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卿
(作者为上海档案馆研究馆员)
齐白石在今日中国画坛的地位,已好比群雄竞起,定于一尊了。对自己的艺术成就,齐向有“画、印、书、诗”的自诩,可傅抱石先生却独对他的印有“老人的天才、魄力,在篆刻上所发挥的实在不亚于绘画”,“创造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开始了中国篆刻史上的新页”的至高誉评。
2007年春,在北京匡时艺术品拍卖会上,白石老人为一号“北堂”者,所镌七十余方印面世,竟拍出惊人天价,其中如为宋人黄庭坚词所刻四面印成交价即达105万元。这犹如一声惊雷炸响在收藏界,人们把目光又投向一个新的视野,即暂不为人知晓的齐另一些篆刻作品。恰逢此前后,上海书画出版社接连推出《朱朱白白·北堂旧藏齐白石印集》等两书,也将一位昔年的大藏家推上前台,这位号“北堂”者究竟系何人?他怎么会有如此巨眼?自1901年白石老人尚蛰居湘江乡野起,迄1947年名满京华,他俱是坚定的“粉丝”,延齐老人篆印四百余方,且多见年款、长跋,多方被钱君匋、郎绍君等评为绝品。
陆质雅
齐老人的篆刻润格,藏友无不知晓,印文每字4元,题跋边款每10字加4元,加刻上款者另加10元,全不亚于书画。可以想见,这位“北堂”,即令不是富商巨贾,也显系极殷实人家。自然,他的艺术鉴赏眼光之精邃之宏远,是更不能视而不见。齐老人在为他所刻图案印章的边款上也谓:“求余石上刻划者寡也,衡若先生(即北堂)嗜余篆刻,能及此者,第一人也。”
然而,这位“北堂”究系何人?据上两书载:北堂,名陆质雅,字衡若,又字若公,号北堂、长安少年等。1883年(清光绪九年)生,陕西西安人,十岁能词,清光绪解元,曾在上海工部局交涉司衙门任职,后离职经商,活跃于京、沪、宁、蓉、苏、杭等地,1946年定居上海,直至谢世。1964年卒。云云。余之语焉不详。
笔者在上海市档案馆供事有年,见过陆先生零星资料,也有幸结识过陆氏后人,稍可补正上述不确、不详之处。
陆质雅,祖籍江苏丹徒。世代官宦。陆父襄钺,名锟,字吾山,1833年(清道光十三年)生于山东蓬莱其祖父任官所在地。5岁上质雅随叔祖父迁官,定居于陕西孝义厅车家河,即今柞水县。陆家便以柞水为籍贯。
陆襄钺于清咸丰八年潘祖荫乡试陕西时中举。翁同龢时任陕西学台,潘、翁交厚,陆便投门生帖求见翁,翁见陆许为“大奇”之才,勉励他求远大前程。翁、陆则以师生之谊交游终生,陆陪翁游览过华山,翁晚年还说:“念之不能忘。”由翁提携在陆发达后,翁仍有诗褒奖他:“主国民为本,匡时政在人,大才当出世,直道岂谋身?我相三千士,唯君一个臣。区区稻粱事,夙志未云伸。”由诗可见,翁对陆期待之深。
陆不久从直隶总督、湘军大将刘长佑入幕,做了河南长葛知县。李鸿章之弟鹤年当河南巡抚奉旨镇压捻军时,李又调陆随军,陆便以军功,由李举荐他晋升为知府,并加盐运使衔,先后在河南的开封、卫辉、彰德等府道当了父母官。从此,陆家曾长住在河南,说的就全是河南话。
陆为清廷立下的最大功劳,是两次为清官军“西征”,充当善后总局总办驻扎咸阳。一次是李鹤年等入甘肃、宁夏镇压回民起义,一次是左宗棠率军进新疆平定叛乱。作为功过评判,这两次虽各有千秋,但陆都酌盈济虚,移缓救急,使兵士、战马粮秣无缺,这在史书上都有详载。
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慈禧等逃往西安,即所谓“两宫西狩”。陆竭尽忠心,随鹿传霖、升允等陕甘大员到郊外匍伏迎驾,后又奉旨为陕西大饥荒筹赈。事态平息,慈禧等回京,便任陆为二品浙江督粮道。从此,陆便率家人移居江南,先暂居杭州,后定居上海。陆到任上,才知这个官并不好当。粮道的职责是把江南捐米,经漕运运到北京。八国联军战乱后,运河河道堵塞,改从京津铁路入都,但路权受制于洋人,运费奇昂,伤民祸国。有官员奏朝廷请将米捐改收银,食米任由米商采买,清廷不允。左宗棠督浙,曾规定每石米运银8钱,米价1两5钱,这样米经漕运入京便亏累大半。陆想改革,上书条陈利弊,又被清农商部驳回,仍令江苏、浙江每年合运漕米百万石入京。
这样,陆为浙米漕运事,便和办上海轮船招商局的盛宣怀发生了交往。迁居上海,陆为保护陕西路权不为外人攘夺,还发起倡议劝办全陕铁路。可惜,在1905年9月,清廷批准旨意下达时,陆已以72岁高龄溘然长逝了。陆率家人居于上海,曾在当年的法租界环龙路(今南昌路),邻现科学会堂对门处置地建屋。陆家居于上海,对襄钺的后人包括三子质雅等,另走新的生活道路,尤其是他的收藏生涯,却具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陆质雅,1883年即清光绪九年,生于其父河南开封知府任上。在他之上,有一长兄永棠,次兄咏桐,两人均为父正室戴夫人所生,他为三子,为父亲侧室张夫人所生。质雅幼年与长兄、次兄一同随未取得功名的祖父陆以耕读书,当年随他们一同读书的,还有一批日后取得功名的世家子弟,包括盛宣怀的叔叔盛伯羲。兄弟们均聪颖好学。祖父、父亲也教子孙有方,据与襄钺一生莫逆的清季诗人李崇洸说,质雅与世之人相异,特别注重学行。
因而,质雅兄弟们很早便在陕西学界展露了头角,永棠20岁出头,就考取了拔贡,选为翰林院待诏,可惜早丧。咏桐也于1897年清光绪丁酉年考取了拔贡,授花翎同知衔、山西候补知县虚职。质雅据齐白石后所刻印章:“十岁成词”,并“秀才出生”,继又于1904年清光绪甲辰年陕西乡试,21岁就取得了解元即头名举人的荣耀。所以,陆氏兄弟后来在西安文友颇多,包括与齐白石交情非同一般的夏午诒等。
陆襄钺自任河南善后总局总办后,便举家迁咸阳居住,西安亦常来往。这就不难理解,有多书记载陆质雅为西安人,实为咸阳人。襄钺在西安奉旨参加两宫接驾、募捐救灾等事,夏午诒之父藩台夏时自是他的顶头上司。夏、陆等还组过诗社。
这样一来,一个是藩台的公子,殿试榜眼;一个是总办的儿子,头名举人,很自然的便有了来往。午诒喜爱书画、印章,质雅同有此好,陆家还有书画传家的家风,襄钺曾将家藏的明王铎旧藏、玉泓馆摹刻的《淳化阁帖》,拿给翁同龢鉴赏,翁许为“精彩远胜为肃王府本”。陆到浙江做官,在上海居住,和海派画家也有了交往,在一幅任薰的《磨镜图》上也和宫尔铎等11家先后题过诗。
由此,早在1901年5月,质雅经夏午诒之手,便请齐白石刻了第一枚“留得春光过四时”的印,并有边款“辛丑五月为质雅先生古镜堂东园旧案清玩,此仿汉印”。古镜堂,又称五镜堂,系陆家珍藏五枚秦汉古镜的堂号,三十年后齐、陆在北京重温旧谊,齐又刻陆氏该堂号印。
在陆襄钺赴浙江督粮同一年,质雅也踏入仕途,按清末官场惯例,捐了所谓花翎提举、河南候补通判的虚头衔。同时,他的次兄咏桐,奉老父之命由翁门另一弟子叶茂如相陪,去常熟面见翁同龢时,翁在当日日记里记,咏桐下有三弟,大者二十余,中十余,小数岁。大者即陆质雅。这是这位名满天下的大书法家难得的对陆氏兄弟的亲笔记述。
陆质雅为何不谋补通判的缺?这恐出于经济拮据。当年补缺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他的长兄未补翰林的缺,他老父在悼儿诗曾有此记。老父的离世,无疑是家中顶梁柱塌落,加上他也娶了浙省盐巡检道薛宝寅之女为妻,便添了家室之累。何况,老父还留下两个同父同母的兄弟咏霖、咏懋,并均未成年,幼者仅十多岁,自是更需人抚养。所以,他急须转求谋职或经商养家。质雅经老父同僚、又结为亲家的浙江巡抚任道镕(他的大姐嫁给任的长子)引荐,在浙江盐运使署谋了个差事,便和盐商打上了交道。盐税是清朝的经济命脉之一,盐官的收入也较丰厚,这为他日后业商打下了根基。
然而不久,任道镕也卸任了浙江巡抚职,陆在那里便失去了庇护,他又转到清上海道的外务、会丈局任事。自然,这还是借光了老父官场的人脉关系。陆家和任家联姻,任家又有女儿嫁到盛宣怀家。另外,当年外务、会丈两局联署办公,实因业务相关,所谓外务,就是办理外国人在租界买地,会丈是买地必经程序。本来按清律,外国人不可在华买地,可叹上海道台昏庸加擅权,不仅惹出了租界这“国中之国”,还有了经道台加批即认账的所谓“道契”这一大串故事。由此,上海滩地皮几十年间涨了一百多倍,有了哈同、沙逊这样一批地产大亨“冒险家”,质雅涉足官洋间这一事务,也参与了房地产生意。眼下可见的明证,是他在1914年写给商界名流郑观应的信,郑要出售西华德路(今长治路)的一栋洋房,陆请他切实报价。
至于陆质雅又如何和齐白石见上了面?这与他兄弟婚后生育不顺相关。长兄永棠娶嫂唐氏,早逝未育。次兄咏桐娶张夫人连产三子皆未长成,老父襄钺便疑为他正室戴太夫人逝后,在故籍柞水墓地风水不好,命他们回陕另择地迁葬。这样,质雅曾几次奔走西安、上海之间。此后,为老父回籍安葬,质雅兄弟俩更奔走沪陕间多次。就在这个时候,齐白石于1902年秋冬应夏午诒之邀,到西安教他的妾姚无双画画,就和陆见了面,据齐后为陆所刻印:“曾为咸阳三年客,庐在咸阳故道边”,应该他还去过陆府,并结下终身之谊。
在此前后,气数已尽的大清朝终于倒了!在这场巨变中,和陆家是世交的李崇洸说:“盖去秋关中之乱,先生家藏荡然”,独保留一部老父诗文手稿,且“足迹泥污遍于外而中无所损”。幸好“易帜”后的清道台衙门外务局变为民国在上海的江苏交涉司署,陆质雅仍任事。所以,笔者认为前记陆曾任职工部局交涉司衙门有误,工部局为英美公共租界管理机构,下设无交涉司。相反,民国政府在上海才有江苏交涉司署。改朝换代间,陆家住在租界里的宝昌路(今淮海路)仁和里也算相安。
这以后,陆质雅的房地产经营应说颇有所获,这从他曾和上海银行界名流、世界书局总经理、以收藏董其昌画闻名的李鸿球联手经营霞飞路(今淮海路)附近房地产,便可见一斑。此外,陆家也从宝昌路迁到法华路、毕勋路(今复兴中路、汾阳路)交汇处,邻海关学堂旁两座连体的三层大洋房里。
陆在上海的上流活动中,也偶一露面。如1923年陕西大旱灾,由王一亭任总干事,筹组募捐会,发起时便推他和于右任、康寄遥、宋伯鲁等陕籍名人领衔。上海藏书家们发起捐书建合众图书馆,他也榜上有名。
由此,他和海派书画名家吴昌硕、王一亭、吴湖帆、赵叔孺、王福庵等多所往来,其中还有本为世交,如吴湖帆嗣祖父吴大澂在任河工总督时,曾和陆父为尊光绪生父帝号案,同遭慈禧贬斥。陆自己也爱赋诗作画,尤其钟爱石印、篆刻,这就和上海的徽籍名墨庄胡开文主人胡洪开成为好友,并结为儿女亲家。
由于经济富足和海上书画界的往还,他和北京的齐白石又书函不绝。从齐为陆所镌印章年款看,1920年后两人交往日益增多。而这一期间齐白石的印风也为之一变,即他自谓的“七十岁自成一格”,与他十多年前为谭延闿兄弟刻印,竟遭磨灭境遇已大不相同!陆对齐的印风、印艺也日渐挚爱,到痴迷、狂热!据现存陆藏白石印章边款,自1930年后,齐常处于陆“索刊”、“命刊”之中,以致齐老人也几次在印文或边款中叫苦:“白石老眼强与”也。当然,齐对陆的“狂追”也充分理解,屡称:“嗜余印者君也”!这样,在后二十多年光阴间,齐为陆便刻印四百余方。
况且,这些印章之精,之美,有被钱君匋老誉之为:“牧甫(黄)在世恐有不逮也”的至评。据笔者所见印章实物,有多枚四边至寸半的巨印、多枚二套印或四套印的对章、多枚多面刻四面至六面的印章、多枚将全首唐诗或宋瓷刻入印文的多字印、多枚多至八幅的绘画印或书画合印,让人见之,真乃顿陷口瞪目呆,生惊心动魄之感!
细品读这些印章,齐为陆所刻“铭心印文”四字,可讲是对印章“文”和“字”关系既深邃又贴切的诠释。齐为陆所刻印文,也透露了大量陆生平信息。如白石老人留款“一日而成”的四面印:“余集秦汉文字,吾吟唐宋诗歌,画敬明清文字,印崇西泠老丁。”这显然是质雅的平生最爱。另外,尚有“北堂陆氏金石书画”、“质雅填词之用”、“花山词客”、“质雅涂鸦”等,更证明陆还曾有诗词、书画行世。
从齐为陆所刻印文,还能感觉齐对陆质雅和家族生世及所藏知晓颇深。诸如:“秀才出身”、“宦游人”、“十九汉瓦”、“北堂陆氏五螺轩三代书画金石宝藏记” 、“三代石缘”、“五螺轩”等。五螺轩,螺贝为高古之币,可证陆家曾藏有珍稀古币。令人神往的,是齐印文中表达的两人情谊,如记述早年缔交的唐五绝一首:“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托相赠,平生一片心”。情深至此,白石老人更几回镌刻“知己海客”、“知己”等印赠陆。
印文多方也可视作白石老人的“夫子之道”,如他自诩的:“镌者俱君子之量,方寸显万千气象”,“好花何必十分圆”,“宁可留待虚一面”等这类印文,则表明了老人斗胆独创的雄心,足使人咀嚼不尽,经久回味。他在边款中所发议论,也更率真直白,他自谓:“自赵撝叔(即赵之谦)以魏碑作朱文边款,后学者无不依样画葫芦,我不以为然,今质雅命篆,即以我意为之。”可见他追求独创性之魄力。
陆质雅藏的齐白石篆刻印章原件
在白石老人篆刻中,最富创意的是绘画印或书画合印,今已被世人视若瑰宝。此类篆作,可毫不夸张地说,陆就如同是个催生婆。如齐被人称绝的《雨荷图》,他“以雨荷意景入印为质雅先生所刊已十数石,老萍以为非高手不可为之,更作雨荷图二帧相赠,少翁当足愿也。”真难以想见,同样的作品,陆以收藏人的身份,竟要求齐反复创作了至十余次之上,这对齐的印艺登于高峰,实是何等之助力。
1946年,齐白石在神州大地历经日寇八年蹂躏后,再次到上海来开画展,陆质雅和胡洪开这一对亲家都来相见。齐此番来沪,与前大不同了,曾任文化大员的张道藩都拜他为师,带来的二百余幅画一抢而空,不过所收“巨资”回北京,齐自嘲:“连十袋面粉都买不着了。”不知为何,大约是齐已年迈,刻印日少,他为陆所篆也不再见了。
1949年新中国建立,陆的独子时万于美国学成,冲破重重阻挠回国报效,先后在华东师大、上海师大生物系任教,兢兢业业,风风雨雨近四十年,桃李满天下,尤其是他和同仁共同创造性推出的国人自编的《植物学》教材,自1980年代后二十余年间,历18版而不衰。
陆在解放后的遭遇,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基本销声匿迹了。他仅在1950年代中,上海博物馆成立一“博物馆之友”组织,网罗一些“遗老遗少”时,他才以“懂印章”的人露露面。生活来源也靠儿女供给。此后他搬出住了几十年的复兴中路老宅,借住到延庆路大福里大弟羽昌家中,直至1964年八十一高寿去世。
“文革”中,他的收藏自然也受到冲击,后发还逐步流出,终又由他个人收藏的概貌,隐隐绰绰地展示在世人面前,勾起人们对这位齐白石“知己海客”无限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