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礼教的符号——徽州牌坊中造物观念的解读

2013-04-17 03:16■张
家具与室内装饰 2013年3期
关键词:牌坊造物木雕

■张 初

(合肥市第三中学,安徽合肥 230001;安徽师范大学油画系,安徽芜湖 241000)

引言

徽州文化是古徽州社会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总和,主要体现在精神文化、制度文化、物质文化三个层面。任何文化结构中的精神文化必定以不同形式投射到制度文化和物质文化之中,徽州文化亦然。

中国历史上的中原地区战乱频繁,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唐末的“黄巢之乱”、北宋末年的“靖康之乱”,导致中原世家大族纷纷迁徙徽州,不可避免地给徽文化的发展植入了中原文化孔孟儒学的基因。在徽州文化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儒学思想得以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缔结出“程朱理学”的硕果。带有浓厚儒学色彩的家国观念、宗法思想构成了徽州文化的强大理性内核,是精神文化的重要支柱,以此深刻地影响了古徽州社会群体的意识形态、思想观念、思维方式、伦理价值和行为结构。

如果说数量庞大的徽州文书资料蕴含着大量的制度文化信息,那么徽州地面遗存资料则是徽州文化中物质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包括徽州建筑、器物、工艺等物质形态。徽州作为“东南邹鲁”、“程朱阙里”,在造物过程中自觉渗入儒家文化思想,以彰显徽州群体的文化观念、思维模式和价值追求。本文着重关注的徽州牌坊,直指儒家宗法、忠孝、节义、智勇、廉耻等文化喻意,体现着儒家的精神意象和儒家文化内涵,并发挥着特殊的文化教化功能。在封建礼教大幕下的徽州土地上,徽文化版图中的物态文化体现了徽州先民造物行为的伦理道德追求和儒家文化担当。

1 文化的符号解释

美国学者克罗伯和克拉克洪在1952年合作发表的《文化的概念》中,对文化的概念作了如下的概括:“文化由外层的和内隐的行为模式构成;这种行为模式通过象征符号而获致和传递;文化代表了人类群体的显著成就,包括他们在人造器物中的体现;文化的核心部分是传统的(及历史地获得和选择的)观念,尤其是他们所带的价值。文化体系一方面可以看作是行为的产物,另一方面则是进一步的行为的决定因素。”[1]造物艺术作为一种讯息和文化象征符号,是一定历史情境的某种再现。正是这些渗透着“编码”的文化符号,以其独特的表述方式构筑着新的意义系统,传递着特定群体的思想观念。

德国哲学家卡西尔在《人论》中认为:人只有在创造文化的活动中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创造文化的过程既创造符号也在利用符号,人的本质是“符号的动物”,即利用符号创造文化的动物。语言和艺术是人类创造的两大符号系统,其中,语言符号成为人类认知和交流的重要工具,而艺术符号则为人类的情感、想象力、审美知觉等感性活动创造载体。但是,就符号学研究的现状来看,中外学者更多的是将文字符号研究置于首位。如果依照卡西尔人是“符号的动物”的论断,人类的一切文化创造都是符号,艺术作品和人工造物当然也包括其中,因此,人类智慧所创造的图像、建筑和器物等等也同样具有符号学研究价值。

任何一种成熟的地域文化,都会形成具有代表性的、较为固定的图形符号体系。如飞天、佛手造型之于敦煌文化;唐卡、藏语言文字之于藏文化;小桥流水、烟雨朦胧的景象之于吴越文化等等。地域文化的符号体系总体上由天工造物和人工造物组成,在人们的视觉经验中,这类符号体系与地域文化形成固定的链接。徽文化属于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也是我国地域文化中的一颗明珠。徽文化符号体系中属于天工造物范畴的主要是徽州地区的山水草木,人工造物中所包含的具有代表性的建筑、器物、工艺等则是徽文化符号体系中的主要组成部分。由此看来,徽文化符号包罗万象,内容庞杂,但是在现代文化语境中,根据传播的需要,受众所选择的徽文化符号集中于建筑、装饰、工艺等方面,如马头墙、徽州牌坊、民居、三雕(砖雕、石雕、木雕)纹饰等具体图形。

符号学观点认为事物之间存在着能指和所指、表征与被表征的关系,如果使用符号学观点和方法走进徽文化的造物世界,那些淡雅的民居、凝重的祠堂、岿然的牌坊、富丽的雕刻、精美的装饰背后所蕴含的徽州群体的价值观念赫然凸显,这些价值观念经由徽文化符号这一介质,在传播中去影响和教化徽州群体,如此往复循环,构筑了徽文化独特的符号体系。这个符号体系包含技术体系(能指)和价值体系(所指),作为能指的技术体系是徽州先民加工自然造成的技术的、物质的、非人格的、客观的内容;作为所指的价值体系则是徽州群体在塑造自我的过程中所形成的规范的、精神的、人格的、主观的内容。

《庄子》云:“夫造物者为人。”显然,人类的造物活动将人本置于中心位置,在物质层面上,造物为人所用,提供实用的功能;在精神层面上,造物同时饱含精神的力量,造物活动可以理解为精神的物化和物化的精神。“造成文明洗心革面的惟一重要的变化,是影响到思想、观念和信仰的变化。令人难忘的历史事件,不过是人类思想不露痕迹的变化所造成的可见后果而已。这种重大事件所以如此罕见,是因为人类这个物种最稳定的因素,莫过于他世代相传的思维结构。”在某种程度上,徽州文化中的造物活动服务于儒家思想的教化,这些器物符号承载着儒家思想的内核,发挥“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功能,具有封建社会中“礼器”的特质,由此深刻地影响着徽州地区社会群体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是物质文化、精神文化,以及介乎二者之间的行为文化彼此紧密结合的整体。”[2]在这些造物艺术和相关的图像符号中,儒家文化内核中的仁义、中庸、礼让、孝道、和谐等成为其反复出现和倡导的主题。同时,这些造物观念中也承载着儒学价值观念的一种强化和追求。深入探索这些符号背后的文化语境,可以发现图像所隐含的真实意义。下文将以徽州牌坊和徽州木雕为例来解读儒家思想对徽文化造物观念的影响。

2 作为“纪念碑”的徽州牌坊

徽州“古建三绝”之一的牌坊是典型的儒教符号,徽州一府六县原建牌坊逾千座,迄今尚存120余座。

■图1 绩溪胡氏宗祠木雕作品

从符号学角度来看徽州牌坊具有“能指”和“所指”的双层结构。在“能指”层面上包括如下四个部分:材料、形体、铭文、装饰。历史上木材建制的牌坊,久经风雨,难以保留。砖建牌坊得以遗存的寥寥无几,歙县孝贞节烈坊属砖建牌坊,但风化严重。建造牌坊的主要材料是石材,现今遗存下来的绝大多数是石材所建,如青石、麻石、砂石等。石材坚硬、耐久,可以确保牌坊所旌表的儒家教义在岁月流逝中得以保存流传。牌坊的形制区别于常规建筑物,它来源于门楼的造型,其形体总体特征是高大、对称、庄重、比例合理,在现今遗存的牌坊中,绩溪洪坑的洪氏进士坊和休宁富溪村的富溪节孝坊均高达14米以上,大部分牌坊的高度均在8米以上。牌坊多以四柱三间的左右对称构成形式,少数牌坊是两柱单间的对称形式,也有极个别特异结构的牌坊,如徽州歙县许国牌坊,其结构为两座三间四柱三楼和左右两座单间双柱三楼式结构。在牌坊的主要视觉位置都雕刻有铭文,铭文基本都是使用颜楷字体,字体分布有疏有密,字号有大有小。铭文内容标明牌坊的名称,记载与建牌坊有关的信息,出现频率较高的字眼有“贞”、“孝”、“节”、“恩荣”、“圣旨”等等,在所有的徽文化造物之中,唯有牌坊上雕刻的铭文以文字的形式直白地宣扬儒家礼教。徽州牌坊的艺术价值还在于牌坊通体遍饰雕刻图案,牌坊的装饰采用具象图形和抽象纹样结合,具象图形多以谐音表达某种特定的诉求,寓意深刻、耐人寻味,如歙县许国牌坊上雕刻“舞鹰”以表“武英”,喜鹊立于梅枝以表“喜上眉梢”之意,三只豹子仰对一只喜鹊寓意“三报喜”等等,这些雕刻图形的“所指”便是牌坊主人许国盛世功臣的身份和对他吉祥高寿、富贵长乐的祝愿。

徽州牌坊可以分为表彰官位政绩或科举功名的功德坊、状元坊,如歙县的许国牌坊、黟县西递村的“荆藩首相”坊、唐模村的“同胞翰林”坊、歙县的“三元及第”坊和“四世一品”坊等;旌表妇女贞洁的节烈坊,绩溪的“节妇坊”、“方氏节孝”坊、“程氏节孝”坊;宣扬孝道的孝子坊,如歙县的“双寿承恩”坊、“劲节三冬”坊等等。徽州牌坊符号学构成中的“能指”和“所指”恰恰对应于“纪念碑”和“纪念碑性”,徽州牌坊的“纪念碑性”是其他任何徽文化造物都无可比拟的,其“纪念碑”的特点以石材的耐久性、宏伟的外观和永恒静止的特性而明确,这些为触觉和视觉所感的“能指”构成浑然一体的儒教符号屹立于徽州的土地,其“纪念碑性”则直指儒教中的忠、孝、节、义等封建礼教的观念内核。从根本上说,儒家思想左右了徽州牌坊的造物观念。作为建筑的徽州牌坊不像民居可以居住,也不比祠堂得以祭祖,因此徽州牌坊不具有实用功能,而是徽文化造物体系中纯粹的精神符号,是封建文化的载体,为宣扬封建官僚制度和伦理纲常的合法性和必要性服务。

徽州牌坊,作为典型的儒学符号,建造者欲以潜藏在牌坊背后的伦理价值感召世人为儒家礼教修行,又以徽州牌坊的“纪念碑”来表彰那些虔诚的儒教徒,成为这个循环逻辑中见证封建礼教血泪和哀歌的儒教符号。

3 作为“教科书”的徽州木雕

木雕可以说是徽州造物文化中的华丽篇章,其区别于牌坊仅仅是精神的符号,徽州木雕融实用功能和儒家教化功能于一体,散见于徽州建筑装饰部件和日常家居的范围之内,“且熔装饰艺术与建筑结构为一炉,互为连缀,相得益彰。”[3]

关于徽州木雕的艺术特色本文不予赘述,仅立足于徽州文化的造物观念来认识徽州木雕如何成其为儒教的符号。木雕在徽州先民的生活空间里随处可见,除了其自身所具有的审美和装饰功能之外,同时具有宣扬儒家文化的教科书功能。人类传递信息的途径主要有文字、声音和图像三种方式,无疑,徽州木雕作品选择了图像作为传递儒家礼教的形式,对于教育程度不高的受众来说,选择形象、直观、生动的画面形式来宣扬某种主张是最理想的方式,正如拜占庭神学家大格列高里所言:在教堂里使用绘画和雕塑等诸多形象,为的是让那些不识字的人们朝壁上一看,至少就能读到他们在书上无法读懂的内容。

诚然,徽州雕刻的表现内容异常丰富,人物、山水、飞禽走兽、花卉树木等等,从不同的角度反映徽州地区的社会景象,但是,数量最多、影响最广的当属宣扬儒家思想的表现题材。如宣扬儒家孝道最经典的木雕作品是《二十四孝》图,二十四幅作品没有一个文字,而可以让目不识丁的妇孺深明其意。其他如《岳母刺字》宣扬“忠”、《苏武牧羊》宣扬“节”、《一诺千金》宣扬“义”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木雕作品,这些形象生动的木雕作品中所蕴含的儒家教义一目了然。在徽州浩如烟海的木雕作品中,不乏构思巧妙、寓意深刻的作品,图像学的解读融入了复杂的神学、历史和文化、心理学的背景知识,所以,它是历史学家和批评家的专利,我们不妨以图像学方法来解读绩溪胡氏宗祠中一件落地隔扇裙板上的木雕作品(图1)。前图像志分析——这幅木雕作品竖式构图,在雕刻工艺上属于浅浮雕阳刻作品,画面的主要组成要素是若干荷茎将三片大小不一的荷叶、三朵荷花,一朵莲蓬联系在一起,右上方一只停驻在莲蓬上的小鸟,左下角两只螃蟹,右下角荷茎根部七片水草,四周以线条和四角的如意纹进行框饰,使画面更加整体,画面有疏有密,有动有静,生机盎然。图像志分析——这是一幅夏日池塘的自然景象作品,荷花与螃蟹、小鸟和谐相处,各得其乐。图像学分析——从作品雕刻的技艺和画面的组织处理来看,该作品工匠不仅技艺精湛,而且极富艺术天资和审美素养,由此可见古徽州地区“邑中多巧艺”的民间技术基础和徽商致富之后,不惜重金“广营宅、置田地”,且极尽雕饰之能事来装饰居住环境的经济基础和心理需求。除此之外,在图像学分析层面上,更为重要的是其蕴含儒家文化和谐的思想观念和封建社会科举考试中“二甲”的祈愿。儒家思想的和谐观具有极其深刻的内涵,包含仁者爱人、为国以礼、中庸之道等思想。这幅“荷蟹”的木雕作品以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方式,利用汉语谐音“荷蟹”“和谐”,巧妙地宣扬儒家思想。木雕中的两只螃蟹除了与“谐”谐音之外,还具有“二甲”的暗喻,据《明史 选举志》记载,明代殿试第一名为会元,二三甲第一名为传胪,到清代则专称进士二甲第一名。由此,徽州先民在装饰造物的过程中,巧用螃蟹的盔甲特征,含蓄地表达他们对金榜题名和功名利禄的美好理想和祈愿,其造物观念同样以儒学教化为主导,用生动具体的形象语言表述具有鲜明儒学色彩的心理诉求。

4 结语

以上仅以徽州牌坊和木雕为例来阐述儒家思想对徽州造物观念的影响,一斑以窥豹,庞杂的徽州造物体系中的每个片段都裹挟着儒学的主张。儒学的符号以不同的内容题材和表现形式粉饰太平,倡导礼教,以弘扬伦理道德为己任,在家国同构、宗法制度为主导的古徽州社会结构中,对社会个体产生潜移默化的道德教化功能。徽州先民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之中,在重礼教、崇儒教的社会意识形态的支配下进行造物和装饰活动,不仅仅积累了丰厚的器物文明,同时也造就了夺目的民间艺术。对徽州造物的研究,无疑是在从另一视角对儒家思想影响下的徽文化进行解码和身份定位。英国著名艺术理论家约翰·拉斯金曾谓:“伟大的民族以三种手稿撰写自己的传记:行为之书、言词之书和艺术之书。我们只有阅读了其中的两部书,才能理解它们中的任何一部;但在这三部书中,唯一值得信赖的便是最后一部书。”[4]可见,当我们以艺术的视野和图像学、符号学的学科角度来探索宏大的徽文化时,得到的不仅仅是视觉感官的愉悦,更能体悟到儒家礼教、封建宗法制度对造物观念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1]付铿,文化:人类的镜子——西方文化导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12.

[2](法)庞勒著:《乌合之众》[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2.

[3]冯天瑜,何晓民,周积明.中华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30.

[4]姚邦藻,徽州学概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327.

[5]曹意强等,艺术史的视野[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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