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六)

2013-04-29 00:44吴华超
新作文·中学生适读 2013年9期
关键词:长亭白桦样子

吴华超

十四

从长亭镇到西城,来回之间的生活像是巨大的断层。似乎每一次离开都像永远地离开,似乎每一次的抵达都像从此归来。

后来梁老师又来找过我两次,让我过他家里吃饭。他的热情让人很难推辞,但第二次的时候我还是找借口推辞了,他也没有勉强,说想什么时候过去随时可以去。我带着一丝愧疚,只是点头。

同桌宋南仍是每天无心听课,放学后匆匆离开。我们也没有过多的话可说。有一段时间他在课堂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睡觉,心事重重的样子,上下课来去走得更加匆忙。坐在他身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弥漫的异常气息。

有一天,走廊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四十多岁的样子,画着浓妆,衣着艳丽,手上提着同样鲜明的手提袋。她长时间地站在窗边,目光正投向教室里。我扭头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站了很久的样子。

后来才听说那个人是来找宋南的。但奇怪的是,也没见她进来找他或喊他出去,就隔着一扇窗子,只在外面看着。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放学的时候宋南也只是像往常一样匆匆离开教室。

那天下午宋南没有来上课,第二天座位也是空的。上课的时候我又突然看见了那个女人,她朝教室内张望了一圈,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一脸疲惫的样子。我猜想她和宋南的关系,越发地疑惑。

第三天的下午,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看见宋南又照常坐在座位上,和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我没有多问些什么,照常在旁边坐下来,因为没有可以说的话题,目光对视一眼便算是打招呼。这天放学的时候他没有匆忙离开,而是留在座位上坐了好一会儿。

“她是我妈。”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听见他说。似乎在特意解释些什么。

“上次和你说起她的时候是在诅咒她,我不想谈起她。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她了,离婚的时候她去了北京。那时候我八九岁吧,怎么哭怎么求她让她别走她都不理,扯她的衣服也不理。我把她的行李袋扯破了,她不要行李就走了。说走就走。”

我沉默地听着,眼中像看见了一幅汹涌的画面。

“现在好了,她倒回头求我,让我跟她走。让我见见她,喊她一声。他们都一个样,贱。有钱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落到今天这样,当龟孙的当龟孙,哭喊的哭喊,能有什么用。”

宋南的声音带有些许激动,仿佛内心一片潮湿,却一脸的不屑,带着愤恨和轻蔑。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一贯地沉默着,内心百感交集。有些时候我怀疑自己身上有着某些关于表达上的深深的缺失,不知道如何去与人相处,与人接近,也无法给予一句安慰,就像这一刻。我只能为此郁闷懊恼。

我们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天色显得有些昏暗。背后的走廊深处弥漫着浓郁的灰暗,寂静无声。一同走到车棚的时候,宋南突然说:“一起到外面吃饭吧。”我有些诧异,他又补充说:“我请客。”我犹豫了一下,推辞说:“不了,我到食堂去。”他也不勉强,点点头说“好的”,便向着校门走去。

不知为什么,我常常不习惯于别人的好意、给予或帮忙,即使知道那是完全出于善意的,但我总为此不安。其实那也是一种不适的表现,出于缺失、吝啬,或别的什么。我常常为此烦躁、失落和无措。

不久后更让我震惊的是梁老师的女儿梁杏。我在学校侧门的一片荒废的工地上看见她,和一群人坐在一堆废弃的轮胎上,嘴里叼着一根烟。

起初我不相信那是她。但她看到我后,脸上分明显得有些不自然,很快又像不认识我一样背过脸去。那样的梁杏和我在梁老师家里所见到的判若两人。她留给我的印象是胆小安静的乖孩子,内向,听话,见了生面孔也等师母开口督促她才开口喊人,离开的时候说再见也是如此。我先后去了梁老师家里两次,也两次见到她,算是有过短暂相处。而此刻的梁杏和一群穿着奇装异服、头染黄发的人在一起,正开心地讨论些什么,一脸不屑,嘴里含着香烟。

我被深深震惊的同时心里涌起巨大的不安。来自巨大的落差,来自人体内惊人的另一面,来自那些深邃幽暗的地方。不知怎么,回来后我总想起梁老师一脸慈祥的样子,对待梁杏,对待我,对待任何一个人。他已经不年轻了,头顶上已经布上稀疏的白发。想必他和师母两人不会看见梁杏的这一面。在家里,他们还当她是个孩子,给予宠爱和厚望,就像邻家所有的孩子一样。我深感不安,为着梁老师的善良和热情。却又不能为此做些什么。去告诉梁老师女儿的真实一面或者找到梁杏跟她说一番道理?可惜这些都不是我能做的,因为自身的不善言辞,也因为对世间事物的冷漠与薄情——世上事物的幽暗与秘密千千万万,我不过是无意中看见了其中的一两件,便有起伏的意念罢了。

然而接下来的这天我在楼下见到了梁杏,她蹲在楼梯的入口处,像是等了很久,见我一来便迅速站起来。她是找我来的。

站在我面前的梁杏显得比昨天我所见到的样子收敛了许多,但又不像在她家见到她时那样羞涩,介于两者中间。她站起来,尴尬地笑笑,示意问候。我有些诧异,没想到她竟先找到我来了。

“不要告诉我爸妈。”她说话很直接,带着恳求的语气。

“告诉什么?”

“我这个样子……昨天你看到的那个样子。”她低了低头。

我在心里笑了笑,心想既然你自己都不愿接受那个样子,何必还那样,还为此求人,值得吗?

“你必须答应我。”她有些着急,目光锐利地直视而来。

“你说不能说我就得按你说的去做?”

“你敢!你试试看!” 她急了,语气充满了挑衅。

我不说话。她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车棚,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靠着单车半坐着,朝着这边看过来。那是她的伙伴们。

“信不信我找人揍你?”她的语气愤怒又带有不安。

我向来和人相交不深,这样的情景是第一次遇到。我没想到这样的话竟是从一个比我小得多的女孩口中说出来的。我的心里瞬间像被重重击了一掌,备感无力,出于失望、不安或者别的什么。脑海中浮现的是梁老师的脸,我突然觉得背后一阵阴凉。

她愤怒地转身离开,又回头挑衅地瞪了我一眼。我站在原地,看着一群少男少女在明艳的阳光下,在校园角落里走远、消失。

恍然间觉得自己在迅速地老去。

“白桦!白桦!”我听见有人喊我,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跑!快跑啊!”我抬起头,看见白森站在我前面叫着,朝我挥手,他身后是深深的巷子,烟雾朦胧。我看见了七岁以前的光景,十岁的白森在我前面焦急地喊我的名字,好像背后有谁就要追上来了。

我又焦虑又伤心,我跑不动了,他们马上就追过来了。可能白森能走掉,但我不能,我跑得太慢,我跟不上他。旁边是扇高高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传出笑和说话的声音。我记起来了,这是大年夜的晚上,我和白森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偶尔他把石子投进别人家的窗户里,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叫骂,我们拔腿便跑。此刻白森就在我前面喊我:“快!快跑啊!”

我们为什么不回家?我们此刻应该坐在家里,坐在灯下,一家人吃着年夜饭。我突然感到悲伤,我家的灯是熄灭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片漆黑。我们的灯没有亮,所以我和白森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路上偶尔窜过一只野猫。

其实这是一个秘密。其实我妈妈就躲在屋子里面,锁上了门。她没有开灯,她要伪装出屋里没有人的样子。我爸爸呢?他到哪儿去了?我们没有看见他。每一年快要过年的时候,白天他就远远地躲在外面,清晨我们醒来就没看见他了。到了很晚很晚他才匆匆地回来。每当他急促地敲着小侧门,我便听见我妈妈匆匆去开门的声音。她细碎而匆忙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像是踏在一层厚厚的恐惧上。

他们几乎每天都来,那些人。在傍晚的时候,开着十几二十辆摩托车,全部停在我家门前。他们绕着我家屋子看了又看,把玻璃窗全部敲碎了,把铁门砸歪了。直到新年过去,他们才渐渐不再来。我不认识那些人,但听说我爸爸欠了他们很多债。他们到处找他,身上藏着刀。

他们就要找到他了!

我和白森也要被追上了。“快!白桦!快跑!”白森就在前面喊我,可是我不能动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白桦!白桦!”

我一脚踢在旁边的凳脚上,瞬间伴着剧痛惊醒。

耳边回响着熟悉的声音,宋南正在把我推醒:“白桦,白桦,上课了!”我直起腰,抬头看见老师正抱着一叠书走进教室。

十五

宋南的母亲,梁老师的女儿梁杏……这些都像是某些遥远的剧情,在我们从前预想的生活里从不存在;而此刻,它们如此贴近而又真实地发生在眼前,仿佛生活就是一个剧场,而我们的常识变成了错觉。

宋南说:“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最近见你无精打采的。”我说:“没有,晚上睡得比较晚,白天犯困而已。”

放学的时候我又碰见梁杏,依旧是在楼梯入口。她毫不客气地张开双臂拦住了路。

我试图绕着走,但被她紧紧拦着。

“你必须答应我!”

我只觉得无奈,她一脸认真和较劲。

“你必须亲口发誓你不会说出去。”

我觉得可笑——凭什么?

“你说不说!”

“请你让开,我没时间陪你玩。”

“你到底答不答应?别怪我不客气!”

“我说了又怎样,不说又怎样?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你敢!你知不知道我男朋友是谁?我叫他马上收拾你让你乖乖求饶你信不信?现在跟你好好说你不听,非要来点修理是吧……”

“随便你,请让开。”

她急了,扯了一把我的衣服:“你!你试试看!”

我甩开她的手,快步走开,听见她在后面愤恨的叫声:“你给我小心点!”

接下来的几天,我走在走廊上隐约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他们大概在议论那天下午的情景。当时有人看见那一幕,而后来的传闻在散播的过程中越发地变得夸张可笑,据说有人当时还看见了我被那个女的扇了一个耳光。

事情很快变得不一样。

其实那天我也感到有些异常,但我没想到梁杏那么快就找上来。那天是星期五,我走下楼的时候天色渐暗了,校园里几乎看不见人影。我走过车棚,拐弯的时候果然看见了梁杏,还有她身后的几个混混模样的跟班。他们坐在单车后面,看见我后便全部站起来。

“我早就跟你说了,你非要人给点颜色看看。”梁杏的声音带着得意,“听说过黑豹没?他就是我男朋友。”她的语气越发的高傲,“我早就跟你说了,我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像你这样的乡巴佬,还想跟我作对?门都没!”

她身后的五个人慢慢走上前来,要把我围起来。很久没有接触这样的打架场面,我突然觉得这种场景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原来离开长亭镇快一年了。

有人推了一把我的肩膀,我向后倾了一下,一个拳头从后边打过来。我一边闪躲一边使出拳头,刹那间好像回到了在长亭镇打架的日子,对于这些剧烈的场景是出于某种本能反应,完全顾不上别的什么,拳脚都如同反射一般不须控制,被拳头打在身上也感觉不到疼痛,没有防备,只有剧烈的反击。

恍然间回到了过去在街道和废墟上晃荡的日子,我看见的是十四岁的我自己,又突然扭曲成十几岁的白森。霎时间竟分不清楚。

我感觉到有些精疲力竭,嘴唇有血涌出,熟悉的腥味。突然感到脑勺后面一个拳头袭来,已经无暇抵挡,突然听不见了声音,也感觉不到痛。疲累的感觉全部涌来。终于知道要应付眼前的五个人,我独自做不来。

但我突然看见面前冲过来一个人,像是幻觉般,和过去混淆不清。是陆明,他正冲过来,一脚踹倒眼前的两个人,立刻冲上去对付剩下的三人。眼前这个我最熟悉的少年,比起从前打架时更加猛烈、老练,更加毫不手软。他就像一枚突如其来的子弹正扎进来,让对方措手不及。恍然间发现,原来从前所有这些熟悉的打架场面里,都是我们一起出动。十四岁的夏天过后,再也没有人敢大声对我们吼过,再也没有我们不敢逛的地方。我们终日在长亭街上游荡,仿佛再也不会惧怕些什么。

但,当此刻我坐在地上,看见天地间在旋转,看见眼前最熟悉的人在一片混乱中挥舞拳脚的时候,我知道,其实那时候的我们是惧怕的。我们惧怕一切,比如时间,比如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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