹲在地上打电话,足足打了两个小时,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可能因为腿有些发麻,站立不稳,我从后面扶住了她。
李李说:“你一直跟着我。”
我说:“你跟你爸爸不应该这样说话。”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你偷听我打电话!”
“我不是偷听,真的,我是过来想让你回去,这里很冷我害怕你感冒,但你一直蹲在这里打电话,所以我一直没敢打扰你。”
“那你也不能在我的身后站着啊。”
“我不就是为了最后扶你这一下吗?”
“想跟我谈谈吗?李李。”
“不!”李李坚决地摇了摇头,羽绒服从她的肩上猛然滑落。多亏我个子高,一抬手在空中截住。
那天,我和李李坐在外面,李李一个劲儿地哭,她的泪水像一串串炸雷把我轰得七零八落。我真想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安慰她,但我不敢。我敢肯定如果那样做了,她会反手给我一个耳光。她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绝不含糊,死磕到底。那天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生不如死,不知如何是好。
她说:“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吗?小刀。”
“你说。”
“我想让你去杀一个人。”
“谁?”
“我爸爸。”
“我们出去说。”
那天,我去了李李的家。屋子里不知什么原因冷得出奇,可能是哪儿管道坏了,我们一人披着一条大被,面对面地坐着。李李说:“我真想杀了他!杀了他!”一边说一边抱着自己的头往墙壁上撞。我一把拉住她搂进怀里。“别这样,你要冷静,冷静!你懂吗?你这样会疯掉的,早晚会崩溃。”
“我已经崩溃了。我要杀了他!你要帮我,小刀,你一定要帮我!”
“我会帮你的,你记住,李李,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那天,李李说一会哭一会,不长时间就睡着了。她睡着的时候,大鼻头格外地突出,就像一座小小的山峰,趴在那里,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忧伤。
我当然不会真的杀李李的爸爸。事实上我从不杀人,我只是用我的小刀在对方的脂肪上弹跳一下,手感很好。
第二天,李李对自己头天晚上所说的话用一种近似怀疑的神情反问我,“那是我说的吗?”
“这就不好了吧,李李,你可是一名人民警察呢,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不负责任呢。如果我真是听了你的话,昨天晚上就去杀了人,反过来你说你根本就没有让我去杀人,这太不义气了。”
李李笑。“翻页好吗?永远不要再跟我提这件事。”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知道李李属于我了。我们躺在一个被子里却不做爱,因为我做不了,本来这就不是我的长项,更何况搂着我心爱的女人——我不忍心。
我十八岁去警校的时候,爸爸就不回家了。我甚至怀疑他就是因为那个女人才把我送走的。那样,我妈就孤立无援了。那个女人我见过,一个商业大厦的服务员,长得年轻漂亮,一看就是捞货。每个周末我从警校回来,我和我妈就去大厦堵她,堵到就打,堵不到就去饭店大吃一顿。
打完之后,我去警校上学,我爸回来再打我妈。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过他打我妈的情景,我只是不停地听着我妈的哭诉,我疯了一样地找我爸,但我找不到。后来,我像侦察兵一样知道了他和那个女人的住处,我冲上楼去,他们就是不给我开门,我拿斧子砸门也不开。后来,我每次只要从学校回来就用石头砸他们家的窗玻璃,他们不理我。邻居看不过去了,报警,他们也不开门。
警察来了,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是我的家,但屋里的人不给我开,你们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开门?”
警察说:“首先你得证明这是你的家,然后确定屋里面的确有人。”
“我确定不了。”
“所以我们帮不了你。”
“我砸自己家的玻璃算不算违法?”
“只要你没有伤到别人就不算。”
邻居说:“不行啊!我的心脏病都要犯了。”
警察说:“如果你的心脏是因为她这样闹而犯病了,可以起诉她。”又转过身对我说,“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说,怎么解决?”
“通过法律手段。”
“好,那我现在报警,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屋子里搞破鞋,你们管不管?”
“这个管不了。”
小刀一点都不现实,他竟然说想要娶我。我说:“那可能吗?小刀,你连一个正经的职业都没有,家里人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同意我们两个在一起的。”
“你爸这时候倒管起你来了,当初他怎么那么不顾一切啊?”
我爸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当年每个周末我从警校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们家楼下砸玻璃。我知道他们就在屋子里,因为灯是亮的,但我爸从来没有出来骂过我,更没有打过我。有一次,我刚砸完玻璃,我爸从楼上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把我领上了楼。一进屋我看到屋里的墙角竟然有一大摞准备镶嵌的玻璃。我扑进了我爸的怀里,我爸紧紧地抱着我,他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说,不可能过去,永远都不可能过去。我爸说,那怎样你才能原谅我?我说,跟我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不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什么?”
“好好爱自己。”
我痛哭失声。那天我才知道,那个女人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离开我爸,远嫁他乡了。
我爸问我:“你能保证吗?”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
我问我爸:“你们为什么不搬家。”
“如果我们搬家了,你下学回来还到哪里发泄呢?我害怕你学坏,李李。”
那天,爸爸请我和我妈一起出去吃饭。我对我妈说,你们复婚吧。如果复婚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们的。我妈双目低垂,眼里全是泪水,但就是不让它流下来,仿佛那样是一种耻辱。
“所以,小刀,我是向我爸爸妈妈保证过的,我不可能违背誓言,而且,我如果跟了你,就等于把我妈再一次推向了深渊,我爸一定会离家出走,永不再见我们。”
小刀问:“那我要是有了自己的事业呢?”
“你能干什么呢?小刀。”
“我要开一家茶馆。”
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小刀。
“真的。其实我已经在东明一条街盘下了一个茶馆,没有告诉你,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事情真的如我所料,那家茶馆只惨淡经营了不到半年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因为小刀哪里是在干事业,天天和他那帮哥们儿在自己的地盘上吃喝玩乐,钱赚不到不说,还要给服务生开工资,不倒闭才怪。
这件事让我对小刀很失望。我知道他积习难改,根本就是中毒已深,很难从那种生活惯性中挣脱出来。我向小刀提出分手。
小刀痛苦地说:“我不拦你,我不能再耽误你了。祝你有一个好的归宿!”
我没有想到小刀会这样冷静,还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我说:“小刀你真行,我希望我走出这个屋子,我们就是陌路人了,再也不要联系。”
“当你想我的时候,就给王掖打电话。”
“我想你了给他打电话有什么用?”
“会有用的,李李。”
那天,我从小刀已经倒闭的茶楼里出来,脸上全都是泪水,我一点都没有犹豫就给王掖打了电话。
王掖说:“只有你能救小刀,李李。”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你看小刀现在这个样子,败了那么多钱,一事无成,成天浑浑噩噩,无法自拔。”
“小刀曾经跟我谈过你整整一个晚上,他说,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连你都不再相信他会好,他就真的再也不会好了。”
“我相信有什么用啊,他一点也没好。”
“需要时间,李李。”
“他是强迫症,当谁碰触到他内心中最隐秘的痛处时,就控制不了用自制的小刀捅伤别人。在有的国家,患心理疾病的人跟精神病人是一样不会被判刑的,但属实很难界定。他需要时间,也需要我们帮助他。”
“多久?王掖,你告诉我,需要多久?我也不小了,都二十五岁了,我爸我妈天天要我去相亲,你让我怎么办?”
“你去相亲结婚生子都可以,就是不要放弃对小刀的信任,这很重要,你知道吗?李李。”
放下电话,电话就响了,小刀嘻皮笑脸,“刚出我的门就想我了?你也太没出息了,我预计的是第二天凌晨或者当天晚上,没想到你提前了这么长时间。”
“小刀,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
“我要结婚了。”
我听到电话掉到地上碎裂的声音。
世界静止了。
相亲的路异常顺利,中国公安大学毕业,最年轻的副大队长,只比我大一岁。我们认识两天就上床,好像是对自己的报复。
这期间小刀疯了一样地到处找我,但我不会让他找到,我家有的是房子。但小刀就是小刀,因为奇瘦而迅捷,他还是找到了我。他不但找到了我的家,还找到了那个家的电话号码。那天我跟警察正在睡觉,电话响了,把我一下子惊醒,全身都是冷汗,拿起话筒没想到真是小刀。
小刀说:“你出来,我在你家楼下。”
“我不会下去。”
“你不下去我就上来。”
警察说:“你下去吧。”
我穿着睡衣到一楼,小刀正蹲在地上抽烟,在我还没有看清楚之前,小刀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刀已经抵在了我的肚子上。
我说:“小刀,你今天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小刀充满血丝的眼睛痛苦而忧伤地看着我,然后说:“你是我今生第一个把刀拿出来却没有捅下去的人。”
这时,楼上的警察说:“你们上来吧,下面那么冷。”
我和小刀一起往楼上走,到了门口,小刀对警察说:“我是李李的朋友,我要出趟远门,过来看看她,李李是个好女孩,好好待她。”
警察说:“放心吧。”
小刀转身下楼,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警察把我搂进屋里,说:“过去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把它翻过去,重新开始,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狠狠地点头。
我以为正像警察说的,过去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把它翻过去,重新开始。但事实上,只要有风轻轻一刮,就会把书页又翻了回来,在那个夹缝中像一堵墙颤动不已。
离开了小刀我才发现,生活又开始陷入虚伪之中。我要强迫自己做一个贤妻模样,无论怎样难受也不能说脏话,喝醉酒,大声哭,在半夜燃一支烟。因为那样,他会瞧不起我。而小刀永远不会,他会和我一起说脏话,喝醉酒,大声哭,他会理解我内心无法抹去的忧伤和阴影。那些记忆像一把刀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如鬼魅般出现,在我的头顶盘旋,那是我爸抽打我妈的手掌。声音越来越大,无法抵制。
而我和警察越来越无话,后来几乎每天都不会打一个电话,说一句话。有时我故意回家晚,跟同事出去玩,他连一个询问的电话都不会打。而且我越来越发现,他之所以那么快跟我结婚,完全是为了我家里的钱,后来发展到有什么事不跟我商量,直接上我爸妈那里要钱买电脑,买房子。
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想法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再找我爸我妈吧。”
“跟你商量完你不也得跟他们说吗?还不如我直接跟他们说了。”
“我们好好谈谈吧。”
“有什么可谈的,日子不就是这样过的吗?”
“日子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
是跟小刀在一起的样子,有说有笑,有血有肉,完全地坦白释放自己,不害怕对方瞧不起,那么真实。但我知道我不能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只说:“反正我觉得我们这样是不正常的。”
“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的。”
“不,我觉得不是。反正这样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
“你想怎样?!”他一下子冷峻起来,一改往昔的温和模样,把我吓了一跳。
“我们离婚吧。”其实这并不是我想说出口的话,我希望他能挽留我们的婚姻,因为这场婚姻是我爸给我选的,如果我们分开了,我不知道我爸会不会因为对我的失望而再次离家出走。
“好,我答应你,但你要赔偿我的经济和精神损失。”
“无耻!”
“反正你家本来也不差这点钱。”
“你要多少?”
“十万吧。”
“你连个流氓都不如!我凭什么给你十万?你给我滚!这是我的家。”
“如果你不给我钱,我是不会走的。”
“好,我给你钱,你马上就给我滚!”
我们到楼下的银行把钱打到他的账号,然后再一起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从始至终也就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
他说:“我的东西都不要了,你自行处理吧。”
我给物业打电话,让他们叫来收破烂的,我对那个人说,这些垃圾都给你吧,不用给我钱,只要快点把它们清理出去。
我知道他在欺负我。如果小刀在,他不敢这么欺负我。小刀是不会答应的。
两年的婚姻,其实我每天都会给小刀打电话,电话里永远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存在”。我不知道小刀在哪里,在干什么,但这并不影响我天天会打一个电话给他,就像一种习惯。现在,我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满世界找他了,就像他当年满世界找我一样。
王掖告诉我,大家都已经很久没有小刀的消息了,他离开了这个城市,去了哪里,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小刀会在哪里,我先从全省的监狱开始找,再扩展到全国的监狱,最后我终于知道了,小刀现在已经是一名通缉犯,他用他的小刀捅破了一个人的胰腺,那人不治而亡。
我和王掖到处寻找小刀,我们在电台、电视台,各省市的报纸刊登寻人启事,希望他能自首,给自己一个活着的机会,但如石沉大海。
每天我都会被噩梦惊醒,梦见小刀流着眼泪对我说,当初他那么想好,但我没有给他机会,是我把他逼上了背井离乡、杀人逃亡的道路。每次我被这个梦境惊醒,都会给王掖打电话。
我说:“王掖,是我毁了小刀。”
他说:“只有你能救小刀。”
“我能吗?”我开始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地哭喊,“是我毁了小刀,他当初已经答应我再也不拿刀捅人了,他要去治病,他想干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给大家看,只不过我没有给他时间,没有耐心等待,反而把他逼走了。”
“你没有错,李李。错的是他,他太脆弱,太无力,是他自己没有力量,怎么能怪你呢?”
“你不要再安慰我,就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我们除了等,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我等不了,他现在杀了人,必须自首才有生的希望,我们要帮他,一定要帮他。”
“只要有情节,事出有因,我们就可以找最好的律师帮他打官司,相信我,也相信自己。”
但我等不了,我感觉每一秒都如梗在喉,仿佛是一根利刺扎得我吃不好睡不好,痛不欲生。其实我知道,小刀出现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他既然不跟家里联系,他吃什么喝什么?他根本无法生存,但我没有想到,他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天,我正坐在办公室里想着小刀此刻能在哪里。办公室的人喊我接电话,我一听是王掖,他说小刀在他那里!
我冲下楼去,来到王掖的办公室,我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小刀,半边脸已经塌陷,牙全掉了,背也驼了,但看我的眼神依然那么清晰而有神。我走到他的面前,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你怎么进来的?”
“我想进到哪里就会进到哪里。”
“你没有被判死刑?”
“怎么会呢,二十年,李李,我会陪你在这里呆上二十年。”
“我们每天都在一个院子里,我时刻都会看到你的办公室,你的办公室是二楼左边第三个房间对吗?我每天会朝着你的屋子用镜片反光。”
“别说了,小刀!”我再也受不了小刀的眼神,转过身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哭——他终于回家了。
每天我感觉天空都是那么的蓝,每天我都是第一个到单位的人,我给大家打扫卫生,打好热水瓶里的水,然后会找一切机会去小刀的监舍送材料,反正都是名正言顺的理由,但我们看不到彼此。我会感觉离小刀越来越近了。只要知道小刀是安全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给小刀买各种他需要的物品,每次接见日,我和家属一起站在队伍里排着长长的队看望小刀。当我的胸前挂着家属接见证的时候,感觉很幸福,因为我就要看到我的小刀了。我不害怕让同事看到,人家问我,我就说是我表哥。
我拎着大包小裹的东西去看小刀,看他越来越瘦的样子,我说:“我们得想办法给你安上假牙。”
小刀说:“不用,我是麋鹿,不需要牙齿。”
“胃口会坏的。”
那是我和小刀在离别了三年之后最近的一次接触,我帮他办理各种手续,把他接去牙防所安装假牙。小刀的手被手铐铐着,我把手掌盖在他的手上,说:“小刀,这回你再也跑不掉了。我会这样拉着你,二十年。”
“你那个公安老公不打击报复我才怪。”
“我们离婚了。”
“什么?!”小刀跳起来,“他欺负你,他不是答应我好好对你吗?!”
“别说这个了,反正我们现在又都是一个人了。我们又在一起了。”
“不行,李李,你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这对你不公平,你应该有自己幸福的家庭,有人爱你,有可爱的孩子。你不能自己一个人过!”
“我现在感觉挺好。”
我看到小刀眼里竟然有一丝明晃晃的泪光,我把他的手卷成一团握在自己的手里,发现他瘦得吓人。他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只奄奄一息的鹌鹑。
那天,小刀一直不说话,好像在跟我堵气,回来的时候还故意不让我再握着他的手。那么多人我也不好多说,但我知道小刀在生我的气,他怪我为什么没有把自己照顾好,为什么当初选择的对象那么不争气。他一定为自己的离开而感觉到不值,我想他甚至有些怨恨我了。
几次接见日,我想跟小刀说话,小刀每次都拒绝,一点都不犹豫。王掖说:“你死了这条心吧,小刀很坚决。”
“为什么?王掖,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真的不知道。”
“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一个敢爱敢恨,有头脑有思想的女人,现在才发现你是一个傻女人,很蠢很笨。”
“我是蠢是笨,否则我不会爱上一个流氓。”
“李李,你是我认识的最纯洁最美丽的女人。”
“为什么?”
“小刀已经毁成那个样子,依然改变不了你对他的感情。”
“这算什么呢?如果有一天我变成那个样子,小刀也同样不会在意的。”
“这真的不算什么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你不知道,王掖。小刀害怕我有危险,无论多晚,哪怕他喝得烂醉如泥,也会闭着眼睛爬起来送我回家。如果我不让他送,他会跟我急眼,甚至会骂我。只有这时他才会骂我,真的骂,毫不留情。”
“李李,你还年轻,应该有自己的幸福。小刀只是你的一个梦,现在这个梦离你很近,你能看到他的存在,就行了。”
“我也想啊,爸爸妈妈越来越苍老了,过去的一切仇恨都已经过去了。当年我上警校发的第一套警服,就给我妈寄回去。我写信对我妈说,妈,你穿上它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那年我十八岁,我当时真的就是那样想的。我妈穿上它就有了安全的保障,我爸就不敢打她了。我妈给我回信说,李李,妈妈有你就什么也不会怕了。”
“那时,我最想杀的人就是我爸爸。每次看到我妈脸上身上的伤痕,我就想杀了他,但我一点力量都没有。我恨自己太小,不能实施这个计划。后来我遇到了小刀,有一天,小刀拿出他的那把小刀,让我去捅他。他说,如果你有勇气捅下去,他就去找我爸爸。我扔下刀趴在地上痛哭失声。小刀抱起我,给我擦干泪水,把我放到床上,看着我静静地入睡。我太累了,那么多年,我一个人,每天听着我妈的哭诉而无能为力。小刀天天领我出去玩,我的时间被小刀安排得满满的,我渐渐忘记了仇恨。这一切都是因为小刀,是他拯救了我,拯救了我妈,拯救了我们的家。难道这个人不值得我去爱吗?”
“就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人,他值得你爱,可是他在里面要呆上二十年。”
“我没别的办法。”
“他受不了。”
“他告诉你的。”
“这还用说吗?他拒绝见你。”
“你让我怎么办,王掖,只要有他的存在,我就谁也爱不上。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情景,他对我的好。”
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小刀的监区,想着他此刻躺在床上,拒绝进食,他逼我幸福。“你太傻了,小刀……”
当大家报火警,并拿着灭火器冲向火场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然后我看见我的小刀像一只奇瘦而迅捷的麋鹿,站在火势最大的窗口,把一个个犯人快速地从窗口用绳子顺下来,我拚命地喊:“小刀,你快下来!快下来!”
小刀仿佛冲我一笑,我根本看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冲着我笑。他一点都不像绝食已经两天的人,更不像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他像一个强悍的豹子,在大火中勇往直前地驰骋。就在大火渐渐熄灭的时候,小刀像一张薄薄的纸片,被身上的火苗疯狂地吞噬,在瓦蓝瓦蓝的天空映衬下,热烈而扭曲。
王掖死死地拉着我,我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我使出最大的力气想要挣脱,但怎么也挣脱不了。我泪眼模糊,想起那天,是接见日,小刀出乎意料地跟我通了电话,他让我明天下午两点,到枪库办公楼院子里最左边的那块大石头旁边,然后就挂了电话。我冲出楼去,向那个地方奔跑,我向上看,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瓦蓝瓦蓝的天空,一点云彩都没有,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洋。我是一只漂流瓶,里面有一张纸条,写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包括我自己。我静静地站着,不敢离开。我知道小刀让我去那里一定有他的深意。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切都那么静谧,我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甚至想小刀是否要越狱,让我看着他像一只奇瘦而迅捷的麋鹿,消失得出神入化。
我站在瓦蓝瓦蓝的监狱天空之下,等着小刀给我答案。然后,我看到了那座五层高的监狱大楼隐隐约约地从第三层最右边的第二个窗口里,散发出黑色的烟雾。我揉了揉眼睛,以为眼睛因为过久凝视天空而出现了幻觉,但那股烟雾越来越大,我一下子捂住了嘴巴,发疯似的跑向监区的总值班室。当我跑到几百米之外的总值班室时已经累得快站立不住,我扶着窗口把整个身体趴在窗台上,喊道:“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啊,快去啊!”
事后王掖告诉我,因为小刀勇于救人并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组织上想往上报,看看能不能给个什么说法。“李李,因为你的及时发现,听说还要给你立功授奖呢。”
我知道这是我和小刀的秘密,只有他能给我答案,而他应该已经死了。在失火现场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王掖陪着我,去看小刀最后离开的地方,除了灰烬还是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