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齐勇
摘要:湖北儒学史与周边地区及全国的儒学史相互联系,与佛、道、耶、回诸家诸教彼此激荡。相互影响,是整体学术思想史的一个部分。在一定时间期限内,湖北的儒学并不比别的地区更精彩。但湖北的儒学也有自己的特点,考察这些特点,需要做社会学、历史学的研究,还要与社会经济、教育、书院史等相联系,这都不是在这篇文章中能解决的问题。我们还只处在摸清家底的阶段,故本文只是请大家关注一些人物及其思想。
关键词:湖北;儒学史;略谈
中图分类号:B222(2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13)01-0005-08
一、春秋战国时期随、楚的儒学
我们一定要改变一个先入为主的看法,人们一谈到荆楚文化往往只谈道家文化,以为荆楚文化中不包括儒家文化。或儒家文化在荆楚并不重要。其实,春秋战国时期北方与南方、中原诸国与楚国、儒家与道家在不断融合的过程之中。
今天的随州、十堰地区,春秋时代仍是周的封地,至少名义上如此,文化上主要受礼乐文化的影响。周宣王时期当过内史的尹吉甫是房陵(即房县)人,参与了北伐、南征,是大诗人。尹吉甫有重民敬德的思想,他在《大雅·蒸民》篇中泳叹:“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意思是说:上天生养了万物,有一类事物就有这类事物的法则;而老百姓秉执的常道,是趋向于美好的道德。这就肯定了人的善性。孔子赞扬这首诗是“知道”之诗。
季梁是春秋早期汉东诸侯随国大夫,活动年代约公元前700年前后。随侯是周的诸侯,姬姓。在强楚弱随的形势下,为随国的生存发展,季梁在政治、军事上提出了很好的建议,使随国成为“汉东大国”。季梁是中国早期民本思想的代表。他说:“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传-桓公六年》)在儒学的前史上,他较早地提出了“道”、“忠”、“信”的概念,指出:“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同上)他肯定政治事务中,尊重老百姓的意志是第一位的,甚至说民意重于神意,神意也即民意。他强调君臣上下各级官吏要有完善的德行,三季农事不扰民,修好五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亲睦亲族,“修政而亲兄弟之国”,敬祀神祗,神祗也会赐福随国。随侯一度听从了季梁的谏言,治理好国内的政治,楚国也就不敢来侵犯了。
楚国君臣有传习《诗》《书》《礼》《乐》《易》的传统。楚庄王(公元前613-前591年在位)征伐陈国得美女夏氏,大臣申公巫臣引《周书·康诰》劝阻庄王纳夏氏为妃。当潘党建议收取晋军尸首回去暴骨观兵,炫耀武力时,庄王引用了《诗经》中武王的《颂》与《武》篇,纠正潘党的战争观,指出:武功,是用来禁止强暴、消弭战争、保持强大、巩固功业、安定百姓、和谐大众、丰富财物的。
申叔时是庄王时期的大夫。据《国语·楚语上》,楚庄王委派士密教育太子箴(即后来继位的楚恭工),士喜请教申叔时,问如何教育太子?申叔时回答说:教之《春秋》,通过历史教育使太子懂得褒扬善而贬抑恶;教之《世》,用先王的世系教育太子,使知有德行的人名声显扬,昏庸的人要被废黜,以鼓励或约束他;教之《诗》,使之以先王的美德来励志;教之《礼》,使之知规矩法度;教之《乐》,使之脱离污秽与轻浮;教之《令》,使之懂得百官职事;教之《语》,使之明德,懂得先王以德待民;教之《故志》,使之知历史兴废教训,而有所戒惧;教之《训典》,使之懂得族类的发展,必以道义为指南。由此可见当时楚国教育太子的教材,除楚国的历史读物外,还有来自中原的《春秋》《诗》《书》《礼》《乐》等。他希望通过读书,通过太子师、贤良的批评指点与辅佐,使太子明施舍以导之忠,明久长以导之信,明度量以导之义,明等级以导之礼,明恭俭以导之孝,明敬戒以导之事,明慈爱以导之仁,文武兼备,赏罚分明,严谨处事。申叔时在这里强调诗礼之教,重视仁德、孝顺、忠诚、信义的价值指引。得到士宴与楚庄王的肯定。总之,申叔时提倡善、德、忠、信、节、义、礼、孝、仁、文、武、罚、赏,其核心内容是“耸善而抑恶”,追求“心”之“善”。
儒学的创始人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周游列国时,使子路问津(渡口)处,即在今武汉市的新州。孔子的一个学生公孙子石是楚人。儒家八派之一仲良氏之儒的领袖人物——陈良是楚人。他曾到北方留学,是高才生,其学识超过了北方的学者,后来又回到楚国任教。孟子赞扬道:“陈良,楚产也,悦周公、孔子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孟子·滕文公上》)据郭沫若考证。陈良是屈原的老师。
观射(yi)父是楚昭王(公元前515-前488年在位)时期的大夫。据《国语·楚语下》,他在回答楚昭王的提问时,详细解释了《周书》记录的上古社会颛项“绝地天通”的意义。什么叫“绝地天通”呢?根据观射父的解释,上古时民神不相混杂,有专门的神职人员——男觋女巫,与自然神灵或祖宗神灵相沟通,他们使得老百姓的祭祀活动有了秩序。后来就有了掌管天、地、民、神、物的官员,各司其职,不相杂乱。百姓因此能讲忠信,神灵因此有了明德,民和神的事不相混同,恭敬而不轻慢,所以神灵降福,五谷丰登,灾祸不来。但在少嗥氏衰落之后,九黎族乱政,民神混杂,祭祀没有法度,百姓轻慢盟誓,没有敬畏之心,灾祸频发。当时,民神杂糅,淫祀,没有固定的神职人员,一方面崇拜的对象是散乱的,另一方面现实的部落的首领们也是散乱的,协调组织不够。有鉴于此,颛项使用重,命他为南正,“司天以属神”,即负责整理天上诸神的秩序,使用黎。命他做火正,“司地以属民”,即负责管理地上的百姓。这就断绝了各部落、各氏族的成员任意地和诸神交流的径路,把宗教事务完全统一起来。后来,三苗继承了九黎的凶德,尧又重新培养了重、黎的后代,让他们不忘先人的事业,再度主管天地。通过观射父的解读,我们知道,天人、民神之间,既分又合,不杂也不离,不离也不杂。统一对天上神灵的祭祀,实际上是为了统一地上的部落、氏族。这是中华先民不断整合、统一过程中的重要的阶段与步骤。观射父的解释。填补了历史的空白,成为中国宗教与哲学思想史的重要史料。
文种(生年不详,卒于公元前472年),楚国郢(今湖北江陵)人,楚平王时曾为楚国宛(今河南南阳)令,显示了卓越的从政才能。吴国越国,当时都是楚的属国。晋国要战胜楚国,拉拢吴国叛楚,侧击楚国。楚国派人到越国去,助越攻吴。在这种形势下,文种与范蠡受楚国的重托,辅佐越王勾践,可谓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经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成为卓越的战略家,受到越国人民的尊重,也为楚国赢得了荣誉。文种使用卑辞厚礼、忍辱求和的策略麻痹了吴国,利用并加深敌人的内外部矛盾,怂恿吴国伐齐。由于文种有高超的柔性政治家的智慧,深谋远虑,授伐吴七术,策略得当,使得处于劣势的弱小越国经过近20年含垢忍辱、卧薪尝胆,终而战胜吴国。至此,勾践的地位比肩齐桓、晋文、楚庄等霸主。文种有民本、爱民思想,重视培养贤才。在他的思想中,不难看出他有普遍联系、整体与发展的观点。例如,他认为,社会经济的发展,应处理好“夏资皮”与“冬资稀”、“旱资舟”与“水资车”、“本(农业)”与“末(商业)”、“贵”与“贱”、“知斗”与“修备”之间的关系,既不孤立地看待此,也不孤立地看待彼,而是把社会经济现象作为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来加以把握。文种重视祸与福、强与弱、刚与柔、张与翕、退与进、屈与伸的辩证法,深得老子的真谛,强调因势利导,创造条件,促进矛盾的转化。
近几十年来,以故郢都(今江陵)为中心出土了大量的简帛文书,其中反映先秦诸子思想与经子之学的,首推郭店楚简,其次有上博楚简。1993年发掘的荆门郭店楚简(墓葬为战国中晚期,地理位置更靠近荆州城),有迄今最早的《老子》文本与儒书十四篇出土,成为国际汉学界讨论的热门话题。上博楚简很可能出自湖北,其中有经部的《周易》等。竹简《老子》抄写于战国中期,是所见最早的本子,与今传本相比,没有“绝仁弃义”、“绝圣弃智”等与儒家学说相抵牾的内容。
儒学早就传人荆楚,一直是荆楚文化重要的内涵。郭店楚简和上海博物馆馆藏楚竹书中的《缁衣》(各一篇)、《性情论》(又名《性自命出》,各一篇)、《五行》、《唐虞之道》、《忠信之道》、《穷达以时》、《六德》、《成之闻之》、《尊德义》、《子羔》、《民之父母》、《武王践作》等篇,估计是孔门七十子后学的作品,不同程度地展现出儒家思想的各个方面。这些文献为楚人所传习。可见,儒家思想早就成为荆楚文化的重要内容,荆楚学人对儒学有相当大的贡献。
二、汉末的学术中心——荆襄及荆州学派
著名历史学家、敝校前辈唐长孺先生曾发表专文讨论过这一问题,本节所说,悉据唐先生大文。刘表(公元142年-208年)任荆州刺史期间(公元196-208年,共十九年),黄河流域战乱连连,荆州(治所在襄阳)政局却相对安定,经济发达,中原巨族、学者与老百姓纷纷南下。刘表本儒生,喜好经学,此期间避乱的士人云集于荆襄。学术中心遂由洛阳南移至此。
到底当时有多少土人在荆襄呢?《后汉书》本传说,由关西、充、豫来的学士数以千计,刘表“安慰赈赡,皆得资全”。唐长孺先生说,此时刘表为振兴文化学术事业,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在襄阳建立学校,设置学官。洛阳太学毁废之后,刘表在此建立官学。入学学子有两类人,一是年幼的官吏子弟,二是低级官吏,包括武人。由儒林博士分经讲授《诗》《书》《礼》《易》《春秋》,由大学者宋忠(忠,亦作衷)任五经总教席,主持学校与撰述之事。据王粲《荆州文学记官志》所说,刘表此时在襄阳兴办的教学机构,已有相当的规模。为避太学之名,而称之为“文学”。《三国志·刘表传》注引《英雄记》便迳称刘表“开立学官”,而王粲写的是官志。唐长孺先生说:“荆州学校的规模和制度远远逸出郡国学的范畴,不妨说是洛阳太学的南迁。”这是当时全国唯一的官学。
第二,改定《五经》章句。刘表领衔,由一批经学家删去繁琐的不切要的内容,重新编了一部经学教材——《五经章句后定》,便于学生在短时间内通晓经义。东汉初年以来,虽有私家对某一经的注疏删繁就简,但像这样五经并举,集合许多儒生共同改定章句却是历史上的第一次,为唐初朝廷修纂《五经正义》开了先河。据唐先生研究,南刘表署名的《周易章句》至梁代尚存十卷,所据为古文《费氏易》。作为官方教材,这是第一次用古文经,此为古文《易》立于学官之始。隋代还存有刘表署名的《新定礼》,即《仪礼章句》的残本。刘表以荆州牧身份主编,并由他抉择所收单经的今古文底本,裁断解释的异同。据推断,《五经章句后定》中,《诗》用古文《毛诗》,《春秋》则用今文《公羊传》。所谓今文古文,是相对于西汉初年的文字而言的,用汉初通行的文字抄写的经典即今文经,而用此前文字抄写的经典为古文经。经学史上,用哪一种经立于学官,涉及流派之争,是很复杂的事情,这里就不去说了。但可以肯定地说,刘表做的这件事,在古代是由朝廷做的大事。
第三,搜集图书。当时,洛阳所存官私藏书毁于董卓之乱。而荆州安定,刘表搜集私藏及四方人士携来的书籍,还组织人复写。这些书在刘表死、其子刘琮降曹操后,估计被运往邺下。尔后,魏、晋的皇家图书馆藏书,恐怕不小一部分乃得自荆襄。
刘表的学术文化事业所倚重的大学者有:
宋忠,字仲子。南阳章陵人,古文经学家,大概是编撰《五经章句后定》的具体组织者。他个人的专长是《周易》与扬雄的《太玄》。他与同道传贾逵、马融之学,与流行于黄河流域的郑玄之学不同。他的著作涉及经、子、史,有《周易注》十卷、《世本》四卷、《法言注》十三卷、《太玄经注》九卷等。宋忠的《易》学不重象数,而重视义理。
司马徽,即司马德操,额川人,古文经学家,流亡到荆襄,传授古学,善于识拔人才。蜀汉名臣向朗(宜城人)年轻时曾向他问学。
颍容,陈国长平人,是《左氏春秋》学的专家,讲学于荆襄。
而荆襄地区本来就传《左氏传》,南阳籍大学者谢该曾传此学。
刘表主政荆州时,尹默、李仁等来此游学,从学于宋忠、司马徽、颍容等,尹默、李仁及其子李撰把荆州所学,主要是贾逵、马融系统的古文经学(古文《易》、《书》、《毛诗》、《三礼》、《左传》)以及《太玄指归》与史学,传到益州(四川)。
宋忠等人的荆州学的影响较大,不仅传到益州,也传到长江下游的吴会地区及中原的邺下、洛京。宋忠注《太玄》,引起南北学者研究扬雄模拟《周易》的这一部书。扬雄此书二百年来被束之高阁,而此后广为流行。王肃曾从宋忠读《太玄》。以后王弼的《易》学,祖述王肃,尽扫象数,也可能是受到宋忠的影响,当然更是时代使然。
可惜好景不长,建安十三年刘表逝世,刘琮降曹操,荆州学人四散。以后学术中心转到邺下、洛阳。刘表之后,荆襄学术文化四百年间就一蹶不振了。
三、宋元明清时期的理学与经学
唐末时,襄阳人皮日休(833-884)的思想颇为丰富。他发挥民本主义,新释孟子的“暴君放伐论”,投身农民起义,做了黄巢政权的翰林学士,起义军败亡后被杀。他有无神论思想,在美学方面有独见。他揭示虚伪道德,但又肯定道德教化;他是思想异端,又推崇孟子、韩愈,讲“穷理尽性”和“主静”。著作有《皮子文薮》十卷。皮日休可谓同时开启了几道思想闸门。
宋元明清时期,全国一流的学者来到湖北,湖北籍的一流学者又走向各地,他们在我国学术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一)宋代
北宋最著名的五位哲学家被称为“五子”,其中程颢(1032-1085)、程颐(1033-1107)是亲兄弟,号称“二程”。二程生于且长于湖北黄陂。宋仁宗时期,二程的祖父程通被任命为黄陂县令,于是举家从河南迁至黄陂。程通卒于黄陂任上,后来二程之父程垧被任命为黄陂县尉。至今在黄陂流传着许多有关二程的出生、儿时的读书生活及其游憩之地的民间传说,如“双凤送子”、“二程晒书”“双凤亭”、“夜月楼”、“望鲁台”、“聪明池”、“理趣林”、“流矢湖”、“程乡坊”、“程夫子桥”等。二程后来定居洛阳,其学被称为“洛学”。大程子为明道先生,小程子为伊川先生。
湖湘学派的思想宗师胡宏(五峰,1105-1155,或1102-1161)的父亲胡安国(1074-1138)于北宋哲宗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进士及第后,任荆南教授,又从荆南入为太学博士,后又提举湖北、湖南、成都学政。胡安国在湖北任官时,对身分、地位比他低的谢良佐(时任应城知县,1050-1103)持后学之礼,人们颇感惊讶。胡安国与程门高弟谢良佐、杨时、游酢等“义兼师友”,倡扬洛学。杨时曾任荆州教授,是安国子胡寅、胡宏兄弟的老师。谢良佐(上蔡先生)是把二程之学传于南方特别是荆楚的重要人物。谢氏学问的特点是以“知觉”、“生意”说仁,以“实理”论诚,以“常惺惺”论敬,对发明本心之说颇有推进,朱熹说他“最得明道教人之纲领”。谢氏的著名弟子有朱震、朱巽兄弟等人。朱震(1072-1138),湖北荆门人。朱震的主要著作--为《汉上易传》,以象数为宗,以义理为辅,阐发了他的理学思想。胡安国曾向朝廷推荐朱震,谢上蔡则对朱震称誉胡安国为大雪严冬挺立之松柏。以上胡、谢、朱等与荆楚地域的理学发展有密切关系。
关于洛学、湖湘学、闽学与湖北及其学者的联系:湖湘学创始人胡安国与程门中坚谢良佐等,正是在湖北交游过程中碰撞出思想火花的;胡宏通过杨时、侯师圣、吕大临而与洛学、关学发生密切联系,最终成为湖湘学的一代宗师与“性本论”者;朱熹曾从学于胡宪,与安国父子侄之学有关,而湖湘学与闽学因五峰朱子之间的文字因缘而相遇,又因张械与朱子之间的频频交往相互论道而日益密切起来。朱子之学不仅与洛学、湖湘学以及荆楚之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正是朱子对洛学、湖湘学的继承以及与张拭等湖湘学者之间的讨论、论辩与问难,才造就了他那博大精深的理学体系。
谢良佐从学二程,然与明道、伊川都有不同,如谢氏提出“与天为一”的前提是“循理”和“穷理”,有综合二程的趋向。谢良佐认为儒之异于佛者,在于“下学而上达”的工夫论。谢氏认为儒家识得天理,加以下学工夫,则可以与天为一,为天之所为。与天为一、为天之所为,即为圣人。谢良佐的思路表达为:1.识仁(或天理)(立住根本)→2.下学而上达(穷理致知)→3.与天为一(圣人)。谢上蔡、胡安国等,开创了长江中游的理学世界。
荆门朱震易学的特征,一是以象数之学为易学研究的基础,二是综采百家,融汉代象数易与北宋先天河洛学为一体。朱震的“太极”观,将汉唐元气论与北宋时的体用论相结合,不仅以“气”解释“太极”,而且将“太极”视为《周易》象数和万物演变的根源,赋予它以本体的涵义,对南宋以后无论是象数派还是义理派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朱震以“体”“用”饵释不用之“一”与“四十九数”的关系,得出“太极”乃四十九数之和的结论。他继承汉《易》和孔《疏》中的元气说,又参照北宋气学与理学思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加以诠释、改造。重视变易及其法则,是朱震易学的核心。他以卦变说统率易学中的相关体例,并将卦变说建立在气论基础上。以阴阳二气运转不息作为阐发卦变的理论依据,进而将卦变说看成是体现易道变动不居的一个重要方面。
长期居住湖北长阳的程颐再传弟子郭雍(1103-1187)的核心观点是:“《易》为三才之书,其言者三才之道”。他认为,三才产生的顺序是先有天地,而后有万物,人居于万物之中,天、地、人之间的关系是并列平等的;在《周易》的起源上,郭雍坚持四圣同揆说,认为四圣之旨一贯于三才之道;在本体论层面,郭雍提出道兼统三才的观点,将太极、大衍视为与道等同的概念。在卦与三才的关系方面。郭雍作了多层面的解析,就全《易》而言,乾尽天道,坤尽地道,余卦共为人道;从理及象的角度说,一卦皆备三才之象;从卦爻象而言,卦具天地而爻具人位;从爻之动而言,六爻也具备三才。在易学解释学上,郭氏注重引用儒家诸经互证,用《中庸》《尚书》等经典与《易》相互发明。郭雍与朱熹两人进行了往复辩论。这场辩论引起了历史上很多学者关注,对宋代以后的易学史产生一定的影响。
心学大家陆九渊(1139-1193)晚年出知湖北荆门军,死在任上。陆九渊在荆门既勤政教民,注重事功。又有大疑惧,使知行合一的心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初步践行了心理合一、天人合一的政治理想,是王阳明哲学的先声。陆九渊在荆门“道外无事,事外无道”,把儒家的政治思想落到实处,他有非凡的社会活动才能和管理才能。
(二)元代
元代是蒙古族入主中原的时代。元代的统治者知道。靠杀戮不能统一中国。元初,朝廷必须解决中华民族文化的认同问题,以凝聚人心。这个重大的问题。在一定意义上是由湖北大学者赵复解决的。赵复,生卒年不详,字仁甫,宋末元初德安(今安陆)人,自号江汉,人称“江汉先生”。安陆沦陷后,赵复被俘,被姚枢发现,劝降,赵拒降,自杀未遂,被接到燕京。赵以所记程朱所著诸经传注,抄录给姚枢。赵复的名声随之在燕京传扬。忽必烈召见赵复,让赵复为伐宋的前导。赵复回答:宋是我的父母国,怎能引他人去攻打自己的父母呢?忽必烈闻之受到感动,不再强迫他做蒙古的官(赵复在元朝终身不仕)。
以中书令行宰相职权的杨惟中听赵复讲理学后。为之折服,遂与姚枢等筹建太极书院与周子(周敦颐)祠,“收集伊洛诸书,载送燕都”,“选取遗书八千余卷,请复讲授其中”。杨惟中还选拔青年才俊接受赵复等儒师的教育。从此,理学得以在北方推广。《元史》本传说:“北方知有程朱之学,自复始。”
赵复著《传道图》、《伊洛发挥》、《师友图》、《希贤录》等书,弘扬程朱理学,阐发“太极”“天理”,讲述《周易》。通过赵复的讲学与著述,元初的宰辅大臣与翰林学士杨惟中、姚枢、许衡、窦默、刘因、郝经等接受了理学,并以其中的文化理念安邦治国,这对朝廷接受汉法、减少野蛮破坏,起了良性的作用。赵复是元代理学的开创者,他的学生许衡、刘因是“元之所以立国者”。元代理学的特色是“和会”朱熹学与陆九渊学,又有实用与大众化的趋向,在学术渊源上则强调返回六经,对明清学术产生了重大影响。
(三)明代
明清时期湖北的思想界特别活跃,有阳明后学、陈白沙、湛若水心学与程朱理学的激荡,也有早期启蒙思潮、活力四射的反正统思想与正统思想的角力,有佛、道、耶、回诸教的参与,也有经学的回归。
明弘治年间有“嘉鱼二李”,兄长承芳(生卒年不详)、弟弟承箕(1452-1505)。李承箕强调从近处着手,我心之“理与气相与流通,无一息之间”,“不同于一气之内”,从动静之几展开一条相当具有张力的从我心到天地之境的路径。李承箕是江门陈献章(白沙)先生的得意弟子,一生与陈献章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不同于陈献章之处在于,李承箕并不强调从虚静一跃至于圣人。这多少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沉溺于山林的才子隐士。他和陈献章所共同表现出来的诗人气质以及非学术化的倾向,实际使他们与宋明理学的学术传统若即若离。相较于李承箕,李承芳基于儒家传统理想,对现实有更强烈的批判,其中尤其集中在教育制度。他反对科举制度,提出“文章、政事非两途”,并且试图将“尊师”变成整个政治结构的基石,以教育改善、引导政治,晚年归隐讲学于嘉鱼黄公山。
明嘉靖万历年间在朝野活跃并相互纠结的有四位著名学者,都与湖北有关。他们是:何心隐(1517-1579)、耿定向(1524-1596)、张居正(1525-1583)、李贽(1527-1602)。何、李都曾客居湖北,有早期启蒙精神,神解卓特,惊世骇俗,都是了不起的思想家与哲学烈士。耿、张都是湖北人,都做朝官,思想相对保守。
何心隐,本名梁汝元。江西吉安人,放弃举业,狎侮地方学官大佬,以《大学》之道办“聚和堂”管理家族之政,反对地方官施政措施而被下狱,曾助朋友平定白莲教,遭诬陷后为避缉拿而飘泊天下。他曾到过孝感、黄安聚徒讲学,传播平民化的泰州学派之真精神。他的著作叫《爨桐集》,如李贽把自己的书取名为《焚书》一样。何心隐提出“寡欲说”,反对“无欲”,肯定人的欲望,并把欲望纳入人性。他主张欲望“发而皆中节”就是寡欲,而不是欲望多而刻意减损为寡欲。他认为寡欲即尽性。他从民众的生活哲学的层面发展了儒家的性命之说。他是被湖广巡抚王之垣杀害的,因杖笞死于武昌狱中。关于他的死是否与张居正有关,则是一大公案,历史上众说纷纭,学界至今聚讼不已。黄宗羲说:“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耿定向,号楚侗,又号天台,麻城人,出身贫寒,嘉靖进士,官至户部尚书,为官廉洁。与其弟定理、定力,号称“三耿”。定向笃信王阳明的良知之学,与王门交游,自称是王艮的私淑弟子。他主张“以常知为学”、“以不容已为宗”。他早年厌烦理学的繁琐,晚年有见于心学泛滥,“崇虚耽无”,肆意发挥,又试图提倡程朱理学来诊治心学之流弊,用理学调和心学。他笃信通达百姓日用的“常知之学”,反对把圣贤的“费中隐”的道理故弄玄虚。晚年著《译异编》一书,主张以儒学融会佛学,主张用儒家的思想和语言“转佛书”,泽其语言,使通中国。他认为佛教有其价值,但大可不必抛弃儒学的“大中至正之道”去遵从佛教。
张居正,号太岳。江陵人,当了十年内阁首辅。是万历前期实际执政者。他兼综王霸,并用恩威,以商的整肃、强盛,秦的威猛为致治理想,批评礼文过甚而导致的软弱、颓废,批评宋代的弊习。他主张王道与霸道、义与利的统一,肯定《尚书·洪范》为治国的大经大法,重视礼制,主持《大明集礼》的修订。他尊重王阳明,与王门后学交游甚广。他重视教育,特别是各级地方学校,但不喜聚众空谈,拉帮结派,后因种种原因导致万历七年下令毁天下私设书院。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败笔。反对乃至禁锢民间自由讲学,堵塞了言路,阻碍了思想自由,为当权者镇压知识人铺平了道路。他对宋代的反思是片面的。宋代不杀士人,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而他推崇明太祖朱元璋以降的专制主义。他与何心隐、耿定向都有来往,其亲其疏就不用多讲了。
李贽,字卓吾,福建泉州人,54岁辞官后从事著述与讲学,曾居黄安,又迁居麻城龙潭湖芝佛院。湖北是他的第二故乡,其主要著作《焚书》、《藏书》,是他客居麻城二十年间写成的,并在生前列行于世。他的学术堂庑宽广,诸子百家与五教(儒、释、道、耶、回),无所不通,交游甚广,尤其因其先祖的关系。受回教即伊斯兰教的影响较大。万历三十年(1602年),朝廷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逮捕了李贽,同年3月他在狱中自尽。李贽与颜山农、何心隐一样,都是“思想犯”。李贽的思想振聋发聩,强调独立思考,“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批判“假道学”。晚年主张“童心说”,强调“童心”即“真心”,批评专制主义的伦理说教。义主张“唯情论”,把“情”抬到本体的地位。他主张冲破礼教的束缚,追求爱情与幸福。他的婚恋观与妇女观,突破了当时的主流社会伦理。他主张“人皆有私”,提出了“正谊即为谋利”的义利观,又尊崇个性,反对奴性,追求平等自由。他的思想影响了明中叶直至近现代的诸多思想家、文学家与艺术家。
嘉万年间湖北还有一位大经学家,应城人陈士元(1516-1596),字心叔。进士及第后,官滦州知州,颇有佳绩,因才见忌,辞官不仕,闭门著书四十余年。在易学研究方面,陈士元主张由“象数而通辞、由辞而通道”的研易理路,对《易》中之象进行了细致分梳和归类,肯扬《易》的卜筮功用,注重发明《易》中“阴阳消长、治乱存亡之几”和“中道”思想,其解《易》具有“比类明义,象理互通”、“以经注经,以史证经”的特点。他对五经在流布过程中所产生的异文进行了苋集和考订,对《论语》一书中的名物制度作了详细考释,对《孟子》一书所关涉的史实和所援引的诸经之文作了稽查和核准,研讨了《孟子》一书中具有争议的文辞,并征引诸种传世文献对《孟子》的逸文作了搜集和整理。陈士元的思想,早期深受湛甘泉之学的影响;但中年被罢官之后,其思想的重心逐渐由儒家之学而转向释道两家:至晚年,则较为明确地流露出会通三教的思想倾向。
此期间还有黄梅人瞿九思,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进士,著《孔庙礼乐考》、《乐经以俟录》等,对孔庙礼乐的历史沿革、孔庙的建筑规制、乐舞的程式、配祀儒者的名单等进行了详尽的考释,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独得之见,是关于孔庙祭祀礼乐的详备史书。
晚明的大经学家郝敬(1558-1639),京山人。郝敬仕途坎坷,在浙江做过知县,在礼、户部做过给事中。47岁挂冠而去,筑园著书,不通宾客。他解经既不停留在对于经书自身的字句训诂考证上,也不是一味地发挥义理,而是基于对他所处时代思想界空谈道理、性命的深切忧虑,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性。与晚明时期其他学者相比,郝敬已开始积极主动地从经典中重新寻找宋明理学中所讨论的问题,如理气、心性、知行等问题的理解,并要求回到以重实践、重实事的原始的孔孟思想精神中去。如果用一句话概括他的这种思想,可谓是虚即实、上即下、体即用的一元论思想。这种思想在理气论中体现为理气无二、理在气中、理不遗事:在心性论中呈现为言心性不离才、情、形、色、习、端,不离人事日用;在知行论中表现为言知不离行,不离百姓日用。基于此,与其说郝敬是一位经学家,勿宁说是一位思想家。在事实上成为其后清初学术思想中的先导式人物。
(四)清代
清初学者胡承诺(1607-1681年),号石庄,竟陵(今天门)人,崇祯举人,入清隐居不仕,著作多种未能传世,现存《绎志》一书。胡氏提倡实学,要旨为“崇实”、“复礼”,与郝敬思想相呼应。他的“复性”之学,反对“蹈虚”、“捉空”,主强即事即物之“穷理”,主张回到周公、孔子。他肯定“切己”之学,强调“正”与“定见”。其“求道以实”之“实”,是身实、四端实、理实、动静实、五物实、万物实、万事实;道即吾身之全体,道又常存天地之间;故“求道者不可不从实”。他主张君子要下存理去欲之实功。他所谓“实学”,一是“事所当为”的价值理性与修身工夫之学,二是经世致用之学。
熊伯龙(1617-1669),汉阳人,曾做过顺天学政、国子监祭酒、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乃清初政学界大人物。他精通字母反切之学,知西洋天文算法,又能译佛经。他的代表作是《无何集》。在此书中,他批判了“天人感应论”,批判仙升、轮回等释、道思想,也批判鬼神与方伎中的世俗迷信,主张“舍虚取实”。他是我国17世纪著名的无神论思想家,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重实证、专科学的思潮。
熊赐履(1635-1709),字敬修,孝感人,康熙年问的理学名臣,曾任刑部、礼部、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研程朱之学,尊朱子,辟阳明,对康熙帝提倡朱子学有重大影响。熊赐履强调道统正学,辟异端曲说,著作有《学统》、《闲道录》、《经义斋集》等。《学统》把历代学术史之人物,分为五层次:正统、翼统、附统、杂统、异统,崇孔、孟、程、朱,抑陆、王、释、道。在他的立场上辨正邪是非。他也批评训诂家危害圣道。他主张以“善”为本体,以“敬”为工夫,主敬明善,居敬穷理,下学上达。熊赐履对于满族政权走向稳定,重建中华民族文化认同,为在清代复兴理学,起了重要的作用。
晚清有万斛泉(1808-1904)、黄嗣东(1846-1910)二人。万氏乃武昌府兴国人(兴国在武昌东南,领大冶、通山),大儒,性理学家,一生鄙弃科举,授徒为生。龙启瑞督湖北学政,专门建汉阳崇正书院,聘万斛泉主讲,以后主黄州河东书院、武昌勺庭书院等。尊程朱,践履笃实,一生在书院讲学,以理学造士,名声很大,名学生甚多(如吴县吴大激等),朝鲜名儒徐相默曾率徒专程拜访。黄嗣东,汉阳人,曾在陕西为官,设书院授徒。他编了一部大型的《道学渊源录》,凡一百卷,传主达千名。
晚近还有王葆心(1868-1944),罗田人,两湖书院修业,学冠诸生,蜚声江汉。相继被钟祥博通、潜江传经、罗田义川、汉阳晴川等书院聘为院长,后任北京图书馆总纂、湖北国学馆馆长、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及武汉大学教授、湖北省通志馆馆长。在经学方面,他从小学考订入手,不着重繁琐的章句,而以贯通群经大义的主旨为主。著有《经学变迁史》一书,书中对历代经学源流条分缕析,极为渊惬。在史学、诗学、文学、方志学方面,著书多种。
张之洞曾任湖北学政、湖广总督,兴办新学,其学术思想在新旧之间。关于张之洞,论者夥矣,兹不赘。
综观北宋初至清代末的湖北儒学,深知湖北学人与来湖北的学人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对话性与务实性。宋代湖北是理学交汇之地,以二程洛学、湖湘学、朱子学的碰撞为主,第一流学者纷纷来此会讲论学,砥砺品行。元代以赵复一人使理学始复兴于北中国。明代湖北儒学更为复杂。王阳明及其后学(特别是泰州学派)、陈白沙与湛甘泉学俱兴,会通三教成为趋势。其间,早期启蒙思潮成为一大亮点。明后期与有清一代,学者们重视程朱,重视经学诠释,主张重新“回到孔孟”,强调践行,注重心性实学与修养功夫,是其时代与地域特性使然。由宋至清,湖北学者重视讲学与事功,其总的趋向是由虚而返实。
四、现代新儒家思潮中的鄂东三贤
“五四”之后,学术界出现了现代新儒学思潮。这一思潮是从中国文化自身的大传统中生长出来的、面对强势的西方文化的挑战应运而生的、20世纪中国最具有根源性的思想文化的流派,是在现代中国反思与批判片面的现代性(包括全盘西化或俄化)的思想流派,也是在现代中国积极吸纳西学、与西学对话,又重建传统并与传统对话的最有建设性与前瞻性的思想流派。这一思潮是非官方、非主流的。其代表人物都是在野的公共知识份子,故深具批判性与反思性,又是专家、学者兼教师,在哲学、史学与教育界等领域有着卓尔不群的建树。
现当代新儒学的背景是价值系统的崩溃、意义结构的解体和自我意识的丧失。近现代中国的思想危机是“意义的危机”,即人们对于人生、宇宙的基本意义的看法与信仰的危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外来思潮冲击下所出现的“精神的迷失”格外地显著。于是,这一思潮应运而生。
在这一思潮中。有三位湖北籍学者,他们是,黄冈熊十力,是第一代中心开启式的人物;浠水徐复观,是第二代港台新儒家的中坚;黄陂胡秋原,也是第二代,属于广义的现代新儒家中的一员。
熊十力先生(1885-1968)和这一思潮中的梁漱溟、马一浮、钱穆先生是朋友,也与这一思潮中的张君劢、方东美、冯友兰、贺麟相过从。他参加过辛亥革命,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没有受过任何旧式教育和新式教育,可谓自学成才。他家里非常贫穷,是在我们湖北东部的穷乡僻壤诞生的,只读过半年的私塾,幼年放牛,16-17岁的时候游学于乡间,后来与同县何自新、浠水王汉到武汉来,受到维新派的影响,读孟子、顾炎武的书,萌发了革命志向,并邀请四方豪杰共图天下大事。为“运动军队”,他投到武昌的新军第31标当兵,发起组织黄冈军学界讲习社,然后图谋起义,奔走呼号,被清廷鄂军首领张彪所通缉。1917年一1918年,他参加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护法运动,后来他看到辛亥革命以后,世风日下,国民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愤然弃政向学,研读佛学和儒学来探究人生的本质、真谛,增进国民的道德。
熊十力曾执教南开学校,后来到南京内学院,在欧阳竟无大师门下打下了坚实的佛学基础,接受了严格的哲学训练。1922年由梁先生介绍,也由于蔡元培先生识才,这个时候熊十力先生开始在北京大学担任特约讲师,讲授佛教的唯识学。在北大的环境中,熊先生得以独立思考,而且和学术界的精英开始讨论学问,这才是他成为一个哲学家的真正的开始。1923年熊十力进一步背弃了他老师的学说。背弃了欧阳大师的唯识学,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观念,后来经过十年的苦学精思,他构建了自己的哲学体系《新唯识论》。这本书出版以后,得到了蔡元培、马一浮先生的高度赞扬。他创立了融汇儒佛的所谓新唯识论的哲学体系,是回到中土的立场,中国儒家《周易》的立场,,
抗战时期熊十力颠沛流离,生活非常困难,他以对国家、民族、人民,对传统文化的执着的爱戴,自甘寂寞,乐以忘忧,勉力著述。他的哲学体系在当时有一定影响,抗战末期出版的《新唯识论》(语体本)、《读经示要》这是他思想成熟的一个标志。这时,他被聘为北大哲学系教授。
他学问的轨迹大概是这样的:早年批评六经,认为六经是拥护专制政体的书,中年学佛学,从大乘有宗入手,后来又扬弃了有宗,深研空宗,然后又扬弃了空宗,最后反求诸己,通过自己的人生体验,回到儒家《周易》的立场。他的哲学观点是体与用的不二,就是有其体就有其用,体和用是贯通在一起的,有此体就有此用。心和物不二,心是精神的力量。物是物质的层面。他认为精神的东西和物质的东西是融合在一起的,能量和质量是融合在一起的,天和人也是可以打通的。他所谓本体论的本体,讲的是一个道德心性的本体,《中庸》里面讲的性,《孟子》里面讲的心,他认为这是人的生命存在的本体,是宇宙万物最重要的根源处。在一定意义上,他讲的是人生生命的意义,人生的价值是最重要的。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面,我们如何去寻找人生的真谛、本质与宇宙的本体?他常常讲:我们人和天地万物是相互关联的,其中有一种最高本体的东西,乾元性体。本心,也就是心性本体,这里面有乾阳清刚之气,有很大的创造力。他反对西方的二元分离的方式,天人分割的方式。反对西方的鸿沟,天和人之间的鸿沟,或者有一个什么造物主。他认为,《周易》乃至五经,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没有这样一种天人、主客、心物之间的隔阂。他说,仁心本体是宇宙万象和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一个根源处,他把这个东西叫做本体,由此开发出人类的社会文化和自然世界。
熊十力弘扬的是中国文化中特别强调的道德的智慧和道德的本体与主体。他开辟了现当代新儒学的精神方向,并在这个意义上影响了他的学生——第二代现代新儒家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胡秋原先生等。在一定意义上,看老师如何,要看他是否培养出了优秀的、有创造性的、杰出的弟子。熊十力后来的地位这么高,与唐、牟、徐等不无关系。
徐复观先生(1903-1982)是思想家与思想史家。他是勇者型的人物,出身贫寒。早年在军政界供职,曾是蒋中正侍从室的秘书,少将军衔,50岁以后才专力治学。当然他有很好的国学基础,少年时在武昌学国学。徐先生当年听到熊先生的盛名,非常仰慕,抗战时在重庆他曾经拜访过熊先生,他是穿着笔挺的军服去的,到了以后在熊先生面前高谈阔论。被熊先生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熊先生说你读了什么书啊?他在熊先生面前讲:“我读了乇船山的著作。”熊先生问王夫之有什么书?他说王夫之有《宋论》、《读通鉴论》、《老子衍》、《庄子通》等等。熊先生说那你说一说王夫之的《宋论》,徐先生就把王夫之等明来清初大思想家的书大胆地批评了一顿。熊先生立即予以当头棒喝,说你这个小子,你根本没有读懂,你根本没有资格讲王船山,你回去给我老老实实把王船山的书重读一遍,读完了以后你再来跟我谈话。徐先生后来回忆说,熊先生的“骂”是起死回生的一“骂”,他说熊先生教会了他如何读书,他说他过去读书非常傲慢,读到古人的话无不批评,现在看来,确实没有读懂,而熊先生则告诉了他怎么读、怎么做学问,他说他从那以后就抱着一种诚心去读书,认认真真的去体会,去分析,认真分析古人的得失。
他与唐、牟为同道,共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唐、牟不同的是:他不是从哲学的路子出发的;对传统与现实的负面,特别是专制主义政治有很多批判;有庶民情结,是集学者与社会批评家于一身的人物。“忧患意识”一说即来自徐氏,指表现在西周初年周公等人“敬”“敬德”“明德”观念中人的精神集中、对事的谨慎、认真的心理状态,由信神而转为人的自觉,乃殷周之际从原始宗教挣脱出来的中国人文精神之跃动。由此凸显的是主体的积极性与理性,自觉反省,对自己行为负责。这种人文精神自始即带有道德的性格。他特重发掘中国历代知识份子对于治道与民生的关切、介入,以天下为己任和以德抗位、道尊于势的传统。
他对先秦人性论史、两汉思想史、中国艺术精神与艺术史有深入的研究与独到的见解,其中指导性的乃是一道德史观或心性史观,认为中国文化是由上向下落,由外向内收的“心的文化”。人心是价值之源与生命的导向。他认为孟子性善论是一伟大的发现,每一个人即在他的性、心的自觉中,得到无待于外、圆满自足的安顿。性善证实了人格的尊严,同时即是建立了人与人的相互信赖的基础,也提供了人类向前向上的发展以无穷希望的根据。孟子的王政,即是以人民为主的政治。徐复观先生比较重视经学与经学史。创造性地诠释礼乐文明。他通过对周秦汉,特别是汉代社会政治结构的探讨。深刻地揭露、鞭笞了专制政治。他特别重视知识分子问题,不仅考察了“史”的原始职务。与祝、卜、巫的关系,尤其论述了史职由宗教向人文的演进。宗教精神与人文精神的交融。他对汉代优秀知识分子以理想指导、批判现实政治的研究,多所弘扬。徐先生肯定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入世关怀、政治参与和不绝如缕的牺牲精神。他身上即体现了知识分子,特别是人文知识分子,以价值理念批评、指导、提升社会政治的品格。
徐先生治学严谨扎实,有考据的功夫,把考据、义理与辞章三者结合得很好。他的代表作是《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国艺术精神》、《两汉思想史》等。
徐先生是平民思想家,他的骨灰最后回到了家乡湖北浠水,葬在了浠水。他和浠水苦难的百姓总是连在一起,他生前念念不忘的是家乡,他的母亲,他的贫苦家庭,有着很深的乡情。
胡秋原先生(1910-2004年)是当代著名思想家、历史学家。胡先生是一名立身于道统的公共知识分子,他怀抱道德理想,积极参与、批评、指导现实政治,他曾考入武昌大学(武汉大学前身)就读,又负笈东洋,考入日本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部。九一八事变爆发后,胡先生放弃学业和官费,滞留上海,以笔为生。他参加过文学论争与社会史论战,又游历过欧洲。
胡先生的学术贡献:首先,表现在“理论历史学”的理论建构上。理论历史学是对中西历史哲学思想的批判、继承和发展。胡先生既有历史哲学的方法论的自觉,重视对历史认识的可能性及其条件的考察;又强调对历史作价值判断的重要性,因此他批判了实证主义思潮、科学主义思潮对价值问题的拒斥。其次,体现在胡先生从理论与历史的角度,对知识分子问题所作的系统研究。胡先生看重知识分子的历史作用,认为历史上儒家知识分子以其道义担当抗议威权,着力于消解君主的政治主体性,从而缓和了专制的程度。形成开明专制,护持住中国的历史进程和文化慧命于不绝。胡先生的代表作《古代中国文化与中国知识分子》,着眼于对传统政治结构中道统与政统相互关系的分析,所强调的是承载道统的士人知识分子对现实政治权力的批导与限制。第三,他对民族主义思想有较大的贡献,是20世纪中国民族主义思想的重镇。第四,在文化上,胡先生主张超越传统派、西化派、俄化派而前进。最后,胡先生认同儒家的核心价值。在胡先生看来,儒家的核心价值并不构成工业化、现代化的障碍,恰恰相反,儒家人文精神可以救治现代性危机,弥补宗教科技的偏弊,与自然和谐,因而求得人文与宗教、科技、自然调适上遂地健康发展。
胡先生热爱祖国,热爱湖北,热爱黄陂。1988年4月,为进一步推动祖国两岸的和平统一,他在台湾发起成立了“中国统一联盟”,并被推举为名誉主席。自此,他一直站在反分裂、反“台独”的第一线。1988年9月12日,胡秋原先生偕夫人并与长女一道,无视台湾当局的“三不”政策,以祖国统一为己任,从美国旧金山直飞北京,回到了阔别四十载的故土大地,成为“两岸破冰第一人”。在北京,胡秋原与老朋友、中共领导人李先念、邓颖超等亲切会面,共商国是。借此机缘,他回到母校,回到他日夜思念的家乡——黄陂。当时,他的乡音未改,然鬓毛已衰。
湖北儒学史与周边地区及全国的儒学史相互联系,与佛、道、耶、回诸家诸教彼此激荡,相互影响,是整体学术思想史的一个部分。在一定时间限段内,湖北的儒学并不比别的地区更精彩,例如明清时期的一些时段与江西、安徽、江浙、湖南相比,相形见绌。但湖北的儒学也有自己的特点。考察这些特点,还需要做社会学、历史学的研究,还要与社会经济、教育、书院史等相联系。这都不是在一篇文章中能解决的问题。我们还只处在摸清家底的阶段,故本文只是请大家关注一些人物及其思想。当然,我们也不要轻视湖北儒学史上的人物,例如郝敬、胡石庄,就为我们的东邻——日本的一些大学者所推崇。当然我们不需要“挟洋自重”,但我想说的是,应当下功夫把本地区文化史、学术史、思想史上的人物、共同体、思潮、事件的基础的原始的资料、年表及资料长编整理出来,这是基本功。在这些资料中,尤其要重视思想家著作的刊刻与流传的情况,思想家当世及后世的影响力。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作进一步的研究。
责任编辑 刘凤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