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骨

2013-04-29 00:44陈纸
当代小说 2013年9期
关键词:龙胜发廊石山

陈纸

1

“快点撬呀,磨磨蹭蹭的!”老板举起那只胳膊长的扳手像要向龙胜砸来。龙胜眼里的余光看到了骤然划起的一道斜线,“叮当”!——他随着冰冷寒铁制造的声音,猛地哆嗦了一下。

龙胜来这家摩托车修理店干活不到半年,老板无数次向他举起过各种各样的修理工具,有两次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脚上。

这是一座南方的城市,阳光从没如此大方地照耀街面,热气蒸出的高温让每位骑着车的人满头大汗。

龙胜每次看着老板狠狠砸在他脚边的各种各样的修理工具,身上都淌着冷汗,头顶的阳光似乎离他很远,或许,他根本没想到它的存在。

“看我不砸断你的肋骨!”在旁的石山一边咧着嘴,扯着摩托车的排气管,一边冲龙胜一脸坏笑说。

石山看着老板跨上摩托车去买零部件后,替老板把他常骂的后一句话补充上了。

此时,龙胜双脚不知所措地踩着一只摩托车轮胎,双手拿着一根一头扁平、一头微翘的铁条沿着轮胎游弋,寻找最佳的突破口。

他顾不上理睬石山的坏笑,他知道这种笑并不含太多的“坏”,因为老板也时常这样骂过石山,他也这样取笑过石山,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赶在老板回来之前把这只该死的轮胎拆下来,补好,然后装上。

龙胜背上的衬衫被汗水慢慢洇湿,再蔓延到脸上、身上。龙胜突然感到仿如是在家乡的甘蔗地里,太阳炙烤,手中的铁条滚烫,俨然一根等待剥皮的甘蔗,他的手没有任何防护,好像一下手,便有鲜红的血跑出来欢迎他。

他瘦小的双手从没有沾上油污的部分可以看出白嫩的真相,突凸的青筋对眼前的问题慌乱得跳了起来,细小的双腿面对柔软的轮胎更加软弱无力。

龙胜最怕拆装轮胎,每拆装一次,都是一次脱胎换骨似的心里折腾,而成功的一半归功于帮忙的石山。

这次石山顾不上龙胜了,因为摩托车的户主是石山的熟人。

“熟人”是位40多岁、高高大大、肥肥胖胖的女人。女人的头发刚刚染过,卷成一团,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暧昧的油光。她忽而用餐纸沾着黑眼圈里涌出的汗水,忽而双手叉腰、跺着脚对着龙胜和石山喊:“快点快点,热死我了!”

石山抬起头,盯着女人胸前两座微微鼓起的地方,像泥石流一样,一塌一塌地移动,一脸坏笑说:“急什么呢,你老公又不在家”……话到此,石山的一只手突然像触电似的猛地缩回,他“叭”地吐了一口痰在那只手指上,摩挲着。

“摸到排气管了吧,烫死你!”女人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摸到哪里不得,摸到那个地方,你说是吧?”石山一边摩挲着手指,一边转过身,对着那女人笑。

“小小的年纪,坏死了!”女人朝石山的屁股轻轻地踢了一脚。

石山站起来,伸出沾满油污的双手,要去掐女人的腰,女人浑身的肥肉一动,跑了两步,闪过。

石山就走到龙胜跟前,帮他拆胎。他一边熟练地撬着轮胎,一边对那女人说:“等一下我帮你补胎……”

女人不再搭理他,双手紧攥着挎包的带子,低着头,笑着看龙胜和石山忙乎。

石山没有收女人的钱,看着女人骑着“大白鲨”满意而去,石山对龙胜说:“等一下老板问起,我们统一口径,就说她的车什么都没坏好吧?”龙胜白了一眼石山:“这样的女人你也喜欢?”

“就允许你喜欢发廊妹,就不允许我喜欢少妇?”石山双手要往龙胜脸上抹,龙胜身子一侧,躲过,然后,腼腆一笑:“别乱说。”

2

此时,在龙胜所在摩托车修理部隔壁的“梦洁发廊”,一位叫郑小英的女孩双手沾满洗发水浓浓的白沫,在顾客的头顶来回急速搔挠,一位50多岁的男人坐着,半眯着的眼神,表示出舒坦陶醉状,郑小英则把他看成色迷迷的不怀好意。

郑小英对每位来发廊洗头的顾客都有这种感觉,她从来不敢正视镜子里那些顾客的眼光,那些眼光有的是赤裸裸的挑逗;有的是故作正经却在骨子里“欲擒故纵”。每每这时,郑小英便微昂着头,斜着身子,双手重重地在顾客的头上游弋着。老板娘看出了她的肢体语言,惟恐使顾客不快,便与他们说笑,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但还是有顾客发觉,他们大都把头一闪,躲过郑小英的双手,然后,生气地“啧啧”两声,喊道:“喂喂喂,怎么回事?会不会洗?轻点轻点轻点!”喊完,便有了种“快点洗完走人”的意思。

凡给郑小英洗头的顾客大多不愿再让她按摩,那些进发廊洗头的人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匆匆洗个头钻进按摩房,让小姐摸摸捏捏图个身体舒服。

郑小英一本正经的脸和严实质朴的打扮,让那些常客打消了非分之想。

郑小英的生意只能做到洗头为止。洗头,10块,按摩,50块,如果侍候得特别舒服,另有小费。

郑小英不想挣那50块钱,如果有人提出一定要让她按摩,一进按摩房,她便把门拉开,然后向对方说明:“我是正规按摩。”对方讨了个没趣,马上声明“换人“,郑小英二话不说,退出。老板娘也不说她,干这行的,各有各的底线,谁愿挣多大的钱,每个人自愿,作为老板娘,她只负责手下人的安全。

郑小英总是为客人洗完头,姐妹们也知道他们不会让她按摩,便你拉我推,把客人扯进按摩房,门一关,里面便传来嘻嘻哈哈的打逗声。郑小英便搬张椅子向门口移了移,心不在焉地跟老板娘或其他姐妹聊着天。

说郑小英“心不在焉”是有理由的,就是她的目光时不时随往外侧着的身子,透过茶色的玻璃门外,有意无意地瞟过去。

“晚上去搏那两个家伙的消夜呀!”姐妹们顺着郑小英的眼光一边也往外探看,一边笑说。

“你去呗,他俩看你们漂亮。”郑小英抛出不冷不热的一句,仍是往外看。冷不防被坐在一张被油污染得灰黑灰黑的矮凳上、搓着双手东张西望的石山逮了个正着。

“出来玩呃!”石山向着郑小英,顺手拎起一只扳手敲了两下地说。

郑小英忙收回目光。

“另外那个小伙子不错,人老实。”老板娘也来凑热闹。她说的是龙胜。龙胜当然听不见,他只是看着石山逗她们玩,脸上是淡淡的笑。

这种笑对于郑小英有种既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中的大哥。每次她调皮捣蛋或跟其他伙伴一起玩耍的时候,大哥总是用这种淡淡的笑容陪伴她。

郑小英觉得大哥是世界上最宽容憨厚的人。

3

郑小英又想大哥了,发廊茶色玻璃外,已接近黄昏的阳光,被渲染成一片灰蒙蒙的色彩。郑小英的眼神悲凉而阴暗。她的心与大哥悲凉而阴暗的心是相通的,就在她放弃刚读了一年的高中,毅然决然要来城里打工的临行当晚,郑小英从大哥的眼神中读出了凄凉和无奈。

“能不能不去?你可是最希望通过高考,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风风光光去城里的。”大哥粗重地喘着气,像一头年迈体衰的老牛。

大哥并不老,他才24岁,可他为了全家,过早地套上了“犁枷”,为了能让小妹读上初中,为了能让她读上高中,他自己放弃了学业,与父亲一起去了一家私人煤矿井下打工。

事实上,中国近年来的矿难频繁发生,尽管郑小英能听到大哥和父亲偶尔回家与母亲唠起矿井的不安全,担心迟早会出事,但她仍祈祷那种事不要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因为,那些煤井是在大山下面的,大山就像一副永不变形的筋骨,是不会折断的。

其实,世界上最软弱无力的便是祈祷。矿井终于坍塌了。不过,与死去的父亲和其他的11名矿工比,大哥的命算是好的,当时,他挑着一担散煤刚到井口,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至今仍不知道是矿井的崩塌声,还是身体骨头的断裂声。

他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医生告诉他,他压断了一根肋骨。

“那要紧吗?”他急切地问。

“不要紧。”医生接着又说:“最要紧的,是你的脊柱神经严重挫伤……”

大哥出院时,身上打了胸带,但由于脊柱神经麻木,他丝毫感觉不出。

大哥瘫痪了。郑小英接大哥回家的那晚,草房外下起了大雨,微风伴着煤油灯的光亮,在她的眼前朦胧闪烁,不确定地飘忽。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一场台风通过山坳。这是郑小英从每晚伴她入眠的那台收音机中听到的。郑小英静静地等待着,她口袋里的一张写着一个电话号的纸,被她无数次捏紧又放下,变成了决定她命运的密码。

郑小英看到大哥流泪,是在她决意辍学到城里打工的前一晚。临行,大哥沉默不语,草房外那只瘦削的母鸡落寞地啄着食,沿着芭蕉叶脉流下的水线,牵扯郑小英走向未知的方向。

来到城里,来到这间“梦洁发廊”,知道给她电话的昔日同学干的是这个,郑小英只能被动接受。每月800元的基本工资,奖金按每洗一个头5块钱提成,每按一次摩按20块钱提成算。

郑小英不是不想挣那20块钱,而是看不惯那些人有点钱便飞扬跋扈、不顾一切的神态,特别是那些拿着钱对她随意掐捏,逗引,指使和欺负的人。

“每个人都会受到伤害,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抚慰。”——有一天,郑小英无所事事,一只脚搭在椅子上,侧着慵懒的身体,听到一部在各电视台放滥了的情感片中女主角,流着眼泪在酒吧里向她的同事说出这句话,她内心忍不住震了一下。

她曾无数次地与路过这间发廊的行人的目光相遇,也曾与无数走进发廊的男人的目光对视,他们的骨子里写满了猜疑、鄙夷、贪婪以及沉迷,使她觉得:这似乎是作为发廊妹必须承受的命运。

她对自己渐渐产生了无限的同情和厌恶。她开始对路过的行人、以及向她示意有钱的男人慢慢地无动于衷。她一有空闲,便是看那台雪花闪烁、画面总是在不确定地跳动的电视。要么,便是微微探出头,看隔壁摩修店的两个小伙子。

她重点注意的是龙胜。她对龙胜有种莫名的同情,她对他有这种感觉感到可笑,但她确实又控制不了自己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在她无数次看到老板一边骂他“废物,看我不砸断你的肋骨!”一边举起扳手往他脚上砸后产生的。郑小英甚至有种揪心的疼痛和痛恨。

4

龙胜也注意到了隔壁“梦洁发廊”里的那些女孩。

龙胜起初很羡慕那些在发廊里进进出出、打扮得很光鲜的男人,也有很多次,对发廊里浓妆艳抹、袒胸露背的几个女孩在梦中浮想联翩。终于,有两次,他很冲动地走了进去,每次都是郑小英眼疾手快为他洗头。

在龙胜看来,郑小英的手游弋在他头上,软若无骨,细腻周到,好像每一根发丝都被她认认真真地理顺了一遍,荡涤了一遍,使他异常清醒和柔顺。

在洗头的过程中,龙胜看见一两个男人走进来,对每位女孩审视了一番,然后,好像在等谁,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斜着眼睛看郑小英为龙胜洗头。

郑小英的动作放慢了下来,像一个踱步的老人,在一段熟悉的风景里无数遍来回走动,像在慢条斯里地追忆某件余味无穷的往事。

龙胜看着他们极度烦躁地离去,心里有种淡淡的自豪和满足。

洗了头,龙胜躲过那些从按摩房中勾肩搭背走出来的男女,侧在茶色玻璃推拉开的一旁,递给郑小英一张早已捏在手心的10元钞票。

然后,龙胜摩挲着手,说:“对不起,都是污物和油腻”,郑小英笑了一下,说:“不要紧,我哥哥的手也是这样。”

“呃,听说里面不但按摩,而且还打飞机呢,怎么样?舒服吗?”石山笑着小声地问出来的龙胜。

“什么打飞机?”龙胜一脸惘然。

“就是那种……唉,不过那个纯情小妞肯定也不懂那个。”石山刚想做个示范,一见老板来了,忙拿起一根铁棍敲起一只轮胎来。

待老板一走,龙胜和石山一起,看几位女孩子推门出来拉客。

“郑小姐从没出来哦,”石山突然说。

这倒是龙胜没注意的,以后几次,他确实见郑小英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外面的场面她视而不见,像个局外人。

每晚,发廊里的女孩都要出来吃消夜。路过摩修店时,石山喜欢逗她们玩。“喂,不请我们帅哥一起去吃呀?”石山趁老板回去睡觉了,便放肆起来。

“去去去!帅哥!”几个女孩求之不得,连拉带搡。结果,石山没占上什么便宜,还要掏钱买单。

每次,郑小英和龙胜一边看着石山与姐妹们打情骂俏,一边相视一笑,跟在队伍后面一言不发。

一天晚上,石山伸出指甲缝中还沾着油污的手,要拥抱郑小英,郑小英机敏躲过,石山又要摸她的下巴,郑小英头一侧,还条件反射似的打了石山的手。郑小英用的力气很大,但她不至于让石山疼痛难忍,石山夸张似的眯住双眼,撇着嘴,还发出“啧啧”的声音,摸着那只被打的手,蹲在地上。

另外的姐妹去搔他的腋窝,他才像弹簧一样蹦起来,瞄准一个最性感的追起来,也去搔她的腋窝,顺便去摸人家的胸。

夜宵摊前打闹声、嬉笑声响成一片,龙胜和郑小英退为“群众演员”,一边吃,一边看。

回到摩修店那张狭窄的上下层单人床上,石山为刚才的举动津津乐道,10来平米的摩修店里,空气中,夹杂着浓烈的汽油味,和各种潮湿的霉味、饭菜味,充满快意地混合在一起,互相绞杀,谁也占不到上风。

5

龙胜是龙胜人。龙胜一直得意自己的姓名,他也得意自己有一个能为他取这个名字的父亲。

龙胜是广西桂林一个水秀山青的小县城,龙胜的家在离小县城十几公里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有闻名全国的龙脊梯田,无数的摄影师和摄像师拍下了无数的镜头。但龙胜觉得他们没有拍出真正的龙脊梯田,因为真正的龙脊梯田是有筋骨的,这种筋骨只有当地人才能看到,才能听到,才能感觉到。

只有热爱它的人,才知道它一根根延伸的筋骨,它蜿蜒有致的线条,像柔韧而抒情的五线谱,只有热爱它的人,才能听出其美妙而坚强的旋律。

龙胜的父亲是一位小学老师,小学集中了附近三个瑶寨的20多个学生,他教他们的语文、音乐和美术。在龙胜父亲的脑子里,与龙脊梯田“风土人情”有关的诗词歌赋,他信手拈来。

有几次,龙胜看见父亲带着那些学生,佝偻着背脊站在田埂上,远望对面山坡的层层梯田,脸上是陶醉的表情,目光中是闪闪泪水,龙胜觉得父亲是真正属于龙胜这片土地的。

龙胜的父亲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龙胜能走出大山,到大山外面去读书,读完书就回到山里来教书。无数次,他曾在煤油灯下对龙胜说:我们的儿女是很有灵气的,脑子好使,丝毫不比别人差,你要争气。父亲的口气,随着煤油灯的火苗随风颤动。

但这句话随着父亲病情的加重,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直至最后气若游丝。父亲被肺结核击倒在用几十块砖头、一块木板支起的简陋的讲台上。

那天,梯田里的禾苗遍地疯长,父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喘着粗气,隔着蚊帐断断续续对龙胜说:“我还……有点积蓄……好好读书,到外地……去读……”

母亲到底没把钱用在龙胜的学业上,她把两千多块钱放在亲朋好友的手上,任由他们张罗父亲的丧事。龙胜从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的脸上,也认为母亲终于为父亲正确地作了一次选择。

龙胜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几天之后,他像一条内脏被掏空的狼,丢下书包,背上行李,鲁莽地撞进了都市。

龙胜还记得半年前走进这家摩修店的情景。当时,老板一边叉着两条腿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一张早报,一边斜睨着龙胜,问:“以前修过摩托车吗?”

龙胜点点头。这是他在找过几份工作摇头被赶出来后总结出来的教训。龙胜觉得不能再摇头了,否则,今晚就要睡街头了。

“咣当!”老板丢给他一根铁棍,对龙胜吼了一声:“把轮胎拆下来!”

龙胜没拿铁棍,先出了一身汗,他手忙脚乱地干起来。

老板的脸上渐渐泛起了一层鄙夷的笑:“细皮嫩肉的,一身瘦鸡排骨样,我就看你没干过这活。不过看你挺老实的,先在这干干看吧。”

因为“老实”,龙胜留了下来。

龙胜抹了一把汗,抬起头,朝老板感激一笑,又干了起来。

老板放下报纸,看龙胜拆轮胎。一边看一边大喊:“腰使劲!手使劲!使巧劲!操!看你一辈子都学不会!”

旁边的石山见了,走过去,接过龙胜的铁棍,说:“应该先从这里拆起……”

6

石山是龙胜走进这座城里认识的第一个有名有姓的人。

从此,龙胜和石山一起住在摩修店那间10来平米的铺面里。

石山属于“聊来欢”,他与不善言辞的龙胜谈得很投缘。龙胜慢慢发觉,其实,与石山谈天不需要开口,只需应答或“哼”一两声,石山便滔滔不绝。

但石山没好话,张口闭嘴,尽是女人,好像他是三四十岁还没沾过女人的腥、还没找到老婆的男人,看他那急得的样和馋得的相,龙胜心里就想笑。

一天,龙胜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他问石山:“你是不是来自大石山区?”石山好像看到了龙抬头,眼睛忽地一下瞪得像田螺大:“我靠,你怎么知道的?”

龙胜认为石山是故意夸张,笑了一层薄薄的意思,说:“我来自龙胜,你自然来自石山啰”。石山拍了一下龙胜的屁股,说:“你除了修摩托车,其他方面不傻呀。”

石山说:“我的家在百色的大石山区,我家的村前村,别说一棵树了,就是一根草也看不到,就像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全是白森森、硬生生的骨头,没有一块软软的肉、软软的皮。你说那是人过日子的地方吗?唉,别说了,还是聊女人吧……”他把话题一转,聊起他与女人的交往故事来,丝毫不怯嘴。

石山说:“以前在家时呀,经人介绍,见过一个姑娘,那姑娘一搭腔就祖宗十八代地盘问我的家底,我被她问恼火了,骂她‘他娘的,”石山顿了顿,突然又说:“不过,她问得对,谁愿意嫁给一个三代贫农呢?”

石山还记得,那次相亲是在一个初春的季节,回来的路上,暖阳照在田埂,扯住人懒懒的脚步。石山极度烦躁,偏偏有不知趣的蜜蜂绕着他飞跑。石山就远远甩过媒婆和父亲,走在前头。

父亲紧紧地追着,还大喊:“石子,没有钱的男人只是少了根肋骨,这其实不打紧。你是个站得正、坐得直、干活勤的好男人,不愁找不到老婆……何况,也有不爱钱的女子嘛,慢慢找,总能找到……”

如果是在平时,石山一定会很感激父亲的这番话。可现在,这种现家丑的话,当着媒婆的面说出来,石山恨父亲没有志气。

石山想:“你自话自说吧,不对,我自己确实是没志气。”他感觉快撑不起自己的几尺之躯了。一气之下,他丢下家中的几亩山地,来到了城里。

石山向龙胜讲完这些经历,实际上已把龙胜当作朋友了。出门在外,能向他说上一句真心话的,就是朋友。朋友是出门在外两颗孤寂的心最渴望的组合。

但石山似乎并不觉得孤寂。白天,他一边修摩托车,一边跟顾客聊得不亦乐乎;碰上不愿跟他聊天的顾客,他就自顾自哼着歌,老板不在时,他就讲笑话给龙胜听。

龙胜总是一副淡淡的笑容,这让石山羡慕,羡慕他沉得住气。

石山给龙胜最深的印象,还是他喜欢谈女人,龙胜甚至怀疑石山没有女人就活不下去。

“我谈女人只是为了解解渴,否则我们打工仔一个,没钱去谈恋爱,没钱去玩女人,还不憋死?”每晚,龙胜从上铺传来的“吱吱嘎嘎”的响声中,知道石山说的话不假。

“人生大凡想得到什么而得不到,就叫失意。”石山说,“我最失意的是没得到女人。”

龙胜仍是淡淡一笑:“你才二十几呀,就这么说?”石山不接他的话,突然说:“我看隔壁‘梦洁发廊那个叫郑小英的妹仔不错,人正经,难得。”

“人再正经,也是个发廊妹。”龙胜翻了一下身,漫不经心地说。

“你说这话让郑小英知道了,她非打你不可。在你眼里,好像人家天底下所有的发廊妹都是出来卖的。”石山探下头,跟龙胜生气了。

“还不是呀?”龙胜向着上铺送去冷冷4个字。

“我注意她几个月了,亲眼看到几回她被客人拉着,却硬是不从,她连按摩都不做,洗完头便坐在外面呢。”石山说。

龙胜没再说什么。从那夜起,龙胜心里多了一个叫“郑小英”的名字。

郑小英,一个发廊妹,同是为老板打工赚钱的。在隔壁。

7

龙胜发觉石山越来越爱打扮了。他开始打起了摩丝,头发根根油滑;衣服也不是以前那件四个口袋的褂子,而是不断变换颜色鲜艳、廉价时髦的T恤。

龙胜见石山红光满面穿袜子,才记起他昨晚没有回店铺睡觉。“今晚还回来睡觉吗?”龙胜似是一副很淡然的样子。

石山却很神秘,他吹了一段小调,然后,打了一个响指,说:“不回了。”

“那你在哪睡?”

“一个老乡那里。”

“睡多久?”

“他刚来城里,我与他聊几个晚上。”

“那我怎么办?”

以前店铺关门,龙胜与石山便是聊天,然后沉沉睡去,现在没有石山,龙胜觉得睡前这段时间不好打发。

“喂,到‘梦洁发廊去洗个头,同郑小英聊聊天嘛。”石山停止了穿袜子的手,朝隔壁指指。

龙胜把卷帘门一拉,向走出店铺的石山骂了一句:

“神经病!”

第二晚,龙胜还是禁不住,去了“梦洁发廊”洗头,刚好是郑小英洗的。郑小英一边往他的肩头搭毛巾,一边向他微笑着。

两人早就认识,微笑成了招呼。

洗完头,郑小英也没问龙胜按摩不,倒是在旁的姐妹,死活拉他进去按摩,龙胜死活不肯,好像没得到郑小英的许可,他打死也不敢似的。

郑小英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最后,她看着龙胜逃似的跑了出去。

回到店铺,刚长舒一口气,便传来擂卷帘门的声音。

龙胜拉开门,石山气喘吁吁站在门外。

“噢,吓死我了,好险啊,差点捉奸在床!”石山说完,诡秘向龙胜一笑。

龙胜白了他一眼:“吓什么吓,又不是出去做贼。”

“比做贼还危险呢!”石山抹了一把汗,去拿挂在墙上的毛巾。

“做大盗?”龙胜笑他。

“去偷情!”石山的话吓了龙胜一大跳。

“还记得前几天来这里修摩托车的胖女人吗?她是个富婆,老公在深圳做生意,经常不回家。今晚不知怎地,他突然回来了,幸亏他在小区的门口打了电话通知她……差一点,我和他在三楼擦肩而过……”石山拧开水龙头。

“你胆大包天呢!”龙胜睁大眼睛,像在读小说。

“你知道发廊里、酒店里搂着的、睡着的,有多少男女是胆大包天的吗?”石山轻蔑一笑。

“可人家有老公呀。”

“可人家愿意呀,何况,她老公就没有别的女人呀?”

“肥猪你也要?”

“她有钱。”

“她给钱你花?”

“当然。”

“天下大乱。”

“天下没大乱,是你神经不正常。”

“是你不正常,你吃软饭!”

“吃软饭有什么不好?老子算是看透女人了!”

8

日子孤独且无聊地爬着。夜里的时间难打发。空气中仿佛泼了一层轮胎的粘胶,牢牢地沾在人的心上,窒息、呆板。

龙胜能感觉得到那些摩托车零部件冷冷的目光,他的耳朵尽是这些零部件互相绞磨的“乒乓”声,而他的心情在寂静的空间里成了多余。

石山倚在床头斜斜地睡着了,他嘴角垂涎的样子让龙胜猜想,他此时已邀请某个女人在梦里。

还是那个胖女人吗?奇怪的是,这时,“郑小英”竟然跳进龙胜的脑海里。

无意中,龙胜看见压在石山身下一本褶皱的杂志,封面上的女孩,有少有的纯真的笑,像极了郑小英。

“郑小英,郑小英”……龙胜在心里念叨着,头皮竟莫名地痒了起来。

“明天又该让郑小英洗个头了。”龙胜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想。

第二天,洗了头,龙胜一摸口袋,才发觉连10块钱都没有。这才想起,老板已有两三个月没发工钱了。

郑小英笑着看龙胜狼狈地左摸摸右摸摸,不知所措,说:“晚上请消夜的时候给吧。”

龙胜在其他姐妹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晚上,有个姐妹来到他们的店铺,冲着石山喊:“怎么样?请我们吃消夜吧?”

龙胜还没等石山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拉起石山去洗手间,然后从石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币,一数,估计有四五十块钱,然后,对石山说:“走,去吃消夜。”

“喂,有没搞错,拿我的钱去请客。”石山去夺龙胜手中的钱,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龙胜他们往附近的露天大排档走去。

龙胜给自己和石山各要了一碗10个1块钱的馄饨,然后把10块钱交到郑小英手中说:“给,洗头钱。”

姐妹们夺过那10块钱,叽叽喳喳讨论着怎样才能把那10块钱吃完。

郑小英也要了一碗馄饨,端到龙胜的旁边,低头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她用调羹舀了3个馄饨,放在龙胜碗里,说:“我吃不了那么多。”说着,还偷偷瞥了龙胜一眼。

龙胜一愣,抬头与郑小英的目光撞在一起。

龙胜拿调羹的手抖了一下,感觉汤很热。

“你不追郑小英,我追哦,到时你可别后悔。”

睡在上铺的石山说出这句话,让龙胜吓了一大跳。

“你追郑小英管我什么事?”

卷帘门的缝隙中有风呼呼吹进来,清凉着龙胜有些干燥的唇,他还是感觉自己的周身很热,心情很着急。龙胜莫名地害怕石山真的会去追郑小英。

龙胜看见石山本来就生动的脸,因为看到郑小英偶尔走出发廊而更加鲜活起来,当他听到石山对她喊:“晚上请你吃消夜啊!”他就把扳手狠狠地砸在石山的脚下,冲着他喊:“神经病,快点修快点修!”

一天晚上,石山说他单独请到郑小英吃消夜了,石山回到摩托车修店,对龙胜说:“唔,他妈的你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甜!”龙胜气得背过脸去,不理睬石山。

9

老板不但没补发三四个月欠的工钱,还说等发工钱的时候,每人扣50块钱。理由是:有两个摩托车的零件不见了。

“看不紧,让人拿了你们就要负责!”老板的目光恶狠狠。

“他妈的,老子不想干了,牛逼什么,不就是一个小老板吗,跟老子一样,还不是从农村来的,没文化!”晚上,石山把店里的工具箱踢得“噼噼啪啪”响。

龙胜拧开水龙头,冲头,不作声。

第二天,一大清早,空气中已开始酝酿烦躁,有些惨白的阳光明镜似的把热量反射到人的身上。龙胜坐在一只仅容得下一张屁股的矮凳上,一边敲着扳手,一边看着街边用手遮在前额正等公交车的几个女人,想着什么。

石山从店里探出头来,看了一下龙胜,也转身从店铺中拿出一张小凳子,坐在龙胜旁边,却侧过身子往“梦洁发廊”看。

“梦洁发廊”没有开门,发廊营业的黄金时间一般是在夜晚,那帮发廊妹都是“抗日”的“夜猫子”,白天要睡到11点多钟才起床。

老板今早照例来得很早,一下摩托车,便在里面“叮叮当当”乱翻一通。

“他妈的,又少了三个摩托车轴承,40多块钱一个!”老板随手拎起一个零件,往货架上一丢,一声尖锐的响声惊得龙胜和石山猛地回头。

老板似乎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回过头,狠狠地与龙胜和石山的眼睛对视起来。

“等着扣你们的工钱吧!”老板丢下一句话,去吃早餐了。

龙胜看着石山,石山看着龙胜,两人都不作声。

老板开始盯得他们更紧了,态度也比以前更恶劣,动不动便张口骂人。“打断你的肋骨“成了频率更高的口头禅。

但越是这样,石山的逆反心理似乎更强了,他手下的动作比以前明显慢且迟缓了下来。老板现在看着石山越来越不顺眼。石山见老板两眼狼似的瞪着他,翘轮胎的铁棍好像故意不听话,还没使上劲,便从手中脱落了下来,“叮当“的响声像在向老板示威。

老板冲了上去,一把夺过石山手中的铁棍,高高扬起:“看我不打断你的肋骨!”老板咆哮了一声。

龙胜见状,不吭声,忙低着头,走去帮石山的忙。

有时,龙胜也挨骂。每当这时,“梦洁发廊”里,郑小英总是推开玻璃门,有意无意地探出头来往这边看。

老板更得意了,就像一个当众骂街的泼妇,有了看客更加有表现欲一样。石山的抵抗情绪更加明显了,每当老板骂他时,他干脆丢下手中的活,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在一个烈日把灰尘照得漫天飞舞的正午,老板像一只激怒的狮子,举起一把闪亮的扳手,要向石山的头上砸去……

龙胜霍地站起来,一个箭步跑过去,钳子般地抓住了老板正欲砸上去的扳手。石山猛地一抬头,迅速侧过身子。

平时绵羊一般柔弱的龙胜,这会儿表现得无法无天,老板惊呆了!短暂的几秒钟停顿,他想也没想,一把将龙胜推倒在地,然后,一双腿死死顶在龙胜的腰间。

龙胜张开嘴,说不出话。

老板更用力,像杀猪的屠夫,咬着牙,更凶狠压住了龙胜的肋骨。

“咔嚓”——一声响,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哎哟”,像炸弹似的,响彻整条街道。

石山顺手捞起一把扳手,冲上去,砸在老板的屁股上:“你个王八蛋!”

郑小英也夺门而出!

龙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老板摸着屁股,一下子呆在原地。

10

醒来时,龙胜的眼前惨白白一片。他猜想,此时的脸,一定也是惨白惨白的。

龙胜本能地想转下身,换成他惯常的、最舒服的仰卧姿势。刚一发力,肚皮上方一种剧痛,牵扯着他的想法。

“叮当”一声,刺耳的音响把他的思维唤回,龙胜这才清醒过来,他微微侧起头,看到旁边的床头柜上,一只把缸盖与把缸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在空中飞旋了两个跟头,一头栽下地。

顺着栽下的弧线,紧跟着,一双手急速地捡起了盖子。

龙胜来不及想,一张熟悉的脸蛋,跃入了龙胜的眼帘。

“都快昏迷一天了,郑小英为你买了骨头汤,补补身子,趁热喝吧。”

却是一个男的声音,龙胜循声看去,石山站在床边,脸上好像还有一层未消失的怒气。

郑小英舀起一汤匙骨头汤,向龙胜的嘴边送去。

“放心养病吧,医药费老板出,看他敢少一分钱,我们告他去!”石山怒气冲冲说。

郑小英突然抽泣了起来。

石山说:“哭什么哭,再哭还以为我们怕他了。不就是我偷了他几个轴承吗?不管你的事,我赔,反正我也不想在他那儿干了,这个王八蛋!”

郑小英“嘤嘤”地哭出声来了。

“大不了去向那个胖女人借钱呗,我……”石山还想说什么,一甩头,走了出去。

龙胜怔怔地望着天花板,郑小英一边替他拉被子,一边小声说:“我哥哥旧病复发管你什么事?你给我的钱是不是你偷轴承卖得的?”

“别乱说话。”龙胜别过脸去。

“书上不是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吗,你为我断了一根肋骨,我就做你的一根肋骨,补齐你的肋骨。”郑小英拨弄着把缸里的骨头汤,低着头说。

“你也出去,好不好?让我一个人躺会儿。”龙胜挺一挺腰,扯得了一身的疼痛。

“呜”了一下,郑小英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硬是没有让眼眶里的泪冲出来。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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