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罪

2013-04-29 00:44郑小驴
上海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李奇小马

郑小驴

1

晚饭后,燥热的天气稍许有了丝凉风。小马打开宿舍的窗户,将阳台上的盆栽搬回到桌子上。那台快要报废的康佳彩电正在直播一场网球比赛,莎拉波娃纯白色的小底裤高高地掀起,网球场上回荡着网拍的撞击声。小马不爱网球,甚至没摸过球拍。他喜欢的是篮球,喜欢科比,尽管自己水平很臭。小马走出去的时候啪地将门关得山响,整个走廊都听见了。墙壁上的石灰粉簌簌地往地上掉。走下楼梯,他碰见了同事李奇,问他吃饭了没有。小马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吃过了。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得很。于是将东西放在后座的箱子里,戴好头盔,跨上摩托车,去王湾中学找陈乘。发动机响起的时候,小马下意识地仰头往单身宿舍的窗台上望了望。窗台上空荡荡的,上面挂着小马的几条红裤衩。他咬了咬牙关,摩托车如脱缰之马,驶出了警局。

王湾中学离警局大概三四里的路程。小马一路风驰电掣,尘土在乡村公路飙得老高。八月份,市郊的早稻已快熟了,金灿灿的如幅调色很重的油画。有一群小孩子正猫着腰,躲在稻田的水渠里捉泥鳅。稻子刚扬花之时,泥鳅最鲜嫩,肥得很。有个小孩冒出个头来,朝小马扔了一块泥巴,嘻嘻地笑。小马吐掉嘴里的烟屁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他们恶作剧地恐吓道,稻田有鬼!

陈乘正在操场上和几个同事在打球,旁边他女朋友英文教师庐米笑着和小马打了个招呼。小马将摩托停在篮球架的后面,脱得只剩一大裤衩,对庐米说晚上我请你们。陈乘的手感这会儿正烫着呢,怎么投怎么有。看得小马有几分忌妒。陈乘说,来了。小马嗯了声。小马说,晚上我请。陈乘说要得。

小马打了一会就不打了。他坐在那儿看远处的一群学生打排球。心里有几分莫名的烦躁,空荡荡的。庐米说最近过得怎么样。小马哦了声说,还凑合,老样子。庐米笑着说,你该找个女朋友管教管教你,看你这生活过的!小马看了她一眼说,哪像你们性福生活过得那么滋润呀。庐米说,就知道你这张嘴厉害,好姑娘都是这样被你吓跑的。那辆摩托车孤零零地停放在篮球架后边,车颜色和以前的不一样,没牌照。她记得小马骑车从不戴头盔的,有些纳闷,见小马拿着一罐可乐正失神地望着排球场,像是有心事,于是忍了忍没问。

小马之前曾在王湾中学托庐米介绍找了一个。也是教英语的。两人谈了几个月吹了,小马后来猜测是她家嫌他没房。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小马都没好意思来找陈乘打球。不久她调走了,可小马每次来都会想起她。想起她站在操场旁边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的场景。想起每次做爱的时候,她都会大声叫爸爸。小马后来很想砍掉那棵树。

小马原本以为把他调到王湾镇最多一两年就会重新调回城里去的。来之前,领导也语重心长地找他特意谈了场话。暗示他先下去锻炼一两年,到时再调回来。小马那会刚从警校毕业还没多久,意气风发,有些锋芒毕露。以为世界全在他脚下,只要他肯努力走,就能走出个模样。后来领导出了点事,涉黑,据说是充当保护伞,被停职处理。小马的事情仿佛被众人遗忘了,他在王湾镇一待就是四五年。找上面的,上面的意思是说,先干出点成绩来,干出点动静来,才有理由调上去。小马跑了几次,都是白忙活,肚里窝了一团的无名火。这团火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往上蹿。像蛇张开的那张血盆之口。小马死死盯着天花板,每到晴天,上面那只硕大的蜘蛛便在角落里忙碌开来了。他用拖把捣毁过几回,都没找到罪魁祸首。那只大蜘蛛每到天晴,便如约而至,他都懒得管它了。他双手枕头,嘴里叼着烟,厌恶地想着一些往事,没有秩序,没有逻辑,没有尊严,有些恶心。

晚饭他们分别骑了摩托车去江边的排档吃的。王湾镇的小龙虾叫得响,夜市上很红火。小马和陈乘要了几瓶啤酒对饮,一旁的庐米给他们掰小龙虾吃。陈乘说,上面的意思还不明摆着的吗,你应该给他们点那个意思。小马哼了声。都是一些吸血虫,操。

在学校还不是一样。陈乘说。

就应该干点动静来,最好是大动静,吓死这些狗日的。小马喝了点酒,眼睛便有些发红,说的话也带着一股很冲的酒味。庐米给他剥了一个小龙虾说,照我说,小马你今年找个女友冲冲霉气,兴许一切就否极泰来了。小马喝了口酒说,我就不信,这鬼地方这么安居乐业了,都几年了就没出过事。陈乘点了点头说,还真是,这几年真的是没出过什么大事。前段时间有学生告知说女厕遭人偷窥,但那都是屁大点的事啊。

那事后来是小马处理的。小马穿着军用皮鞋,将偷窥的老光棍一顿狠踢,踢断了光棍的两根肋骨。后来就放人了,也没来找过小马的麻烦。小马心里最恨的就是偷窥,而且躲在厕所里。这事让小马小小得意了一段时间。

小马说,最近学校都还好吧。陈乘说好多了。只是现在的学生越来越不好管了,什么都来,和社会上的没两样。小马笑笑说,那是你们不敢。换了我,整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们。陈乘白了他一眼说,蒋校长心思压根就不在王湾这边,早就想调到市区里去了,哪还有闲心思管他们。小马就说,那块地现在怎样了?陈乘说,还能怎样,一期已经建好啦,第二期也快了,今年房价比去年的涨了一番,现在这边的地皮火爆着呢,承包商来争的好几拨,其中的猫腻还不知有几多呢!这群王八蛋!庐米捅了捅陈乘说,你这话在学校可别当着同事说,会得罪人的。陈乘说,大不了把老子开除不干了,这狗日的老蒋,三天两天往城里跑,请人唱歌跳舞,天天洗桑拿,管过我们么?

当晚小马喝了不少的酒。他的酒量比陈乘差一些,可是比陈乘敢喝,也没见他真正醉过。小马将瓶中的最后一杯酒给陈乘倒满,对他们坏坏地笑,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修成正果?被陈乘打马虎眼混了过去。酒足饭饱后,小马去结账,看见一个熟悉的车牌号从身边缓缓驶过。结完账,小马用力地拍了拍陈乘的肩膀,笑了笑说,早点修成正果吧,可别像我孤魂野鬼一个,死了没人晓得!小马跨上摩托,将油门踩得呜呜响。庐米拉了拉陈乘的衣角说,小马你喝得不少,要不别骑车了,和我们一块回学校挤一挤吧。小马扬了扬下巴说,时间还早呢,这么点事,你担心我什么!再说了,去你们那打扰你们的好事呀!庐米说,就没见你正经过!小马不说话,和陈乘对视着坏坏地笑,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夜色蒙眬,江边的装饰灯陆续亮了起来,红蓝相间,如歧途中的太虚幻境。小马看了看时间,加大油门,突突作响的摩托车像只猎豹,在茫茫夜里搜寻。陈乘和庐米回到学校,给小马打了手机。电话是通的,但是没人接。陈乘打了好几个过去,依旧没人接。后来索性关机了。庐米说,不会有事吧?陈乘凝神思考了片刻说,小马你还不知道?坏不了,不然也不会关机的。还是不放心,临睡前给小马发了一条短信,问他到家没有,开机后给他们回个信息。

夜里很静,老宿舍的楼道里有几只老鼠,带着一群子孙在那儿唧唧叫。大概是饿得发慌。有教师从王湾镇买来许多老鼠药,真的假的好几大包,曾毒死过几只。后来就不管用了。据说老鼠们非常聪明,误食毒药临死前也会拚命挣扎着留下遗嘱,以免同类再受毒害。于是鼠药便失去作用了。老鼠们精明透顶,伤透了庐米的心。庐米赤身裸体地坐在陈乘的身上,她拚命忍住呻吟,生怕隔壁的同事听见。木床尴尬地响应,比老鼠们的叫声有过之而无不及。陈乘说,出来了。庐米说,有没有射在里面。陈乘嗯了声。庐米拧了他一把,赶紧下床。他翻身将她抱在怀里,摸黑拿到床头的纸巾擦拭身体,说戴套了的。他们原本“十·一”结婚,再要个孩子,但庐米她家那方的意思是,得先在市区买个房子。人家说得也有道理,没有房子,结婚的事可以缓一缓。王湾这边刚纳入军州的开发蓝图,据说要在这儿建一个高新区,以至于近几年军州的房价有些烫屁股,让人坐不住。两人攒了几年的钱,原本打算首付一套小户型的,没想到一夜之间,原来的首付还不够塞牙缝了。结婚的事也就只能再缓一缓了。

庐米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半。发过去的信息如泥牛入海,小马那边的手机显然还没开机。庐米又说,小马不会出事吧?陈乘有些不耐烦地说,他是警察呢,警察会怕谁!庐米想想,说的也是。她还想说小马这样下去不行。忍了没说出来。

2

尸身是在稻田发现的。死者是个胖子,没头,白色衬衣配黑色西装长裤,鳄鱼牌皮鞋,穿着考究,可以断定应该是个有钱人。是那群捉泥鳅的小孩子发现的。有个小孩捉泥鳅的时候,看见了一条蛇,吓得惊慌失措连连倒退,一脚踩到那只手,低头一看,命都差点吓没了。

接到案件后,小马和警局里的几乎所有刑警都赶了来。水稻尚未收割,被踩得东倒西歪,现场一片混乱。那些小孩子哪懂得保护现场,发现尸体后纷纷作鸟兽散,所有的证据都没了。

拍了照,拉了封锁线。小马站在小马路边抽烟。这条小马路便是通往王湾中学的必经之路。中午时分,秋天的阳光混合着汗水令人窒息。许多王湾的人也都听说了这桩无头命案,纷纷赶过来看热闹。黑压压的人群依着马路站开,像一条巨大的蠕动的毛毛虫。有人踩倒了水稻,和农民发生了口角。相互吐出一些很脏的字眼,唯恐没杀伤力。很多年王湾都没有发生过命案了,而且是这么令人刺激的无头命案,在王湾很快引起了轰动。

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多,小马他们才每人吃了个盒饭。小马打开手机,便看到了庐米发来的短信。小马打了过去,庐米问他昨晚怎么了。小马打着哈欠说喝多了,吐了一地,睡过去了。庐米说,现在才醒啊?小马说,早醒了。我正在处理一桩谋杀案呢,有个胖子的头不见了,尸身扔在水稻田里。庐米啊了一声说别吓我。小马说,有什么好吓人的,是人又不是鬼。庐米说,人死了不就成鬼了嘛。小马说,有空再过来找你们玩。于是挂了电话。

下午四点回局里开会。专案组正研究这桩谋杀案。首先得确认死者的身份。小马坐在角落里抽烟,看着墙上的幻灯片发呆。他的笔记本电脑里下载了许多犯罪学的电子书,一有时间他就温习。在警校时,他对反侦察有着极高的悟性和兴趣。犯罪是一门科学,这是小马曾一段时间以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队长老尹抬起头望着眼正在仰头发呆的小马,小马你说说对这桩案子的判断。小马不慌不忙地将烟摁灭。

从死者的体型看,应该是中年人。穿红色内裤和袜子,基本推断可能今年是死者的本命年,那么大概的年龄可能是四十八岁左右。死者皮肤细嫩,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应该是个有钱或权的人。所有人都在听他说话。小马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抛尸的地方,是通往王湾中学的必经之路,差不多是个死胡同。死者应该是被外地人开车至此,然后抛尸而去的,本地人不会傻到将尸体抛至此。现在的任务是尽快找到案发现场,只有找到了现场,才能发现线索。老尹将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喝口茶说,你讲了他妈一通废话,以后有什么事记得请假,早上敲了半天门才来,手机也关机,一点纪律性都没有。小马强忍住哈欠,解释说昨夜一个朋友过生日,很晚才回,所以睡得太沉了。老尹板着脸说了声,散会。

周边的人陆续走出会议室,只有小马依旧靠在椅子上,他发觉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天花板的吊灯处,竟然也有一只不易被人察觉的蜘蛛网。连清洁工都没发现,不知怎地,小马很想将那只蜘蛛弄下来。他仿佛看到单身宿舍的盆栽上正缠着一只巨大的蜘蛛网。

3

黄昏时分,接到报警,又出现了一起轰动的案情。头在距王湾中学两公里的江里捞了上来。用一个红色塑料袋装着的,打鱼的人一网捞了上来,拎了拎,不知是什么东西,解开一看,差点晕过去。

显然被毁了容,面部被剁得稀烂。是一个稍微有些秃顶的人,现场已经被封锁,刑警和法医正在忙碌,拍照和录像。塑料袋是某个超市的。只是上面全都是日文。塑料袋上的文字很快被翻译了出来,减少污染,保护环境。所有人都凝视着幻灯片发呆。这样的塑料袋在王湾这一带似乎很少见。

到底是队长有经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向上级做了汇报。

狗日的,难道是日本人干的!张韶轻轻地说了一句,令人有些忍俊不禁。立刻调查这只塑料袋的来源。队长表情严峻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别还不当回事,小心你们的饭碗!等DNA检测结果出来,看是否和尸身吻合!老尹一训话,自己也感到有些惶然,如果不吻合,这意味着王湾又出现了一起新的命案,就在国庆五十年这节骨眼上。

大家全都昂首挺胸地屏息凝神望着队长。小马望着法医在忙碌,他有些莫名的亢奋。王湾从未出现过如此大的案情,平时大家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连夜开完会,天亮然后到下面去走访调查,一直忙到中午十二点多才赶回来匆匆扒了几口饭,紧接着又是开会。又让人在王湾四周张贴了上万张认尸布告,本地的新闻媒体不知谁透的气,一窝蜂地赶来采访,将小小的警局围了个水泄不通。老尹皱着眉头显然已是沉不住气了。

塑料袋上除了那个渔民的指纹以外,再也没有找到任何的痕迹。再次对周围地形仔细勘察了一遍,依旧没找到一丁点有价值的线索。现场似乎被人精心破坏过。走访回来的人也大多一无所获,大家都累得够呛,偷偷骂娘,“十·一”长假看来又要泡汤了。据法医报告,命案是9月10日夜里十二点至两点左右发生的。走访回来的人说,目击证人很难找,那时大多数人已经沉睡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会开到天麻麻亮,还没有一点头绪,小马感到大脑在一丝丝地发麻,伏在桌上很快就天亮了。

4

法医报告一出来,果然击中了老尹心中最为担忧的隐患。经过化验,头和尸身并不吻合,显然是两个不同的人。老尹颤抖着手对大家说,王湾又多了一件棘手的谋杀案了,真他妈的扯淡!

大家正在吃早餐的时候,一个中年女子慌忙地闯了进来。局里大多数人都认得这位女子,叫了声嫂子有什么事。女人是王湾中学蒋清泉校长的老婆,小马在王湾中学打球的时候,有回看到过她一次。当时陈乘投完篮,擦了把汗对小马说,瞧那位没有,那就是老蒋他老婆,我们背地里都叫她扈三娘。小马说,本地人姓扈的倒是很少见。陈乘说,老蒋这阵子正在和她闹离婚,这女人叫扈芹,是把厉害的角儿,火辣得很呢,老蒋哪有这么容易对付得了的。小马当时就记住了,那会儿扈芹烫了一个酒红色的头,现在却是清汤挂面,小马倒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得出是她。

给她倒了茶,待她稍稍坐定,才得知原来蒋校长已经是三天没有消息了。

我听说咱王湾出了那么大的事,听得我心里慌慌,我打老蒋电话关机,他已经三天了没有一点儿音讯,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女人抓着老尹的手臂,微微地抖。老尹扶着她的肩说,你先喝口茶,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不早说呢。那女人就说,我以为他在和我斗气呢,所以之前两天我也没在意,不瞒你说,我怀疑他在外头有人了,只是我暂时还没抓到证据——可是这都三天了,不合常理呀,他以前从未这样过的。

老尹说,老蒋走之前你们吵过吗?女人思忖了下,点点头说,我们这几年来没少吵过。这都是家常便饭了,以往顶多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就回来了。女人又说,我真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虽恨他,但是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那将如何是好!说完动了情,没忍住眼泪。

备案登记完毕,大家又安慰了她一番。送走女人,老尹的心情变得出奇地复杂起来。他不敢往那方面想,蒋清泉他再熟不过。此人的为人,他也略知一二。如果不是因为性贪,两年前他就该调往军州教育局去了的。只是因为有人检举,说王湾中学的扩建工程上,承包商暗中给了他不少的分红。此事有一段时间差点闹大,但是最后却奇迹般风轻云淡了。直到最近有消息传出,年底又要调他到军州教育局去。

军州方派来的专案组在宋警官的带队下,下午便赶到了王湾警局。新的专案组很快又成立了。因为宋警官他们还未吃饭,老尹便在马兰花酒店安排了个包厢替他们接风。老尹给宋警官他们分发完烟,问他们喝什么酒。宋警官面无表情地说,随便。老尹对小马打了个招呼,提了两瓶五粮液上来。一瓶子下去,宋警官开始训话。小马他们个个耷拉着头,唯独老尹脸上依旧堆着笑。

通过三维颅骨复原技术鉴定,死者的面容渐渐浮现了出来。这是一个局里大多数人都认得的一张脸。老尹的头嗡的一声,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电话拨过去,一刻钟不到,那女人就来了。警局顿时鸡犬不宁,女人的哭声非常尖刻,像在敲一张破铜锣。老尹硬着头皮对女人说,他嫂子,事情也这样了,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如何抓住凶手,早日还老蒋一个公正。他忍住了一句没说,那就是得赶紧找到老蒋的另一半。另一半会在哪儿呢?老尹眯着眼,香烟袅袅升起,软芙蓉王的烟味弥漫着整间办公室。女人的嗓子一会就哑了,声音听上去像是换了一个人。她拽着老尹的肩膀说,我知道肯定是她干的!这婊子害死了我男人!老尹警觉地说,她是谁?女人说,我也不晓得,外边风传老蒋在外头有了一个相好的,除了她还会有谁呢?我家老蒋又没有结识深仇大恨的人。说完又是一顿号啕大哭。

待女人稍微平静一点,让她回忆蒋清泉遇害前出门的情况。女人说,那几天,我们一直在闹,他逼我离婚,我不肯,于是就闹。她望了眼宋警官,语气稍显得平缓一点说,也没闹得太严重,学校里的人都晓得,我们都闹一年了,都习以为常了。只是他出事的那天,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发了火,还砸了一只花瓶……学校里的人都晓得,我只是嘴皮子上厉害了点,其实我很怕他发火的,于是我就没再和他吵了,下楼找人聊天和打毛线衣去了。我回来时大概是晚上八点左右,刚好碰见他下楼,于是问他去哪,他没好气地回了句说,找我相好的去,你管得着么?我当时气得想和他……后来想想就忍了,他走后三天都没回来,直到,直到……

宋警官在一旁静静地抽烟,他只抽自己带的万宝路。小马偷偷打量着这个瘦小的宋警官,看上去五十开外的样子,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盯着让人发怕,一本正经的样子。小马心里骂了声“装逼”。宋警官将整个身子缩在椅子里,手里转动着一支水笔。小马不知他心里在琢磨些什么。显然那女人也知道他的警衔,便把两人以往的争闹通通避重就轻,没再说出什么来。

当真就没谁见过蒋校长的相好的么?老尹问。女人说,我也是听外面风传的,你晓得,我家老蒋年底说是要调到军州去,于是外面便传出了许多把柄,说他在外头包养了人。这些我也是半信半疑的。宋警官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清了清嗓子说,空穴来风不成?你最初是听谁说这个事的呢?女人瞅了眼宋警官,说,我现在大脑全混乱了,哪还记得这些。我只是一直觉得老蒋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有一回洗他衣服的时候,我闻到过一股香水味,我从不用那种香水的,如果不是近距离那个,怎么会有这么浓烈?所以自那以后我就有些怀疑他了。但是他死也不肯承认。

他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宋警官说。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喜欢待在家看足球比赛,还爱唱歌。女人说。他不是常去军州的舞厅唱歌么?老尹突然想到说。女人说,有段时间他是常去的。从王湾开车去市区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老尹有回也坐过蒋清泉的那辆别克君威去过。那些高档夜店消费高得离谱,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老尹说你一个校长哪有这么多钱去这些地方,蒋清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急什么。老尹知道他的学校扩建,中间大把的油水可捞,不愁没人来找他送钱帮忙的。

5

沿着这条线索,派人去军州蒋清泉常去的夜店开始打探。回来的人说,蒋清泉自从有了小蜜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光顾了。特别是国庆前这段时间,上面查得很严,各个夜店也是门可罗雀。有一条线索引起了大家的重视,那就是有人透露,蒋清泉在军州有一个小蜜,名字叫小米。是长春人,以前在春天巴黎夜总会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就辞职了。

队长已经连续几夜没睡好觉了,两人坐在台阶上抽烟。老尹说,再过两个月不到我就要退了,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偏偏出了这等案子,难道这是天意吗?小马说,您注意点身体,连日劳累,不是我们年轻人的身子骨了。队长瞅了瞅四周,见没人,对小马说,小马你说这案子能破吗?小马见队长瞪着他,似乎他眼中便有他要的答案。小马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晓得,只是觉得有些玄乎。老尹叹了口气说,是啊,这根本就不像是普通的刑事案,凶手很有可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我当警察这么多年,一般的凶杀案一看就知,只要仔细侦察,一定会找出点蛛丝马迹,按图索骥,案件最后十有八九就破了。可这次,什么都没有留下,那现场后来我又去过两次,还是什么都没得,凶手太专业了,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小马说,队长你去找过那个打鱼人吗?老尹说,当然啊,打鱼的在局里审问了两天,最后没证据放了。我看不像是打鱼人做的。小马将烟踩熄,没表态。老尹拍拍小马的肩头说,我老啦,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小马笑了笑说,不,还是你们的。

小米在军州一家高档小区找到。她显然没想到蒋清泉已经命丧黄泉,愕然地望着突如其来的警察。她很配合,问什么答什么。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小马内心像给什么挑了一下,有些疼痛。他想起自己以前在王湾中学谈的英文教师女朋友。她们长得有几分像,白皙的脸,五官精致,特别是嘴角,都微微有些上翘,右边有颗米粒大的美人痣。小马望着小米有些出神,他觉得那姓蒋的死有余辜。

小米说,9月10日晚上九点多钟,他们吃完饭回到家。不久大概十点多钟的样子,蒋老师对我说要出去趟有点事,让我别等他先睡。然后他就出去了。他的车在楼下发动的时候,我还特意打开窗户看了眼。

那他后来给你打过电话没有?

没有了。她小声地说道。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小米有些窘迫地抬起头望了小马一眼,做了一个难以为情的表情。

这房子是你的吗?小马说。

她点了点头。

是你买的还是他给你买的?小马逼问了一句。

他买给我的。她回答说。

他最近的一段时间里有什么异常吗?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具体我也不知道,只是这几天他的情绪有些暴躁,也不和我说是什么事。他这人从不轻易袒露心机的。那晚都将近十点多了,我洗澡刚出来,听见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说有点事让我别等他先睡。

你知道是谁打的吗?

她摇了摇头。他们好像在电话里吵了几声,但是并没有太失控。然后他就走了。

录完笔供,大家又开始探讨案情。根据扈芹回忆,死者走时随身携带有一个提包。提包里有手机钱包等物品。小马说,你晓得卡里有多少钱吗?女人警觉地摇了摇头。问她卡号也说不知。他的钱我都不管的。女人说。

根据银行方面调取的资料显示,死者蒋清泉的银行卡并没有异动。

凶手并没有急着去取钱,难道这并不是一起抢劫杀人案,要么就是这凶手高深莫测,非常具有智商,他晓得一取款,必定会露马脚,给警方留下线索。老尹分析说。

那要不要通知银行方冻结账户?李奇说。

通知银行方,只要有人动这个账户,马上通知我。宋警官又说。其他的线索有没有进展?

塑料袋的来源经过排查,终于有了线索。这是军州一私人书店的购物袋。只是书店并没有装摄像头,又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四周均没有监控录像。这是一家偏重于社科文哲类的书店,据老板说,平时来购书的大多数是对此有爱好的高端读者,以知识分子和大学生居多。

但是据扈芹说,蒋清泉平时并不爱看类似的书。他学的是理科,以前教的也是物理。去他家的书房看过,书少得可怜,更别提社科文哲类的书。侦查员说。

中午从电信部门传来的资料显示,给蒋清泉最后打电话的那个手机号码,是军州的号。很快查明是一个名叫王建德的人打的。不仅是扈芹认识这个叫王建德的人,警局的人差不多都认得他。此人是军州一家房地产开发商的老总,曾经承包过王湾中学的扩建工程项目,有一段时间常来王湾督促工程进展,请警局的人都喝过酒。

老尹手机里存了王建德的号码。拨过去,机器回复是不在服务区。一连打了十来个,均不在服务区。宋警官冷冷地望着老尹说,你怎么用自己的手机打呢。他如果就是凶手,刚好知道你是警察,岂不是给他通风报信不成!

老尹懵了一下,连连点头。

好在小区门口就有监控摄像头。调取录像显示,晚上十点十五分,蒋清泉驾驶着他的那辆银白色的别克君威,出小区后一直往北的迎宾大道而去。沿途继续调取监控录像,显示别克君威在拐入青河大道后过第三个红绿灯,停进了一家上岛咖啡店的停车场。马上找到当天晚上的服务员,因为时间不是很久,服务生还记得很清楚。她说是有一个微微秃顶的人和一个胖子坐在那个十八台角落里聊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两人还喝了一瓶红酒。但是两人没有大家预料的那样出现争执。

感觉是朋友在聊天,氛围很好。我倒红酒的时候,那位胖的客户还和我开了一句玩笑。服务生说。

监控录像显示,那胖子就是房地产开发商王建德。

几乎在同一时间,这边刚联系上王建德的家人,他家人也在向警局这边报了警。王建德的老婆颇有几分姿色,长得有些像电影明星范冰冰,蜂腰大胸,烫着最新的发式,是个大美人,看上去才三十不到的样子。

她说王建德已经失踪了。打他电话也不接。几乎和蒋清泉老婆说的情况如出一辙。要是他在外有了小蜜,我可饶不了他。那女人狠狠地说道。

6

晚上喝酒的时候,这起耸人听闻的案情便成了固定的话题。小马面对庐米和陈乘的不断提问,有些厌烦起来。他将一只空瓶子扔进了江里。双肩耸了耸说,你们风光无限的蒋校长没想到就这样断送了,昨天兴许还活着呢。庐米说,蒋校长这人要是收敛点,早就调到上面去了。那块地的油水太多了,有人向上面检举,去年就有人来调查了。陈乘说,调查个屁,就是下来要钱的。嫌他打发得有些少,于是便拽着他尾巴故意让他难堪。

按理,蒋校长早就该上升的。因为纪检下来调查情况,这事情多少有些令他脸上无光,升迁的事便一直搁到上月才有正式的眉目。蒋校长还未来得及调往军州教育局,便已是无头尸体一具了。庐米说。

人算不如天算,他妈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陈乘说。谁知道这狗日的会死呢!

照我说,那个开发商王建德更应该死,这些没天良的人,军州的房价被他们哄抬成这样,怎么就不死呢!庐米补充道。王建德承包了王湾中学的扩建工程项目,有一阵子,小马常常瞧见一辆崭新的雷克萨斯停放在学校的操场上。那个蓄着萨达姆一样胡子的矮胖男人,便是军州一带非常有名的开发商王建德。王建德是见过小马的,但肯定不记得了。但小马却认得他,有一阵子他常请局里的人在王湾的衷情娱乐城唱歌喝酒。只是王建德的心思全放在队长身上,每回必醉,自然也就忘了小马了。

小马和同事张韶敲开蒋校长家的门,说明了来意。蒋校长的尸身依旧未能找到,过去几天了,没有任何头绪。他的遗像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这几年明显发福了,有了双层下巴。小马鞠了三个躬。小马开始打听蒋校长最近的情况。他老婆扈芹一见小马便止不住泪水,餐巾纸用了一大包还不能平静。

谁都没想到啊,她说,老蒋怎么会招来杀身之祸呢,我脑壳都想破了,谁会这么狠心将他置于死地呢……他要抢劫啥的也就算了,干吗还要杀了咱老蒋啊,而且这么残忍的……说到此女人又是泣不成声了。小马安慰了几句,又望了蒋校长的遗像一眼,感觉蒋校长正在瞪着他看。小马的脊背有些发凉,内心怦怦地响,如坐针毡。告辞了死者家,小马骑着摩托车赶往局里。他看到稻田的某处已经开始收割了,缺了一个豁口,像剃了一块光头。

回到局里,只有李奇一个人在坐班,其他的同事都出去了。李奇说,银行方面早已布控,只能等犯罪嫌疑人前来上钩。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小马喝了一口茶说。要是犯罪嫌疑人不上钩呢?小马吐掉口中的茶叶说道。啊,这怎么可能,你想犯罪嫌疑人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财物,不就是为了钱么?不是为了钱,他干吗冒着杀头的危险抢这东西?小马耸了耸肩说但愿如此吧。张韶一个人坐在那儿反复地查看着视频录像,突然说道,你们过来看看。张韶指着两个截图说,这辆摩托车好几个红绿灯都出现过,在蒋清泉的车后。小马的心口紧了紧,握着鼠标说我看看。果然如张韶所说的。只是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摩托车并没有继续跟上,而是往右边拐去。小马说,要是跟踪,他应该继续才对啊?张韶和李奇凝神了一会,点了点头,说的也是。两人盯了一会,索然寡味地走开了,李奇聊起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小马静静地坐在那儿,仍旧反复地查看,他发现那辆摩托车三四分钟后,又重新拐了过来,往前方而去。戴着头盔,画面中什么也看不清。

小马签完到走回宿舍,将盆栽又重新放在阳台上。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没有一天会落下的,除非他没有回家。他望着那盆昔日绿意盎然的植物,日积月累后,渐渐变暗,像失去了维持生命的勇气。

蒋清泉的银行账户里面的数目,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四百多万,分别存在三家银行。这个数字单纯靠他的工资,显然这辈子都难以实现。小马不禁想起那女人的眼神,心中更是多了一层厌恶。难怪陈乘他们这么大的怨气,活该死。

7

银行方面传来重要消息,中午十二点钟左右,在军州灵府区的一家中国银行自动取款机上发现了重要线索,一个戴鸭舌帽和墨镜的男子在自动取款机上取走了两万元。

狐狸终于露出尾巴来了。警局的警员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有些振奋。小马对正抽闷烟的头头说,看来这个案子有破的可能了。老尹深锁着眉头说,我就说嘛,天底下的抢劫犯不都这德性。小马做了一个古天乐式的微笑,伸了伸懒腰。秋天的阳光明媚,是个打篮球的好天气。以往这时没事时,小马早已在王湾中学的操场上活动开了。他想晚上去找陈乘他们打场球,于是给陈乘打了个电话。

陈乘在那头说,操,都什么时候了还打球,我们学习现在乱成一团了。小马说,死的又不是你,急什么,课照样上,球照样打,你的生活继续。

从银行的监控录像看,取钱的人大概三十岁左右,刻意伪装了一番,鸭舌帽和墨镜盖住了大半张脸,穿着黑棉布长衬衫。取完钱,男子就骑着一辆无牌照的摩托车往南边走了,路口的摄像头跟踪到灵府区长春大道附近,线索中断。长春大道附近是一片开发区,前年刚建的幸福花园小区,第一期工程已经完工。附近还有一些老房子,是城中村,里面居住的大多数是外来人口,鱼龙混杂。

8

晚饭后,陈乘和小马一起打球,刚从师范毕业的几位年轻教师也一起加入了进来。个个血气方刚,龙腾虎跃。小马打了半场,便感到有些累了,坐在边上看他们打,拚命喝水。他虽然只比他们大了一点点,却感觉自己突然已经老了。心里说不出来的空虚,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填堵。小马将空矿泉水瓶子拧巴成一团,远远地砸去。操场的跑道上穿着崭新的校服的学生们正在排成一个个方队,准备国庆时的演练。广播里正播放着雄伟的爱国主义歌曲,学生们“一二一”不断反复地进行着踏步练习,稚嫩的口号飘荡在操场的上空。陈乘下来喝水,见他在观望,便说,班上有几个学生家里困难,买不起校服呢,还他妈我垫的钱。小马说,非得要穿校服吗?陈乘说,校方要求统一穿校服,衣服都是军州一家衣服厂定制的,做得很差,还非买不可,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他妈的。小马揶揄着说,这是不是你们蒋校长的指令啊。

在陈乘家冲完凉,相约一起去吃烧烤。他们又问起案子的进展情况。小马没有告诉他们实情。要是有这样的一种情况:在咱王湾发生了几起恶性杀人案,然后周边也发生了几起,紧接着军州、慧州、宁州同步进行,省城也四处案情爆发,这样蔓延至全国,岂不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了?陈乘听完小马的话哈哈大笑。照你这样说,全国的公安系统就瘫痪啦。小马严肃地说,我说的是假如真有这样的情况……如果他妈的他们全部串联起来同一时间动手,我们还有什么办法?陈乘笑着说,你这个想法很危险,我要是警察,对持你这样想法的人全部逮起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人!小马说,引刀成一块,不负少年头,这鸡巴世界有什么活法的,还不如学学青年汪精卫呢!

小马有预感,这桩案子已经被他们打开一道缺口了。这是他祈愿的,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群刚毕业的师范生也来了。陈乘一一向他们介绍了小马。这是我哥们,是个警察。陈乘呵呵地说道。小马向他们扬了扬酒瓶子,算是认识了。其实小马并不大愿意和这群人在一起。他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是因为他们比他年轻吗?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小马越喝越清醒。小伙子们个个越喝越激动,从美国谈到伊拉克又转到钓鱼岛和朝鲜半岛,最后谈起了理想和房价,群情愤慨,个个骂娘。我们“80后”没法活了!小马很少说话,只和陈乘碰杯,或者一个人独饮。一旁的庐米看着有些不对劲,问小马没事吧,小马说没事,早着呢,喝吧!话题又转移到了蒋校长身上。蒋校长的尸身还没找到,小伙子们纷纷猜测他们的校长是不是得罪了何方神圣,以至于落得这么下场。其中的一个问小马说,现在案子有眉目了吗?小马用力望了他一眼,故意摇了摇头。那小伙大概比他要小一两岁,就说,我不是针对你说的,现在这些警察净他妈流氓,一说扫黄劲儿十足,一说打黑个个龟儿子似的装着。旁边的同伴捅了捅他。小马说,没事,你说吧,我不生气。那小伙又说,这次的案子说不定啊,就是故意不给破,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来,当时闹拆迁的事多大动静啊,要不是警察出面,那不得闹到省里去了不是?你们呐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啦。

小马的眉头皱了皱,嫌他说话声音尖,有些刺耳。那小伙喝高了,话很多。陈乘暗地里推了推他肩部,示意他少说几句。小伙说,你推我干吗,你朋友是警察我就不该说了吗,这是事实嘛,谁不晓得现在警察就一拿执照的流氓!小马的心里很烦躁,也不是完全是听了他的话,他很想做点什么,努力地证明点什么来着。他很想敬他一杯。于是提起一只啤酒瓶子走到那小伙跟前说,来,哥们我敬你。那小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拨开他的酒,当做没明白的意思。小马心里有些火,一杯酒全洒在小伙的脸上。那小伙像触电似的,哗啦一声推了小马一把,桌椅倒了一地。小马心里的火苗如拧开了煤气灶的开关,腾的一下,全冒了上来。伸出一脚,踢在那小伙的肚子上,待他捂着肚子弯腰时,啤酒瓶子哐当一声,砸在了脑壳上,全碎了。

小马愣了愣,手里还握着一个酒瓶颈儿。倒在地上的小伙痉挛成一团,哪还有反抗的余地。他的同伙纷纷揪住小马,一团混战。这边陈乘和庐米干着急,谁还听得进去他们的劝阻。到底是练过的,再者那些人哪见过下手这么狠的,都有些怯他。小马手中的破酒瓶颈四处挥舞,见人就扎,一时谁也不敢近身。小马歇斯底里地号叫着喊道,来呀,来呀,狗日的怎么不敢过来,不怕死的就过来呀!爷我反正也不想活了,和你们一起死算啦!

这阵势即便是陈乘也惊呆了。两人交往了好几年,从未见过小马这么狠的一面。这时又来了许多老师,将小伙们纷纷拉开。这边陈乘也赶紧上去夺下小马手中的瓶颈。小马的手被划破了,流了不少血。小马双目圆睁,怒发冲冠的样子。陈乘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马朝他吼了句,来呀!满脸的杀气,骇了陈乘一跳。受伤的小伙被送往医院了,小马过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对陈乘和庐米说,对不起。大家都感到很尴尬。小马有些懊悔地说,当时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其实我并不想要揍他的。吓坏你们了吧!哎,我也不晓得为何这样,我只是受不了别人说我们是流氓或坏人,你晓得,我受不了的,我只想当个好警察……

9

第二天大早,小马接到老尹的电话,让他回警局,便知道没什么好事。老尹握着茶杯在办公室里踱步,小马坐在沙发上琢磨着该怎样解释打架的事。老尹停住步子,扭头望着小马说,你还想在我这儿干吗?小马站起来,叫了声队长。老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是觉得在这儿待,委屈了你是吗?小马嗫嚅着不知所言。老尹又说,还以为你是块料呢,没想到节骨眼上净给老子添乱!

老尹以前从未这么训过他。小马心里听了很有些不是滋味儿。他知道老尹比较器重他,也向上面推荐过两回,至少面子功夫是给他做足了。这次老尹训话声音洪亮,整间办公室都在回荡,一点脸面也没给小马留。小马灰溜溜地从队长办公室走出来,同事都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忙活。

如果换做以前,小马肯定是一副下定决心,要做出点模样出来让老尹瞧瞧。这天却心如止水,他很平静。

侦察工作的范围逐渐缩小。整个上午,小马和李奇都在幸福花园小区附近暗访。幸福花园小区的右边有一条小道,边上是一片商铺,绕过商铺再进里面,豁然开朗,是十几年前就废弃了的汽车站。这儿属于城中村,人流量大,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小马骑摩托载着李奇在城中村的小巷子里穿梭。以前这有一个地下赌场,两年前因为有人向上面举报,警局的人曾来过,捣毁了这个赌场,还抓过两个庄家。当时还上了本地的电视台。小马说,嫌疑犯说不准就在这附近,也和我们一样在转悠着呢。李奇将烟点上火,放进嘴里说,咱玩的是猫捉老鼠的游戏。不过我觉得这只老鼠并不太聪明,逮着它是迟早的事。小马说,人家为什么不聪明?李奇说,要是换了我,还抛什么尸体,挖个地方埋了不就得了。非得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人心惶惶的,好像在和我们斗着玩呢!小马说,人家难保是希望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呢,他就想看到这个效果。

中午接到消息,犯罪嫌疑人已经基本锁定。外号李疤的人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李奇把消息告诉小马时,差点乐了起来。没想到吧,就是那小子,你也认识的,他娘的李疤!

小马认得李疤,而且还比较熟。李疤的家就在王湾中学的旁边,学校扩建拆迁了他家,就搬迁到军州的郊区一小区去了,从此再也没见到过他。他曾处理过李疤两次,都是因为他赌博。这人嗜赌如命,这恶习他去部队之前就有的,没想退伍后,恶习依旧未改,反而变得更加厉害了。李疤干得动静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前几年的拆迁事件。

那时小马还刚来王湾不久,局里就遇到一件棘手的案子。王湾中学要征地扩张,周边的一百亩全征收了,为的是争创省级重点中学。周围都是一些农田和民居,团结一批,震慑一批,然后再打压一批,绝大多数人都乖乖搬迁了。唯独李疤一家,任凭开发商和校方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肯搬迁。李疤在王湾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早年当过兵,退伍回来曾帮人跑长途,将本地的小乳猪拉到广东去贩卖。曾赚过一笔钱,后来不知怎地就出事了。据说是赌博的恶习害的,回来的时候,额头上多了一条骇人的褐色刀疤,有孩子暗地里叫他圆月弯刀。李疤一家就住在王湾中学的附近。他父亲常年在学校食堂当锅炉工,后来因为拆迁不积极,被学校辞了。李疤提的要求是在城里要一套房子。王湾离军州城区不过二十来里,李疤放出话来,不给在军州弄套房,谁拆我砍谁。

这事让蒋校长大为光火。当时申报了省级重点中学,已经通过,只等秋天评审团下来走走程序,做做样子,这事已差不多是板上钉钉了。更重要的是,上面拨了一大笔钱,用作王湾中学的扩建经费。一心想将王湾中学打造成高新区的一所名校,故而加大了文化这块的投资。李疤他家就在开发版图的核心位置。他家有个大院子,占了百十个平方,让工程无法顺利地开展起来。这简直成了蒋校长和开发商的肉中刺。李疤那阵子吃定了这块肉,在王湾骑着摩托,心中的小算盘拨得丁当响。后来的强拆是李疤始料未及的。李疤怎么也没想到挖掘机会开到他家来。当时是白天,侦察的人回来说李疤家没有人。挖掘机就突突地开过去了,压断了正在上茅房的李疤父亲的一条腿。李疤那天正在王湾某个地下赌场打牌,听到信,气得火冒三丈。当时来了许多警察,小马也在。

小马看到李疤提着一把杀猪刀拉风似的冲到废墟堆上叫嚣,我日他祖宗十八代的蒋清泉和王建德!他的嗓子喊了没几声,全沙哑了。小马当时警校毕业没多久,还未见过真场面,有些胆怯。李疤挥舞着刀,谁也别过来,我要杀了他们这些狗日的王八!

李疤手里时刻握着那把锋利的杀猪刀,守在校门口,口出狂言说要杀了王建德、蒋清泉。那些日子蒋清泉和王建德吓得都躲着不敢露面。

当时局里连夜紧急开会,商议对策。蒋清泉那会儿还没这么发福,头上打了啫喱水,很讲究的样子。他和开发商王建德连夜赶到警局找队长。后来的事,小马便不晓得了。当时局里曾想向上面求援,但是很快没人再提。对外封锁一切消息,严禁记者探访。这是队长给小马他们下达的指令。必须得以最快的方式息事宁人。李疤在校门口守了三天,他得到了军州郊区的一套商品房。当然,他的那把杀猪刀最终也没有落到王建德和蒋清泉的脖子上。王湾中学的第一批崭新的教学楼区很快赶在评审团下来之前顺利竣工。王湾中学也很快挂上了省级重点中学的牌子。

小马和李奇紧接着又骑车去了李疤所在的小区。居委会的负责人是个秃顶的老头子,打量了几眼小马和李奇,明显有些顾虑。直到他们出示了证件才放下心来。不瞒两位说,这阵子许多人都来找李疤,李疤这人没得救了。李奇说,为什么来找他?秃头将烟屁股扔到门外,眯着眼睛说,找他要债呗,据说赌博输了,将自己的那套房子也抵押出去了,依旧没扳回本,反而新添了不少赌债,这些日子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找李疤讨债,这狗日的不知躲哪去了,倒是搞得我们鸡犬不宁的,早年我听人说和一个女子好上了的,那女子待他很好,但是据说他把房子赌输了,那女子很失望就走了,多好的姑娘啊,这狗日的不争气。

李疤的家铁将军把关,小马他们打开门进去时,闻到一股呛人的霉味。沙发上落满了灰尘,看上去好些日子没人住过了。小马将情况向老尹作了汇报。老尹那边让他们赶紧回去。老尹说,已经发现李疤行踪了,这小子在兰博玩地下赌场已经赌了三天三夜没出来过了。小马说,让我们现在去抓他吧?老尹说,你们回来吧没你们的事了,宋警官已部署完毕,抓捕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兰博玩赌场小马晓得,就在他们上午去过的城中村里面,靠老汽车站不远。小马打完电话,对李奇说,老尹叫你回去。李奇说那你呢?小马皱了皱眉,点燃一根烟说,我刚才头痛得要死,今天刚好没事了,去吊瓶水,待会就回。

10

小马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兰博玩赶去。无论如何,李疤这小子都是一个可恶之人。小马联想起李疤身上的种种罪恶,仿佛给自己增加了无穷的勇气和正义感。他想亲手抓住他。恨不得杀了他。

兰博玩地下赌场在军州远近闻名,庄家已经换了好几茬了。这种东西和卖淫一样的性质,自古就有,屡禁不止。前几年上面风头紧,查得厉害,捣毁了几次,全部转入地下,这些年又死灰复燃了。小马在兰博玩转了一圈,没发现李疤的影子。他将墨镜摘了,又在赌场里逐个地看了一遍,依旧没看见李疤。小马的心情渐渐紧张了起来,他不知道李疤是否就躲在暗处,已经认出他来了。他随便打听了一个赌徒,那人望了眼小马说,找李疤做什么呢?小马说,讨债。那人豁嘴笑了,说那敢情好,李疤这狗日的这几天输疯了。小马说李疤在哪?那人说,李疤刚才还在的呀,说着指了指东边的那桌说刚才还在炸金花的呢,今天手气比昨日还臭。小马于是走了过去,挤在人群里,见四人正围坐在一张小方桌上炸金花。但是并没看到李疤。小马有些纳闷着,刚走出地下室的出口,只见在上面的小巷子里把风的人飞也似的往地下室狂奔,朝里大喊一声,警察来啦,大家快跑!

众人一听,纷纷作鸟兽散,稀里哗啦乱成了一片。小马站在门口,见赌徒如丧家之犬般往门外狂奔。小马看得眼花缭乱,这时突然一个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小马心里咚的一声响,喊道,李疤!

那人慌张地回了一下头,正是李疤!

李疤愣了一下才认得小马,吓得魂都没了,三步当作两步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小马紧跟其后,追了上去。李疤边跑边回头,眼看没路可走了,慌忙上了一栋楼。小马也跟着上去了。上面的楼梯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像打闷雷似的。小马便喊了声,李疤你今天跑不了啦,赶紧给我站住!李疤没作声,一口气跑到了七楼的顶层。上面是个楼梯间,有扇门,通往天台。

小马冲到楼梯间,里面的李疤死死地抵住了门。小马用脚狠狠地踢着门说,李疤你逃不掉的,赶紧自首吧。李疤在外头说,马警官求你放我一马吧,我被逮着就死定了。听说蒋校长死了,头也被人割了,但是真的不是我杀的。

小马说,不是你杀的那是谁杀的,你开门来说个明白。李疤说,真的不是我干的,我只教训了他一下,没想到要杀他,我肠子都悔青了,求你了马警官,放我一条生路吧,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小马说,我不求你的报答。像你这样的人渣,世界上多你一个不如少一个呢!李疤说,我出去就死定了,妈的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啊……

小马没再说话,他退了几步,一个飞腿重重地朝门踢去。薄薄的木门板应声而破,小马一个鱼跃冲顶钻了进去。李疤手里握着一个木棍,棍子上的铁钉砸在小马的手臂上,撕破了一大块肉,鲜血直流。小马咬牙切齿地瞪着李疤,将衬衣撕了一块包扎了伤口。两人就在天台上对峙着,一方拿着木棍子,一方拿着枪。

小马说,信不信现在我一枪打死你?李疤的脸色茫然又绝望,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小马用枪指着李疤说,将木棍扔了,举起手来跟我回去。李疤摇了一下头,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真的是没杀他,那事情和我无关!小马说,回去再说吧!李疤摇了摇头,扔掉棍子跪倒在地上说,马警官我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欠阿娇太多了,我得还她。小马说,你现在才知道忏悔啊,有什么用呢?你赌博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阿娇了呢,房子都赌掉了你还好意思说阿娇?

李疤低着头沉默着。小马又说,她早该走了,跟了你一阵子害了人家一辈子,你这种人渣就得该送往阎王殿去!李疤涨红了脖子,举起手来说,你抓我走吧!

小马从腰间掏出手铐,走到跟前说,想清楚就好。李疤的手刚触到手铐,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一手拍掉了小马的手枪,两人顿时扭成一团,在天台上扭打着。李疤在部队待过三年,比小马个子高出一头,小马一时半会拿他没办法。他很想去捡地上的手枪,但是刚要够到的时候,被李疤一脚又踢开了去。

有那么一会儿,小马很想杀了李疤。他觉得李疤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他却怎么也按不住。这条鱼的求生欲超乎了他想像。两人继续又对峙了一会,谁也干不过谁,都累得气喘吁吁。小马觉得肺部里的氧气全部让一台机器给吸光了,有种被掏空的感觉。他渐渐有些失去了底气,这样继续下去,干三天三夜,他也不一定能稳操胜券。小马很想放他一马,让他马上在天台上消失。但是李疤和他紧紧地扭在了一起,两人相互掐着对方的脖子,双眼直翻白眼。小马松开了手,感到都要窒息了。李疤也赶紧撤,两人像虾米一样卷曲着,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小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这种感觉失去过许久了。小马眼里噙着被掐出来的泪,觉得自己终于干了一件很牛逼的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方也疲惫至极地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那根木棍。小马很想对他说,够了,狗日的快跑吧,我放你了。李疤手中的棍子挥舞着朝他脑门砸了过来,小马重重地倒在天台上,听见自己像只冬瓜一样闷响一声,栽倒在地,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11

李疤拿着枪支还没跑下楼就被抓了起来。陈乘赶到医院时,小马已被紧急送往军州的武警医院去了。当晚,陈乘又赶紧去了军州。小马依旧没醒来,医生说那根木棍上布满了生了锈的钉子,扎进了右脑。和陈乘同去的还有小马的同事李奇。陈乘无比沮丧地坐在桑塔纳警车里抽烟,一言不发。李奇说,这小子是脑子进水了,如果等我们一起来,怎么可能出这样的事!当晚,医院连下了三道病危通知,陈乘六神无主地替朋友祈祷,心里五味杂陈。

连夜审问李疤。小马的同事们将满腔怨怒全撒在了李疤身上。李疤表情显得异常的沮丧,一副竹筒里倒豆子的态度,问的少,答的多。

老尹和宋警官亲自来审问。李奇当记录员。小小的审问室里密不透风,烟雾缭绕。老尹开门见山地说,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当然你也可以不说,老尹瞅了瞅他,咬咬牙根阴沉地说道。李疤抬起头说,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打了他一顿……宋警官说,你打了谁,说清楚点!

蒋清泉。我打了他一顿,只想教训教训他,没想到后来就死了,头也被人割下来了,这绝对不是我干的,我发誓要是我杀的,死了没人给我收尸。

你还想有人替你收尸么?老尹说道。李疤愕视了老尹一眼,声音软了下来,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我犯不着杀他。

老尹厉声道,快说那晚是在哪干的!李疤说,在南塘。

南塘那边的现场保护得还算是不错。昨夜下了一场夜雨,夹竹桃的枝叶上还噙满了水珠。李奇他们在芦苇丛中找到了那辆坠入沼泽丛的别克君威。确定了是蒋清泉的车。路面上的泥浆已经被雨水冲得有些模糊,依稀可见几只大脚印和轮胎刹车的痕迹。那沼泽地不是很深,别克君威陷进去了一半,再也没法沉下去,被水草遮盖了。前门驾驶室的车门把手上,抽取到了李疤的指纹。现场均有搏斗过的痕迹,从脚印来分析,也和李疤说的吻合。这些都是铁证啊,宋警官瞧着这些物证对老尹说道。我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赌博我们曾处理过他好几回,狗改不了吃屎,这世界上,好人就是好人,这坏人呐,您甭想指望他会有回头是岸的那天!老尹说得有些来劲。

再次审问李疤时,老尹显得平和了不少。李疤很配合地回溯了下当晚的情形。

那时大概是十一二点钟的样子,我给蒋清泉打了个电话,说有样东西想给他看。之前他不肯答应,但是后来他就来了。我说在南塘那边等他,让他把车开到那儿见我。

你给他什么东西看?

是一些照片。他老婆扈芹不放心,说他在外面有新欢了,让我去跟踪掌握证据,她说事成后给我两千块钱。那段时间我老输,也是逼债逼得没法子了。于是我就去了,那老蒋果然在外面有女人,是个女孩子,叫小米。我跟拍了好几天,他们也没有发现。直到我手中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才撤。那会儿我正准备回家,神使鬼差的,我就想他娘的扈芹才给我两千,有些太少了点,因为我连他们上床的证据都掌握到手了,觉得有些不心甘。于是我想再在蒋校长那里敲一笔,让他吃个哑巴亏。于是我对蒋校长说,我手中有他和小米的裸照,他起先还不信,直到我把跟踪他的经过详细说了一两点,他才信,于是就过来了。

后来怎么打起来的?

他认得我,一下车就将我喝斥了一番,他妈的我最讨厌就是有人趾高气扬骑在我头上拉屎,好像他是什么圣人君子似的。心里便有些火。他说照片呢,我就说你给我一万我就给你并不告诉扈芹。他说没带这么多钱。我问他身上有多少,他说只有两三千。我说,那等你拿够了钱再说吧。他就急了,下了车来跟我理论。他以为认得我,又住在学校旁,太熟了,一点也不把我放眼里。我他妈的又不是吓大的,于是趁机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他打不过我,跑进车里想溜,我拉开车门,又把他拽了出来。我承认当时确实有些失去理智,将他打了个半死。他哀求我放过他。我见他那孙子样,更想狠狠敲他一笔。于是拿了他的钱包,让他说出银行卡的密码。他很怕死,什么都和我说了。完了,我把他们的裸照给他看了看,说如果报警,我就把裸照放网上去,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拿了多少钱?

三千。

后来呢?

我就走了。我只揍了他一顿,不可能致死的。

你拿了他手机没有?

没有。

你难道不怕他拿手机报警么?

当时我慌乱之中,没想到这些。当时我听到有摩托车从那边驶过来,车灯都看到了,吓得半死,怕人看见,于是就跑了。第二天我听说蒋校长死了,吓得半死,要不是这几天输得没路可走了,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会冒险去取钱的,我实在是给逼得没办法了,不还就要剁手啊!蒋校长真的不是我杀的!

你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么?老尹说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也只压断了腿,躺了一年多后才死,都这个岁数了……我也得到了房子,我已经忘了那事了。

不,你一直想着给你父亲报仇。你的房子不是已经赌输抵押出去了吗?所以你现在更恨蒋清泉和王建德他们。你想方设法想让他们得到报应,是不?那天晚上你杀了蒋清泉后,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于是用他的电话发短信让王建德也前来送死了。老尹咄咄逼人地朝他说道。

尹队长,我真的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我没拿他手机,蒋校长还好好的,至多是点皮肉伤。

当时那辆摩托车过来了没有?宋警官问道。

没看到,但是我听见了声音。

12

扈芹一到警局就开始撒泼。老尹以前也耳闻过这女人的厉害,这回算是亲眼所见了。这女人说,难道你们要判我雇凶杀夫吗?我请个人跟拍自己老公有没有出轨,有什么错吗!那女人又说,我再怎么傻,也不至于傻到雇凶杀夫这地步,他不至于让我恨到那个程度。

老尹说,你认识李疤吧!扈芹说,李疤就是我特意请他去跟拍我丈夫的。没想到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会干出这样的事来。老尹又说,难道你之前就不晓得李疤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么!扈芹说,没想过他会去杀人,鬼晓得呢!

艳照是在李疤的女友阿娇那拿到的。李疤他们租住的房子是一套矿院家属楼,上世纪90年代的老建筑,隔音效果奇差。阿娇此时才晓得李疤出了事。她面对突入而至的警察,惊愕地捂着五六个月身孕的肚子问他们干什么。

干什么?你还不晓得吗,李疤杀人了。

阿娇捂在肚子上的手悄然无力地滑落下去。那张冷漠的脸顿时变得焦躁而恐慌。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怎么会去杀人?

他不仅杀人了,而且杀了不少。我们的一个警察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也八九不离十了!

阿娇说,他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你现在见不着他。李奇瞅了眼女人,有些怜悯地转过头去,说,你晓得照相机在哪吗?

那女人一脸茫然地说,李疤答应过我的,他说再也不会干坏事,他答应过我的,他说他是个好人……她喃喃地说道,哽咽的泪水缓缓地从眼眶里爬了出来。我相信他是个好人,不会干出这样的事的……

照相机很快找到了。里面的艳照一下子让李奇想起了张柏芝和陈冠希,走出阿娇的家,几个人又轮流看了一回。纷纷说道,这蒋校长真他妈的会摆姿势玩花样,扈芹要是看了这些照片,还不是气得直打战?

“十·一”国庆将至,连续两三个夜里,警局灯火通明,大家都期待案情的突破,李疤在里面杀猪般号叫着,任凭怎样拷问,就是不承认人是他杀的。让他狗日的扛,总有一天他会扛不住,会招出来的。李奇将身子挡住摄像机,朝审讯室里的同事说道。

别克君威的车身上发现了大量的喷状血迹。技术人员做出来的效果图片还原现场的情况是,凶手在蒋校长不注意的情况下,从背后持利刃砍断了他的脖子。藏匿好尸体后,又用同样的伎俩骗王建德下车,最后杀死了他。现场抽取的车轮痕迹非常模糊,像是被人精心破坏过,又下了雨,基本上识辨不了,没有任何价值。

整整两天两夜的审讯下来,哀号声渐渐弱了下去。天亮时分,李疤交待说人是他杀的。

扈芹让我干的。她说事成之后,给我五万块钱。于是我就干了。你们晓得,我赌博,欠了许多赌债,我没脸回家见阿娇,她待我那么好,我这个地步了,还不弃不离地跟着我,外面人都以为她走了,她还是回来死心塌地地跟着我,这辈子我欠她太多了……李疤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杀王建德?

……我……李疤结结巴巴地嗫嚅了半天,尹队长不是说了吗,反正杀一个人是死,杀两个人也是死。那天杀的王建德早该死了,将我家房子拆了,还压死了我父亲,他凭什么就能开着雷克萨斯住别墅,还不是压榨了我们的血汗得来的,我早就恨死他了。

他们的尸首现在哪?

李疤说,我抛在了南塘附近的沼泽地了。那儿方圆几十里都没人,也打不了鱼,于是我就抛那儿了。

忙碌了大半天,几十个搜寻回来的人都纷纷骂娘。这狗日的李疤肯定是在骗我们,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老尹走进审讯室,用手捏着李疤的下巴说道,死到临头了,你就说点人话吧!马上就要国庆了,狗日的!老尹走出审讯室站在外边抽烟,听见里面李疤绝望地喊道,你们快杀了我吧,让我早点解脱,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天下午,李疤翻供又说杀人和扈芹没有任何关系,他欠了大笔赌债,想在蒋清泉和王建德身上敲上一笔。他说了两三个藏尸地点。一会说抛尸江底,一会又说埋在某某地方了。前往搜寻,均未果。尸源地依旧下落不明。

那天晚上,我用买来的砍刀在蒋清泉脖子上砍了一刀,然后割掉他的头。李奇念道。狗日的,是一刀,一刀下去头就断了!李奇拍着桌子吼道。

对,对,我忘了,是一刀下去头就落地了。我用早已准备好的塑料袋,将他的头包起来,将尸首搬进车的后备箱里藏好,然后再给王建德发短信,让他来。

短信内容是什么?

是……是……

狗日的你又忘啦,李奇朝他吼道,你记性放哪去了,故意的是吧!

不是的,我记得了,才背的我想想。我说你来南塘这边,我在这儿吹风,有点事想当面和你说说。

嗯。

他过来后,下了车,走到我坐的车旁问我蒋校长呢。我没有说话,他好像认出我来了,一个趔趄退倒在地上。我提着刀下了车,将他砍了,然后割下头来,将蒋校长的别克君威推下水。

等等,过程呢?

我先用拳头打他,将他打得差不多了,才用刀的。

嗯……你那晚骑了摩托车没有?

没有。南塘离我租住的房子不过一两公里,我是走路去的。

娘的你就是不老实。你分明是骑了车的嘛。现场都留有你摩托车的车轮痕迹!

是的。我忘了。我是骑了我那辆破摩托。我将摩托车在灌木丛藏好,然后开着他的车……

后来你开着王建德的雷克萨斯去哪了?

我记不得了,我头在嗡嗡响,什么也不记得了……总之他们是我干掉的!

我操!

13

小马出事后,老尹只来看过一回。小马死后,老尹替他向上面打了个报告。上面同意为小马立一等功并追授为英烈。小马火化那天,全王湾的同事差不多都去了,唯独老尹没去。李奇问他为什么不去。老尹说,我老了,你们代我去吧,国庆一过,我就退休了,这碗饭,我也吃到这份上,差不多了。

案子只能算是破了一半。国庆节前一天,大家在大富豪包了两个大包间,开始庆功。宋警官和老尹分坐在上头,彼此在一起多日,早已熟络了。宋警官举起酒杯开始庆功,大家屁股蠢蠢欲动,待他一说完,纷纷站起来碰杯。只有老尹心事重重地坐在那儿,老尹特意去了趟那书店,老板望着李疤的近照,坚毅地摇了摇头说,从未见过此人,额头上有刀疤很好记的。那天他小口小口地抿着酒,破天荒地没有去敬宋警官。

检察院这边把李疤的案子退了回来要求重审,批条说本案疑点太多,而且那辆雷克萨斯以及两受害人的尸骨李疤都无法解释清楚去向。但是李疤杀了小马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十二月份的时候,从麻源方向传来重大消息。麻源地处军州大概七八十里左右,是军州的郊县。河道到冬天就进入枯水期,河床裸露出两三米深。从现场不仅发现了王建德的那辆雷克萨斯,而且在后备箱里找到了王建德和蒋清泉的尸骨。这两个人的尸骨在车厢里摆了近两个月,终于重见天日,只是已经高度腐烂,后备箱里的恶臭味熏得法医们个个叫苦不迭。可惜的是,因为时隔已久,麻源的收费站里两个月前的监控录像早已被自动更新替换掉。

14

国庆那天,陈乘站在操场上,大声地对自己所在的班级训话。待会一定要保持好队形,千万不要乱套,不要开小差做小动作,经过主席台前时,要大声呼口号,给我用力喊。这天王湾中学的操场上,几十个班级所排成的方阵,穿着整齐崭新的校服,正在准备着最后的彩排。为了庆祝国庆,他们这个月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起床,开始练习走方步和喊口号。新的校长是个年富力强的年轻人,比陈乘大不了多少岁,他和军州教育局的领导坐在主席台上,正等着看待会儿的“国庆阅兵”仪式。

陈乘领着班级的学员走在最后,他们前边的方阵的口号一浪高过一浪,振聋发聩。

好好学习,报效祖国!

陈乘面无表情地走到主席台前,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学生喊了什么,他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就在这天上午,他的好朋友小马,在医院昏迷几天后,再也不能和他一块打篮球了。

那天下午“阅兵”完毕后,学校开始放假。陈乘赶往军州的武警医院去看望小马。小马的看护医生说,小马大概上午十点钟左右去的。之前清醒了五分钟左右,再次抢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大脑受伤严重,即便是抢救得过来,也是植物人。主治医生说道。

醒来时他说了什么没有?

主治医生说,你是陈乘吗?

他点了点头说我就是。主治医生望了他一眼说,小马说很想和你去马远……后来他还念了一首诗,叫什么《忘川》来着?今后我要乐于服从命运,就像一个命中注定的人……后来的我忘了,我只含糊记得这句。

陈乘想不明白小马会想和他去“马远”。马远在哪?他一脸的迷惑。陈乘后来用手机上网查了查《忘川》,才知道那是法国一个诗人写的一首禁诗。陈乘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喃喃地念道:像顺从的殉教者,无辜的囚人,由于狂热而更加受到苦刑……陈乘反复地回味着这首诗歌,才猛然想起小马以前曾偶尔提到过,他曾喜欢过一段时期的诗歌。只是他羞于提及,从不向人说起。陈乘将手机关掉,哆嗦地摸出一根烟来点了,从走廊里贯穿过来的风一阵比一阵的阴冷,冷得他牙关直打战。烟雾缭绕中,他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走廊尽头走来,咚咚的脚步声沉重而富有节奏,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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