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菁 夏宇
孟凡贵:“至少知道去一个店里应该点什么。”
除了“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孟凡贵先生其实在圈子里还有个身份——美食家。业余主持美食节目、出书、担任报纸和杂志的美食版块策划顾问,他打趣自己:“我就是个大馋人。”
当然,真正的“馋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吃不吃得到、吃不吃得下,吃的时候懂不懂是必要条件。对此,年逾花甲的孟先生可以说深谙此道。采访他的时候,正好赶上朋友给他送了一些茉莉普洱,于是,我们的谈话就从这茶香氤氲中开始。
说到传统饮食文化,茶是离不开的,但在中国茶文化中,用茉莉花来窨制普洱非常少见。
“窨是制茶人的行话。这个茶的窨制方法是一层茉莉花上面铺一层茶叶,如此铺上好几层,等茉莉花干了,拿筛子把花筛出来,这叫窨了一遍,此时,花香味已经渗进茶叶中了,然后再按上面的步骤继续窨,一遍两遍,最高的要窨七遍,得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花茶上市是八九月份,用的是福建的茉莉花。”
据说,花茶制作的灵感源于清朝康乾年间少数民族地区闻鼻烟的习惯,以烟会友在当时被视为一种文明。
“闻鼻烟,要将烟磨成沫,然后用花来窨制,有兰花的、茉莉花的,当年皇帝用的鼻烟就是在福建窨的,因为福建的茉莉花香味浓厚,经久不散。后来人们想,能不能用它来窨茶叶,于是就有了花茶。像我们喝的这个茉莉普洱,沏十遍水,茶的颜色也不变。”
一杯香茶入口,话匣子也慢慢打开。说吃,很多时候其实是在说一种民俗。
“北方地区一般是‘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之所以以面为主,一是因为伏天麦子充足;二是过苦夏,人们身体消耗特别大,需要增加营养。而以北京为例,很多人认为伏天吃的首推炸酱面,其实不然,也可以是芝麻酱面,还有老咸汤面,都是夏天吃的主食。现在已经立秋了,按照规矩,立秋一定要炖肉,所谓不时不食,按季节吃对人的身体有好处,吃着也舒服,这是人和自然的一种融合。”
光会吃不行,吃的规矩不能不懂。就拿收藏来说,筷子与碗是与饮食相关的常见藏品,然而,怎么使用碗筷,在现代还真不是人人都清楚。
“筷子不能三长两短,一桌吃饭,所使用的筷子应该长短统一。筷子不要横着摆在碗上,吃完也不能扣碗。参加宴会上,不要连续3次夹同一个菜。举着筷子在桌上找来找去就是不下筷,那叫巡筷;夹菜时汤汁滴了一路,那叫哭筷;起身夹离自己远够不着的菜,那叫够筷,都是不礼貌的。”
除了餐桌礼仪,对方能不能吃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礼节。比如过去,如果谁家老人过世,讲究守孝三年,不动五荤。而所谓五荤就是指葱、姜、蒜、香菜、茴香。因此,饭店伙计看到客人在服孝,一定会事先询问“您动不动?”倘若人家在乎,端上的菜肴里肯定是不放这些的。
“就像上面说的这样,现在很多规矩都被慢慢遗忘了,有的甚至乱了套。就说电视剧里头,明明演的是汉朝,菜肴里面竟然搁辣椒油。还有一些宫廷剧,动不动就上银耳莲子羹。实际上,这道甜品不是经常吃的,过去在两湖地区,银耳莲子羹很多时候是老人病危的最后一口。再说,银耳温补,莲子是寒气,你大冬天吃这个,时令上也不对。”
作为美食爱好者,孟凡贵说自己有个原则,走到哪,一定要吃当地特产,没吃过的尝一口;如果以前吃过,发现有新的做法,也要试试;如果这些做法都吃过,选其中自己认为最好吃的;如果能在这个地方多待上一段时间,那就要把所有做法再吃一遍,重新品评,他认为这样吃得才有趣味。
“所谓懂吃,你至少得知道,去一个店里应该点什么菜。比如去北京的峨眉酒家,起码得吃宫保鸡丁,这道菜一定要用鸡腿的肉,花生要脆;去鸿宾楼,吃元宝散丹,红烧牛尾;上东兴楼,点大虾炒白菜、干烧黄鱼;到了砂锅居,那就得砂锅下水、砂锅白肉、砂锅丸子;到了马凯,必点竹荪汤泡肚尖,腊味合蒸……不知道这家店是主打什么风味、哪道是拿手菜,怎么才能吃出一道菜的特点,那也吃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尝过种种美食,若真要选择一道菜回归,孟凡贵认为非白菜莫属。
“俗话说,白菜豆腐保平安。它是土生土长的中国菜,有传统文化的情结在里面。张仲景、李时珍都把它列为药,因为白菜根能预防感冒。北京都一处有一道菜,叫乾隆白菜,是用芝麻酱、腊八蒜拌的白菜叶,得名于乾隆皇帝某一年的大年三十来此;慈禧太后在春夏之间也常吃一道用白菜帮和白杏仁做的小咸菜,很清口。”
而除了菜肴本身的美味,老一辈厨师的技艺与品德,也常令他感到十分钦佩。
“过去的厨师的技艺,都是从剥蒜、择菜学起,3年一个阶梯往上升,这种打磨让很多人都养成了一种‘活到老学到老的职业精神。年近90的康辉大师就曾跟我说过这么一个例子,在他晚年的时候,得到了一个鲜鱼肚,因为内地的餐饮曾跟国际接轨有个断档期,平时康大师接触的鱼肚都是干的,要经过发制,鲜鱼肚怎么做,还真难住了他。于是,他马上向香港的杨大师打听,而杨大师也毫无保留地告之,康先生嘱咐徒弟要好好学,一定要学会怎么做这道菜。他是中国厨艺里的顶级人物,仍然能这么执着,值得今天的后辈深思。”
周启晋:“三辈子做官才懂得穿衣吃饭”
国外有贵族,中国有世家,而我,恰恰是成长在世家中的一员。其实回想起来,无法回避,传统世家生活中最让我反感的地方,是缺乏普通家庭那种平常却真实的温暖;而在另一方面,今天我们谈到吃,你们说我懂吃,我想这却要得益于我的成长环境,无论是美食、还是收藏。
中国有句老话,叫“三辈子做官才懂得穿衣吃饭”,如果你没吃过,又如何能知道?于是有人说,在中国,大夫阶层才懂得吃。这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在我的印象中,过去北京的大饭店,规模其实有限,以至于服务的对象往往也都比较窄。那时候,高级饭店的一顿饭,每个人需要10个大洋,以当时的经济指标衡量,相当于一家人两个月的口粮钱,你想,平民百姓又怎么会去光顾呢?
当然,那个年代有一个好处,钱花了出去,能吃到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北京谭家菜的黄焖鱼翅,能称得上是那时谭家菜里的“镇店名菜”。做黄焖鱼翅的讲究,一是鱼翅要发得好;二是由于鱼翅本身并无味道,须得高汤煨得好。鱼翅选用的是顶级翅,带翅根,连着鱼肉,所以显得非常厚实,一般都是用腰圆的盘子盛着两条,一排排的,看上去很像篦子,而且这道菜是没有汤汁的。现在,据我所知,这样的鱼翅已经在整个北京城消失了。就像现在的仿膳,除了豌豆黄、肉末烧饼那几样保持着当年的味道,剩下的,也都面目全非了。
还有曲园的湖南菜,峨眉酒家的川菜,厚德福的河南菜,康乐的福建菜……都各有千秋,具体到某个菜品,比如九华山庄醋浇鱼、香满楼的糟溜鱼片、大董的烤鸭等等,这些都是当时北京城的美味。这里本身就融合了各种各样的菜式,例如京菜就是以鲁菜为基础发展而成的。
讲究吃,除了分清哪个餐馆擅长哪种菜系,你还得知道哪道菜真正值得一品。比如大家都知道全聚德的烤鸭不错,但事实上,当年全聚德做得比烤鸭更好的,是炸胗肝,一口一块,焦嫩程度刚刚好,还有甜品,也是全聚德一绝。我想,懂吃的人必然知道糟溜鱼片应该嫩到什么程度,进嘴是什么感觉才对。
所谓美食,食材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过去家里请客,一定是有一位非常棒的厨师,一人做一桌席,没有“流水作业”一说。我幼时在天津住了4年,印象中,伯祖父弢翁家的厨师手艺高超,用的材料也很讲究,记忆最深的水晶虾球,一摁下去,虾就会就“蹦”地弹起来,现在恐怕厨师水准再好,食材也难以达到要求了。
再说,稀少的东西,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到。像弢翁喝茶,必喝明前龙井,在上世纪60年代,运到一个城市的也不过几斤,产量很少。上世纪80年代我上过庐山,有幸得了些山顶的云雾茶,正宗的味道,跟山下的完全迥异。
而且,美食需要情调来搭配。上世纪50年代以前,大部分有钱人都偏爱住天津,一是因为工业重镇的缘故,二是天津有租界,他们觉得安全一点。每年弢翁过生日全家人吃饭,必选天津起士林,那时叫维克多利,是吃西餐的馆子。楼上吃饭,楼下有舞厅,美食佳肴、轻歌曼舞,倒也是一种享受。
还有一个例子,弢翁喜欢喝黄酒,酒是有年份的,他一生喝了很多名酒。旧时的酒坛上都有个广告牌,他全留着,旁边写着品尝心得,例如这坛同治年间的酒是什么味道,这种自娱自乐的心态很有意思,后来这批酒牌被我叔叔一直留存,最近准备编辑出版。
这么说来,不客气地说一句,现在中国年龄在50岁以下的人,对于美食的认知度都是有限的。这不怪他们,是时代变迁的无奈。原材料少了或者干脆没了,厨师花的工夫也不如从前了,怎能不给美食大大打上折扣?
说到吃,还想起个小趣事,上世纪60年代,我家里有个很小的锡封铁筒,上面贴着鹅黄签,是宫廷的贡品。当时,为了喝这个茶,爷爷、奶奶和爸爸,拿搪瓷脸盆倒满热水,取一把孟臣壶,放在盆子里,然后把贡茶倒一半,因为茶壶很小,茶叶占了壶的二分之一左右,接着舀存下来的雪水,用吊子烧,完了拿进去还得用热毛巾盖上,据说这样味道才正。我喝过那茶,当时感觉比中药还苦,体会不到其中的奥妙。成年后想来,《红楼梦》里的描写确实是有根据的,所谓的世家对于这些特别讲究,有他的独到之处。
然最让我珍惜的,却是一杯看起来或许并不抢眼的煨莲子。上世纪70年代,我身体不好,需要补充肝糖原。母亲怕我不爱吃糖,就每天拿搪瓷杯,煮25粒白莲,先拿开水烫过,用手把皮剥了,再拿火柴棍挑出莲芯,然后放上枣和冰糖,在火炉旁边煨着,直到冒小泡,打开盖一闻,满屋尽是莲香味,那是母爱的味道。
陆昕:“回忆祖父说美食”
关于美食,祖父讲述的一件事,令我至今印象深刻。
大约在上世纪20年代初春时节,祖父在北平著名的“小有天”饭馆和朋友们吃了一道名叫“鸡油烩豌豆”的菜,光这一道菜,就要花费十来块大洋,在当时可以说是“天价”了。当时一道满汉全席也不过十二块大洋。这一道菜为什么这么贵?祖父并没有解释。后来还是我母亲给说破了。
母亲说,早先没有大棚种植技术,蔬菜越不了冬。吃时取刚刚生长出来、尚未完全成型的新豌豆,其娇嫩如一汪清水,然后用滚热的鸡油淋熟,同时保持豌豆不破,这用料和技艺得多难、多高!
祖父常说,美食是说出来的。因为如果仅仅是为了温饱,理解不了其中的门道。美味佳肴都有来源,都是学问,只有真正在大脑中植入了色香味的学问,才到了一种吃的境界。以前进饭店,有些看家菜,店家会向食客详细介绍,也是这个道理。
有关宴请,祖父还讲过一件事给我印象较深。当年,祖父的一位学生的父亲来北京,请祖父吃饭。他是山东有名的地主,在京城也有房产,财力丰饶。宴请那天,祖父在午后被请过去,大家见见面、聊聊天,喝茶、吃小点心,两三点时,参观主人的收藏,交流,完毕再回到餐厅,开始喝酒,上16个冷盘,吃完大概下午五点多。接下来,主人请客人们去花厅赏花,赏后再回餐厅,这次上的饮食很清淡,餐毕抽大烟,以恢复精力。最后到餐厅吃正餐,一道道上48个热菜,主食是指甲盖大小的馒头与三五粒一份的米饭。这一轮结束后,大概就到了晚上八九点,大家休息、聊天、喝茶,十点十一点时上夜宵,吃完由主人叫人力车,送客人们回家。
吃饭也要讲规矩,怎么放筷子、怎么拿碗都有标准。盛饭、倒茶不能满,只在一半左右。不要随便给客人夹菜,因为你不知道对方爱不爱吃;吃饭姿势也有讲究,不能弄头发、翘二郎腿、摸这弄那,否则会被认为失态;如果需要吐壳,应该右手拿起盘子、左手挡嘴;剔牙同样需要遮挡。同一样菜,再爱吃也不能过三筷子。总之,细嚼慢咽、小口品尝,才是风度的体现。
尤其重要的是,“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要静听少说。大声说话、笑闹喧哗往往被视为缺乏教养。而从民俗上说,围坐在饭桌前,是一家人团圆的时候,即便家里有天大的不愉快事,也不能拿到饭桌上来说。
吃饭时,年纪辈分很重要。在外请客,依长幼辈份而坐。餐毕,走前面的通常是辈分大、年纪大的人,辈分小年纪小的人侧身开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小辈,对年纪大的客人,你不要轻易搀人家,因为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轻轻用手表示一下扶的意思,如果人家接受便可搀,如果无意就作罢。
启功先生曾告诉我,在他小的时候,按照家里规矩,吃饭时小孩不能说什么什么好吃,也不能说什么什么不好吃,因为小孩没成年,没给家里做贡献,没权力挑三拣四,大人给什么就得吃什么,不能挑食。记得我小的时候,吃饭时是绝不能把自己喜欢的菜拿到面前的。跟随大人出去做客,大人们谈天,我们这些小孩要么安静地看书、要么老实地听大人们说话、要么自己随意走走瞧瞧,不能疯跑。因为小孩子们的举止关系着家教。
倘若上饭馆吃饭,敲盘子是禁忌,这意味着你要“掀桌”。过去假如客人这么做,伙计很可能会面临被开除的命运。有的饭店甚至会掀开门帘,让客人亲眼观看伙计卷包袱走人的情形,不过,很可能这只是“演一出双簧”,因为伙计也许马上又会从后门回来,之所以如此,表现的是不敢怠慢客人之意。
那时候吃完饭也有“打包”一说,叫“折罗”(音)。伙计打好包,送到客人府上,给其家属和下人享用。
吃是一件愉悦的事,这种愉悦,既有感官上的,也有认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以前有名气的饭馆,厅堂布置得富丽堂皇,各式各样的房间,连一个靠垫摆设也非常讲究。除此之外,体现档次的地方,便是看墙上挂的是谁的字画。正因为如此,一到大饭馆开张,老板千方百计都会请名人前来吃饭、留下墨宝。
我祖父的一生,吃过各种名菜,也爱吃各种小吃。他有一句话很有道理:真正会吃的不见得要多花钱。按我的理解,就是说你得了解美食文化,懂得各地的物产,了解不同的烹调技艺,这样,你就知道不同风味饭馆的看家菜,进去就直奔他的看家菜,别的一概不要。因此你不必多花钱,就能吃出精华,这才叫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