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道禅
在我的故乡,如果连下三天三夜的大雪,第三天,便是“雪节”。
老家虽然在大山的深处,可连下几天大雪的日子并不多见。记得有一年的“雪节”,正值我回老家省亲。老祖母拄着拐杖,颤颤悠悠地望着漫天的飞絮唠叨着:“哎,难得呀难得,今年是个好年成,瑞雪兆丰年哪!”
这天一大早,男女老少们便穿得整齐一新,高高兴兴跑到原野上赏雪。雪积得很深很厚,树木草丛已没有色彩和层次感,满山满谷怎么看都像是雪雕。
雪野的东端是集市,由于是雪节,虽不是赶集日,却更加热闹。家家户户门前挂出了硕大的红灯笼。有人在卖用雪水烧沸的开水,说是喝一碗,一年就有好运。果真有许多人排队等着喝那碗雪开水。老祖母正在用冰雪包裹着一个个红苕,小心翼翼地放进竹蒸笼。这天她已卖了好几笼,不少人买了热烙烙的红苕,在雪地上吃得香喷喷的,大口呵着热气。老祖母已经满嘴无牙了,可说话一点儿不漏风:“用雪块包的红苕,这么一蒸哪,红苕就成了金玉番苕,娘们吃了延年益寿,爷们吃了身强力壮。”
我望着满脸皱纹的老祖母那副认真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她却撇着嘴说:“你懂什么?城里娃见识太少了。那一年哪……”
我知道,老祖母又要講什么了。她逢人便讲,人们都熟悉她讲的故事。
老祖母是红军烈属。大巴山游击支队队长,是老祖母的大女儿,我的姑妈。红军大转移的时候,她接到通知率队北上。那一天,正是“雪节”。大姑妈手里正拿着老祖母用雪块包着蒸过的红苕。突然从东山岭上飞过一架飞机。大姑妈和游击队员们都没见过飞机的模样,以为是什么大鸟,正仰天张望,谁知这大鸟正下着蛋哩,轰的一声,大姑妈和几个游击队员被炸死在雪地里。解放后,老祖母被当地政府定为烈属,每月享受抚恤津贴。
老祖母又是反革命家属。她的儿子,即我的父亲。那年修建内昆铁路,施工爆破中有一次突然出现险情,领导及专家们束手无策,人员疏散已来不及了,眼看就要酿成重大事故,我父亲冒险冲上爆破现场排除隐患。之后,铁道部发来嘉奖令。当时有领导说,这样的优秀专业人才为什么不让其入党呢?于是,便劝我父亲申请入党。要入党就要查历史。可这历史一查,查出我父亲原来是一个“暗藏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因为解放那年他恰好被国民党军队征入一个工程技术部门干过几天。从此,父亲被开除公职,还被强制劳动改造。后来内昆铁路也跟着下马了。父亲被送到横断山脉的劳改队的时候,正是那年的“雪节”。临别时,老祖母塞了一个用雪块裹蒸的红苕给父亲。父亲眼含热泪,无言以对。就这样,老祖母落了个反革命家属身份。
自此以后,老祖母便把每月享受的烈属抚恤金寄给父亲作生活费。父亲收到这笔小小的补贴,就要号啕大哭一场。因为他深知,本该是他孝敬老人家颐养天年的时候,如今却……父亲内心深处的痛楚可想而知。然而,老祖母那双重身份带给她的身心创伤,却并不亚于她一生一世的艰苦辛酸。
多年以后的又一个“雪节”来临,老祖母却溘然长逝。
那一天,漫天的雪絮狂飞乱舞,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异常的洁净。
摘自作家出版社《行走在灵魂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