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术(中篇小说)

2013-04-29 00:44陈崇正
创作与评论 2013年9期
关键词:徐静和尚

陈崇正

陈崇正,笔名且东,1983年生于广东潮州。在《中国作家》、《山花》、《北京文学》、《百花洲》、《文艺报》、《芙蓉》、《儿童文学》、《文学界》、《作品》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 出版有小说集《宿命飘摇的裙摆》、《此外无他》,诗集《只能如此》。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韩山诗歌创研中心理事,《领悟》杂志执行主编,东莞文学艺术院第四届签约作家。

1、穷人综合症

这一年夏天,我的好朋友施阳到半步村小学去推销教辅书。他背着大背包,里面塞满各式各样印刷粗糙的练习册和世界名著。这个倒霉鬼绕着半步村转了一圈,才记起之前走过的那条山路。他兜兜转转来到这间崭新的小学前面时,夕阳已经被西边的栖霞山切掉半截,小学的校门紧锁,一条黑狗在铁门里头对他虎视眈眈。这时,一个出来找猪的女孩子告诉他,半步村小学半年前已经关门了。

“关门了?怎么会关门?”

“关门就是关门了。”小女孩说她急着去找猪,没心思跟他聊天,她担心迟了她家的猪会变成五条腿或三条腿。她只看了施阳一眼,便赤脚跑向竹林深处,消失得跟鬼一样快。

双头蛇见过,五条腿的猪施阳还真没见过。上一次来半步村的时候,还听说若干年前这儿有一种树皮人病,得病者肌肤坏死如树皮,指甲疯长,最后都变成了一棵树。难怪半步村这么多树,施阳现在看着每一棵树都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人。天色已晚,施阳记起附近有一间停顿客栈,那里的竹筒饭粘性十足,吃到嘴里就跟吃麦芽糖一样耐嚼。金满楼在门口劈竹筒,他对施阳的问题并不感兴趣,他慢条斯理地说,计划生育抓得严,村里没多少年轻人,大多都到城市去打工,村里的年轻人现在也不太愿意生孩子,即使生了孩子,谁都不愿意让孩子在村里上学,都千方百计往城镇的小学送。去年半步村小学连同校长在内有四个老师,但却只有六个学生,后来几个老师待着无聊都走了,学校就空下来,关门了。

他又补充一句:“我们林村长看上了这个学校,准备租下做别墅。就可惜了这学校,建成没几年。”

靠在门边的哑巴老板娘听他这么说,嗯哼发出鼻音,手里比划着,施阳没看懂,金满楼却笑了:“我老婆刚才更正了我的错误,小学原来是被官老爷包下来做度假村,但木宜寺的和尚想包下来养猪,我们这里且家帮最大,然后是和尚,和尚想要到这养猪,官老爷就得让步。”

金满楼今年五十多岁,上唇开裂是兔子嘴,说话有点漏气,只知道他的前妻去世得早,后来娶了一个哑巴做媳妇,哑巴老板娘干活利索,把整个客栈打理得纤尘不染。

“金老板,老板娘的门牙去镶了没有?”施阳问这个问题,主要在于显示他是熟客,希望金满楼能在房租上便宜一些。果然,金满楼见施阳认出他,停下手中的小斧头,转脸望着他:“年轻人,我看你很面善,但一时记不起你是谁,你倒还记得我老婆的门牙,谢谢啊!”施阳告诉他,几年前自己曾经来过,那时候这家小学还有学生,只缺了二年级,二年级没学生。他清楚记得当时校长杨运通很豪迈,喝了他带来的假茅台酒之后,就勒令每个学生都必须买两套教辅资料。施阳回去之后被老板大大表扬一通,吩咐他说,路虽远但要跟紧这条线,别让其他教辅书供应商抢了地盘。他心里暗暗感到好笑,像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有谁愿意进山来的。但今年夏天他倒了大霉,认识冯娟不到一个月,这个戴着大耳环的小妞就将他银行卡里的几万块钱书款全部卷走了,她说是借去老家做生意,但电话号码很快就成空号。如果月底之前还没法凑够钱,被老板发现,非吃了他不可。

所以他赶在台风到来之前进了山,路上幸运遇到一辆牛车,把他拉到了半步村,但小学关门了。在停顿客栈安顿好行李,他又觉得有什么不踏实,他重新来到半步村小学门口,再次确认校门真的关了,真的很久都没人住了。这时一条大黑狗隔着铁门对着他狂吠。他胸口闷,像吃了一只蟑螂,一种叫穷人综合症的老毛病开始发作。他开始暴怒,捡起石头打狗,连扔了四五块石头,连发连中,大黑狗吃了痛,汪汪跑远了。然后他又感到无比沮丧,连饭都不想吃,踩着坑坑洼洼的黄沙路回到停顿客栈,上楼倒头就睡。

停顿客栈建在山坡上,离半步村小学只隔着一片竹林。停顿客栈应该是半步村修建得比较考究的房子了,每层四间房,共有四层,只有第一层是空心砖砌起来的,上面三层是木结构,木楼板走过去吱呀作响,木楼梯摇摇晃晃,但木板黑油油的颜色一直在告诉你,这房子可以存在很多年。门前的院子里有一棵树,看不出是什么树,金满楼说它曾被雷劈过,没死。许多到半步村来的游客都住在这里,因为停顿客栈是半步村唯一的客栈,人们愿意来这个小村落的原因大概只有两个:一个是千年石狗阵旁边那座木宜寺里头有求必应的千手观音,烧香求子的人非常多;第二是附近月眉谷的面包树,硕大雄奇,尤为文艺女青年所喜爱。像施阳这种跑到这里推销教辅书的人,实属少数。但施阳也有自己的借口,他跟金满楼说,喜欢这客栈的原因是此处视野开阔,在窗台上可以看到远山浮动的云雾。

一觉从傍晚睡到午夜,施阳被一阵时断时续的声响吵醒,他打开门探头去看,只见金满楼拿着扫把在扫地。半夜三更怎么在扫地?当他转过身来,这才发现他双眼似闭非闭,原来是在梦游。十几瓦的灯泡发出黄昏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浮肿。他口里喃喃还说着梦话:“帮主别怕,我们还有好多鱼好多鱼好多鱼……帮主别怕……”

2、夜游症

金满楼从一楼扫到四楼,又从四楼扫回一楼,折腾了半个小时才安静下来。施阳已经睡不着了,他拉开窗帘,看不见月亮,也不见有山风,而山野沁人心脾的凉意依然让他一阵清爽。他的手不自觉往包里摸,摸出了香烟,又摸,却找不到打火机。唉,人倒霉的时候是要什么没什么。他想下楼去找火机,又怕与金满楼相遇,万一他梦游还没回房,藏在什么阴暗的地方,准被他吓一跳。

他觉得自己应该安安静静坐在这里。窗外笼罩着厚重的黑,一只猫在对面的屋顶上悠闲地走过去,猫突然停住,向他这边望来,然后,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喵的一声就跑掉了。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情景似乎曾经发生过:夜里坐在窗前,猫一声惊叫跑掉了。在梦里发生过吗?或者真的有第二时空,只是隐约之间在时空的缝隙中漏了过去。

但猫为什么要跑呢?难道窗口挂着双头蛇?他明白自己的诧异来得太迟,但忍不住还是从窗口探出头去瞧瞧。不是双头蛇,是两条腿!人腿!在他面前出现了两条腿,在窗户旁边晃动着——有人上吊?有人在屋顶坐着!施阳没忍住,“啊——”叫了一声。那两条腿又晃了两下,便从屋顶缩了回去。他一定神,莫不是金满楼还在屋顶夜游?他心里暗暗骂了几声,就听到外面楼梯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很轻,听起来不像是金满楼。他不禁怒火中烧,开了门出去,正想发火,却看到一个穿着黑马甲白衬衣牛仔裤的女孩子从屋顶的木梯往下走,她的手放在牛仔裤的裤袋里,身材高挑,怎么看都好像不适合对她发火。女孩这时也看见了他,主动朝他走了过来。她声音很低,东北口音听起来十分舒服:“很抱歉,吓到您了,大哥。”她微微弯腰鞠躬,但手依然放在裤袋里。

“你半夜三更跑屋顶坐着干什么?万一摔下去……”

“睡不着,店主人又梦游,我害怕,所以想一个人静静坐一会,刚好,您这房间,”她伸出一只手指着他背后的门牌号,“401,我跟我男友以前住过,本来我想住这间的,但我来得迟,您已经在里面睡了。”她发出一个皱着眉头的笑。

“这样……”施阳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你男友在你房间吗,那你叫醒他,你们住过来吧,我们换房间,你们继续浪漫,反正我住哪都无所谓。”施阳探头去看。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已经泪流满面:“他不在我房间里,他上周死了,死在西藏的雪山里。”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我们这是在拍电影吗?怎么那么像电影台词?”

她熟练地在口袋里摸出纸巾,又朝他微微弯腰致意:“不好意思我失态了,让您笑话了。”她转身走向楼梯口,准备下楼去。他叫住她,邀请她到房里坐坐:“反正我也被你吓醒了,睡不着了,你若不介意,到我房里聊聊吧?”他怕她有顾虑,又补充说:“就只是聊天解闷,房门开着。”他故意强调了房门不关,她破涕为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从楼梯转回来,进了房间。

她站在房间中间,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年了,这里一切都没变,你说,人生怎么就那么多意外呢?”

3、胖子遁了

牛仔裤女孩叫徐静,长发微鬈,大概之前染成棕红色,现在发根又长出了黑发,她似乎都没顾得上打理,看上去像枯死的吊兰倒挂下来。但这不影响她的美,从眉眼之间透出的忧郁,在她顾盼之间增加了她的猫性——像波斯猫一样的慢与凝重。男人似乎更容易欣赏女人弱者之美,楚楚可怜低回婉转,而对强势的女人保持敬畏,对于自以为是的女人,则是毫无例外的厌恶。此时的徐静,看起来像一只忧伤的美洲豹,温良背后有一种不可接近,而这也是魅力的一部分。

“有时候怕记不住,有时候又怕忘不了,你说,人贱不贱?”今夜,她为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失眠。她想念他,她说,我想跟他开各种玩笑,但现在不可以了。她说,即使他现在正在跟另一个女人调情,开着玩笑,都比死掉好,想起此刻那个人正在地下沉沉睡去,她就想哭。“我输了,他是没心没肺的赢家。他说再见就真的再见了,在我频频回头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

施阳靠墙坐着,墙是竹子做的,靠起来蛮舒服,但隔音效果不好,他一直担心徐静控制不住大哭起来,把隔壁的人吵醒(假如隔壁有人的话)。所以他耐心地陪她微笑,给她倒开水。从她的描述中,他知道她的男朋友是个胖子。胖子是个摄影师,开了一家婚纱摄影店,在一座南方小城。“胖子说,他要遁了。”然后就真的遁了。他一个人开着一辆车去拍雪山,阿尼玛卿雪山,海拔6282米,似乎每一个摄影师都必须亲临去拍一张雪山的照片,不然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摄影师了。

“他是在距离丹巴还有二十多公里的地方掉下去的,道路塌方了,人都找不到了。”

“人都找不到,你怎么知道是二十多公里掉下去的?”施阳忍不住插嘴。

“他在距离丹巴三十公里的地方发了微博啊!前天他们在塌方的地方捡到他的相机……”她没有哭,眼望向黑暗的窗外,窗外对面的屋顶那只猫又跑回来了。

摄影师的相机跟剑客的剑一样,都是不离身的。他只能又一次把水杯递给她。

西藏、雪山、相机、塌方……在这样的夜里,听一个陌生女人谈她的男友,这个被她称为胖子的陌生男人刚刚去世,在她的描述里,他和世界上所有的胖子一样会打鼾,吃饭抖大腿,爱说黄色笑话。但徐静说,每天夜里听到他的鼾声,她都感到无比踏实。她那么悲伤,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胖子,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她喃喃自语。

就这样,世界重新安寂了下来。她不再说话,就在施阳发呆的瞬间,她居然斜躺在被子上眯着眼睛睡着了。听到浅浅的呼吸声,那么均匀,施阳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怜悯。这么漂亮一个女孩子,怎么就跟一个胖子在一起了,糟蹋了。施阳脑海浮现见过的各种胖子,但没有发现一款适合套在她所描述的胖子身上。

夜太深沉,施阳抓了一个枕头,睡到地板去了。金满楼的地板打扫得还算干净,他这样对自己说。夜里他做了一些梦,梦见一些人朝自己开枪,刚被爆头,他又爬起来,有人又开了第二枪,就这样反复,直至醒来——四周都是黑的,全身冷汗,也不知睡了多久,索性眼睛又紧闭,就享受破碎的梦境吧。

4、去看面包树吧

醒来的时候徐静在叠被子。

“或者他变成了一棵树。”她说,“不好意思,我醒来,脑海里依然还是他,不过心情好多了,好几个晚上没睡这么踏实了,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声谢谢你?”她笑着,真好看。

“胖子变成树,按体型大概也是一棵面包树。”

她笑得更灿烂了,在晨光里千娇百媚。她的笑声消歇,突然正经地说:“要不我们去看面包树吧?”她见施阳犹犹豫豫,便又说:“月眉谷离这儿不远,如果碰得上牛车,一天就可以来回,再不然我们就住到木宜寺里去。”

“你去过?”施阳问过以后就后悔了,因为徐静的脸又像狗耳朵一样耷拉下来,很明显,她一定跟胖子去过。

“那好吧……你要不乐意也可以不去。”她的声音很低。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野兽什么的,最近不是有五条腿的猪吗……”

“我带了枪,你怕啥?”

“男人才有枪,女人有什么枪?”施阳笑着说。

徐静也不回避:“你的枪在哪里,亮出来看看?生锈了吧?有没有经常擦枪?”

气氛又活泼起来,刚认识,施阳不敢继续开玩笑,转了话题:“不是说要刮台风了吗?”

徐静陡然提高了音量:“我一个女孩子家都不怕台风,你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台风,不会那么巧的,我手机上有天气播报,还没登陆呢!”

施阳见她说话丹田力十足,不觉一笑。女人真是天生能适应环境的动物,她们总是能在以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情况下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徐静似乎也知道施阳这个笑容的意思。她一跺脚,楼板吱呀一声:“我就是晚上心灵脆弱一点,伤口容易发作,白天还好……但你也甭想趁虚而入,在忘记胖子以前,我是不会跟你上……”她故意停住不说。

“上什么?”施阳揶揄道。

“上……上屋顶看月亮。”

就在他们气氛和谐的当口,哑巴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她走路总是没有声响,不小心就出现了。她对于客栈里的男女住着住着住到了一起看来已经习惯,或者此时正假装习惯,她只用手比划着。这次施阳看懂了,老板娘叫他们下楼去吃早餐。

附近没有像样的餐馆,基本上住客栈也就在这儿吃饭,施阳总盘算着房费里砍价省下来的钱,怕是要被老板娘从饭钱里赚回去。早餐没有多少选择,白粥或者面条,白粥简单,有小菜和鸡蛋,面条要专门去煮,贵一些。施阳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白粥,徐静要了面条。

施阳刚坐下来,就听见有人在哭。客栈的门槛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模样,她抱着小腿,把头都埋到两个膝盖中间哭着。施阳认出这就是昨天找猪的那个女孩,他不禁走过去,蹲到她旁边。跟昨天碰到的时候一样,她依旧赤着脚,没穿鞋。施阳低声问她:“猪没找到?”

说话间,施阳这才留意到她的左脚长着六个脚趾,在小脚趾再长出一个小小的脚趾,像一截姜芽。再看另一只脚,也是六个脚趾。这小丫头居然长着对称的十二个脚趾!

“不用你管!”女孩显然看到了施阳在看她的脚趾,她缩了一下脚,埋头继续哭。

施阳伸手去抚她的肩膀,正想说什么,那女孩子却抬起头来,朝他吐口水。施阳大惊,那口水正好吐在他黑皮鞋的鞋面上。

施阳正想发作,但转念一想后面徐静看着呢,出手去打一个孩子好像不太合适。他咽了一口口水,到桌子旁边去找纸巾擦鞋。女孩吐口水的行为却被金满楼看到了,他走过来,一个巴掌扇在女孩的肩膀上,女孩没坐稳摔到外面泥沙地里去了。

“你这倒霉丫头竟敢对我的客人吐口水,”金满楼继续骂道,“你的猪丢了要找且家帮算账去,对我们客人出气干什么,猪总会回来的嘛,多个腿少个腿又怕什么?我猪圈的还不是都三条腿和五条腿的,有哪头猪是四条腿的!”

金满楼还想再打,被施阳拉住了。施阳内心暗爽,嘴角挂着笑意,但他觉得金满楼刚才打得有点重。小女孩爬起来,重新又坐到门槛上,恢复那个抱腿的姿势。不过她也不哭了,两眼茫然地望着门槛。门槛上有一队蚂蚁在搬家,很忙碌。

5、小猪三条腿

徐静的面终于端上来,面条上盖了一个煎蛋,还有几片猪肉。徐静把猪肉全夹到施阳的碗里,施阳连说谢谢不用客气,但昨天傍晚没吃饭,他现在是很想吃肉的。他嚼了几口,就看到徐静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他想起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猪肉……三条腿五条腿!施阳陡然觉得自己嘴巴里嚼的是老鼠肉,一口吐到桌子上。

他朝金满楼扬了扬手:“老板,过来!你刚才好像说啥猪长了三条腿?”

“是呀。”金满楼语气很正常,反而对他的问题感到很惊讶。

“猪怎么会是三条腿和五条腿呢?我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么说我也是个搞教育的吧……”

金满楼摆了摆手:“这你就不知道了,木宜寺的和尚说了,这山里有一个叫且家帮会巫术,他们烧香念咒,会让动物的身体变异,比如说两头猪,他们能将这头猪的腿变到那头猪身上去,让两头猪,一头三条腿,一头五条腿。”

“哦,你是说这是一个传说?那我就放心了,”施阳夹了一片猪肉,放到了嘴巴里,“现在旅游部门为了搞旅游开发,编了太多故事,不足为信。”

“不是,”金满楼摇摇头,“这些事上面都不让记者来报道的,我们家猪圈里的猪,就没有一头是四条腿的。”

施阳又一次把猪肉吐出来:“我说金满楼,你这是吓我的吧?”

“不信你到我猪圈里看,但不能拍照,传出去我们会有麻烦。”

竟然真有这样的事,徐静嗖地站起来:“走,不吃了,看猪去!不会是基因变异吧!”

金满楼看着那碗只吃了几口的面:“你不吃了?”徐静说不吃了。

金满楼对着门槛上的女孩子:“喂,过来,这碗面给你吃,叔刚打了你,现在给你面吃,从昨天中午饿到现在,小心饿傻了。”

那女孩子站起来,头也不抬,径直走到桌子旁边,拿起徐静的碗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金满楼带着他们转了个圈到客栈后面去,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粪坑,还有一个猪圈。几头白色的小猪正躺在猪圈里,一眼望去,赫然在目,都是三条腿和五条腿的猪,如金满楼所言,没有一头猪是四条腿的。小猪看到有人来了,以为是来喂食,哼哼地都站起来,挤在角落里。这些猪其实就只有三条腿,那些五条腿的猪,其实有两条腿是缩起来悬在半空的,相当于残废了。

“这里的猪只要丢失,回来就都会变成这样,且家帮以前是船帮,大海里的魔法太厉害了,所以村里有很多小孩现在不念书,就到木宜寺里去学习诵经,长大以后跟着和尚帮人家做法事,驱魔辟邪什么的,工资要比出去打工的高。”金满楼解释说。

徐静接话道:“木宜寺我以前跟胖子去过,里面有个老和尚,瘦瘦小小的,带了七八个孩子每日都在诵经,很虔诚。”

“对,老和尚法号叫悟木。之前木宜寺只是叫木宜庵,里头就一个胖和尚,后来胖和尚走了,来了三个和尚,老的叫悟木,中年的叫悟林,现在是住持,还有一个年轻的,就叫悟森,法号都很好玩。主持品行不好,结交了很多高官富商;白胡子悟木爱和小孩玩;悟森就喜欢看书,戴着厚厚的眼镜。”

金满楼刚说完,就看到西边的路上开来了一辆军车,停在停顿客栈门口,一个小和尚从车里下来,戴着厚厚的眼镜。

金满楼吐了一下舌头:“日别叨念人,夜别叨念鬼,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悟森师父来了。”

他急急忙忙迎上去:“悟森师父,又出门去买书了吧?哦,不是去买书,是来看小学的猪圈改建情况……您是吃白粥还是吃素面?”

施阳与徐静面面相觑,只见和尚后面还有两名身穿迷彩服的青年男子紧紧跟随,这排场确实还没见过。徐静却说,现在的和尚真有钱,有钱人现在就流行让自己的保安穿成武警官兵啥的,显摆一下。

6、凤眼菩提子

徐静双手叉腰在那辆军车前面,若有所思,然后转头看了施阳一眼。施阳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如果能搭顺风车,那该是多么美丽的一件事。

悟森点了一碗白粥,一碟腌制萝卜丝。白粥太热,眼镜总是蒙上水雾,悟森索性将眼镜取下来,放在桌子上。他从布包里掏出一本书,边吃边看,鼻子都快碰到书页。施阳以为是经书,定神细视才发现是霍金的《时间简史》。这是一本学生推荐读物,每一个版本施阳都非常熟悉。

“这书我读过。”他轻声对徐静说。

“那就靠你了,你想办法让我也坐坐军车,威风一下?”

但打顺风车主意的,不只有他们,还有那个小女孩。小女孩已经将那碗面条吃得一口也不剩,然后走到悟森的桌子旁边,爬上那只空着的板凳,坐下来,看着和尚。

和尚放下手里的书,摸了桌子上眼镜戴上,以便看清这个小女孩:“马芳,又被你爸爸打了?”他竟然认识这个小女孩,看到她脸上的忧愁,对她笑了。

“我想坐你的车,去找猪,我的猪丢了,我不要我家的猪变成三脚猪。”

悟森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他又笑道:“猪丢了要到附近去找啊,我回寺里,你坐在车上怎么可能找到猪?”

“这你别管。”马芳内心有一股气,但她看到和尚对她的回答有些不悦,又补充说:“每次,村里人都是在木宜寺附近找到的。它一定已经变成三脚或五脚,三脚的猪不会跑了……”马芳都快哭了。

“等小学的猪圈建好了,你们应该就不会丢猪了。”和尚的眼神低垂下来,抬起来的时候,他望着旁边两名随从。两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悟森对马芳说:“坐车不能乱动。”马芳笑了。

施阳终于凑过来:“她在这坐了一早上,还没见她笑过呢……师父早!”施阳双手合十鞠了一个躬。

悟森双手合十答礼。

“读《时间简史》,要和中医五行之道结合着看,才有趣。”施阳说完这句话,开始观察悟森的脸色。果然,悟森眼中一亮,追问道:“跟五行结合着看?”

施阳见他开始问起来,就来了精神。他取出纸笔,在纸上画了一只手掌。在悟森疑惑的眼神之中,他开始布道:“你看这小指,在中医里头归属于肾经,肾属于水,黑色,是先天之本;无名指,连着肺脏,肺金,白色;中指,这个众所周知,属于心火,红色,连着心脏,红红火火;食指,是肝,肝属于木,是青色;然后是大拇指,属于脾土,后天之本,黄土的颜色。”说到这里,他眼望着悟森,悟森也正茫然地望着他:“然后呢?”

书呆子果然比较好忽悠,施阳一笑,在小指外侧画了一个太阳,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画了一个圆,写上地球:“这下看清楚了吧?如果太阳在小指这一侧照过来,那么按照这个顺序,刚才说了,小指属于水,无名指是金……”

悟森突然一拍掌,大笑:“妙啊!你是说这是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五根手指,而地球就被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

“对。”施阳附和着笑起来。

“然后呢?”

施阳招手叫徐静过来,对悟森说:“我们想去月眉谷看面包树,我是说要不搭一下师父您的顺风车,我们车上慢慢聊?”

悟森一愣,顿时反应过来,明白他兜着圈子原来也是想来坐车,有些失望:“那就一起吧。”

徐静在门口的石凳上坐了很久,看他们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施阳叫她过来的时候,恰好听见悟森说一起走,不禁对施阳另眼相看。她对悟森合十行礼,口中称谢。

悟森的眼光却停在徐静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上:“这是凤眼菩提子吧?”

“是的,前不久在西藏雪山脚下,一位大喇嘛送我的。”

徐静突然警觉地看了施阳一眼,仿佛说错了什么,但施阳乐呵呵地将桌子上的纸笔收拾起来,准备车上再用。他估摸自己的阴阳五行学说,胡说八道估计能撑到木宜寺。

7、哦,就这样吧

随着山路的起伏,远处山谷也若隐若现。施阳渐渐看清楚了,半步村距离月眉谷真的不远。中间其实是被一座山阻隔了,大山在半步村之西,颇为险峻,傍晚时候西边的天空总是彩霞满天,把大山笼罩在一片祥和的红色之中,所以半步村的人称之为栖霞山。

军车沿着险峻的盘山公路摇摇晃晃往前走,路崎岖不平,车速不快。施阳渐渐感觉到自己招架不住,出家人他也见过不少,但悟森不同,他读的书远远超出施阳的想象,覆盖了文学、天文学、哲学、符号学等各个学科。特别对那些神神鬼鬼的研究尤为感兴趣,比如玛雅预言、埃及金字塔、百慕大三角、不明飞行物、水晶头骨、科幻电影、《神曲》、日本动漫,甚至相对论。

“你对无限猴子定理怎么看?”悟森突然问。

“什么是无限猴子定理?”施阳犹豫了一下还是必须这样问,虽然这样问显得十分无知。

悟森也不慌不忙:“这是一个法国数学家提出的悖论,定理认为,如果无限数量的猴子在无限多的打字机上随机的打字,并持续了无限久的时间,那么在某个时候,猴子们必然会打出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

施阳心头一惊,这显然又超出了他的应对范围,但他必须硬着头皮把话题往自己熟悉的领域引回来:“这是个概率问题,这也没什么稀奇,你就说孙悟空吧,他会分身术,拔一把猴毛就可以变出千万化身,他要想打莎士比亚著作,估计用不了很长时间。”

施阳边说边察言观色,说到“分身术”的时候,悟森和尚眼中一亮,施阳便知道自己无意间又说中了和尚在思考的问题。所以他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就说分身术吧,我们古代道家炼丹就有元神出窍之说,那其实也是一种分身术,要比现在日本动漫里忍者的分身术厉害多了。”

“马芳,你可以把背靠到椅子上啊!”坐在后一排座椅的徐静突然发话,施阳一回头这才发现马芳笔直坐着,表情严肃。

徐静又说:“这孩子,怎么流这么多汗?”徐静伸手去帮她擦额头上的汗。但马芳挥手挡开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的后背怎么了?”悟森也回头看着马芳。

“让我看看。”徐静伸手去掀马芳后背的衣服。马芳哎地一声痛叫。马芳的后背横七竖八都是伤痕,很显然是被鞭子抽的。

“你爸打的?”悟森问。

马芳点了点头,眼泪簌簌往下掉:“他喝醉了,把我吊在屋梁上打,我弄丢了猪。”

马芳抬起头来,看着悟森:“悟森师傅,且家帮那么坏,你要跟住持师傅说,让他去将巫师抓起来,至少要把且家帮的帮主抓起来,现在是猪出事,说不定接下来猫啊狗啊人啊,也会长出另一条腿。”

悟森沉默不语,他转头看看窗外,抿了抿嘴唇才说:“抓妖的事还是交给孙悟空吧,你看我们大师兄只会念经做法事,住持师兄天天跟一帮达官贵人打麻将,我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再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也许他们且家帮也有且家帮的难言之隐。你就说我吧,我想死,他们都派两个人来盯着我……哦,就这样吧。”

说到这里,突然,悟森伸手去拉车门,一推,车门被打开,他一猫腰就要跳出去。就在这时,坐在后排的徐静一伸手就擒住悟森的手腕,速度之快匪夷所思,仿佛徐静的手可以伸长一般。车子一个急刹车,车里的人都抖了起来,徐静拉住悟森的手也一松,悟森就这样滚出了车外。

车停了。所有人都下车。

这突然的变故将那两个迷彩服青年吓得脸色发青,他们皱着眉头重新打量着徐静,眼神中说不清是惊讶、警惕,还是感激。下车一望,施阳这才吓出一身冷汗——这是一段十分险峻的盘山路,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悬崖,很显然,悟森早就选好了这一段路,若不是徐静拉了一把,他早就滚落到深渊之中粉身碎骨了。

两个迷彩服青年哆哆嗦嗦将昏迷的悟森抬回车里,悟森很轻,被他们轻而易举就抬走了。两人又去找悟森的眼镜,左边的镜片已经裂开了,他们小心地捡回去放进和尚的口袋里。悟森似乎很累,竟然节奏均匀地打起呼噜来。

“上车吧。”徐静说。

“姐姐,你刚才的手会变长。”马芳第一次开口叫徐静为姐姐。

“上车吧。”徐静轻声对她说。

“姐姐,手真的会变长。”马芳盯着徐静的手,还有她手腕上那串凤眼菩提佛珠。

那本《时间简史》从悟森的口袋里滑出来,施阳随手拿起来翻开,扉页上写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这一生,预言了所有的死与绝望,也预言了离别,然后用悲壮的身影去践行它,仅此而已。最巨大的勇者,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而是虚妄已了然,却微笑着置身其中。你是吗?我是吗?”

施阳一笑,心想这和尚如此博学,字却写得跟巫婆画符一样。徐静探头过来,看了这几句话,也一笑:“自杀的和尚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入戏最深的人,对于人生,他们都演得太忘我了。”

8、月亮又要圆了

时近正午,阳光很好,山腰上的木宜寺远远就能看得到。这木宜寺,据说是遥远的从前,有一位叫木宜的和尚在此修行,据说此人本是一名石匠,开悟之后道行高深,多方游历才到了此处,他最大的功德就是募款在木宜寺中修建了一座十几米高的千手观音佛像。在这穷乡僻壤巍巍群山之中,修筑一座大佛,可以想象工匠手中的每一个动作一定都带着必不可少的虔诚。更奇怪的是,石佛的肚子是中空的,被修建成一间石室,称为观音阁,历代住持都住在石室之中,圆寂之后骨灰坛子就摆在石佛之下的地宫之中。

千手观音因为年代久远,经过文革之后就只剩下佛头和躯体,两边千种佛手或残或断,基本都不见了,但远远望去,慈眉善目,依然令人心存敬畏。

在木宜寺门前停车,马芳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她说她可以自己回家,不用管她。走的时候她过来摸摸徐静的手,笑了一下,就赤着脚消失在山间的小道。徐静喃喃地说:“这里没鞋店,不然真想给这孩子买双球鞋。”

“山里人赤脚走路,给她穿鞋,不一定能跑这么快了。”

施阳上前帮忙扶着昏迷的悟森进寺,但他发现自己多此一举,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缘故,悟森的身体比想象中轻非常多,两名迷彩服青年抬着他就跟移动一袋行李一般轻便。

住持悟林听说悟森途中自寻短见,勃然大怒,他穿过大殿来到悟森的禅房,人还没到就听见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他大踏步进门来,施阳和徐静不禁对望一样,徐静忍不住小声说:“该不会是父子俩吧?”悟林和悟森长得太像了,高矮跟悟森差不多,是一个小胖子,肚子像一个被凭空吹大的气球。只要将他身上的僧衣换成便服,摘掉脖子上的佛珠,放到菜市场去就跟一名屠夫没有什么两样。悟林似乎听见了徐静的话,白了她一眼:“外甥长得像舅舅,不行啊?”徐静做了一个鬼脸,闪到施阳后面去了。但悟林也没顾得上徐静,他对悟森十分关切,嘴上说个不停:“好好一个人,怎么可以死呢?死是迟早的事,不声不响就自己去死,这算什么事嘛?这不是在背后暗算我吗?”

他说话的声音也和悟森非常相似,就如同在对讲机里听到自己的声音的那种相似。都喜欢将句子后面的语气词往上扬上去。施阳想起卷走他的书款的冯娟,在电话里他总是无法分别冯娟和冯娟她妈的声音,有一次打电话还闹出笑话。

悟林正吩咐去后山请大师兄悟木,但悟木已经闻讯赶来。悟木走进禅房,施阳又看着徐静笑,他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这估计是悟林的舅舅。”

两人相视而笑——悟木、悟林、悟森,这一定是一家人,而且家族基因很强悍,长得太像了。难怪很多人要非议佛门的腐败,如果说一家子统治一个庵寺,那么出家与不出家又有什么分别呢?施阳内心油然而生一种鄙夷,他跟徐静说趁早离开去看面包树吧。徐静摇摇头:“咱今晚还要在这儿过夜,多待一会儿吧。”

悟木留了一点山羊胡须,胡子黑白相间,从光滑程度来看,悟木应该经常摸自己的胡子。果然,他俯身去看了看悟森,然后就摸摸自己的山羊胡,才慢悠悠说:“难怪……难怪我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我就说要出事。”他声音发颤,拈着胡子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似乎悟森的自杀是一件极端恐怖的事情。

悟林摇头叹息:“人是不是年纪越大越怕死?”

“不是我怕死,”悟木争辩道,“转眼月亮又要圆了,他却想自杀!上次还有人向我告密,说悟森想炸掉石佛,你最好看紧他。我老了,无所谓,你还年轻,可别被更年轻的人毁了。”

悟林没再理他,转头对旁边两名迷彩服青年说:“你们去跟破爷说,让他再派两个人过来,四个人一起看着他,不许他死。跟破爷说,悟森死了,且家帮散伙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似乎意识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又对他们说:“你们先把这两位施主安置一个住处吧,悟森需要休息,禅房里就别让外人进来了。”

悟木也看着施阳:“两位施主是来拜石狗,还是拜千手观音石佛?石狗求子,石佛无所不应。”

看他这样打广告,徐静笑了:“我们是来看面包树的。”

“阿弥陀佛,年轻人都爱浪漫。如果两位有空,也多朝拜石佛,石佛颤巍巍,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见不着了。”悟木双手合十。

“今晚我们需要借住一晚,也好跟各位师父讨教佛理。”施阳将“佛理”两个字说得分外响亮,言语中不无鄙夷。

悟木似乎也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微微一笑:“我们藏经阁中不只藏有佛经,还有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中外名著等,施主有闲暇可前往借阅。穷乡僻壤,我佛广开方便之门,很多孩子都喜欢到那里看书,增长智慧,就是最大的功德。”

悟木这话的用意大概是在告诉施阳这木宜寺观念先进,不单有佛理,还有其他知识。但施阳听起来这话却十分熟悉,他的老板就经常这样对着客户和员工宣传公司的教辅书:“课堂练习,中外名著,无所不有,增长智慧,功德无量。”

9、我要你抱我

和徐静相处还不到十二个小时,但施阳只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过去的半天时间大脑获取的信息总量要比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还多。他之前也曾在出差的旅途中结识各种各样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山聊海侃,离开的时候依依惜别,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但真离开之后大家都默认不再联系,大概都忙于各自的生活圈,或者怕生活的寡淡会破坏美好记忆的完整吧。

但徐静不同,她歪着头端详着每一棵面包树,让施阳感觉她是带着一腔故事来到这里的。夕阳下,面包树的剪影那么漂亮,徐静的剪影也那么美,施阳拿出他的山寨手机围着徐静转圈拍照,但拍出来的简直是一堆狗屎,完全是对眼前美景美人的公然侮辱。

“阿施,你说你会不会感觉会有好几个自己同时活在自己的身体里,他们时而和睦时而争吵,我有时候总是分不清哪一个自己才是真的自己。”

“是不是早上我跟悟森聊分身术,让你胡思乱想了?”施阳伸手抚着她的肩膀,“别想太多,其实爱不爱一个人,很多时候真的只是一种习惯,把想念一个人的习惯改掉就好了。就像我,习惯一个人空空荡荡,也觉得挺好的。”

“阿施,抱我。”

施阳愣了一下,十分笨拙地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肩膀。

“这是搂,不是抱,我要你抱我。”

施阳的手臂箍紧,将她拥入怀中。徐静在他怀里,突然抽泣起来。她把眼泪和鼻涕都蹭在他的衣服上。施阳对这种情形感到十分陌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就什么都不说。

“他没死,胖子没死,我是自己骗自己的,他从西藏回来,带给我这串佛珠,”徐静扬起手腕上的佛珠,“然后……然后他告诉我,他其实是有老婆的,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欺骗我?怎么可以……三年了,我们在一起整整三年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按时间算起来,我们第一次相遇正是他老婆怀孕的时候……我当然也有察觉,但我不愿意相信他会骗我,他可以一直骗着我的,他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他为什么要将他跟老婆恩爱的照片突然就上传到博客上,我受不了……阿施,我受不了……我觉得我全都输了……”

“这是没有赢家的,都是输家。我记得我们公司的教辅资料里有一篇阅读理解里头有这么一句话:爱即是赦免,最终的虚空里有那么一丝面目模糊的感动。如果时光将一切都洗刷干净,你我重新相遇,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天很冷,你看着我的眼神,是否依然清澈?你能记得我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施阳慢条斯理地背诵出来,就如登台朗诵,显得十分抒情。

徐静用手捶打着他的胸口:“讨厌!你讨厌!引用别的不好,怎么引用教辅材料里的东西!”

徐静离开他的怀抱,破涕为笑。

“别瞧不起教辅书,那里头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增长智慧,功德无量。”施阳学着悟木的样子,双手合十。

徐静突然又重新抱住了他。

施阳笑着说:“我们现在演的是哪一出?”

“你想演哪一出?”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你不是笑悟森入戏太深吗?你这样总是抱我,也太不把我当男人了吧?”

“你说,若真爱一个人,是不是意味这个人不可替代?”

“干嘛那么严肃……”

“你回答我,是不是嘛?”

施阳不知道怎么回答。四野寂静,唯有呼呼大作的风声;面包树棵棵挺拔,形如阳具。徐静想告诉施阳,她此刻内心汹涌澎湃,渴望被深吻,被占有,被吞没。内心蒸腾而起的性欲如海面上的台风一样滚滚向前,在这个时刻,是谁进入她的身体变得可以替代,没有差别,就如同这一棵面包树跟那一棵面包树,外貌各异而本质并无不同。而如果性可以剥离开爱而存在,那么爱会附着在性上面么?爱又是什么?胖子一次次进入她的身体,这就是爱吗?而剥离掉质感相同的情欲,剩下的会是什么?一个契约?胖子从来不留下任何承诺。或者真如施阳所说,真的仅仅是一种习惯。

当然,徐静没有这样对施阳说,她只是轻轻发出一声叹息,推开施阳的怀抱,跟他说了三个字:“回去吧。”她为自己对爱情的见解如此肤浅而感到无比沮丧。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施阳突然停了下来。

徐静:“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看着我的后背……”

徐静的脸色唰的白了,她突然变得像一只警觉的猎犬,十分自然地弓着身子,侧着头往回走了几步。

施阳看到她将手探进腰间的小挎包里,轻轻地摸出一把黑色的手枪。

手枪!玩具枪?

但徐静双手将枪捏紧,她标准的动作又一次让施阳觉得自己活在电影里。但这明显不是电影,徐静将手枪平举起来,又走了几步,她停在那里,眼睛像是在搜索着什么。然后,她缓缓将手枪放下了,轻轻放进包里。这时施阳才留意到徐静腰间这个小挎包,它是那样不显眼,别在徐静纤纤细腰之上,让人感觉包里会放着梳子镜子纸巾发夹唇膏口香糖一类的东西,从来没有想到里面会放着一把枪。

徐静没有抬头去迎着施阳疑惑的眼神,她径直走到一棵面包树下面,靠着树坐下,然后伸出手去,对施阳说:“烟。”

“哦。”施阳拿烟的动作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

打了三次火,才帮徐静点上烟。她抽第一口,就一阵猛咳。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说:“我刚才好像听到马芳的声音,她在喊救命,我又闻到一股血腥味,但可能是幻觉。”

“你很紧张?”

“是,我朝胖子的老婆开了一枪,胖子居然跑过去挡,最后他倒下了,好像是打中左腹,应该不会死的,但也不一定……他可能死了。”

“他死了没有你不知道?哦,你逃跑了?你是逃犯!你怕警察?”

徐静一笑:“我不是逃犯,我是警察。我怕胖子的老婆会雇人来杀掉我,她老婆当面说要让人毁我容,他们家有钱……但也不会,我爸会帮我搞定的,我知道在东州我爸还是有一些朋友的。”她又抽了一口烟,动作很生硬。

“我要是进监狱,你会来看我吗?”她的眼泪又簌簌往下落,“我爸一定气疯了,他在我身上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让我拜师学武,让我当警察,我却莫名其妙成了小三,还拿枪去打原配,我真的是……什么狗屁爱情!”

她扔掉烟头,吐了一口口水:“你这什么烂烟,怎么我那么多口水?”穷人哪能抽什么好烟,施阳笑而不语。她抬头望天,突然将手上那串佛珠取下来,狠狠地往地上掷下去。过了一会,她又看了那串佛珠一眼。施阳心里估摸着她会俯身去捡——如果真要扔掉,一甩手可以抛得很远,丢进草丛就再也找不到了,而她只是丢在脚下——但她没有去捡。所以施阳十分识趣地将佛珠捡起来,拉过她的手,轻轻戴到她手腕上。

“你说胖子会不会死了?我打死他了……”她一把又抱住了施阳,嚎啕大哭起来。

10、好好珍惜吧

台风没有来,但天黑得很快。回到木宜寺的客房里,四周已经一片漆黑,虽时近十五,却不见半点月光。和尚们明显将他们当情侣处理,只给了一间房,里头只有一张床。上床之后徐静却矜持起来,她说只能摸胸,不接吻,也不能动她下面,因为很多事情她还没有想清楚。施阳嘿嘿坏笑两声,卷着被子脸朝墙壁蜷缩成一团就睡觉了。

“真睡了?你这是欲擒故纵?”

“你这次要是没进监狱,我准备娶你做老婆,所以不用操之过急。”说出这样的话,施阳自己也吓了一跳。真想讨她做老婆吗?他本来想用“操之过急”四个字来调侃,但说出来的语调却反而多了几分诚恳。

果然,徐静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这样说我会当真的。如果没被毁容,我就考虑嫁给你。喂,你什么星座?”

“那要是被毁容呢?”

“那看我能不能活下去,可能去当尼姑吧,”她有点自言自语,“当尼姑也不错……嫁给你这个卖教材的好像不太对口,我想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去开一家饭馆,名字由我们俩的名字合在一起,静阳餐厅,静阳饭馆,都成……你会煮什么菜?我会做泡菜,还会炒田螺……喂,你这就睡了?”

徐静用肘子碰了碰施阳,但他只是嗯了一声就继续睡了。昨晚连连噩梦,今天又跑了一天,施阳真是累了,沾床即睡。

施阳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醒来时一半床空着,徐静不在,院子那边传来一阵麻将哗啦的声响。他在黑暗中呆坐了一会儿,摸了摸,烟抽完了。他循着声音向院子那边走去。这山野之中,夜风散发出一种鲜肉刚被切开的香味,让人安静,又撩拨欲望。夜空中一轮明月将圆未圆,被一层迷蒙的白云遮掩着,清辉如浆,倾倒在头顶那巨大的千手观音佛像上,这断了胳膊的佛像似笑未笑,正俯瞰远方月眉谷。但就这么一个瞬间,施阳觉得菩萨是在看着自己,菩萨用眼的余光淡淡扫描着他的内心,扫描着他的虚弱。

穿过院子,一间禅房里亮着灯,门开着,徐静果然坐在麻将桌前面,背对着门。坐在她对面是一个瘦老头,龅牙,身上居然还穿着长袍;左边是和尚悟林,他全神贯注盯着牌,像一个胖屠夫守着他的猪肉摊;右边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衬衣领带,手指纤细像个钢琴王子。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啤酒瓶,空的,如没有灵魂的尸体相互依靠取暖。

施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屋里的光让他眯了一下眼睛。

“女施主,你的男施主来了。”悟林歪着胖头颅笑着。

徐静转过身来:“你醒了?几点了?三点了!我出来上个洗手间,怎么一坐下来就三四个小时了?”徐静站起来,赔笑道:“不行,我得回去了,我未来的公公婆婆最不喜欢我打麻将,我男朋友要是回去一告状,我怕是甭想进他家的门。”

“不行,”钢琴王子一脸蛮横地说,“至少要打完这一局,你这一撒手,我们三缺一,嫁不出去我娶你!”

“今晚这么多人说要娶我……别那么认真嘛!”看到钢琴王子一脸严肃,徐静重新坐了下来。

对面的龅牙长袍客举起一只手掌,停在空中,像纳粹行礼,表示制止,语重心长地说:“姑娘,你跟男朋友回去吧,家庭最重要,麻将明天再打。”钢琴王子正想说什么,长袍客又抖了一下他空中的手掌,说:“子贤,人家未婚夫都来了,别乱开玩笑了。”

钢琴王子抬起头,看着施阳:“未婚夫?她最后是跟我还是跟你,还说不定呢!

悟林像弥勒佛般笑着对着徐静:“你别理他,他爸说他幼儿园就爱跟人家抢玩具,大了就爱跟人家抢女人,就这德行。既然破爷说你可以走,你就可以走了,输掉的钱也不用还了,破爷不计较这些。”

“和尚,话不能这么说吧,”钢琴王子站起来,他仿佛被悟林的话激怒了,“我第一眼看到徐姑娘,就觉得她一定是我的。这没有错吧?喜欢的东西我就想得到,这也没有错吧?”

“好了!好了!都什么骨节眼了还整天想着泡妞,没出息!”破爷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他的长袍,缓缓走向施阳,和施阳握手,十分慈祥地说:“年轻人,看好自己的老婆,比什么都重要。”他拍了拍施阳的肩膀,指着旁边的钢琴王子说:“有我在,就不让这小子乱来。”又回头看着徐静:“你们怕是没那么容易啊,好好珍惜吧,珍惜彼此相处的每一天,回去休息吧。我们这会儿也该散了,明日破爷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你们一早就离开寺里吧,就不多留你们了。”

施阳被他这么语重心长的几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仿佛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微笑点头,然后跟在徐静后面回到客房里。关上门,徐静像个散了架的木偶一样卧倒在床上:“我这个假逃犯今天遇到真逃犯了,好险,你不知道,那个破爷他的名字在我们内部文件出现的次数比麻将牌还多,那个子贤如果没有猜错应该东州陈家的三公子,我不知道这些人聚集在这寺庙里头干什么,一定不是诚心礼佛,你说,我要不要打电话回局里报案?”

“打电话回去他们先抓谁?你开了一枪就跑掉了,电话卡一换躲到这山里来,也不知道外头什么情形,你爸帮你拖关系找人了没有,万一出去就蹲监狱呢?”

“那……那现在怎么办?”

施阳沉吟片刻:“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停顿客栈吧,我看那钢琴王子的眼神都觉得害怕,他盯着你的时候就像盯着一块食物,秀色可餐啊。”

11、要牺牲色相

第二天九点左右,阳光才透过窗户把施阳照醒。他醒来就听到有人在门口谈话的声音,是徐静和悟森。悟森专程过来感谢徐静出手相救,他厚厚的眼睛在阳光下折射着刺眼的光芒,说话低眉顺眼,不会迎着你的眼睛,仿佛总怕被人看穿什么。

悟森带来一个好消息,说他又要去半步村小学看看养猪场的改造情况,可以送他们一程。但施阳暗自猜度他是借口要去看养猪场,专程送他们回去的。两人上了军车,徐静还想打探点什么,问东问西,旁敲侧击,总想知道木宜寺里头究竟在干什么,怎么总是感觉神神秘秘的。

不料悟森却平静地说:“如果我是你,木宜寺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呢?再说,你怎么就知道你就是徐静,你有时候不会觉得我们坐在同一辆车上,来了又去,同样颠簸的路,似乎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又可以没有发生吗?或者这一切,仅仅是在你另一个自己的梦里,别太将自己当成主角。活了这么久,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密。”

车里安静了下来,只有汽车的呼呼声和车胎碾压沙石发出的吱呀声。

施阳听完悟森的话,内心不觉也浮想联翩,假如真有另一个人生,正看着自己,相当于在这个世界之外再构建一个庞大的梦境,每个人活在梦境之中,时间停住,世界停住,时间继续播放,世界继续向前,没有人能觉察到自己所依赖的时间和梦境之中存在的停顿和快慢,就如我们在电脑里用播放器随意拉动一部电影的播放轴,戏中人又哪里知道自己的时间曾经被操控过。

但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施阳一笑,说道:

“那你说,你们和尚为什么还如此爱财呢?”

“你应该说人类爱财,当他爱财的时候,他是作为一个人的欲望的化身去爱财的,而不是一个和尚。”

“那悟森和尚爱财么?”施阳直视悟森的眼睛。

悟森也迎着他的眼睛看过来,微微一笑,毫无怯意:

“我有时候连活着都觉得太累,连躯壳都想舍弃,你说和尚我爱财么?”

施阳这才想起他昨天跳车的事,脸上一红,觉得问得好像不是时候:“这个问题得问问你师兄悟林才好……话说和尚也有苦恼么?有什么化不开的结需要自寻短见?”

“惭愧惭愧,阿弥陀佛。”悟森双手合十闭眼,又睁开眼睛,“生死事小,因果环环相扣,我不存在了,他们就不存在了,石佛不存在了,椅子不存在了,木宜寺也就能安静了,这个世界也就安静了。”

施阳想问他们是谁,石佛又为什么会不存在,转念间嘴唇又闭紧了。汽车在一片虚空之中行进,很快就到了半步村。金满楼看他们并肩走进停顿客栈,笑着问:“开一间房,还是开两间房?”

施阳看了一眼徐静,徐静没说话。

“没事的,”金满楼继续笑着,“很多年轻人出去一圈回来就省了一间房钱。”

“还是开两间房。”徐静的语气变得非常肯定。施阳不禁又看了她一眼,他在心里算着钱包里的现金能住几天,穷鬼的不潇洒全写在脸上。徐静似乎看穿他在想什么:“房钱我来付吧。”施阳正想客气一下,徐静又说:“我老爹平时太忙没时间陪我们,但零花钱他从来不会少我的。”上楼了,徐静说她昨晚没睡好,想好好睡一下,于是各自进了各自的房间。

“我这是在这里干什么?”施阳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对自己说。在这里待了两天,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所有的一切好像跟谁都没有关系,世界只在自己的内心发生了作用。“上帝将我栽种在这荒山之中,总应该做点什么吧,不算艳遇,没有性爱,连完整的故事都说不上,去了一趟寺庙就云里雾里地回来了。”他想,明天天一亮,他就出发回东州,然后他想到自己公司的老板和同事,还想到公司楼下经常撞见的那条没有尾巴的流浪狗。

我的朋友不多,施阳是其中运气最差的一个。万能的上帝并不急着让他离开半步村,还会让他去见很多人,最后还会让他被狗咬——他如果知道会被狗咬,早就溜了。他一觉醒来就知道溜不掉,因为敲门声响起来。果然是徐静,她一进门就埋怨他慢吞吞的,不早点起来开门。施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这才留意到徐静手里提着两只袋子。袋子打开,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香气。

“赶紧去刷牙,我们的晚餐有盼头,半步村最香的竹笋面,幸好我让陈子贤给你多打一份,就知道你没吃晚饭,现在这个钟点,刚好当夜宵。”

“陈子贤?”

“昨晚一起打麻将那个,下午跑来找我,反正我也睡不着,就跟着他出去瞎逛,他有车,也方便。”

施阳一听顿时就来气,他感觉徐静总能在他睡觉的时候突然就进入另外一个频道,而那个频道是他所不知道的,这样一想,原本香喷喷的面现在吃起来味同嚼蜡。

徐静见他脸色难看,笑了,指着桌子上那袋配料:“竹笋面,加一点醋味道好一些!”

“我不吃醋。”

“本身就是个醋坛子。”徐静又笑了,“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就是跟他去逛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要接触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是啊,电影里的女特务哪一个不是要牺牲色相……”

“你要再这样想我可要生气了啊,面都不给你吃!”

徐静伸手作势要抢走施阳的面,施阳躲开:“喂喂,我陪着你逃命破案出生入死,面总要让我吃饱吧,说不定这就是最后的晚餐。”

徐静呸了一下:“大吉大利,长命百岁!”

又吃了一口面,施阳说:“你说为什么只有两天时间,我就觉得好像认识你好久了?”

“你这是浪漫滥情下三滥的电影对白吗?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你真的认识我吗?吃你的面,别想打我的主意,等你能开一家餐馆的时候再说……对,说个正事,今天陈子贤提到他明天要去找马芳的父亲聊聊,我觉得咱明天是不是早点过去,抢在他前面找马芳的父亲聊聊,或许能有什么线索。”

施阳点头:“马芳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如果不是太晚,我倒想现在去她家看看,你看孩子的后背被打成那样,真想给她那醉鬼父亲当面一拳。”

12、里头是个红肚兜

第二日一早,施阳和徐静就去找金满楼,要他带路去找马芳家,下楼却发现金满楼夫妇都换上了崭新的迷彩服。

“你不知道,今天农历十五,是木宜寺一年一度的圣衣大会,今年没有在寺里办,改在半步村小学,等一会我们就关店去参加大会,拜神祈福希望生意兴隆猪仔健康。”

听说他们要去找马芳的老爸,金满楼连连摇头,表示不好:“如果他现在没醉,怕跟我们一样也要去参加圣衣大会;如果醉了,你去了他会打歪你的鼻子的。”

徐静再三央求,金满楼才答应让他的哑巴婆子带路,还反复交代别误了时辰让村里人笑话。哑巴婆子走路奇快,施阳在后面紧紧跟随气喘吁吁。七弯八拐越过几座篱笆围成的果园,哑巴婆子伸出手指朝不远处几间竹屋一指,兀自转头走了。马芳家的小竹屋远看十分诗意,简直就是一幅国画,但走近时却有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臭味扑鼻而来,到了门口耳畔尽是鸡鸭鹅的叫声。他们的到来明显引起鹅群的极大愤慨,狮头鹅纷纷伸长脖子对着他们大喊大叫起来。一个赤着上身皮肤黝黑的矮子站在一截树桩上盯着他们看,这应该就是马芳的爸爸。马矮子朝他们挥手,八字胡和小眼睛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十分猥琐。

“徐小姐吧?昨夜有人来找我聊,还留了两件圣衣给你们,他说你们应该会来找我,让我转交给徐小姐,邀请二位去半步村小学参加圣衣大会。”

施阳和徐静对望了一眼,显然,要来寻访马芳家这样的信息是陈子贤在谈话中有意透露给徐静的。

“马芳呢?”

“马芳没有回来。”马矮子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在说他的女儿,“昨晚我已经签了字,马芳就算是木宜寺的人了。”

“签了什么字?他给了你钱?”

“这个不能说。”矮子两手叉腰,摇着头,像一只手摇鼓。

马矮子将他们领进家里去,对着门的香案上供着两件迷彩服——这就是所谓的圣衣。马矮子要他们对着迷彩服烧香跪拜,但施阳只是十分应付的鞠了一个躬。马矮子又问了他们的生肖属相,说是今晚押注就押他们俩的生肖。谈起赌博坐庄的事他倒是滔滔不绝,说马芳居然还能有一个好价钱。

施阳真想给他一拳,但看他虽然矮小,但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常年做农活的手指像遒劲的树根,十分肯定应该打不过。徐静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对着他笑了起来。

两人正想告辞,但马矮子又是猥琐一笑:“差点忘记了,那位年轻帅气的先生还留了两件礼物给徐小姐,他说给第一件礼物,如果徐小姐生气,再给第二件;如果没有生气,就不用给第二件。”

“少废话,拿来。”

马矮子进了房间,门帘晃动,他又钻出来,一手在前,手上拿着一个红色的小纸盒;一手放在后面,手里不知道是什么。

徐静刚接过纸盒,马矮子便嘿嘿地笑了起来:“不瞒你们说,我昨夜偷偷看了,里头是个红肚兜!他……要你穿上。”

徐静正想打开,听他这么一说,将红纸盒往地上一扔:“走!”她拉着施阳的手就往外走。

“果然生气了,他猜得没错啊。第二件礼物还要不要……”

施阳回头一看,他手里扬着一张报纸。

“东州新闻今日头条,徐大富被刑拘!本报讯,昨天傍晚……”马矮子举起报纸大声读报。

徐静站住了。她拉着施阳的那只手猛地抓紧,施阳感觉到自己的手险些被她抓断了。

“把报纸拿来!给我!”

“你不是说不要吗?”马矮子嘻皮笑脸。

徐静转过身来,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枪:“给我。”

马矮子看着枪口,吓傻了,一阵哆嗦:“枪……枪枪……收起来,给……给给!”他将报纸递过来,慌慌张张逃了出去。徐静打开报纸,上面赫然一张大图片,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上面一行大字:徐大富被刑拘!施阳感觉“徐大富”这个名字似乎非常熟悉,但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但新闻标题签名居然没有任何职位头衔,可见徐静的父亲还是有一定知名度。转念一想,他突然明白过来,她父亲徐大富被刑拘的背后,似乎是那个叫陈子贤的男人操纵的。施阳想起他那细长而白皙的手指,还有阴郁的眼神,心中不禁一阵颤抖。那样的眼神,似乎你只要被看上一眼,恶之花就会在你身上盛开。

徐静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施阳俯身想去捡那个红纸盒,但徐静大吼一声:“别去碰它!你走!越远越好!你一个卖教材的,离这种事越远越好。”徐静举起枪朝屋顶放了一枪:“砰!”她转过脸来,脸上全是泪水:“走啊!”

枪声引起了外面鹅群的一阵骚动,狮头鹅拼命叫喊,那声浪几乎将两个人都给淹没了。

施阳扯开自己衬衫的纽扣,指着自己的胸口:“有本事你朝这儿开一枪。”

徐静扑进了施阳的怀里:“那个人是个魔鬼,他昨天下午就威胁我了,我如果全听他的就好了,我老爸就不至于……这世界是不是疯了?我都躲这么远,为什么命运绕了一圈还是没有放过我?”

“你是不会屈服的对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如果有一天……我希望你别怪我,你要原谅我!反正那是另一个我,不是我。”

施阳将她抱得紧紧的:“别那么绝望,这肯定还不是最坏的时候。”说完这句话,施阳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按照这种说法,自己岂不是更加绝望?

13、且帮主逃走了

圣衣大会往年都会有和尚出来给大家赠送圣衣,但今年没有。圣衣以前是用纸做的,大家领了圣衣之后就在香炉里烧掉许愿,但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木宜寺开始给大家发这种绿色的迷彩服。人们会穿着迷彩服拜神,穿着迷彩服赌博,穿着迷彩服为老人送终。据说这衣服能避邪,能抵挡神出鬼没的且家帮的咒语,最重要的是能给爱赌博的人一些说不清楚的好运气。现在,圣衣大会上每个人都穿着迷彩服,整个半步村小学的操场上只有施阳和徐静穿着平时的服饰,所以他们显得特别扎眼。很多人一边烧香一边朝他们翻白眼。金满楼虽也穿着迷彩服,但他对这次圣衣大会明显不满,他觉得不应该由那个叫陈子贤的年轻人上去表演魔术,他还觉得学校对面的木偶戏没有以前好看,技术大不如前。陈子贤的魔术表演完了,金满楼站在施阳旁边喃喃地说:“肯定要出事,你看木宜寺三个和尚都没有来,这还算什么圣衣大会嘛?”

“你跟三个和尚都认识吗?”

金满楼呵呵笑着:“他们三个,认识一个就够了,都一样的。”

这时有一个村民过来和金满楼打招呼:“老金,听说昨夜且帮主在月眉谷被和尚们抓住了,你知道不?”金满楼摇摇头。那人又说:“我说啊,要不是咱村的青年人都出外打工,这且帮主是早该抓住的,听说他私藏了许多宝物,汉白玉椅子什么的,还有一种能分身的法术……反正有好戏看了。”

正在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撞倒了一支巨大的龙形大香,哐口当一声倒地。香烟缭绕中,只见陈子贤带着一帮人匆匆出了半步村小学的大门。

“听说且帮主逃走了!”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且帮主回来了,”金满楼又喃喃说了一下,他突然对着施阳笑了一下,“他回来了,终于……”他仰面倒地。

施阳和哑巴婆子赶紧去扶,他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合谷,金满楼却未能转醒。操场上的人们都面带恐慌之色,纷纷收拾祭品,各自回家。徐静让施阳背金满楼回停顿客栈,她自己想独自前往木宜寺:“他怕是中风,先背回去再说。我必须到木宜寺去看看究竟。今晚九点,我们到这个操场会合,我总觉得这小学挺怪异的,今晚没人,我们到处转转。”

施阳背着金满楼往停顿客栈赶,刚到了门口,金满楼打了一个喷嚏,吐出一口浓痰,就从施阳背上溜下来。他站住,看着施阳,然后一阵猛烈的咳嗽。

“总是会不小心就睡着,怕是活不久了,”他说,“只希望看到且帮主回来。你不知道,这半步村小学就是在且家老宅的地基上建起来的,当年村里人讨厌且家帮,逼着且帮主出家,又说且家帮入了魔道,但我倒是欠且家帮好几条命。”

下午的阳光将门口那棵被雷劈过的枯树的影子映到停顿客栈的墙壁上,时光瞬间变慢。施阳坐在金满楼的躺椅上对着墙上的影子端详了半天,他觉得很美,但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

金满楼走过来,手里举着一杆水烟:“你尝尝这个,水烟,外头可没有这好东西。”

“老板娘呢?”

“她去木宜寺帮忙找人了。你别看都穿迷彩服,其实也分成两类,有人真是木宜寺的信徒,像我那老婆子;有人敬而远之,像我。只有你身上存在弱点,想要什么,害怕什么,才会被蛊惑。”

徐静会穿上那个红肚兜吗?她会在山的那边遭遇什么不测吗?要不要出去找她?施阳感到有什么东西堵住他的喉咙,胸口有些闷。他深深吸了一口水烟,咕噜作响。

金满楼继续说:“我有过一个女儿,有过两个老婆,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觉得我好像没有结过婚,这种感觉很怪异,跟做梦一样。你说,我为什么是我?”

“你当然是你,难道你还能替别人活着?或者别人能替你活一阵?”

天终于彻底暗下来,吃过晚饭之后,施阳上楼,躺在床上发呆。徐静会不会在另外一张床上跟钢琴王子做爱?她现在是快乐还是悲伤?

金满楼的敲门声打断他的白日梦。金满楼站在他的门口,欲言又止,施阳示意他进房间来,他犹豫一下就进来了。

“小伙子,我说,马芳一直没有回来,徐静姑娘也没回来……我……我那哑巴老婆怎么到现在也没回来。”

“现在几点了?”

“快九点了。我是说,要不你打一打徐姑娘的手机,看看马芳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施阳尴尬一笑,这两天形影不离的,都忘记留下电话号码。他觉得他应该出去找徐静。金满楼也同意:“我看店,你出去找找。”金满楼将挂在屁股后面的手电筒递给施阳,觉得不放心,又在裤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小折刀,让施阳带着,“可以防身”。施阳笑着接过来,心想这样的小刀,除了切水果之外怕是没有别的用途。

“多穿一件衣服再出去,”金满楼往楼梯下走,又回头说,“你要是遇见我那哑巴婆子,一定让她赶紧回来。”

这个沧桑的老头就这样一步一颠下楼去了。活到他这个年纪,每一块骨头应该都刻满了故事。施阳看着空空的楼道,空空的房间,内心充满了幻灭之感,这间他熟悉又陌生的客栈犹如一座空空的城堡,装满绝望的幽灵,如果不是这些梁柱还算结实,更可以怀疑这样的客栈根本就不曾存在。

但无论怎么抒情,小书贩施阳还是走进了黑暗。我的好朋友施阳,捏紧了手里的电筒,打开了人生的另一个页面。

14、我是且帮主,我会分身术

月光都被遮挡在乌云后面,半步村小学显得十分不具体,只有三楼一个房间透出的灯光告诉施阳,徐静可能就在那灯光的所在。绕着学校转了一圈,施阳发现后面的围墙边上堆了一个柴草堆,翻墙而过并没有花费多少力气,但双脚落地之后他就后悔了——在不远处有两点黄色的光在晃动,他听到了一阵十分熟悉的鼻音——狗!没错,那条黑狗,被施阳扔了好几块石头的黑狗,它发出了一串盛气凌人的吠声,朝施阳这边跑过来。

跑!这种时候他并没有太多的选择。黑暗中慌不择路,刚冲出去不到十几米,他就感觉自己撞进了一张大网之中,摔了一跤,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跑进了足球门里头,掉头要走,黑狗已经追上来了,狠狠地在他的小腿上咬了一口!施阳用手电筒砸过去,正中它的背部,黑狗吃了痛,发出汪汪两声急促的喉音,跑去几米之外,站住,继续对着他一声又一声的狂吠。

施阳捡起地上的手电筒,黑狗本能地又退了两步。一阵锥心的痛从左脚小腿穿过来,施阳觉得全身一阵发冷。他摸出口袋里金满楼给的那把小折刀,打开刀刃,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把小刀显得如此重要,简直就成为他的唯一凭借。

那条黑狗一直跟他对峙着,它用狂吠来表达它的愤怒,偶尔不吠鼻腔也发出一阵阵让人颤栗的哼哼声。施阳回头看了两眼,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判断这是操场,在黑暗中他隐约看到角落里有一棵树,树下有一口井,井沿齐腰高。

他需要休息一下,小腿受伤爬树是不可能的了,唯一的选择是站到井沿上。据说要是撒腿就跑,狗就会乘机追击,所以他慢慢往后撤退,直到腰部靠在井沿上,他这才翻身一撑,爬上井沿,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他将小折刀放进口袋,腾出手来扶紧了井口,打开手电筒照向黑狗:“要是有一根棍子,老子现在就把你敲晕煮熟来下酒!”他连骂了几声粗话,狗也用吠声回应了他。

“滚!别把狗引来!”一个声音从地底下传来,把施阳吓得一阵哆嗦。他用手电筒往下一照,只看到一颗皮球一样圆滚滚的脑袋上面一对同样圆滚滚的眼睛瞪着他。

井里有人!密室?莫不是徐静被关在下面?

那条黑狗见施阳往井里张望,猛扑过来,施阳用手电筒挡了一下,身子本能地往井里一钻,手脚撑住井壁,整个人就悬空了。

“你是谁?别下来!上去!下来我就阉了你!”

施阳一惊,挣扎着想往上攀,但够不到井沿,手脚反而徐徐往下滑,就这样溜到井底。他只感到腿脚一凉就整个人没入井水之中,站起来的时候发现井水很浅,仅仅到大腿。这时一只大手扣住他的腰带,把他往边上拖。“别弄脏我的水!”那个浑浊的声音说。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后腰上那只手又拉了他一把,把他拉进水井侧壁一个地洞里。施阳觉得后脑勺在石壁上碰了一下,有点痛,迷迷糊糊听着狗吠。那条黑狗吠了一阵,觉得无聊,走了。

施阳正想问些什么,脸上又挨了一下:“别吵,睡觉!”对方在黑暗中翻了一下身,不到三秒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在水井中回响,倒似是一声声蛙鸣。

这究竟是什么人,这种地方他居然也能呼呼大睡!施阳很快也就明白了,痛感是最澎湃的大海——脚上的疼痛一阵阵传过来,除了睡眠还真没有其他别的选择。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施阳被一阵吆喝声吵醒,地面上脚步声像下雨,仿佛来了很多人,他们呼来喝去,像在搜寻什么东西。偶尔也有人探头在水井口上看了又看,骂粗话,还朝井里吐口水,闹哄哄叫嚷着“仔细点”、“抓活的”、“多看看角落”之类的话。

“上面在拍电影?还是在抓计划生育?”

“在搜我,”皮球脑袋回答说,“别吵,抓到我就没命了,我的命迟早被他们挥霍完。”

“那我怎么办,我还要去找徐静呢!”

“你上去啊,上去就把你拉到木宜寺当小白鼠。”

“你是说,木宜寺那几个和尚在做实验?”

“几个和尚?”皮球脑袋脾气很暴躁,“木宜寺就帮主我一个和尚,没有别的和尚!”

“三个和尚……”

“一个!就我一个和尚!”他又想发火,又不敢高声,只发出嘶嘶的声音。

施阳想起刚才那个圆滚滚的头,哦,还真是个胖和尚,他忽然想起金满楼说过木宜寺以前有一个胖和尚当住持,便说:“看来是他们三个挤兑你,夺你的权,对不?”

胖和尚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跟你说也无妨,我是且帮主,我会分身术,他们都是我,我也是他们,我分开了就是他们,想分几个人就分几个人,我且家帮是一个人,也是无数人。他们是我的少年、中年、老年!我一个人变成三个人在活,过一天寿命就老了三天,难得合身,我现在再也不分身出去了。”

施阳笑了,挤出三个字:“疯和尚。”

“呃……你还不信……”

胖和尚正想争辩什么,地面上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破爷好”。

破爷来了。上面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好像都纷纷退了出去。

15、你也会加入我们的

“我真的不知道且帮主在哪。”这个颤巍巍的声音竟是金满楼,这让施阳大吃一惊。

破爷慢条斯理地说:“慢慢说,十七年前,是你和且帮主一起出海,一起把水晶椅子搬回木宜寺,对不?”

“这没错,我们是一起出海捕鱼,遭了大风,捞到那把水晶椅子,帮主让我用木头把它包起来,做成一把木椅子,搬回木宜寺千手观音的肚子里,那时木宜寺在文革中惨遭破坏都不成样子,且帮主整天在寺里修缮佛像,但我不知道且帮主怎么会一个人变成三个,猪放到椅子上就变成三条腿,更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啊!”金满楼说着都呜咽起来。他带着哭腔说:“我只想找回我的哑巴婆子,看店过日子,木宜寺的事我一概不问。旅客聊起,我都说是有妖法,从来没有提及水晶椅子的事情。”

“且家帮的船队,就剩你们俩了?”破爷问。

“都说遭了大风,且家帮的弟兄们都没了,我那时候在扫地,幸好抱住扫把卡在窗口才没掉进水里。且帮主会一个人裂成三个,大概也是因为太想念且家帮的兄弟。”

“这地方以前是且帮主的老宅?”

“那时候修建这所希望小学,这老屋就被推倒,他是出家人,老宅早就没了,喏,就剩那口老水井那棵老槐树还保留下来,且帮主就是喝这井水长大的,后来有了这学校,学生们下课都到这水井里喝水。现在村里都是老人,也没什么孩子……这槐树,已经长在墙角,墙都拆了,树还在。”

“感人啊老金,你真会讲故事,出家人最终还是有家的嘛,这口井才是且帮主的根啊。”破爷走近水井,用手拍了拍井沿。

金满楼也凑过来说:“学校怕学生跑来跑去不安全,让工匠把井沿加高,以前井沿矮,春天时候雨水多,用瓢子能直接取水来喝。”

破爷叹气道:“这半步村真是神奇的地方。但是老金啊,也不是破爷为难你,你知道这城里多少人希望能分出几个自己,分身术这项技术一旦得到推广,你说,我们半步村老人多,多分出几个年轻人来,这不也很好?这军队就能化一为三,甚至化一为十;领导和富人也不用那么忙了,正室和小三就不用再争得死去活来,你看这多好,是不是?这且帮主就你一个老哥们,我就不信他真能在井底下看着你和老伴被我送到水晶椅子上去受刑!”

胖和尚且帮主在施阳身边突然抽泣了起来:“我就怕他们在操场上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这老金一来我就知道完蛋了,这是在演戏给我看,我怎么就逃不掉呢?只要过了这几天没有月圆之夜我不就安全了吗?”

一把竹梯子从井口伸了下来,且帮主和施阳一起爬了上去。

“都进来吧。”破爷喊。

一群穿着迷彩服的人,高高矮矮,从小学门口鱼贯而入。

破爷拍了拍施阳的肩膀:“被狗咬了吧?教你一招,狗追的时候千万别跑,你就要弯腰捡石头,它看你弯腰就不敢上来了。等一会儿还是去薛神医那打针,狂犬病可不是玩的。”他一手搂着施阳的肩膀,一手指着身后穿着迷彩服戴着墨镜的那群人,继续说:“你总有一天会像他们一样加入我们的,看吧,有一天整个月眉谷都会挤满了人排着队来求破爷,看看身后这些人,你别以为他们都是军人,不是的,他们也是农民、打工仔、小老板、失恋的、做贼的、当妓女的……这些人昨晚可都看见了三个和尚怎么变成一个和尚,若看到这么神奇的情景,你也会加入我们的。”

破爷又指着金满楼,说:“他老婆,哑巴婆子……”

金满楼:“在哪……”

“出来!”破爷喊。

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人走了出来,戴着墨镜真看不出是哑巴婆子。哑巴婆子神情呆滞,她对着金满楼比划了一会儿。金满楼突然对天嚎啕大哭:“你去吧,你去吧。”

破爷呵呵笑起来:“谁都不想做现在的自己,谁都想分身,哑巴婆子想说话,变出一个从前的她就会说话了。这是一项几乎不用成本的投资,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分身术改变自己,他们是自愿来到我们的队伍中的。”

这时候有人将小学的大铁门完全打开,那辆军车开进来,开车的人正是当晚打麻将的“钢琴王子”,依然是笔挺的衬衫和领带,依然是一副装酷的表情。

副驾驶座上坐着徐静。

她没有穿迷彩服,十分优雅地从车上下来,走向破爷,向破爷深深一鞠躬。

破爷的长袍在空中飘动:“徐小姐也来了,徐小姐也加入了我们。小兄弟,你未婚妻也加入了我们,你呢?”

施阳觉得身上有某处地方比小腿的伤口还要痛:“不是说我们去开餐馆吗?”

徐静走向施阳,她将手上的佛珠轻轻摘下来,拉过施阳的手,看着他。

“你会没事的,我爸也会没事的,我决定听命运的了,”轻轻戴在他的手上:“你要相信我,我只是想要变出从前的那个徐静,那时没有人再会将她当成杀人犯,至少我自己不会。”

“这算什么?这么快就被洗脑吗?”施阳眼中尽是疑惑。

“你要相信我。”徐静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走向钢琴王子,两个人十分自然的挽着手臂并肩行走在前面,穿着迷彩服的人群跟在他们的后面,朝着木宜寺的方向进发。

破爷带着且帮主上了军车,军车一个转弯就摇摇晃晃消失在沙土弥漫的山路上。

16、她要我一直要相信她

金满楼用他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凤凰牌自行车带 着施阳到村口的诊所去打针包扎伤口。

一路上金满楼不停数落女人的坏处,说女人是物质的,是记忆力最差的动物,除了生儿育女简直不值得与之交往。最后,他突然说了一句:“今晚月光一定很好,我一定要去木宜寺,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帮我带句话,把停顿客栈送给陈氏宗祠的陈大同,他一家对我蛮好,这客栈虽破,但还是不错……或者我写张纸条,我要是没回来,你就帮我带过去……那个人叫陈大同……我觉得小兄弟你还是靠得住的。”

“你这是说哪的话呢?立遗嘱呢?今晚我也要去木宜寺,你老婆在那里,我未婚妻还不是在那里。”

“她不是已经不跟你了吗?”

施阳猛的就从车后座跳了下来,他摇着手上的佛珠,对金满楼咆哮:“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她给我佛珠,是告诉我要对爱情有信仰!她要我一直要相信她,你不知道她是警……没事了,我们去打针吧。”

“性子咋这么躁呢?也许人家到这里来,本来就不是来遇见你的,而是来寻找她的分身术。”金满楼喃喃低语。

被金满楼这么一说,施阳反倒怔住了。是啊,如果真的拆开成为两个人,徐静不就能避开她的烦恼了?她会不会已经穿着红肚兜跟钢琴王子做爱了呢?女人一旦粘上新的男人,那是比男人还喜新厌旧。

“他们说的什么水晶椅子,是怎么回事呢?”施阳问。

“说来话长,这把椅子是我们且家帮从海上捞回来的,当时用木条将它封起来,做成一把木椅子,有一天我们且帮主告诉我,椅子只要照到月光,就能通体透明。有一个晚上,天上打着闪电,月光却十分姣好,且帮主坐在水晶椅子上看书,有一个球型闪电击中了那把椅子……你知道有一种闪电是球型的吗?知道就好,反正他就一个人分成三个,三个且帮主来到我的停顿客栈,坐在我的前面,把我吓坏了,我同时见到且帮主的少年、中年和老年,也就是你看见的悟森、悟林和悟木。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和且帮主的记忆完全分开,偶尔在椅子上还能合成一个人,但渐渐他们就没法合拢,真的变成三个人。所以他们分工,悟森年轻,负责研究古今中外的书籍,思考如何让三体合一;悟林负责交友赚钱,支撑悟森的实验;悟木研究佛学,广积佛缘,以求来生不再投胎做人,做人太累了。”

“这不是挺好,那破爷是怎么回事?”

“三个和尚一直在寻找合身的办法,因为他们是用三人的速度在消耗一个人的寿命。坏就坏在悟森书读得多了,进得去出不来,屡次寻死,悟森一死,后面中年老年不也一起完蛋,一了百了。有一回寻死刚好被来寺里烧香的破爷碰到,破爷狡猾,悟森年少气盛,被破爷一激将就全说了。这倒好,破爷提出合作,要将他们的实验变成一项事业来做,听说还从苏联引进了一种灵魂出窍的机器,放在水晶椅子旁边说是有什么磁场效应。后面又有东州的黑白道也卷进来,反正他们每个月的月圆之夜都拿村里的猪去做实验,一年多了,把村里的猪都快变成猪八戒了,三条腿五条腿,真吓人……看这情形,昨晚应该是实验成功了,且帮主合体了,听说他出了观音阁就诈病,一进禅房就从后窗跳出来逃走。”

说话间已经来到薛神医诊所,打了针又往回走。到了停顿客栈,金满楼找出了两件迷彩服,施阳当即会意,接过就穿上了。傍晚时分,施阳和金满楼简单吃了一碗素面就推着凤凰单车奔木宜寺而去。对于半步村的人来说,踩车还不如步行,在高低起伏的山路上,推着笨重的单车上坡简直是一件要命的事,施阳走路一瘸一拐,金满楼推得汗流浃背。下坡又太凶险,刹车不灵,有几次险些都撞进荆棘林里头去。门口并没有人把守,进到寺内,施阳吃了一惊,院子里摆满了桌子,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足有近百人,却只听到杯盘碰撞之声,没有人开口说话,安静得不像在吃饭,倒像在举行吃饭的仪式。

不知谁吹了几声哨子之后,吃饭的人们井然有序,排成两列往千手观音佛像肚子的观音阁走去,施阳和金满楼混进人群,跟随而去。

拾级而上,观音阁里早就挤满了人,小小的石室神奇容下了这么多人。当然,这座风雨飘摇的佛像很快就要倒下,只是在倒下之前,没有人知道它就要倒了,破爷依旧豪情万丈开始宣讲:“我先介绍一下操作步骤啊,我们一个一个来,不要慌。这是水晶椅子,这是魂机——”施阳踮起脚尖,这才看到石室中央高台上摆着一只矮而宽的椅子,臃肿丑陋的木头让它看起来像个矮胖子,施阳不禁想起徐静的前男友。而在角落里,一只古铜色的铁青蛙立在那里,桌子大小,正张大嘴巴吐着舌头对着那把椅子。这应该就是破爷所说用来提供能量的魂机了。

徐静带着马芳站在青蛙旁边,施阳挤不过去。

破爷继续讲解,机器开动以后,先要让且帮主上去分身,相当于开动机器。但机器是一开一合,之后就请出另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徐静旁边的马芳。实验证明,马芳可以反复帮助机器完成合身状态——

“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只需要分身术,不需要合身术,这是我们之前实验一直失败的原因,因为我们找不到另一个像且帮主一样有十二个脚趾的人,现在,大家看,这个女孩子,她真的有完美的十二个脚趾,这正是我们想寻找的。有了她,机器就可以一直处于分身状态,现在,我们先看且帮主演示分身术!”

胖和尚不知从什么地方被推了出来,他神情麻木,目不斜视,走向水晶椅子。

“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在沦陷,你们会后悔的。”这话听起来像是被行刑之前好汉的豪言壮语,所以人们也不太在意。且帮主坐在椅子上,他很快像睡着了一样,月亮的光华正透过观音的天灵盖上的天窗照射下来,满室生白;旁边的青蛙魂机嗡嗡作响。这时只见一个人影从椅子上站起来,是年轻的悟森,大家一阵唏嘘。接着第二个人影又站了起来,是胖子悟林。他们像梦游一样往台下走去。定睛看时,椅子上只有一个白胡子悟木,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人们像观看魔术表演一样发出雷鸣的掌声。

破爷一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让人将悟木带下去,将马芳带上来。

金满楼跟施阳要回昨天给他的小刀,一步一步往前挤开人群。

马芳被徐静带上台,她回过头对徐静说:“姐姐,我要是活下来,你要教我怎么把手臂变长。”徐静点了点头,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马芳就在椅子上坐下,很快就睡了。马芳的脚依然没有穿鞋子,这给了金满楼很好的机会,他从人群里一个箭步冲上去,动作迅捷无比,就用小刀切下了马芳的一个脚趾头!

“啊!”马芳惨叫一声,迷迷糊糊醒来,木然看着自己流血的脚。

“我早就说这多出来的脚趾就是祸根!”金满楼举起手里的刀,对着大家说,“大家别担心,她是我外孙女,我也有十二个脚趾,让我来受刑吧,让我来。”他脱下鞋袜,果真赫然有十二个脚趾。

与此同时,台下的施阳终于挤开人群,一瘸一拐走近徐静。徐静却十分淡然地看着他:“你走吧!我只想跟你说一句,以后开餐馆,也叫静贤山庄比较好听,你就当我们没见过。”

与此同时,醒悟过来的破爷正想冲上台去,夺过金满楼手中的小刀,不让他自杀。

与此同时,人群中有人见到血腥的脚趾,开始有了撤退的念头。

但最大的事实是,在这个时候,千手观音佛像开始晃动,石室里的人很快反应过来,纷纷往外逃命。这些戏台之下的观众终于成为逃跑的主角,但没有人知道盘腿坐在角落里的年轻和尚悟森才是导演。古老的千手观音佛像晃动了大概有一分钟,就如悟森计算好的那样,石佛给出了充足的时间让蚁民逃命,然后才轰然倒塌。后来人们才发现,悟森悟林悟木三个和尚都没有逃出来,收拾废墟的时候却只发现了一具胖和尚的尸体。

倒霉鬼施阳后来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因为腿伤,算是最后一个离开石室的活人,他看到且帮主并不需要椅子就三体合一,他看到悟森的笑和且帮主的笑重合,悟林和悟木的叹息也刚好重合。然后重叠在一起的且帮主要施阳一定记住,这寺庙里只有一个和尚。他让他一定要回到半步村小学,他的所有秘密都在水井地洞之中。他一度怀疑水井之中还有且帮主的另一个年轻的分身,像个婴儿一样睡在那里等待施阳的唤醒,但他终究没有到水井里去。

我问他,徐静呢?

他说,石佛倒塌之后就没有见过徐静和钢琴王子。在他的想象中徐静应该给钢琴王子一枪的,就如她之前对胖子开的那一枪。钢琴王子和胖子分别站在枷锁的两端,一阴一阳,阴毒的感情盛开的时候如罂粟花般灿烂,也如温暖的情感一样令人着迷,给人羁绊,所以两个人都应该挨上一枪。然后他反问我:“你真相信我出来一趟还能有艳遇?你不觉得徐静可能只是我寂寞的分身,或许她压根就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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