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天·十七岁

潘云贵

嘿，我看见你啦，躲在青皮西瓜后面的小太郎。十七岁的夏天，你在做什么呢？

早晨匆匆穿上妈妈洗干净的白色校服，啃着面包连牛奶也没喝就赶去挤公交车了，突然记起昨天晚上书包里的练习题还没做完，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副死活不管慷慨就义的模样。拥挤的清晨，城市还在雾气里蒙着半张脸。你比十六岁的自己更加帅气了，车窗里映照出的侧影让你很自恋地笑了笑，“谁说我难看了，这不挺好看的吗？”嘴角不断上翘的弧度，像枝条一样伸展。

天真年少的时间，是一条清澈的河流。瘦薄的肩膀，清晰的锁骨，像石膏像一般，光滑又白皙。

你大步奔跑，踩着上课铃抵达教室门外，刷的一下，却在门口停住脚步。“怎么每天都是你，刚刚好是吧？偏不让你进去，在这里站着吧！”说话的是略微有些秃顶的班主任，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你觉得自己倒霉，嘴巴嘟着像个皮球，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主儿了！校徽歪歪斜斜地挂在胸前，像被人撕坏的标签。风摘走脸上的汗珠，叶子刷拉拉地响着。你站在巍峨的教学楼外，像棵青青的树。

十七岁的夏天，你身上倒霉的事情还有很多。昨晚明明记得已经把英语课本放进书包里了，怎么现在就找不到了？“没带书的给我出去，都快高三了，有想过念书吗？”教英文的老师是个大龄剩女，针尖似的声音絮絮叨叨折磨着你的耳朵，你朝她做个鬼脸，沮丧地磨蹭到门外。

答应要帮别人做的事，你也是常忘记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都被单词、文言文、數学公式和几何图形挤爆了，哪里还有空间啊？”你每次总是这样没好气地对自己说，然后再转过头看着那些需要你帮忙的面孔，一脸尴尬地笑着，两颗虎牙锃亮锃亮的。“都几次啦？总是这样，不就是帮忙买几根碳素笔芯吗？这也老是忘！“对啊，如果不是因为你家离那个打折的文具店近，我们才不叫你买呢！”女生们也没好气地对你说。吃什么能对记忆力有帮助呢？海带、香蕉、核桃、鱼肝油，还是生命一号补脑液？你咬着笔帽，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蝉的叫声渐渐点亮这个闷热的季节，你懒散极了，整天像没睡醒一样，眼睛半睁半闭地和太阳对视，心想这次一定能坚持一分钟了，却在二十秒的时候打了个大喷嚏。路上好多人都在看你，有些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地走了，有些人一边走一边对旁边的人耳语着，然后笑了起来。你托着腮在课桌上点头，是打瞌睡了，嘴巴有时还冒出小泡泡，和你邻桌的女孩惊讶地看着，然后迅速地移开书本，要和你保持距离。掉落的书本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掉的是历史书和配套的练习册。“喂喂，要睡觉给我回家睡！”还转头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一瞬间和历史老师的目光对上了，一脸凶相的中年男人，你怯怯地把目光缩了回来。课后被叫到办公室，免不了又是一顿批斗。

嘿，好倒霉！还有一些无聊的事呢！

无聊就像下雨天，你一个人数着屋檐的雨滴落下，你往玻璃窗上哈气，伸手画出好多图案，大象的鼻子、变形的多啦A梦、一节一节的火车，还有鹦鹉、鸽子、紫藤花、棒棒糖，突然又画出一个圆环，加点儿什么呢？眼睛、眉毛、鼻子。表情呢？嘴角上扬还是下弯，你搔搔小短发，干脆都不加了，就这么留着吧。雨声渐渐稀疏，花丛里的金盏菊开得很灿烂，你没有画出的嘴角是时光里最美的部位。

上课也是一件无聊的事，特别是高三的复习课，一轮又一轮。你时不时地走神，于是注意到了男老师对班上女学生微笑的幅度是最大的，持续的时间是最长的，知道女老师的衣服每周总会换上好几件，鲜艳的裙子和高跟鞋亮相的频率最高，知道哪个男老师的声音最细，哪个女老师的声音最粗，也知道他们上课的一些小习惯，比如摸耳朵、抬眼镜

晚自习也是足够无聊的。教室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露水味道，你趴在桌上拧眉做卷子、背单词，写着写着，背着背着，就打起哈欠睡着了，清醒后会听到飞虫撞击窗户的声音，有瓢虫、飞蛾、长翅膀的巨型蚂蚁和长脚蚊子。终于打铃了，冲出日光灯异常璀璨的教学楼时，你总是像挣脱了牢笼一般兴奋。

到家时已是深夜，蛐蛐在草丛里拉响了小提琴，窗户上依旧是飞虫扑打着翅膀的身影。你一脸倦怠，用一张挂在门上写有“正在复习，谢绝打扰”的大纸板回绝妈妈为你准备的夜宵。有时妈妈还是假装没看到门上的告示牌进来了，你戴着耳机背着英语单词，耳朵里听的却是周杰伦的《稻香》。

十七岁的夏天是不是也有美好而幸福的时刻呢？

“有吗？”

“没有。”

“有吗？”

“没有！”

“有吗？”

“……好像有吧。”

幸福，幸福是——

是从树荫里走过，看到阳光碎碎点点地在指尖上舞蹈。

是做对了一道难题，受到老师的表扬。

是银子做的枝叶敲打月亮做的风铃。

是班主任对着自己步步上升的月考成绩，伸过手来拍肩膀的无声赞扬。

是爸爸做的番薯糕和妈妈做的南瓜汤。

是吃了一周降火药后脸上消退的几颗痘痘。

是清晨路过花园时发现里面又开了几朵新的小白花，光线透过花瓣的缺口，有心形的图案投射在地面上，一点一点，在风中忽闪。

是在梦里遇到一只会说话的天鹅，它带着自己飞向很高的天空，你俯瞰大地，公路、汽车、学校、高楼，一切都像小小的积木。

这些，都是吧，你的那些美好而幸福的时刻。

可是，最让你感到幸福的事呢？十七岁白衣飘飘的日子，青葱的树，黄昏会唱歌的鸽子，夜里会巡逻的花猫，是白墙上画满花花绿绿的图案，衣领上留着吃街边烧烤时不小心沾到的油渍，是等到一个暗恋的女生推着车从车棚里出来，你涨红着脸把一封写着饱含爱恋的信递到车筐里，模仿着电影里的台词说：“我叫张土豪，天蝎座，O型血，喜欢游泳、弹吉他，我还不错啊！”

还有夏天的西瓜。

在电风扇急速转动的嗡鸣声中，你想象着西瓜被切开时散发出的香甜味。那些气味充满了整个夏天，连空气里都是。电视上关于高温的黄色系数不断上升，周末歇在家里的时候，吃水果看漫画，睡觉或者偶尔翻翻笔记。爸爸从超市回来，像搬运工一样往家里搬运青皮西瓜，操刀，“喀嚓”，西瓜刀的锋刃在阳光下晃动着光芒，溅出淡红色的汁液和黝黑的西瓜子。

和宿舍的同学一起吃西瓜也是让人快乐的事。没有使用水果刀，你花力气，一瓣一瓣掰开，西瓜汁洒得满身都是，你跑起来往每个人身上蹭。在熄灯后吃着掰得稀巴烂的西瓜，满满的幸福，明亮的笑。

可是你不知道，时间会挖空西瓜里最甜的部分，就像很多人会走散，很多故事会被风吹凉，在你不经意的时候。

“都老大不小了，还留着这些干吗？改天送给邻居家的小宝吧！”妈妈在整理房间时，从你的柜子里搜罗出一堆一堆西瓜太郎的公仔、碟片、漫画、彩色铅笔和手摇式转笔刀。“不要啦！”你抓住妈妈的手，露出少年小小的叛逆。想起好多好多个夏天都是这个脑袋大大、剪着傻傻短发、穿一件红兜肚的卡通人物陪伴你，那时你只是孤独地坐在地板上或者趴在床上发呆，看窗外的天空和云朵，那时你的掌心没有明晰的线条，未来离你还很遥远。

亲爱的小太郎，十七岁，不是都快要变成大人了吗，怎么还这么不肯放下呢？

我们要成熟，要离开，要义无反顾地长大，和年少脱离关系，要学会稳重的举止，对这世界负责，要和明媚或忧伤的过去渐行渐远，在这个靠近十八岁的季节里。

难道，不是吗？

你低着头，不再说话。时间有时也夺取了我们说话的权利。

一去不返的日子里，阳光照射着每一粒灰尘，飞鸟来来回回，记不住哪片西瓜地已经荒芜。时间像东南沿海过境的台风卷过屋顶，一切回到十七岁，恍恍惚惚的年轻的脸，汗水浇灌出年复一年的夏天。

嘿，我看到你了，躲在青皮西瓜后面的小太郎。十七岁的夏天安然如故，而你，要让自己更快乐一点儿哟！

因为，未来还有很多夏天要来，我们还有很多路途需要走过，需要翩着翅膀努力往前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