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之歌

2013-04-18 02:54
青春 2013年3期
关键词:蟑螂老婆

陈 然

自从发现了那只蟑螂,他便开始坐立不安了。

那天,他正在看电视里的一个节目。一个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谈某段历史。现在这类节目很受欢迎。不知是因为观众对历史太无知还是因为历史有太多秘密。本来他对这类节目不以为然。但这次,他居然不知不觉看进去了。中间插播广告的时候,他起身倒了杯水,忽然看见有个阴影从眼前掠过。他以为是什么飞虫。到了夏天,这类动物就多起来,他多次叮嘱老婆每次开纱窗后要及时关紧,可老婆总是忘了。她老是有那么多东西要洗要晒,而且一定要晒到阳台外面的金属衣架上去。仿佛以前在人口密集的租房区,她晒东西缩手缩脚,现在在自己买的新房子里可以让自己的愿望痛痛快快地实现。每次他一发现,便赶快去把阳台上的纱窗拉上。飞虫进来事小,他最怕的是蚊子和苍蝇。据说苍蝇的嗅觉可达一千五百多米,而蚊子的繁殖力也惊人。搬进新房子时,也是夏天,有几只蚊子在飞,他很快就把它们给消灭了。谁知没多久,一下子不知从哪里跑出来那么多蚊子,像捅了马蜂窝,黑乎乎的,几乎把洁白的墙壁给歇满了。他还不能拍打。一不小心就会在墙壁上留下污迹。他想,这大群蚊子是怎么来的呢?他检查了很多地方,最后检查到卫生间,才明白。以前租房区老是停水,老婆喜欢用一只白色油漆桶蓄水,由于停水的频率较高,桶里的水也放置不了多久。现在,老婆依然在卫生间蓄水,可新房子里还没停过水,桶壁都长了绿藻,不知道蚊子在里面产了多少卵。他买来一瓶灭害灵,才把蚊子消灭干净。

广告播完了,他正准备坐到沙发上去接着看电视,那个黑影又出现了。它从左边窗帘跳到了右边窗帘上。有点像他小时候捉的一种虫。硬硬的甲壳,长长的触角,嘴很尖,像一把老虎钳。把它抓在手里,它头部的甲壳会发出嘎嘎的声音,他们叫它水牛。忽然窗帘晃动了一下,那虫子没抓稳,掉到了沙发扶手上。他吃了一惊,这下他看清了,它不是“水牛”而像是一只蟑螂。

他立马紧张起来。不过蟑螂怎么会飞呢?以前在出租房里见到的蟑螂都是爬着的。它们在厨房里,沙沙地爬着,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它们飞快地从一个角落爬向另一个角落,他根本抓不到。后来,有一只得意忘形,不小心跑到了一只闲置着的煤气罐那里,周围空旷,它已经无处遁形了。他暗笑着把煤气罐拎过来,心想看你往哪里逃。这是一只小型煤气罐,拎起来很轻松。谁知那蟑螂居然和他在这只无遮掩的煤气罐上捉起了迷藏。他把煤气罐转了好几个圈,又倒了过来,连蟑螂的影子也没看到。他想这就奇怪了,难道它会隐身不成?后来他才发现,蟑螂在煤气罐上转圈呢,它总有办法逃离他的视觉范围。他把罐子一放下,它就逃得不见了踪影。

其实,即使它不跑,他也没想好怎么对付它。一下子把它抓住?他的手就要直接和蟑螂接触。他有点害怕。据说蟑螂身上带有多种病菌,那他不就惹火烧身了?看到蟑螂爬过的灶台或桌子他都要反复地擦洗。可等他找只手套来戴上,肯定来不及了。再说大热天的,他到哪里去找手套呢。现在他又面临着这样的选择。他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来,准备向蟑螂扑去。

不过这种方式显得很笨拙。蟑螂是一点也不害怕的。仿佛为了让他看清楚自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蟑螂,它还不慌不忙在沙发靠背上爬了一段距离,等他拿着纸巾的手高高扬起,才往下一跳,钻进了沙发底下。

他懊悔不迭。沙发又宽又重,现在怎么找得着它呢?他蹲下来,又几乎跪在地上,把脑袋贴着地面,朝里瞅。可哪里看得见蟑螂的踪影。老婆下乡去了,丈母娘犯了病,女儿在寄宿学校,他找不到人来帮忙。他寄希望于蟑螂又冒冒失失从沙发下跑出来,那他可要毫不客气地一脚踩死它。他怀着守株待兔的侥幸心理在沙发周围逡巡。可等了许久,那只蟑螂也没出现。他毫无办法。总不能为了抓一只蟑螂把沙发全倒过来吧。即使这样,他也没把握能抓住它。本来,这沙发就偏大。当时在家具市场,他一点也不觉得它大,老婆说大了,他不肯听,结果买回来一看,还真的大了。客厅和沙发之间比例失调。老婆每次打扫卫生,都免不了要唠叨一番。不知什么时候,电视里的历史节目已经播完了,正在播放某种减肥广告。老婆很容易被这种广告怂恿得满脸通红,跃跃欲试。明显是骗人的把戏,她怎么就分辨不出来呢。除了想减肥,她还想割双眼皮,隆胸,隆鼻,瘦脸,除皱。总之要把肥的变瘦,把低的变高,或把单的变双,把多的变少。人人都是赵飞燕。

历史节目之后,有一个频道是社会纪实。这也是他爱看的栏目之一。可现在,他忽然没有了兴趣。他意识里只有那只蟑螂。它爬来爬去,越来越大,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屏。

他不明白,新房子里怎么也会有蟑螂。在他的印象里,蟑螂总是出没于拥挤、低矮、阴暗潮湿的地方。有一次,他到北方的一个城市出差,无意中发现宾馆的暖气片上密密麻麻爬着一层蟑螂,弄得他一晚上没睡着。他是个有洁癖的人。在公共场所向来很注意,比如提防别人把喷嚏打到他脸上,彼此说话的唾沫星子,到了宾馆或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是洗手,在邮局或银行签字时会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笔,更别说商场或医院里的扶手之类了。在家里,他同样很注意。自从发生了蚊子事件,他跟老婆说不要再蓄水了。老婆也是个爱卫生的人,几乎每天都要翘起屁股来抹地板,每星期晒一次被子。屋子里清新锃亮。客厅和房间里还摆了几盆芦荟和吊兰。他们家在六楼,已经是顶层了。连蚊子都飞不进,那么,蟑螂是怎么进来的呢?现在,他们开门窗都很注意。再说蟑螂一般是晚间活动,白天即使开一下窗子,也不要紧。水管、燃气管和空调管的进口处,都用水泥或其他什么东西糊上了。厨房里的水池,晚上洗碗后老婆也要用专用的盖子把排水口盖上。

——除非,它从卫生间的便池里爬出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恶心起来。当初装修时老婆要买抽水马桶,他不肯。老婆说那样可以节省空间,可他很不习惯用这种东西。几乎每次出差,他都要为它苦恼。每到一个宾馆,他都要侦查一下看那种蹲式的卫生间在哪里。奇怪的是,越是所谓的高级宾馆,越是要用他讨厌的这种东西。他曾经跟人开玩笑说,他情愿到落后的地方去出差。不久前,他真的到一个非常落后的地方去了一趟,据说那里的人均收入只有他们这里的十分之一还不到。可他懊恼地发现,他们住的那家宾馆,也已经全部用上了抽水马桶。看来这也是一种时髦了。他问过许多人,许多人都不喜欢,可为什么到处还在用呢,真是奇怪。真会委屈自己。

但现在想来,如果真的用上了抽水马桶,把盖子合上,蟑螂就爬不进来了。从这么脏的地方爬出来的东西,自然会传播各种病菌。不用说,它已经爬了很多地方:地板,窗帘,沙发,桌椅,橱柜。他一贯用玻璃杯泡茶,说不定它已经爬过那里了,那么他的茶杯也就和下水道之类有接触了。既然茶杯接触了,也就难保自己的嘴巴没有接触。

他关了电视。把阳台上的玻璃门和房门也关上了。这时他才发现,这间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里,居然有大大小小十几扇门窗。它们在使房子变得通透的同时,也使得它变得特别的脆弱。为此他们也像小区里的其他住户一样,在门窗上装了铝合金防盗网。老婆说,不这样,她晚上睡不着觉。别说她,其实他也一样。他仔细察看了楼层的结构,很快发现了整栋房子在安保方面的漏洞。比如小偷可以从楼道窗口很容易地爬到住户的阳台,水管也沿着墙壁直通各户后窗。不装防盗网肯定是不行的。不然说不定等你醒过来,会发现门窗大开,你的钱包手机银行卡不翼而飞,或者你已经在入室之徒的掌握之中。你被绑在什么地方,蒙面人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在对着你。可防盗网真的能防住小偷么,有一天,他忽然想到,即使他把阳台和窗子都装上防盗网,但如果大门不堪一击,那不让小偷笑死了!现在这扇大门,不能从外面加防盗网,只能从里面打保险。如果他们出门了,谁能保证别人没有他们家的钥匙呢,或者,门的质量本身就有问题。这样的事情电视里多次播过。他上网查了一下,这一查还真的查出了问题。这个牌子的防盗门钢板太薄,质监部门公布的不合格产品名单,它赫然在列。他赶紧自己花钱重新装了一扇防盗门。不过现在看来,钢板厚一点又如何呢,他们家又不是银行,没有人拿冲锋枪来抢。钢板厚可以抵挡冲锋枪,却挡不住一只蟑螂。

好了,现在只有客厅这么大的地方了。他把灯都打开,照得地板几乎纤毫毕现。他又把茶几、椅子之类挪开,腾出足够大的地方。他发誓一定要把那只蟑螂找出来。沙发跟煤气罐不一样,不是圆的,他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把它找出来。他把沙发拉到客厅中央,这样,他可以从容地对付那只蟑螂。如果它惊慌失措地跑出来,那他刚好把它踩死。他脱掉了松松垮垮的拖鞋,换上了那双专门在客厅里跑步的平底运动鞋。这套海绵沙发虽面积巨大,但结构密实,几乎没什么缝隙,不像弹簧沙发那样漏洞百出。他先把海绵垫取下,叠放在一边,再把沙发底座一个个翻转过来仔细查找。他在里面发现了一绺一绺的灰尘,纸屑,一片吊兰的枯叶,还有老婆的头发丝和一只避孕套的包装锡纸。大概是那次跟老婆在沙发上做爱,因开着风扇,它就被吹到沙发底下去了。老婆的头发丝拧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圈。她有轻微的脂溢性脱发,每天都在为怎么把守住自己的头发而苦恼,一听她念叨他就很不耐烦,说,梳头,梳头,只管耕耘莫问收获。这是他从网上查来的方法,每天用木梳或牛角梳梳头两次,每次半小时。他和她彼此都愣了一下,不禁气极而笑。生活就是这样,琐细的事情往往比大事情更缠人,难对付。

沙发底座很重。当初搬运工搬进来的时候,差点没把门碰坏。他才翻动两个,就已经大汗淋漓了,汗珠子滴到了镜片上,眼前一片模糊。他赶紧拉片餐巾纸擦了擦。等把沙发全部检查完毕,他已经腰酸背疼了。可依然没发现蟑螂的踪影,倒是见到了一只苍蝇的尸体,蜷缩着,已经风干了。他忽然记起,还有半瓶灭害灵,不知道放哪儿了。这苍蝇尸体说不定就是那次灭蚊子时留下的。那灭害灵应该还有效。他在厅前墙角处找到了它。原来被落地窗帘遮住了。他拿起来看了一下,见上面有蟑螂的图案,摇了摇,就对着沙发底座喷了起来。事后他才想起桌上的茶杯之类,都没有盖好,又忙扑过去盖上。

不过这一下还真灵。不一会儿,就见那只蟑螂从什么地方滚落下来。模样狼狈,行动迟缓,他赶上前一脚踩住,仿佛还不解恨,又用力踏了踏。他听到了鞋底作用在甲虫类背脊上的吱喳声。还是药物厉害,一下子解决了问题。他打开门窗玻璃,让房子通风,把沙发之类回归原处。如果老婆在家,肯定还要拿拖把拖一下地面。可他才懒得管。他坐下来,长长出了口气。该给老婆打个电话了。老婆问他在干吗,他说发现了一只蟑螂,不过已经被他消灭了。他轻松地说。老婆说,新房子里怎么会有蟑螂呢,你看看别的地方还有没有。

他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他拿起灭害灵,到厨房和卫生间的角落扫射了一番,并没有发现蟑螂或其它可疑动物狼狈逃窜。楼层这么高,又是新房子,不可能有很多蟑螂。那一只也许是迷路了才不小心跑进他家里来的,说不定它进来后还挺后悔,因为他这里可供它吃的东西很有限,远没有它在垃圾堆里觅食来得容易。他每天都及时清理垃圾。他不能忍受垃圾在屋子里过夜,或像很多人那样把垃圾袋扔在门外。

他跟老婆说,他已经搜查过了,扫荡过了,蟑螂已经没有了。

说完,他有些洋洋得意起来。他洗了个澡,把房间的灯打开,准备上网看个电影。他先看了一下新闻。在单位订的报纸上已经看不到什么新闻了,要么是旧闻,要么是假新闻。网上虽然泥沙俱下,可那泥与沙,毕竟不完全是假的。再说,看多了,就产生免疫力了。只有常看到假新闻,才能辨别什么是真新闻。许多被假新闻骗了的人,都有一个预设的前提,那就是,新闻像法律法规一样是真实可信的。

浏览了一遍他常去的网页,他忽然想到,不妨查一下蟑螂的资料。这一查不要紧,他吓了一跳。上面说,蟑螂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生物之一,几乎与恐龙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可是恐龙已经灭绝了,它还活得好好的。许多动物都有进化,可亿万年来,蟑螂的外形并没有什么变化,而生命力却越来越强。假如地球发生很大的核爆炸,其他生物都要死光,而蟑螂还可以活下来。这简直像他看过的那些科幻电影,一些奇怪的生物可以无数次地死而复生,甚至像某种粘稠的液体一样拒之不去而又无孔不入。

东方蟑螂(Blatta orientalis,即东方蜚蠊)被认为是最肮脏的家庭害虫。

在我国,常见的室内蟑螂有10种左右。最常见的是德国小蠊和美洲大蠊……

那么他刚踩死的那只蟑螂到底是东方蟑螂还是德国或美国的蟑螂?他没有仔细观察,也缺乏生物学的相关知识。或许,是它们杂交出来的?蟑螂大概不讲究什么民族主义吧?它们不在乎是沃尔玛、家乐福还是大中大。

让他更为吃惊的是,网上说,根据国家疾控中心相关资料显示,一只雌性蟑螂每年最多可繁殖出十万只后代,一般也有万只左右。而且,蟑螂热爱群居。

群居!也就是说,蟑螂不会单枪匹马,形单影只。那么,他家里肯定不止一只蟑螂。甚至不止两只,而是有很多只。说不定有一个大部队!

他的手臂上很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感觉那支蟑螂部队正沿着他的手臂往上爬。爬满他全身。

他赶紧站起来,拿过刚才扔蟑螂尸体的垃圾篓。一只蟑螂被摘掉脑袋,还能活九天,而且它最终死亡的原因还是饿死。这太可怕了。他以前在乡下见过蚂蟥。老婆说,蚂蟥是很难弄死的,你把它砍两截,它就变成两条蚂蟥,你把它砍成四截,它就变成四条蚂蟥。你把它烧成灰,它就变成一堆蚂蟥。他将信将疑。若真的这样,蚂蟥岂不要成灾?可事实上,蚂蟥并没有成灾。虽然越是低等生物,其再生能力越强,但也不可能这么神奇。可现在,这蟑螂的光辉事迹可是白纸黑字写在网上的,不由他不信。

他翻出那只蟑螂尸体。蟑螂虽已被踩扁,但谁知道它会不会活过来。蟑螂是挺会装死的。如果你拍打它,或被你击中,它就四脚朝天,身子僵硬的,一动不动。实际上,它是因为脚朝上不能翻身逃走,便干脆装死,但等你一拨动它,它就忽然顺势起身,飞快地逃走了。他用牙签把它挑出来,似乎想看看它是否真的死去。结果,越看它越像是装死。他只得狠狠戳了它几下,把它的尸体捣烂。他仍然不能断定它是否真的死去。它体内的汁水渗了出来,附着在其它垃圾上面。会不会有很多小蟑螂在里面孕育呢?这只蟑螂体型肥大,看样子,应该是一只雌蟑螂。网上说,蟑螂的残骸和卵鞘,最好是把它们焚烧,或冲入下水道。可他觉得那样并不保险。焚烧的灰尘和臭气会污染房子里的空气,冲入下水道,不给它们的卷土重来提供了机会么?扔掉,应该尽快把它的尸体扔掉!这样,它就不能在他的新房子里繁衍小蟑螂了。他把垃圾袋的口子扎紧,拎起来。其实刚才下楼散步时他已经扔过一次垃圾了。每次扔垃圾他都一丝不苟。小区里大多数人都不注意卫生,他经常看到对面楼层的单元里,垃圾从后窗呼啸而下。有一次还把路灯砸坏了。如果他们知道他现在拎着的垃圾袋里,只有一只轻飘飘的蟑螂尸体,还不笑死。

把垃圾袋扔进垃圾桶,回到楼上,他忽然想到,那只蟑螂肯定是在他的新房子里产过卵的。一只蟑螂平均每年产卵数万只,它在他这里呆了多久?哪怕只呆了一天,也有可能产下数百只。他蹲下来检查家具,尤其是各式橱柜。蟑螂是什么都吃的。鞋刷子,电线胶皮,肥皂,油漆,更别说普通食物和衣服了。它会把柜子咬成不容易被发现的凹槽,再把卵鞘产在里面,用粘性唾液拌着木屑把卵鞘盖住。卵鞘大概是子弹带一样的东西,一个卵鞘,至少可孵出十只小蟑螂,多的有几十只。他察看柜子边沿的可疑处。虽然他把灯光都打开了,但仍觉得目力不够。他想明天最好请一天假,把各处再仔细检查一遍。反正他那个单位,是个完全浪费纳税人的钱的地方,照他看,早该撤销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单位被取消了,这个社会就进步了呢。什么?明天?居然还能等到明天!他为自己的懒惰和放任吃惊了。他的惰性就像他的办公桌,各种文件越堆越高,他从未整理和打扫。反正都一样。毫无意义。但家庭,是属于他的私人领地,虽然使用期限只有区区七十年,它也是不容许任何侵犯的。很难理解一个对家庭漠不关心的人,会去关心全世界。即使关心,动机也很险恶。那天,他才瞄了一眼电视,就看到一句违背常理常识的歌词:大河涨水小河满。连小学课本上都讲过:大海对小河说,“不错,我是比你大得多,可是如果没有无数江河流到我这里,我也不会有这么大呀!”可这类歌曲现在似乎到处都在唱。有时候他被拉去赴饭局,又被拉去卡拉OK,听到很多人都在唱这样的歌。他们一会儿“要让四方来贺”,一会儿想“再活五百年”。

衣柜里有很多比较好的衣服。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贪便宜,胡乱买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结果钱也花了,依然没一件穿得出去。后来他们的经济情况好转,就开始注意衣服的档次。美国人不是写了本《格调》嘛。他对自己的衣服很爱惜。也很爱惜自己爱惜衣服的那种感觉。他曾经有一件羊毛衫,放在柜子里不小心被虫咬了,他心痛得不得了。虽然是很小的一个洞,而且后来老婆很巧妙地把它补上了,别人根本看不出痕迹,但他穿在身上就是心虚。好像他身上有污点。好像他是个骗子。

不行,他今晚就得把蟑螂产卵的地方找出来。他打算下楼去买手电筒。这时候,超市肯定关门了,但小区旁边的小店肯定还开着门。天一热,总有几个人赤着膊在那里打牌。其实他很早就想买手电筒了。可每次当他在超市里跟老婆说要买手电筒的时候,老婆都不肯,说买那个东西干什么,多花钱。那时他们还住在租房里。他总是不小心把东西掉到了床底下或其它什么角落。还有老鼠,总是躲在什么地方,不肯出来。如果有手电筒,找起来就方便多了。房东每次抄电表数字时,他总怀疑他多写了,电表装得那么高,他搬凳子垫脚也看不清楚。如果有电筒,就好了。老婆说,不是马上要搬到新房子里去么,那时电筒就多余了,搬家又多一样东西。老婆总是有道理。即使没道理,这点小事,争起来也没意思。到了新房子里,果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想起电筒。楼道里都装了感应灯,小区物管设备齐全,路灯使用正常,晚上起来上洗手间之类也根本不用开灯。电费水费直接去交,无需房东中转。有了铝合金阳台和纱窗,老鼠之类也不能进来。新房子里光线明亮,几乎没有阴暗的角落。客厅里的瓷砖和房间里的木地板,都铺得严严实实。新床宽大得像一艘航空母舰,放在地板上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罅隙,东西根本掉不进去。厨房里倒是有几个角落,但他们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然而没料到,蟑螂还是侵入进来了。

在楼道里,他似乎又发现了一只蟑螂。一个黑影擦过他的脚背,飞到了墙上。等感应灯亮起,它已经无影无踪了。这更加强了他买手电筒的决心。

小区里很安静。这时,停在各栋楼房旁边的车辆大多还没回来。那一般要到夜深。各种电子遥控器的叫声此起彼伏。最恼人的是雷雨天气。一个炸雷响起,那些车都像公狗一样跟着吠叫。小区的大部分房子是一些单位团购的,质量比较过硬,他误打误撞,也占到了一点便宜。有公车的人还是很舒服,早上可以让女人开着去买菜或送小孩上学,晚上可以自己开着去打牌。到了节假日,一家人都钻了进去开到什么地方去玩。这个小区不大,有两个大门进出,一个在傍晚七点左右就关上了,那其实是大门。宽敞,开阔。有二三十级台阶,不能通车。传达室的玻璃门上偶尔会贴出停水停电或关于小区安全的公告。近期社会治安较为混乱,丢车或入室盗窃时有发生,望广大业主提高警惕云云。一天中午,他看到一个女孩子拎着袋子到小区里找人,被那个又瘦又高的保安叫住,盘问一番。那保安大概是很无聊。若他们真的工作得那么认真,小区里也不会经常丢车什么的。另一个门跟大门平行,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红白相间的拦车杠在不知疲倦地举手敬礼又放下。门卫室里通常有两男一女三个保安。一个保安瞄了他一眼,他赶紧说,他出去买盏电筒。保安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看到保安之类,他有一种条件反射,似乎要赶紧作一个声明。他很恼火自己的这个惯性。好多年都是这样。

小区超市在会所旁边。说是会所,其实早已租给人家开饭店了,只是没开多久,就关了门。会所到底是属于开发商还是业主所有,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定论。物管也煞有介事地成立了业主委员会,至于这个委员会到底帮谁说话,没人探究。没有灯光,会所里阴森得很。仿佛会有什么忽然从里面冲出来。

小店老板说,电筒?有啊,这里。

他拿过来一看,说,没有以前那种啊?

老板说,老式的吗?现在谁还买那种,这种可以充电。

他说,总有点感觉不对。

老板说,那种老电筒,现在几乎没有了,就是大超市里也不卖。

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他试了试,其实这种电筒更亮。他买下了。但心里总好像还有什么没到位。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一直想买电筒,是想拥有握着手电筒的那种感觉。

无论是走在暗处或停了电,若手里有一盏电筒,那感觉就完全不一样。哪怕有人堵在前面或在后面追赶,他也不怕。

从小店里出来,他有神清气爽之感。他对着黑乎乎的会所里照了一下,灯柱透过玻璃门射在里面的什么地方,折射了一下,又返了回来。路灯昏暗,它像是一座废弃的城堡。保安望了一眼他手里的电筒,发出会心的一笑,似乎他们有了某种共同语言。每到夜深,保安就拿着电筒在小区里巡逻,强烈的光团在各家的玻璃窗上砰砰嘭嘭地跳来跳去。虽然这种侵略性的光射让人讨厌,可也让人感觉安全。

现在,他也仿佛拥有了保安那种用电光颐指气使的权力。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热衷于那些虚妄的、使自己貌似强大了的东西。他记起小时候,最喜欢用手电筒或一面圆镜把光射在别人屋子里或脸上。他还想拥有一把弹弓和一架放大镜。那他可以把放大镜揣在兜里。他们玩着一种检查卫生的游戏。如果一个玩伴说他的手不脏,他只要把放大镜拿出来,对方的手不就原形毕露了么。要是有一架望远镜就更好了。那他站在教室门口就可以望见家里。望见家里的牛。鸡。狗。望见让他又怕又想念的祖父。当然还可以望见很多人家里,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他是否真的不想拥有哪怕一丁点指使别人的权力?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他也知道,要改变什么,是必须拥有一定的权力的。不然一切都是空谈。问题是,争取权力的过程,也是被权力机器同化的过程。他不知道自己在拥有权力后,还有没有改变什么的雄心。说不定恰恰相反,对那种东西产生了强烈的依赖,反而要死死地捍卫它了。就像报纸上登的,一个人深入传销组织救他妹妹,结果,他很快把自己的使命抛诸脑后,等别人把他解救出来,他仍要不遗余力地发展下线。

这电筒的确好使,比用干电池的要亮很多。照到哪里,哪里就纤毫毕现。拉上窗帘,他决定来个彻底地搜查。他先检查了两个衣柜。他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码在床上。老婆本来要放樟脑丸在衣柜里,他不让,说樟脑丸含有对人体有害的成分。不过即使放了,大概对蟑螂也没什么用。如果它那么好对付,大概就不会像恐龙一样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了。他仔细检查柜子边沿有无被噬咬的迹象。这些柜子是他和老婆在城里最有名的家具市场买来的,价格不菲。按他的想法,就在附近的家具市场买就可以了,但老婆不同意。她说,人一辈子能买几次房子呢(以他们的经济能力,是炒不了房的),以前是在旧货市场买旧家具,现在有了新房子,当然要买新家具了,要让它们配得上我们的新房子。他说,他抽空去看了,一组柜子要好几千呢。老婆说,舍得花几十万块买房子,难道不舍得几千块钱买柜子,没道理。后来除了衣柜,他们还买了床,沙发,茶几,桌椅。点货付款,才发现已远远超出他们的预算。可他们咬咬牙,还是买下了。它们的款式和色调跟整个屋子很协调,能显出品位。客人也都称赞不已。买的时候老板保证他的家具是实木的。不过买回来之后,他有些怀疑。不久,他们发现床板受潮开裂了,揭开,闻到一股味道。他上网一查,才发现这个牌子的家具根本不是实木,而是三聚氰胺板。

真的,此前他怎么就不知道先上网查一下呢。那里,不一定有正确答案,但多听几种意见,总是好的。此后,他就养成了上网查询的习惯。所以,每当电视或报纸上说上网对青少年如何不好时,他总觉得他们是别有用心的。为什么成人可以熬夜上网打牌玩游戏(甚至在办公室也是如此),而孩子就必须坐在那里做那种枯燥无味的功课?

看来这种材料的家具,在不受潮的情况下,还是挺结实的。难怪把三聚氰胺加到牛奶里,小孩子喝了会长结石。在此之前,大概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他在衣柜里没找到任何与蟑螂相关的疑点。他举着电筒,仰着脸,手臂又酸又胀,汗珠滴到了眼镜片上。他出来擦了一把,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个时间段,正是蟑螂活跃的时候,他何不在柜子里和蟑螂可能出没的其它地方撒上诱饵,引诱它们出来,再趁机把它们消灭呢?

这是个好主意。他很快行动起来,拿出冰箱里的剩饭,拌上蜂蜜,用几个小碟盛着,分别放在衣柜、卫生间和厨房里。蟑螂喜欢吃甜的。对了,还应该滴点香油。这是对蟑螂最有诱惑力的东西。他把厨柜的门拉开了,把洗碗池的塞子也拿了下来,好让蟑螂露面。然后关灯。蟑螂昼伏夜出,喜暗怕光。黑暗就是它们的粮食,它们的盛宴。

他手握电筒,坐在那里静静等待着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

他想,它们快要粉墨登场了。它们依然认为,整间房子是它们的戏台呢。首先出场的会是一个什么角色呢?是雄还是雌?抑或类似于东方不败那样的家伙?不知金庸是太博学还是太刻薄,居然把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叫做东方不败。或许,这就是某种文化的特征?莫非生物的最高境界,真的是雌雄同体,男女不分?看,它出来了,长着八字胡须,屁股后面却拖着长长的卵鞘。它洋洋得意地哼着一支曲子,大意是它与恐龙一样历史悠久。不,它们比恐龙更了不起,因为恐龙早已灭绝了,它们却越来越绵延不绝。然后,它得意地亮出口器,在他面前踱起方步来。可它的行径实在是太恶劣了,边吃边吐边拉,像一个土匪。它以传播各种病菌病毒为乐事。这时,它挑衅似的踱到他面前,对他说,休想用什么法子诱惑它出来或赶它走,更别想消灭它了,因为它们已经在他的新房子里各处埋伏了重兵。打死它一个,会有千万个它站起来(说着,它果真表演了一下站立)。事实将证明,他的努力是徒劳的。实际上,无论多干净、高级的地方,都有它们的身影。——甚至哪里越高级我们越发达兴旺。不信你可以到那些高级宾馆去看看(前不久,那里刚接待了一个高级领导人,前有开道后有保镖,关键时刻还戒了严),那里,一只小小的蚊子都可以安然过冬,长生不老,何况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我们?来吧,你们的那些招数我早已领教了,告诉你,如果真的那么有效,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你忘了我们和恐龙一样古老?可以说,最后是我们蟑螂与地球同在,而不是你们。刚才,你用灭害灵杀了我的一个同类,但我告诉你,它根本没死,它无非是想借你的大脚来使它繁衍得更快一点。后来,你又那么穷凶极恶地用牙签戳它的“尸体”。你害怕它。作为一个人,你身高一千六七百毫米,居然害怕一只身高只有十几毫米的蟑螂,这本身就说明了你的失败。你以为它死了,可在你把它扔到垃圾桶的同时,有几十只小生命在它的体内复活。不,不是复活,而是诞生。这些小生命,会给我们带来新的基因,会让我们的下一代很快产生对药物的抵抗力,这时,我们派去接应的小分队,已经把它们像瑰宝一样迎接回来,我们将保护好它们,以尽快地繁衍出新后代。跟你说,你们发明新药的速度,绝对跟不上我们免疫的速度。我们不怕死。蟑螂固有一死,无非是有的轻于鸿毛有的重于泰山。前仆后继这个词用在我们身上正合适。你会发现,我们就像着了火的汽油一样,你越扑打火势越猛。瞧,你多笨,这点小把戏居然想糊弄我,引我上钩。可笑。你是个机械主义者。书呆子。曾经有一个人,比你狡猾多了,它把肥皂水洒在我们经常路过的地方,或用硼酸、苏打之类制成毒饵,企图让我们中毒而亡。更有傻瓜想用开水烫死我们。这岂不跟那个想把肚子里的蛔虫饿死结果把自己也饿死了的家伙一样。再说,我们哪像他那么笨,傻乎乎呆在那里等着他来烫?很可能,他烫到的是自己的脚。他会像杀猪一般嚎叫起来,把水壶一扔,又烫到了其他的人。然后他们互相埋怨,乃至厮打起来,我们乐得看看热闹。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任何方法都会有那么一点儿作用,我们毕竟也是弱势群体,从事的是高风险的行业。关键是,你能坚持多久,不然你不但前功尽弃,还会落下笑柄。来吧,我来告诉你一个办法,不过,我们要做笔交易。我看不惯我们中的一个,它狂妄自大,一点也不懂得谦虚,我想请你出手除掉它。当然你可以说我们内讧,不团结,但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世界就是在矛盾中发展,这是辩证法。跟你说,在我们的世界里,一把手和二把手从来就是天敌。从来都要置对方死地而后快。有人说,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那是哲学,我要说,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这才是生存。我把它叫出来,你呢,找只旧酒瓶,放点香油在里面(难道你忘了,我们俗名叫偷油婆么),用力摇几下,让瓶壁上挂点油,再抹点白糖(当然,如果你用蜂蜜,更好),放在水池旁边。我那对头出来,肯定会直奔酒瓶的,等它意识到自己已落入陷阱,已经晚了,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了,你愿把它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我建议你把它烧死,让它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另外我再告诉你,它是一只雄蟑螂,你不用担心它有卵鞘。至于跟它有过关系的雌蟑螂,你放心,我会一个个替你收拾的。

说罢,它飞快地跑掉了。

他揉了揉眼睛,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对于他来说,打死任何一只蟑螂都是一样的。先打死一只再说。什么?且慢,难道他刚才真的看到了一只蟑螂?难道他刚才被蟑螂施了催眠术?

他笑了起来。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有点累,打了个盹。同时他脑子里的想入非非又把刚才看的电视节目和蟑螂混淆起来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他的稀奇古怪的想法大概就像女人的裙子,在大风中得用力摁住才不至于漫天飘飞。

他忽然摁亮电筒,仔细搜查了厨房。然而并未发现蟑螂的踪迹。或许,他应该离厨房更远一点。作为与恐龙同龄的生物,蟑螂肯定有着超级发达的雷达系统。不然何以解释它们在被人追击时跑得那么快。你以为一脚能踩死它,可你踩到的不过是地板和空气。看来他也应该来点儿仿生学,跟它们一样玩点花招。他干脆躺到沙发上装睡。

谁知他真的睡着了。中午没睡觉,刚才又那么折腾了一番。好像被抽了筋。单位下午开会。单位每次开会他都不能午睡。每次开了会他就像被抽了筋。偏偏这段时间单位的会特别的多,不是学习这个就是学习那个。要准时,要签到,要认真听。单位不大也不小,开什么会不像在大会场上可以睡觉。在这里你眯一下眼睛,麦克风马上就咳嗽一声。你就经常处于从昏昏欲睡中惊醒和茫然无措中。今天,他本来想吃了晚饭看会儿电视就要倒头便睡的,谁料看到了那只蟑螂。

沙沙沙。他忽然被惊醒。像是蟑螂的大部队在屋子里蔓延。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做出要奋力扑打的姿势。然而他踩到的是一些婆娑的影子。窗帘,阳台门,晾竿上的衣服。沙沙的声音既远且近。原来是外面下了雨。

怎么会下起雨来了呢,此前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他朝外望去,见下面湿漉漉一片。各色车辆大多已经回来了。此刻,它们倒像是一只只蟑螂,趴在那里也威风凛凛。

一阵风透过窗纱吹了进来。他打了个寒战。不知道是否着凉了。一着凉他的咽喉就有些难受。他咳嗽一声,拿电筒到厨房、卫生间和卧室巡视了一下,仔细检查那些诱饵。依然没发现被蟑螂动过的痕迹。其实,就是被蟑螂动过了,他能保证自己认得出来?说不定,趁他睡着时,它们已经出来大肆扫荡了一番,甚至在他面前示了威也未可知。

他开亮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看来真的要找几只酒瓶子。可他平时又不喝酒,一下子到哪里找酒瓶子呢?灶台上倒是有几个玻璃瓶子,但都装了东西,不是酱油就是醋。总不能把它们倒掉。他忽然记起上个月一个同学来,他们喝了一瓶啤酒。据说酒瓶和瓶盖一起可以退几毛钱,因此没扔掉,老婆把它放在阳台上专门装废报纸的纸箱子里。她听人说,卖废报纸的钱比订报纸的钱还多,便也订了一份。每天厚厚一叠。不过的确没什么看的,除了本市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从网上下载的各类花边新闻和大量广告。开始他也拿过来翻翻,后来瞧也不瞧就直接扔进纸箱。他打开阳台门到里面去翻找。大概有两个月收废品的人没上门,纸箱子已经堆得老高。他把报纸还有各类包装纸盒纸袋拿出来。那只酒瓶大概压在最下面了。可是,奇怪,那酒瓶没有了。他又把报纸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他又气又急。老婆喜欢把东西藏得很紧,同时又数落他乱扔东西,没有条理。他们为此没少争执。她似乎恨不得把家里分割成许多方格,他要像个生字一样呆在里面不许乱跑乱动。现在她不在家,他不管怎么乱动也不要紧了。他索性把纸箱搬开,把旁边的其他杂物也搬开,终于找到了那只酒瓶。它嵌在纸箱和杂物(其实也是拆开又折叠起来的各种纸箱)之间。

他一把抓了过来,像抓着一枚手榴弹。马上有消灭蟑螂的武器了。他又想,报纸里有没有蟑螂呢?说不定,这也是蟑螂的一个大本营呢。他拿来电筒,把报纸翻了个底朝天。还真的找到了两只虫子,长长的,很多触须,像是蜈蚣。不过肯定不是蜈蚣。是比蜈蚣温柔很多的家伙。但他还是连踩两脚,把它们踩死了。

由此类推,蟑螂大量存在于他的新房子里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虽然他在阳台上没找到它们。它们潜藏在某处,像黑暗一样庞大。一只酒瓶怎么够呢。要是每天喝一点酒就好了。他为什么不喜欢一个人喝酒呢,其实他酒量挺不错的。这说明,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喜欢孤独的人。但他总是显得很孤独。不合群。有了!他兴奋地一拍大腿。冰箱里还有啤酒。那天同学来时,他买了四瓶啤酒,结果他们仅仅喝了一瓶。同学说他天天喝酒,忙应酬,到他这里来只想喝白开水。同学脸色红润,面上放光。他夸同学年轻,会保养。同学说,你不懂,我这红润其实是不健康的标志,我有三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高。有时候,越是有病的人越是脸上四季如春。

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还找到了半包榨菜。他把酒喝掉,不就有瓶子了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咕咚咕咚喝掉了一瓶。又咕咚咕咚喝掉了一瓶。大笑,几乎在沙发上翻起了跟斗。

他很快头晕起来。看来喝酒像长跑,也要经常锻炼。不过这种晕的感觉也很好。他又找了些饼干,连同先前撒在小碟子里的饭粒一起,塞进酒瓶或糊在瓶口上。据说,酒味也是蟑螂喜欢的。然后把它们分别放在厨房、卫生间和卧室。

现在好了。他已经把网全撒好了。为了迷惑蟑螂,他把鞋架上的鞋子扔得到处都是。自己也穿着臭烘烘的皮鞋在屋子里四处走。老婆抹地的样子像条蚯蚓,一拱一拱的。老婆抹地时,总是捎带着把他作为批评的对象。要是老婆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还不扑上来咬他。他尝到了某种报复似的快感。他要让蟑螂,也要让自己来一次狂欢。

然后,他吁了口气,和衣往沙发上一躺。

外面还在下雨。他很快在沙沙的声音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来小解。他碰倒了卫生间里的那只酒瓶,只听哐当一声,瓶子摔碎了,他差点碰到墙上。他清醒过来,有点懊恼,心想瓶里的蟑螂肯定跑掉了。他开亮灯,只见一地淡绿色的玻璃碎片和黏糊糊的食物残渣。他顾不上打扫,直奔厨房。

他很生气。瓶子里一只蟑螂也没有。这些家伙,太狡猾了。它们明明就藏在水管、柜子或其它什么角落,藏在厨房、客厅、卧室或阳台,藏在他们的新房子里,但他就是找不到它们。就像电视里经常播的一些社会新闻,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电视里却总是说待查,待查,最后不了了之。甚至别有用心地播放一些表演,装模作样的许诺或忏悔。他一脚踢翻了瓶子,忽然忍无可忍起来。他也不怕脏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怕脏比谁都怕脏,可一旦他打定主意不怕脏,他可以比谁都不怕脏。有几次,洗碗池堵了,他小心翼翼地弄了半天,一点效果也没有,他一急,用手直接把池子下面的水管拧下来冲洗。里面积满了油腻污垢,差点让他呕吐。

池子下面的水管错综复杂,让他想起某部电影。一个人在巨大的管道里找不到北。他曾经做过类似的梦。管道的确是让人容易迷失的地方。像是动物的肠子,又像是某种机器。以致他一看到错综复杂的管道状的东西就晕眩。但现在,他不得不同它打交道。这是他的新房子里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偏偏他们还不得不把一些杂物放在里面,比如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和五金用具。自从出台了限塑令,家里的塑料袋在短暂的紧张之后,不仅没减少反而大大地增多了。老婆功不可没。她把从菜市场买菜得来的塑料袋小心地留着。有一种超市里装水果的塑料袋,是免费的,他们买水果时就多套一个。所以很难说限塑令有什么效果。无非是让消费者多花点钱,或成功刺激了人们占小便宜的心理。每多拿回一只塑料袋,他们都像得到了宝贝似的高兴。老婆把它们塞进水管下面珍藏起来。现在,他把它们全拿出来撒到地板上。蟑螂不是喜欢脏和乱么,那好。还有那些五金:钳子,起子,锤子,还有装修剩下来的铁钉和一只不知做什么用的小钢轮。

他眼睛一亮,拿起那把起子,蹲下来,把脑袋探进橱柜里。起子是个好东西。它跟电筒搭配在一起,太门当户对了,既可以抵达软处暗处,也可以刺探、划开硬处。蟑螂不是喜欢藏在缝隙里吗,那好,他现在要让它们无处藏身。他用起子仔细搜寻橱柜的那些缝隙和水管构成的角落。即使蟑螂闻风而逃,它们产卵的堡垒也要被他摧毁了。这种地毯式的排查给他带来了快感。起子在胶合板和墙壁上的摩擦,发出了动听的乐声。他想,它们大概正被这雷声吓得索索发抖吧。

他很快便发现了可疑之处。一根水管的末端,露出了端倪。它通往卫生间。连接处的墙体有个窟窿,说不定这就是它们的地道。它们的大本营。蟑螂肯定是擅长地道战的。他用电筒盯着,好像真有个家伙朝外探了一下脑袋,很快又缩了回去。他大喜过望,用起子一点点朝里捅。他已经感觉到蟑螂在里面乱作一团。起子与它们的身体接触,发出一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他十分讨厌又欲罢不能。就像摁那种带泡泡的塑料膜,只要摁响了一个,就要啪啪啪不停地摁下去。

忽然,他感到起子全部进入了地道。那种插入的感觉妙不可言。蟑螂已经是他的瓮中之物了,他尽可以慢慢来收拾它们。他一松手,一股什么东西喷到了脸上,他打了个激灵。不好,水管破了!

他怎么把水管弄破了呢,真该死!他手忙脚乱,想找东西把水管堵住。可水管里的压力那么大,怎么堵得住呢。他被他混乱的头脑或复杂的管道给欺骗了。当然,真正捉弄了他的,还是那些可恶的蟑螂。它们似乎知道他近视,也知道他固执暴躁。可他的固执暴躁难道是天生的么?每看到电视里那些三好、优秀、标兵、劳模之类,几乎在一夜之间走向了反面,他不免暗暗庆幸,自己不是他们。

他忙起身到楼梯间去关水阀。这是他控制水管泄漏的唯一办法了。拉开水表箱,他闻到一股恶臭,紧接着,他的手触到了粘乎乎的什么东西。又有人把垃圾袋扔在里面。他实在是气极,拎起它就朝楼下扔去,只听嘭的一声,凭声音可以判断,垃圾袋没有掉到地面而是结结实实砸在楼道口的塑料雨棚上。

他担心自己的行为被巡夜的保安或晚归的其他住户看到,匆忙关紧水阀,逃一般地窜回屋子。

仿佛怕保安追查上来,他把灯也关了。水管的喷射泄漏是止住了,可他连洗手洗脸的水都没有。他瘫坐在那里,就着下面路灯的朦胧灯光,依然能感觉到房子里的狼藉。他本是个有洁癖的人,可是,因为小小的蟑螂,他反而把自己的新房子搞得如此脏乱。从不乱扔垃圾的人,可是,他刚才把一袋臭烘烘湿淋淋的垃圾从楼道的窗子里直接扔了下去,而且还砸到了雨棚。平常要反复洗手的人,现在却洗不了手。一时间,他十分悲伤。

是啊,既然已经弄脏了,他就不怕脏了,这在病理学上叫什么?他看过一段时间的医学书籍。因为那段时间,他老担心自己有病。说不定,一个过于爱干净的人就是有病。什么是病?少数人拥有而多数人不以为然,那就叫病。如果很多人都染上了,那就是瘟疫。疾病令人羞愧,瘟疫却使人引以为荣。

他一脚把垃圾篓踢倒了。里面有他刚才倒的烟灰和榨菜、饼干的包装袋。他把茶几上的报纸和茶杯垫之类扫到了地上。不知什么东西跳了起来,差点碰到了电视机。要是把它碰坏了老婆回来肯定要跟他打架。毕竟它花了他两个多月的工资。不过就是砸坏了又怎么样,有时候看着看着他真有砸了它的冲动。这时他看清楚跳起来的原来是一只不锈钢夹子,本来是夹在榨菜上的。若刚才碰到了电视机的屏幕,还真的会弄出什么损失来。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后怕。他赶上前踩了它一下。又把那些报纸之类也狠狠踩了一下。弄脏点怕什么?只有弄脏了,才不怕被弄脏。与其让蟑螂弄脏,还不如自己弄脏。他把沙发和椅背上的毛巾、脏衣服和袜子什么的,全扔在地上。这种乱的感觉很好。如果可能,他还要养几只老鼠呢。网上不是说,老鼠是蟑螂的天敌么。原来老鼠也可以是好东西。要是有几只老鼠在屋子里,蟑螂就不敢肆意妄为了。虽然他一向非常厌恶老鼠。厌恶它们的眉眼和鬼鬼祟祟。但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这话多么耳熟,听起来就像真理。要是过几天老婆回来看到一屋子的老鼠,那才好玩。

迷迷糊糊捱到天亮,他一睁眼,忽然想到他该去找物管,要他们在小区里开展一场大规模的灭蟑螂运动。难道这不是物管的责任么?灭蟑螂仅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即使他暂时把自己家里的蟑螂消灭干净,可保不准其他地方的蟑螂马上又进驻了。所以报纸和电视里宣传的也总是灭蟑螂的集体行动。以前他在租房区住的时候,还经常收到房东送来的灭蟑螂或灭鼠药,说是居委会免费统一发放的,叮嘱大家在某个时间段同时进行。那种药看起来像饼干,很容易被小孩子误食。搬到新房子来后,他也经常看到物管张贴的告示,说他们在小区里喷洒了一定浓度的药物灭蚊,嘱大家积极配合,及时关好门窗。不用说,这蟑螂他们也是要管的。

他到楼下的公用水龙头去洗了手,洗了脸。还好,不用等。这水龙头本来是为小区的清洁员备下的,但有的人为了占便宜,经常在这里洗菜,洗拖把,洗衣服。

物业里,照例只有两个女人坐在桌子后面,电脑巨大的后脑勺遮住了她们的脸。但能从发型分辨出她们来。一个是狮子头,染了发,一个是老式的长发,她们大概在网上聊天或看什么视频吧。几乎,他在自己单位或其他单位任何一个办公室里,看到的情况大都如此。哪怕是那些工作繁忙的地方,有很多人在排队等着盖章之类,办事人员也会忙里偷闲地用鼠标点一下,或迅疾地敲上几个字。唧唧唧。这是耳朵里常有的声音。倒是领导们的办公室,更像办公室。他很少看到领导在办公室看视频玩游戏或聊天之类。说句实在话,领导们都在认真地审读材料或批阅文件,哪怕是那些许多人不屑一顾的报纸,他们也看得一丝不苟,有时还会用笔在什么地方划几条横线,或打电话叫几个部门主任过来,叫他们也拿去读一读,再碰个头,互相谈谈看法或受到的启示。他们经常加班。只要不出差,他们一般都待在办公室。他们往往是到办公室最早的人,也是离开办公室最晚的人。好几次,他晚上经过单位,顺便去取件什么东西,都惊讶地发现领导办公室的门是半开着的,从门缝里钻出一股高强的冷风或暖气,领导还在那里办公。

他对她们说,不好了,他家里有蟑螂了!她们有些迷茫地望着她,不过那个狮子头马上笑了,说,是啊,她家里也有。他惊喜地问,真的?她说,这还有假啊,她昨晚上就踩死了一个。他摆摆手,说不能踩,蟑螂是踩不死的,看起来它被踩死了,但它的卵鞘里还会长出小蟑螂来。他喋喋不休起来,像个传教士。狮子头也是小区里的住户。有一次,他去交物管费,见她在吃盒饭,便说,你上班很远吧?没想到她说,她就住在小区里。

他说,既然你家里也有了蟑螂,那说明不是单个现象,很可能已经很普遍了。她说,蟑螂的确挺讨厌,我一看就浑身发麻,天知道它们爬过什么脏东西。他说,我现在就是特意向你们来反映情况的,并建议你们在小区里开展一场大规模、彻底的灭蟑螂运动。

她说,行,她一定向领导汇报。

这样的敷衍他听得太多。他有些不高兴,说,所谓的向谁汇报,就是根本不会汇报,对吧。他想了想,又说,希望这个事情能引起你们的重视,这不是老城区,是新城区,一旦闹起虫灾,肯定会影响周边的投资环境,不是说,沃尔玛和百货大楼都会进驻这里么?如果他们听说这里蟑螂成灾,还敢来么?我可不是开玩笑,前两天,报纸上还说,广场旁边的一家写字楼里,就闹起了蟑螂,记者去采访的时候,发现每个办公室的蟑螂多得不得了,哪怕是白天,它们也在地板上大摇大摆或赛跑,随便翻开什么地方,都有一大堆蟑螂藏在里面,女员工吓得尖叫。他一眼瞄到了墙边的报夹,拿过来,翻了几下,说,你看,就在这里,你们肯定也看过了。为了加强说服力,他继续说,你们也知道,这里将来不仅有沃尔玛和百货大楼,马上还要举行博览会和城运会,而且地铁的项目也正在考察之中,我们不能因为小小的蟑螂耽误了大事,对吧。

他神情严肃。那长头发的物管员赶紧把他的意见写了下来。狮子头则说你放心好了,我们不是敷衍你,一定会在一个工作日内答复你的,你就等我们的电话吧。

每户业主的电话及其他资料,物管是有的。

他感觉自己亲切地笑了笑。物管的样子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点满足。她们大概猜想过他在一个很大或很重要很神秘的地方上班吧,不然他哪会那么悠闲。他懒洋洋地从物业门口经过时,感觉她们会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望他一眼。他的神态和气质跟住在小区里的那些小官僚不一样。那些家伙看上去太像官僚了,无论是神态、衣着还是说话的语气。他们把单位的公车开得飞快。他没有公车,不说本地话,也不跟本地人交往。但他看上去是那么平易近人,又那么神秘。那么不拘小节,又那么严肃认真。这使她们产生了真正的敬畏。现在他这样郑重地提到了市里最近常宣传的一些计划和项目,她们便更加觉得,他这个人大概来头不小。说不定,他们把他当成了日报的新闻记者了。有一次,他的一个在报社工作的朋友给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杂志撰稿,托他收一下稿费,大概是老婆管得紧,想攒点私房钱。几千块钱的稿费寄到他这里,两个女物管摸着汇款单,羡慕得不得了。没想到,那件事现在间接地帮了他的忙。

上午,他到单位去晃了一下。大楼里很安静。其他人大概是出差了吧。这栋大楼里,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当领导的。其实他也可算得上领导。他们这层楼的人事结构不是金字塔型而是菱形。最高级别和最低级别分别处在菱形的上下两个尖角。他就是下面那个尖角,下面无兵可管,其他人级别都比他高。他们经常出省出国。领导出差当然用不着向他汇报,但每当这时,他仍有一种被孤立、被隔绝的感觉。刚开始,他知道其他人都出差了还挺高兴,可以不上班了,他坐在家里沾沾自喜。但过了两天,他就坐不住了。孤单。落寞。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过于自由反而让他无所适从,心里没底。重新走在上班的路上(步行,公交,又步行),往日难捱的路途竟然变得欢畅起来。

他很快接到了小区物管的电话,请他有空去一下她们那里。狮子头物管员说,她们经理想跟他谈谈。他听得出她的声音。

下班时经过物业,狮子头老早就在电脑后面望见了他。嗨,曹先生,她朝他招手。他推开玻璃门进去,她请他稍等,说打电话把经理叫来。她说,张经理吗,你好,你要见的那位业主曹先生已经来了。他们南方人不喜欢用“您”。那年他在北方呆了一段时间,回来遇着谁先不免称呼一声“您”,弄得人家很不适应。

他不知道那位张经理在哪里办公。平时他只看到了门卫、清洁工和那两个天天坐在电脑后面的女人。有段时间,小区里失窃常发,电视台记者接到投诉来采访,但那记者怎么也没找到物管领导,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我们经理不在,或我们经理出差了。建立一片房子大概就像建立一个王国,莫名其妙地就有管理者驾临,但他们随时也可隐身。虽然从几年前开始,正式文件上把物管更名为物业服务,但有些东西并不是变更一下名称就能解决的。除了物管,小区里还有一些他不知道或不了解的组织,比如那个他从来没见过面的所谓业主委员会。还有,每到傍晚,便有十几个女人在小区大门口跳舞,有灯光有音响。某栋楼的某层还有间什么活动室,只有内部成员才能进去。虽然初次看到那个招牌,他忍不住笑了一阵。他实在不明白在这个完全商业化的小区里,为什么还要打着这个可笑的幌子。他注意到,在那里进出的,都是一些已经退休的干部模样的人。而离它不远的棋牌室里,总是鬼鬼祟祟地拉着窗帘。那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当什么地方发了地震或洪灾旱灾,就会有几个老大妈拿着喇叭戴着红袖站在小区门口号召大家捐款(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多了)。她们声音清脆,眼睛发亮。好像你不响应她们的号召,你便没有了良心。有人说,他已经在单位上捐了款,她们便责备地哦了一声,说,那得出示凭据的。

在他愣神的时候,那个张经理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来了。

张经理热情地伸出手来跟他握了握,说,很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经研究,我们决定在小区里开展一场大规模的灭蟑螂运动,但有件事还是想麻烦你。

他感到意外,说,不知有什么可以为你们效劳。

张经理笑了笑,说,效劳不敢当,我们物管,理应为广大业主服务。张经理在说“广大”这个词的时候,仿佛自己站的地方在不可遏止地升高,他面前是一个广场。他说,蟑螂的确是一害,即使我们采取了非常积极而有效的预防措施,可它们还是入侵了我们小区,这说明它们刁钻狡猾,无孔不入,但我们有广大业主的支持,不怕,我们完全可以战胜它们。不管它们是土生的,还是“进口”的,现在,我们请你来,意思是你看能否帮我们造造声势,我们知道你是吃文字饭的,那可不简单,我以前也做过报社的通讯员,还被评为优秀,后来因为工作忙,就没有继续,哎呀真的是个大损失。好在你已经是我们的业主,这就叫缘分,对吧?我们想请你在报纸上宣传一下我们的工作,以使我们即将开展的灭蟑螂运动取得圆满成功和彻底的胜利!

他说,原来是这样。可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值得大张旗鼓来报道的。这本来就是物管的职责之所在。难道一个人,每次上班时都要大喊一声我来上班了?或者,又比如一个人借了你的钱不肯还,后来他愿意还了,你便高兴得大叫,好像立下了什么盖世奇功?

张经理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说,我们这里虽不是什么行政单位,可你不知道,上级主管部门也还是喜欢用那种方式来考查我们的业绩,我们的物管工作做得再好,可如果没有这方面的成绩,也还是白搭。比如要求我们每年必须见报多少次,其中省报多少次,市报多少次,系统内报纸又多少次,各级别的报纸得分不一样。相反,如果是负面报道,那我们得扣分。情况严重的,我这个经理的椅子,就坐不稳了。自从上次小区盗窃猖獗被曝光后(其实是另一家公司想跟我们竞争,便想出这么个歪点子,好在总公司领导及时出动扭转乾坤),经理已经换过两任了,当然,我的前任不是降职,而是获得了升迁。因此我们不但要想办法多上表扬稿,还要尽量少上最好是不上批评稿,要及时把它们扼杀在萌芽状态。当我听说你这个大记者“潜伏”在我们小区,简直把我高兴死了,所以借此机会我不妨把我们的工作向你做个汇报,很多事情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帮忙。我们公司的管理是行之有效的,各项考核指标都很严,见报仅是其中一项。除此之外,公司内部还经常举行歌咏比赛和各种题材的征文大赛。一年十二个月,我们都赋予了它们特定的含义,比如安全生产月,爱心月,竞岗月,创三佳服务月,绿色环保月,等等。征文和歌舞的内容就围绕它们展开。这个月刚好是三佳服务月。

他说,难怪晚上在小区里散步,有时候听到什么地方好像在排练。

这时那两个女物管说,那好,下个月的征文,我们就找你帮忙。不过话刚出口,她们马上觉得当着经理的面这样说不合适,便吐了吐舌头。

张经理装作没注意到手下人说了什么的样子,对他说,关于这次灭蟑螂运动,他们会写个详细的计划,到时候一定会送给他一份,便于他操作。

他听懂了张经理的话。他在报社工作的那个朋友跟他讲过,现在写新闻很简单,一般是对方把材料送过来,你只要组合一下就行。当然,那得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嘛。他对张经理说,你们在其他方面做表面文章,我管不着,但这次灭蟑螂,我希望你们慎重对待。他不太喜欢这个有些油嘴滑舌的张经理。

张经理说,哎呀你误会了,我这不是为了节约你的宝贵时间嘛,你放心,这次,我们要做表面文章,更要实打实地做事。

他很想澄清一个误会,他并不是记者,但一想到,若他说了真话,说不定对他们就没有了威慑力,他们就不管蟑螂了。反正,到时候叫朋友帮个忙发个短消息是不成问题的。于是他说,既然如此,你们准备好了就给我吧,我还要回家换水管,昨晚为了抓蟑螂,我不小心弄破了水管。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张经理说,干脆,我找个人去帮你弄一下,现在那些民工可刁了,不小心就会被人家糊弄。他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献殷勤的机会感到高兴。

他说,那太好了,麻烦你!

的确,刚才在路上,一想到破了的水管,一想到又要去找人,他就头痛。

张经理说,没什么,没什么。

老婆还有两天回来。他到小区对面的一家小饭铺吃了份快餐,刚到家,换水管的人就来了。并且是张经理亲自送来的。

他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他很不习惯麻烦别人。看来,现在他不帮张经理完成上报纸的任务是不行了。

还是得麻烦人。其实,他还真有点不愿向朋友开那个口。因为他从没开过这样的口。并不是说朋友不会帮忙。甚至恰恰相反,说不定他一开口,朋友便高兴得不得了,说,好你个家伙,终于食上人间烟火了!以前,朋友若是把单位或行业内的一些事情告诉他时,他不免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不相信许多人真的那么弱智。朋友最擅长的是给那些发行量动辄几百万的情感杂志炮制很假的真人真事以赚取高额稿费。若运气好的话,还可以被组织到周边的经济发达小国家去旅游一次。

装修工很快修好了水管。

他开始打扫卫生。也该打扫卫生了。其实刚才张经理和那个装修工都有些吃惊了,没想到他家里这么乱和脏。想到此,他不禁脸红起来。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昨晚是否真的出现过蟑螂。他情愿它们都出自于他的想象和虚构。但这些垃圾是怎么回事,这啤酒瓶的碎片又是怎么回事?这是绕不过去的。

下午睡了一个长觉。醒来,外面都已经昏暗了。他喝了杯茶,人渐渐沉淀下来。然而想起发生的一切仍是恍惚。总觉得不真实。奇怪,那个跟物管打交道的人是自己吗?那个跟张经理夸夸其谈的人是自己吗?好像他体内埋伏着一个什么怪物,以前他根本没注意到它的存在,现在被什么一激,便跳了出来。不过也不是坏事。说不定还是好事。这样的事总要有人来做。他总算能做一件切实的好事了。有时候,人是有做好事的冲动的。比如看到那些乱扔垃圾的人,他恨不得把他们狠狠教训一顿。看到单位的办公资源在无谓地浪费,他的心会隐隐作痛,虽然不要从他口袋里现掏一分钱。他反正纳了税,反正纳税人的钱怎么花他根本管不着。他甚至想,他应该带个相机在身上,路上碰到什么有必要拍下来的事情就拍下来。比如那些胡乱停放的车辆,被店主或路人无端毁坏的幼树。他在路口等待通过时,看到闯红灯最多的除了摩托,就是那些有特殊车牌的车辆。在一个政府机关门口,干脆连摄像头都没有设置。诸如此类,他可以把这些都记录下来放到网上去。至于有什么效果,他也说不上,但总觉得还是有意义和必要的。至少能说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麻木不仁或熟视无睹。那次,还住在租房里的时候,单位上搞活动,发了他一支录音笔叫他做笔录,结果那段时间,他握着录音笔老是跃跃欲试,想干点什么。后来他和老婆去超市买东西,买到了伪劣产品,本来也没多少钱,如果在以前,他也许就算了,但那次,他忽然来了激情,揣着录音笔,去找超市理论,把双方的交涉经过录了下来,再打工商局的电话。结果是,他们取得了胜利,超市乖乖退货。并且,他还高姿态地放弃了按规定可以得到的赔偿。

现在,他做的这件事肯定比那件事情更有意义。如果凭他一个人渺小的力量能给大家带来广泛的卫生和安宁,那他何乐而不为呢。他甚至有点儿沾沾自喜了。

他懒得下楼,煮点面条对付了一下肚子。这个晚上他恢复了安静。他不再关注房子里那些可能的动静,就像一个病人因为明天就要动手术,便不再过于关心身体的隐痛。

第二天一早,他被敲门声惊醒。他从猫眼里看到了狮子头。拉开门,她递给他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并附上一个媚笑。紧接着,他听到下面的热闹声。今天是星期六,可这时,外面已经忙开了。一个男物管员拿着喇叭对着嘴边走边喊:灭蟑螂啦!灭蟑螂啦!现在,蟑螂可以说是“四害”之首了,比蚊子,苍蝇,老鼠,更能传播疾病。最近接到不少业主反映蟑螂活动猖獗,给大家的生活带来了危险,为了消除隐患,我们决定这个双休日开展一次全小区范围内的灭蟑螂运动,同时,这也是为了配合市政府建设全国文明卫生城市的工作需要,为迎接城运会、博览会而喝彩加油。我们物业服务中心已经与市某知名杀虫公司达成协议,他们派出专业技术人员将在今天上午八点后开始给我们小区的全体业主提供服务,协助大家搞好整治居室的工作,了解消灭蟑螂的相关知识,请大家积极支持配合,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达到除害的目的,打一场消灭蟑螂的大胜仗!

灭蟑螂——灭蟑螂啦!蟑螂是大害虫……

他有周末睡懒觉的习惯,被这样一吵,肯定是睡不成了。不过他也不必有任何怨言。人家物管不正是按他的要求做的么?他当然要积极配合。没想到,他的一次固执和冲动,无意中为大家做了件好事。他一时有些不习惯这种感觉。的确,他已经好久没做什么好事了,当然,也没做什么坏事。印象深的一次做好事,还是很多年前,他在大街上看到两个城里人欺负一个乡下人,便鼓足勇气大喝一声,没想到起了作用,把那两个家伙吓跑了。围观的人鼓起掌来。那时候他年轻。但事后他想,若是那两个家伙不买账,甚至拿出刀子之类向他紧逼过来,他肯定是要吃亏的。按道理他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关键时刻尤其胆小。可当时,那勇气不知从哪里来。或许,正因为有那么多围观的人,而他们又都漠不关心激怒了他。说不定,他的愤怒不是冲着那两个人而是冲着围观者来的。有一段时间,他热衷于在网上发一些议论的帖子。这当然比另一种方式要好得多。可后来他发现那里越来越多的人是在骂人,他就不愿与他们为伍了。

他下楼去买早点。这里买早点还不方便,得走一段路。出大门时,他看到那两个保安似乎在朝他微笑。他有些奇怪。平时他跟他们都是公事公办的表情。有一次,他主动朝他们笑了笑,可他们没什么反应。其实这也很正常。每天那么多人进进出出,若每个人经过他们就微笑一下,那不得累死。保安又不是礼仪小姐。所以现在他一时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在朝他微笑。说不定他们只是出于无聊上下活动了一下肌肉。他也就没当回事。同时他已经注意到小区的护栏两边和大门口,拉出了几条横幅,搞得像过节一样。上面写着:消灭蟑螂,人人有责!要富强,灭蟑螂!创建全国卫生城市,提高人民生活质量!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消灭蟑螂的人民战争!他觉得这些标语有点夸张。不过标语一向如此,不然就不叫标语。他到菜市场旁边买了两个馒头,边走边吃。经过传达室,见保安还在朝他微笑。他有些纳闷,以为保安有什么事情。有时候,保安就是这样笑着朝某个人招手叫他过去。因此他又着意看了保安的手。他是近视眼,观察总有些不全面。可保安的手并没有特殊的表示。他仍然不放心,故意离传达室近一些,眼睛不看保安,谁知保安也走近两步。这时,他看清了,保安这次是真的在笑,并对他说,吃早点啊,你好。

直到又碰到张经理(奇怪,现在他一碰就碰到了张经理),他才找到刚才保安向他问好的注脚。张经理说,你现在是我们小区的名人了,你跟那些局长、科长不一样,那些人,我看不惯。比如,他们不是没有钱,可经常拖欠物管费。装修时明明要求业主一律把防盗网装在室内,防止攀爬,可他们不听,偏偏装在玻璃外面。还有擅自在楼顶上加层的,在地下室挖洞的,破坏绿化植被的,不都是他们这些人干的?你这人,一看就跟他们不一样。没有架子,办实事。我们很重视你的建议,昨晚我们连夜开会,布置好了今天的工作,怎么样,我们的效率还不错吧?

他由衷地说,不错,完全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

张经理说,我们要打蟑螂一个措手不及。看来张经理还是个有点幽默的人。

他和张经理挥手再见。然而一路上,他碰到许多穿制服的物管人员,他们都似乎在朝他点头微笑。好像他成了这微笑里的通缉犯。他加快脚步,恨不得一下子冲上楼道。然而冲到楼道里,忽然看到一个清洁工在那里抹窗子,他又吓了一跳。他没敢去核实对方是否在朝他微笑,便仓皇窜上楼去。

外面的喇叭还在响。有人朝楼下扔了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表示抗议。就像土著居民在农历每月初一十五清早放鞭炮时,有时候他也忍不住朝外面吼几声一样。

他刚喝了杯水,门又被敲响了。一个人穿着工作服拎着什么站在门口。其实他很不喜欢别人这样站在他家门口。蚊子苍蝇之类会趁虚而入。那个人说,他来给他家投放蟑螂药。他慌忙找了双拖鞋扔在那个人脚下。

谁知那人瞄都没瞄一眼,径直踏了进来。大脚板踩在地板上,很快就有了一串脏印。他几乎要生气了。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自己。或许,人家没那么多讲究。他这是读书人的病态的洁癖和自尊心。再说,站在那个人的角度想想,他又不只给他一户人家服务,如果每到一户人家就要换一次鞋,那也太麻烦了。人就是这样,总担心别人不卫生。既要求别人换鞋,同时到别人家里去穿上别人的拖鞋,感觉也很不舒服。

他看清来人手里拎着的是一杆“枪”。更准确一点,是一支注射器样的东西。

那个人在厨房里忙开了。那人身材高大,很卖力,似乎对付蟑螂必须要他这么高这么大的个子,这就产生了一种戏剧化的效果。只见他往上高高地翘着屁股,把身材折叠起来,把脑袋插进橱柜里去。他在里面涂上一种牙膏样的东西。接着又到卫生间和卧室,斑斑点点地挤了一通。后来连冰箱和电视机下面也照顾到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化学品的清香,稍微驱散了他的不快。有时候,人有这样自我说服的能力。比如看到市政部门经常把街道挖得乱七八糟,便安慰自己说,这是建设中必要的混乱。今天把路面挖开埋个什么管子,明天又挖开刚愈合的路面埋个什么管子,为什么不一次性搞好呢。再比如,看到单位领导今天开会明天又出差,心想,做领导真不容易啊,要是他,光坐小车子就让他够呛。有一次,他有幸和领导同车,在高速公路上,他难受得要命,恨不得下车找辆拖拉机坐上去。当然,在高速公路上是没有拖拉机的,他进一步说服自己。因此也就一直忍受着。

那人终于把“注射器”收起来了,拿出一张发票叫他签字。这事他比较熟。单位上,电脑坏了,或要换个墨盒之类,他只要打个电话,对方就会上门服务。只是价格要比其他地方贵很多。他不知道这样的定点采购有什么好处。有一次,他想给单位节约点钱,跑到市场上买了一个墨盒,结果单位不肯报销。此后他也就懒得操心了。不管价格,只管签字,财务自会付账。可现在是他家里的事情,谁会给他付账呢?他问。那个人说,当然是物管了。看来这家物管还不错。但又一想,不对啊,如果都是物管付账,那干吗要每户都签字呢,反正是包干。他问那个人,那人笑了笑,没说什么,只叮嘱他,最好让那药物保持两个月以上。

他关上门,再次细心地擦去地面的脏脚印。没多久,却听见对门的住户隐约传来争吵的声音。那夫妻俩,男的早出晚归难得在家,好像在什么地方做生意,那女的做家庭妇女。他老是在楼道里碰见她穿着睡衣下楼买菜。彼此笑一笑。这时他听她在嚷嚷,怎么这么贵?怎么要收这么多钱?一个男声说,这是统一的标准,又不只收你一家。

他吃了一惊,心想刚才那个人为什么不收他的钱呢?看来物管并不是替所有的住户付钱。可他又不是什么特殊的人物。当初,小区里号召大家报名参加业主委员会的选举,他没有去报名。他不感兴趣。不都是明摆着的吗,即使他选上了,除了和物管同流合污,还能怎样?很多人报名,也无非是想这样,无非是想同流合污。难道他们真的会维护其他业主的利益?就好像单位上的工会,难道真的会为职工说话?昨天张经理说的那几个违章建筑的,大多就是所谓的业主委员会里的。这样的事情不能当真。他往往以不参与或无所谓来表示他的蔑视。有时候,消极不完全是消极,是冷对和蔑视。就像单位上搞什么选举,你举手不举手有什么区别?所以他举手。那极少数不举手的人,显得是那么好笑。那么一本正经。本来是一场滑稽戏,因为那几个人不举手,反而被宣传成正剧。如此,不举手的人反而成了有用的帮凶。

可现在,他不也同流合污了么?甚至也做了帮凶了。不但做了帮凶,还分了赃。如果不是他嚷着要物管灭蟑螂,他们哪里会有这次胡乱收费的借口?并且看上去,他们是多么的尊重业主们的意见。是他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粉饰他们自己的机会。同时也使自己有了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嫌疑。他虽然不是业主委员会的成员,可他实际上已经在享受同等待遇了。说不定下半年,他还会收到物管发给他的红包。

他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下楼,找到物管。这次狮子头没上网,在照着一份文件打字。他问这次灭蟑螂怎么还要交钱啊,狮子头说,这次的蟑螂药很贵,再说是我们小区自己发动搞的(说着,瞟了他一眼,意思大概是说你不是始作俑者么),不像以前都是由社区里免费发放。他说,即使用的是那种先进的生物药品,也没有那么贵。他在网上查过,这种药一支也才二三十块钱。据说,它是现在对付蟑螂最厉害的生化武器。它从染毒的蟑螂体内提取毒素制成,蟑螂吃下后,病毒迅速繁殖增生,与健康蟑螂接触,带来群体交叉感染,蟑螂就会大面积大规模地死亡。甚至,雌性蟑螂还会将病毒传给下一代,使蟑螂进一步断子绝孙。这种杀虫原理像他看过的某类科幻片,有点可怕。就像有资料说,如果一个人想戒烟,医生可以打开他的大脑,找到那根嗜烟神经,再把它咔嚓剪断(事实上,神经那么敏感脆弱,剪断它是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那如果想让一个人闭嘴,那不只要找到他的那根说话神经就可以了?如此的技术发达,会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狮子头说,反正听说是很厉害的药,可以保证很长时间不再有蟑螂了。

他说,按道理,也用不着这么厉害的药,就像一个人生病了,老是用很厉害的药,一旦病菌产生耐药性,人就无药可救。如果蟑螂产生耐药性,那以前的那些药也都没用了,蟑螂会更加猖獗更加泛滥成灾。不过,他猜想,他的话狮子头不一定懂,也就及时打住了。这是个毛病。老婆曾经这样讲过他。过年下乡走亲戚,他一时兴起免不了坐在那里夸夸其谈。谈科学,谈政治,谈大势和走势。事后老婆责备他,说,你跟朋友谈谈是可以的,跟亲戚们讲这些,他们哪听得懂。老婆的话是有道理的。的确,在他唾沫四溅的时候,亲戚们除了保持礼貌的坐姿,就是一脸的茫然。即使有点懂了,流露的也是一个炸雷马上要掉在他头上的惊慌神情。

果然,狮子头笑了起来,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昨天听你的口气,恨不得把全世界的蟑螂都消灭掉,怎么现在又菩萨心肠起来了。

他说,我怕把好事办成了坏事,这个收费,的确是太高了。我对门的住户,刚才差不多跟杀虫公司的人吵了起来。

狮子头说,收费标准是杀虫公司定的,我们不清楚,哎呀对了,你不是不用交钱吗?那个人也收你的钱了吗?

他说,正因为他没收我的钱,我才来找你。

她有些紧张起来,说,你……要做什么?

他说,我来把钱交上。

她说,不行,张经理说了,你不用交钱的。

他说,为什么?

她说,你帮了我们物业公司的忙,张经理说,以后还要感谢你呢。

他说,我要是不帮呢,如果不收我的钱,我就不帮。

她为难了,说,要不,我把张经理叫来。他想制止,可她已经拿起了电话。不知怎么回事,他不想见这个张经理。这个人有点纠缠不清。好像一不小心,他又把你利用了一把。

透过玻璃门,他看见张经理一边跟人争着什么,一边推门进来了。那两个人也跟了进来。

张经理见是他,愣了一下,说,是你啊曹先生,技术员去过你家里了吧?

狮子头把张经理拉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张经理皱了皱眉,忽然破声大笑,对着跟他一起进来的那两个人说,你们看,你们看,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你们不肯交钱,而这位业主,刚才技术员忘了收他的钱,他居然主动送到物管来了!对于这样的业主,我们要表扬,要给予奖励,小李,你先把这位业主的钱收下来。

他交了钱,几乎是仓皇从物业公司逃了出来。他本想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清白,没想到又被人多糊了一层泥。

果然又被张经理利用了一把。

他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看来,小区里真的有一个看不见的利益集团。物业公司肯定不止不收他一户的钱,肯定还有一些人不用自己交钱。小区的会所,本来是给业主们提供休闲或锻炼场所的,因为它算在住户的公摊面积里。可后来变成了酒店,现在又在装修做一个KTV娱乐会所。有人怀疑那笔不低的租金,被物管和业主委员会以及其他什么人给瓜分了。

路边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人。他们都在议论。怎么要那么多钱呢?乱收费。既不是捐款又不是社保。也许是涨了价吧,现在什么都在涨价。你也是,这点钱算什么,又不是天天灭蟑螂。听说湖里都没水了,江里也没水。今年大旱。什么今年大旱,这几年不都这样,不是地震就是高温,不是洪灾就是大旱。电视里说,禾苗都插不进土里去。水电要涨价,米和菜也要涨价了。看看面条,这两年,涨了多少。你家里有蟑螂么,我家里根本没有蟑螂,我从来没看到过。没有蟑螂要灭什么蟑螂,多此一举。我看无非是巧立名目收费,就像那次收什么“能源费”。有几只蟑螂怕什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人的地方就有蟑螂。有的地方,它还是一道菜呢,用油炸了,特好吃。听说在美国的一个什么地方,蟑螂还是益虫,每年可以为他们节约不少农药。是啊,还有人养蟑螂发了大财呢。养蛆的都有。在电视里看到过,台湾有个教授,说人们憎恨蟑螂是完全没有理由的,蟑螂喜欢脏东西,还不是人把自己家里弄脏了,把它们惹进来的,蟑螂其实是清洁工,来帮人们清理脏东西。难道没有蟑螂,那些病菌病毒就不存在?自己平时不注意卫生,怪谁呢。是啊,怪谁呢。刚才我问过那个小李,她说是有人到她们那里反映,要他们搞的,不然就要打电话到电视台告状。是谁,是谁?谁这么假积极,我要是知道了,一定上门骂他!这种人最讨厌了,他还以为是几十年前啊,在背后煽风点火把大家弄得鸡犬不宁。有本事他去管管贪污,管管腐败,管管强拆。哎,那天我在网上看到个视频,一个人真的往自己身上浇了汽油点了火,看得我心脏受不了,那个挖土机还在那里耀武扬威。这算什么,你没看到……算了不说了。看看这些标语,一看就是在做表面文章。一个物业公司,也搞得像个行政单位似的。真的,那个家伙是谁呢,等会儿可要向那个小李打听清楚。她哪会讲呢。她就住在我家楼下,我会让她讲的。她女儿还经常到我家来玩呢。你说,那个人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呢?听说,现在神经有毛病的人可多了。他有没有毛病跟我没关系,我看,问题的关键是,他有没有跟物管同流合污。那还用说吗,你看我们单位,有个人老找领导提意见,领导也很聪明,后来干脆给了他一个没有实权的小官,他高兴得不得了,再也没去找领导的麻烦。现在,他得了好处,自然就心满意足了。

听了此话,他大汗淋漓。他们知道是他要物业公司灭蟑螂的么?他们都看到了他从那里出来。看到了张经理和狮子头对他讨好的态度。即使现在不知道,也迟早会知道的。他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低着头,从他们面前仓皇经过。好像夹着尾巴。

他真的搞不懂,他怎么成了这样的人。成了他平时最不屑的那类人。上楼时,对门的住户,那个经常穿着睡衣下楼买菜的女人正在下楼。他抬起头,想朝对方点点头,可对方根本没看他,似乎根本不认识他。擦肩而过时,她甚至还耸起肩膀侧了侧身子,像在刻意躲着什么。

那样子,好像他成一只蟑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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