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锡志
(作者为四川省邮政系统退休干部)
“文革”中的1967年,我24岁,时任成都军区政治部新闻科实习记者。年纪轻,工作劲头大,四处采访活动都有我的份。当时四川新都县发生了一起解放军战士蒋荣友勇敢抢救列车的事件。事件大致经过为:蒋荣友1966年初入伍,某陆军医院的炊事员,入伍第二年的12月15日下午6点多钟,蒋路过宝成铁路的桂花桥时,发现铁轨上有一斜放的大条石,此时从成都疾驰而来的满载旅客的316次列车距离大石不到100米,千钧一发之际,蒋荣友一面示意列车停车,一面向前奔去抢搬那块石头,最后由于用力过猛,蒋荣友和那块100多斤重的大石头一起从9米多高的桂花桥上跌落,316次列车安全通过,2000多名旅客成功得救,蒋荣友却身负重伤,蒋荣友的英雄事迹轰动一时。当时的四川省革委、成都军区派出了阵容强大的采访组,新华通讯社、四川日报、战旗报、新闻科都有记者参加。其中,新华社是著名摄影女记者金勖琪及文字记者胡老师。采访组长由军区后勤部宣传处长张铨(后任阿坝军分区政委)担任。
采访组一行8人在第一时间来到救车英雄蒋荣友所在的某陆军医院。在事发地采访了被救316次列车的司乘人员、旅客,了解了铁路公安、当地政府对破坏分子企图颠覆列车案件的侦破、认定过程。他们一致赞扬解放军战士舍身抢救列车英勇负伤的英雄行为。不大的新都县城四处传颂着这起军爱民的动人事迹,军医院的门口还贴上不少向解放军学习、致敬之类的大幅标语,气氛十分热烈。
1968年1月,联合采访组部分成员合影(后排左一为作者,左二为司机,左三为党继民;前排左一为夏溶,左二为胡老师,左三为金勖琪,左四为采访组长张铨)
动乱的年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变化瞬间发生了。一天下午四五点钟,张铨处长同我们几个军队记者被造反派借故请进了办公楼“听群众反映”。刚上得二楼,就感觉气氛有些反常,四处都扯起了“××造反派”的旗帜,带袖标的造反战士很不友善地瞪着我们。进得会议室即是一片起哄、叫嚷,“救车事件是老保(守派)造的假!”“还我事件真相!”“解放军要坚定地支持革命造反派!”“打倒老保!”等。接着造反头头还发表了他们的调查情况,要求采访组回到“革命路线”上来,否定这起事件。
面对当时的两派激烈斗争,张铨处长即把采访组掌握的完整的调查证据、各方的工作情况及最终的结论,一一向他们作了讲述,希望抛弃两派的不同观点,尊重事实,大力宣传军爱民、民拥军的优良传统,真正捍卫革命路线。但在当时顽固派蛊惑下,无法无天的造反战士竟然当众起哄、谩骂、推搡采访组成员,呼叫“假解放军滚出新都!”,现场一片混乱,几个毛头小伙在“头头”的指挥下还把我们推进一间办公室关押起来,威逼答应其荒诞的要求。
如此的粗暴行为,顿时让我们几人失去行动自由,且无通信手段联系,加之严寒天气,身心都受到很大的刺激,当时真想给予这伙人以武力还击。张铨处长当即指示,严守纪律,对外联系,决不退让。我同后勤干部王定明同志(后任成都军区军医学院副政委,副军职退休)立即向他们发出警告:堂堂解放军,决不在威胁下屈服。并晓以利弊指出事态的严重后果,要他们完全承担责任。这伙造反战士当即被我们的严正立场击退。虽然派人送来了晚饭、开水及军大衣,但仍将我们关押。直到午夜时分当地革委会、驻军的领导得到消息及时前来严厉斥责了造反战士的非法行为,解救了我们,此时已有近8个小时。我们几名军人不容侵犯,严守职责,显示了军人的气概。
根据采访程序,我又参加了外调小组前去救车英雄蒋荣友的家乡即四川南充县长乐公社,了解其家庭情况、社会关系及入伍前个人表现等等。这在那个年代是必不可少的政治审查。
隆冬的季节,我同王定明同志穿上厚厚的军大衣,怀揣地方、军队的介绍信,还挎上了五四式手枪,乘坐“嘎斯”小车出发了。在颠簸糟糕的路况下,第二天中午到达了南充西关的蟠龙。这是一处险要的隘口制高点,崖边上有几棵数百年的黄桷树,树冠高大,盘根错节。当地造反派把此作为据点,好几面造反组织的大旗悬挂在树杈上,极像山大王的旗幡。树下游动着好些带红袖章、荷枪的造反战士。当看见有军车开了过来,即举小旗示意停车,并端枪前来盘查,要我们出示当地造反派司令部的证明方可通过,我们带去的证件也要核实后才放行。
1968年2月25日,《四川日报》刊发的有关蒋荣友先进事迹的长篇通讯
正当我们等待回音时,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好几个造反战士围拢过来,厉声叫我们接受检查,说是有“老保”送武器企图混入南充挑起武斗,还直接指着我们佩带的两支手枪,要我们交出来由他们“保管”。这伙人的行为立即引起我同老王的警觉。我们当即怒斥其非法行径,指出军人携带武器的证件齐全,枪支决不离身!随即我俩紧护枪支退到身后的“邮政代办所”屋角的犄角处,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那几个稚气未脱的学生也被军人的气势震住了,只得远远地监视我们,不敢靠近。老王抓住时机迅速进入邮政所打通了驻军司令部的电话,通报了当地的情况,请他们迅速帮助。在被非法盘查、监视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在接应人员的护送下,安全前去了南充军分区。
半个多月的采访结束了,我同老王奉命送新华社两位记者。我们帮助整理行装、摄影器材乘坐后勤部派来的“华沙”轿车回成都。近二十公里的路程,不久就驶进了市区。午后两点左右,刚要开到人民南路广场的北边,就听见前方爆出一阵急促的枪声,有冲锋枪、机枪的点射,也有单发的步枪射击声。按往常的规律,这种虚张声势的枪战一般发生在夜晚,而此时发生在大白天,街道上人们纷纷逃避顿时没了人影。我们的车辆刚驶入广场附近的陕西街,一排子弹就“嗒、嗒、嗒!”猛然扫过了我们的车顶,紧接着又“哗、哗!”地打在引擎前面的道路上,跳弹“嗖、嗖!”地溅起亮光,司机一见事态不对,猛打方向盘避开枪击,拐到一处隐蔽的民房边刹住了车(司机参加过剿匪战斗,有实战经验)。马上就有好几个端着枪的造反战士快速跑到车前,二话没说就拉我们下车,叫嚷有人受伤,要用车送伤员去医院。在此兵戎相见的紧张情势下,为了记者的安全,我同老王立即扛上器材、行装,护送新华社记者迅速转移到了省高教局机关楼下,老司机则留下保护车辆,但车辆最终仍被这伙暴徒不容分说地“借”走了。
当我们一行人辗转回到新华分社的院子后,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都有一股后怕,但毕竟逃过了一劫,没有成为武斗的枪下鬼。
以后,我同老王、司机又赶紧到造反组织所在地严正交涉,要求他们尽快交还部队军车。这伙造反战士一再拖延,直到天黑,才极不情愿地开着被他们涂画得一塌糊涂的车子交给了我们。我们接着又是清洗车辆,擦去座位上的残留血迹,直到午夜才驶回部队。
1968年2月25日,《四川日报》以近两个版面的篇幅刊载了采访组的长篇通讯《一心信仰毛主席,掏尽红心为人民》,并配发社论《向蒋荣友同志学习》。那段在动乱年代的采访工作,经历的是劫难与血腥,真实记录了一段“浩劫”的历史,永远让人难以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