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兵经”的碰撞

2013-04-12 00:00:00牛庆功,吴铭
军事文摘 2013年8期

众所周知,《孙子兵法》和《战争论》分别是东西方古代军事理论的高峰,堪称世界兵学领域的圭臬。正因为二者是可以相互媲美的“双璧”,所以对它们进行比较是一项十分有意义的工作,尤其在信息化条件下,这种意义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通过比较,我们能够更加清楚地理解二者的思想精华,更加准确地把握东西方军事思想发展的不同主线,有助于科学预测未来世界军事思想发展的基本趋势。

迥异的社会根基与著述方式

《孙子兵法》源于中华民族冷兵器时代和春秋战国时期的农业社会,被誉为“农战合一孕育的制胜智慧”、“万流汇聚的兵学思想”。作者孙子身处“战胜而强立”的时代,为帮助吴国征服群雄称霸天下,他竭力总结前人的战争经验,寻求制胜之道。《孙子兵法》的著述方式是“舍事而求理”,大量采用自然界的现象来比喻战争规律,一句一理,字字珠矶,体现了中国古代军事文化重宏观、重综合的思维特点。《孙子兵法》的表述方式影响了西方人对它的解读,美国信息化专家乔治·斯坦因说,“我们要付出巨大努力才能理解孙子生存的、由‘道’和‘气’组成的宇宙”。《战争论》源于西方热兵器时代的成熟时期和欧洲资产阶级革命的半工业社会,被誉为“铁血浇铸的兵学圣经”、“清浊交融的哲学源泉”。作者克劳塞维茨身处军事革命的大潮之中,精心总结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的经验教训,研究适合新形势的新理论、新战法,目的在于振兴屡战屡败的普鲁士。克劳塞维茨史论结合,以史鉴理,采用德国古典哲学唯心主义辩证法,从拿破仑战例着手,鲜明地体现了西方重微观、重分析的思维特点。同样,第一次接触《战争论》的中国人,也难以理解克劳塞维茨所说的“纯金属铸成的小颗粒”。

截然相反的战争观

《孙子兵法》开篇即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把战争列为国家头等重要的大事,以引起国君将帅的高度重视。显然,孙子是从社会职能这个角度来说明战争的,其要义在于阐明战争在国家事务中的关键地位和重要作用,告诫人们高度重视战争、慎重对待战争。他提出“道”的概念,即“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所谓“道”,是指国君与民众共同的政治要求。这种政治要求并非无足轻重,而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因此,他把“道”列为“五事”之首,看作是战争制胜的首要条件。他还进一步明确指出:“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正”,阐明了平时政治建设与战时作战地位的关系,认为只有平时修明政治,并建立与这种政治相适应的法度,才能在战场上掌握战争胜败的决定权。然而,受当时历史条件的限制,这些论点又不可避免地带有直观、笼统和朴素的性质,还没有也不可能从理论上彻底揭示战争本质以及战争与政治的关系问题。

克劳塞维茨主要从哲学角度抽象战争的本质,提出“战争是迫使敌人服从我们意志的一种暴力行为”的观点,直接揭示了战争的本质,回答了“战争是什么”的问题。克劳塞维茨指出,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开路工具,当政治难以进展时必然诉诸武力。由此,他提出了“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的经典论断。较之于孙子的认识,他的这些观点显然更准确、更深刻、更全面。

各有侧重的打击点

孙子主张“避实击虚”,主要原因大致有三:一是敌虚弱之处通常兵力弱小,或者戒备松弛,易于取胜;二是敌虚弱之处也是其整体的一部分,断其一指,往往可以起到伤及其余的效果,使敌整体崩溃;三是敌虚弱之处往往抵抗力也相应较弱,双方人员伤亡和物质损失也势必会减小。

克劳塞维茨基于“无限制使用暴力”的思想,反复强调选择敌人力量的重中之重,尽可能集中优势兵力,给予其致命一击。为此,他反复强调“打敌重心”的观点。所谓重心,是指敌人力量的核心、要害、关键部位。战略指挥员,不仅要善于识别敌人的重心,而且更要善于集中兵力予以致命的一击。他指出,以彻底打垮敌人为目标的作战,所有力量的集中打击都必须指向敌人整体所依赖的重心。“以优势兵力平平稳稳地占领敌人的一个地区,只求比较可靠地占领这个小地区而不去争取巨大的成果,是不能打垮敌人的。只有不断寻找敌人力量的核心,向它投入全部力量,以求获得全胜,才能真正打垮敌人。”尤其要注意的是,如果敌人由于重心受到打击而失去平衡,那么,胜利者就不应该让敌人有时间重新恢复平衡,而应该一直沿着这个方向继续打击。换句话说,应该永远打击敌人的重心,绝不予敌以喘息之机。

在信息化条件下,与《孙子兵法》相比,克劳塞维茨“打敌重心”的目标选择观点适应性更强一些。西方国家继承了克劳塞维茨“打敌重心”的军事理论,并把它发展为“五环打击论”。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军确立的打击目标依次是:国家指挥中心、关键生产设施、交通设施、民心、作战部队。

理想与现实的态势把握

孙子对于“知胜”是看得很重的,不仅要求“知彼知己”,而且要求“知天知地”。为了赢得“知胜”,既可以派出因间、内间、生间、死间、反间,五间俱起,从各个层面上了解敌情,又可以运用策之、作之、形之、角之等方法侦察敌军的战场布势。无论是战略侦察,还是战术侦察,都来不得半点马虎。“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只有完全做到“知彼知己”,才能够“百战不殆”。

在这个问题上,克劳塞维茨比孙子似乎更为实际。在他的理论体系中,战争除了具有暴烈性和从属性等本质属性之外,概然性和偶然性也是其基本属性。概然性和偶然性的现象是不可预先测定的,这就使得战场上充满“迷雾”,一切情况都处于很不确实的状态。他指出:“这是一种特殊的困难,因为一切行动都仿佛是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进行的,而且,一切往往都像在云雾里和月光下一样,轮廓变得很大,样子变得稀奇古怪。这些由于光线微弱而不能完全看清的一切,必须靠才能去推测,或靠幸运解决问题。因此,在对客观情况缺乏了解的场合,就只能依靠才能,甚至依靠幸运了。”基于这种认识,克劳塞维茨认为战场情况是不可能“尽知”的,战争更像是一场赌博,指挥员要善于在敌情不明的条件下,精心谋划,果断决策。

如果说,孙子的“知彼知己”是理想性要求的话,克劳塞维茨的观点则是现实性的要求,更为接近战场实际情况。应该说,孙子“知彼知己”的战场侦察要求,也只有在信息化条件下才能最大限度的接近或实现。

西方军队继承和发展克劳塞维茨“驱散迷雾”的战场侦察观点,追求战场单向透明,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例如,夺取制信息权是进行信息化战争的首要条件,也就是要做到“知彼知己”,同时把笼罩在自己头上的“战争迷雾”驱散到敌人头上,形成信息优势。海湾战争中,多国部队为“知彼知己”,除大量使用电子侦察机、预警机和特工情报外,还使用了40多颗侦察卫星;科索沃战争中,以美国为首的北约部队使用了50多颗侦察监视卫星;伊拉克战争中,美英联军动用了包括侦察卫星在内的157颗卫星。

对信息化战争的启示

《孙子兵法》的谋略思维至少在三个方面仍能给予现代人丰富的制胜智慧。

“全胜”思想。新的军事观念强调遏制战争,通过无形的战争手段挫败对方。那么,“伐谋”、“伐交”无疑是最佳选择,而且可以有更加丰富的内容,诸如以武力进行威慑、对思想意识形态进行渗透、从政治上造成分化、运用信息技术破坏网络等等,都可促成不战而胜的目的。

“知胜”、“先胜”思想。信息化战争将是真正意义上的速决战,战争爆发迅速,持续时间也不会很长,战争胜负几乎在打响第一枪之前就已经决定。而在双方信息技术水平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不外乎“先知”、“先胜”。只有预先对敌情了然于

胸,并预先做好充分准备的一方,才能稳操胜券。因此,孙子的名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等等,仍然值得我们牢牢记取。

“重谋”、“重变”的思想。信息化战争中,武器装备的作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一枚导弹就可以使对方重要军事目标灰飞烟灭。然而,“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一两件新式武器”的论断仍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如何巧妙运用信息技术克敌制胜,并不取决于电脑,仍然由人脑来决定。孙子“诡道十二法”以及“因敌而制胜”的一系列方法都可以在新的平台上融入新的内涵,借助信息技术武器装备发挥出令人眩目的神奇作用。

与孙子相比,克劳塞维茨战略战术思想的适应性似乎略逊一筹,诸如“绝对战争”、“暴力论”等观点已不适应新军事革命的要求,但这并不意味克劳塞维茨战略战术思想已完全过时,其中的某些思想观点仍然富有生命力。信息化战争尽管是更高形式的较量,却依然存在常规战争中的种种问题。

例如,信息攻防战中如何打击重心和如何积极防御,纵深精确打击过程中如何正确选择有限目标,各种技术系统协同与联合作战过程中如何充分调动和发挥人民群众力量,建立网状指挥结构过程中如何克服战争阻力,战场日益透明的情况下如何制造或排除各种“迷雾”,尤其是技术和武器敌优我劣时如何实现优劣转化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必须依靠指挥官运用高超的智慧去分析和决策。克劳塞维茨的“攻势防御论”、“民众战争论”、“进攻顶点论”、“打击重心论”、“有限目标论”等等,如果取其神旨,仍可为人们解决上述问题提供有益的思路。

《战争论》至少从以下几个方面继续给军事家以启示。

“打敌重心”。20世纪90年代,美国军事理论界创立的“五环打击论”,每一环都瞄准敌军事、政治、经济重心。

例如,1982年4月,英阿马岛战争中,英军采取“打敌重心”的战法,首先割裂东西两岛的联系,然后集中兵力进攻东岛阿军主力,以致东岛阿军节节败退的同时,西岛阿军却只能隔岸观火,并且随着东岛的陷落而全部投降。

把“绝对战争论”和“有限目标论”合二为一。美国的军事理论家们并非简单地继承克劳塞维茨的思想,而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做了很大的发展。他们把克劳塞维茨的“绝对战争论”和“有限目标论”合二为一,即所谓的“有限战争论”,按照日本军事评论家小山内宏的观点,就是“战场由于战争的政治化而受到限制,但在这个战场内,则要彻底地推行克劳塞维茨的战略思想,即在地区上是‘有限’的,而暴力的使用却是‘无限’的”。

例如,朝鲜战争是在严格限定于亚洲的一个局部地区—朝鲜半岛上进行的。但是,发生在这个局部地区的战争就是“暴力的无限制使用”,推行的是现代克劳塞维茨战略。

越南战争也是一场典型的局部战争,但是美国并没有对暴力手段加以任何限制,而是使用了除原子弹以外所有的新式武器,对越南军人和平民进行残酷的杀戮和大规模的狂轰滥炸。这种“凝固汽油弹和直升飞机的战略,是把新的克劳塞维茨带进越南的战略”。美军在越南战争中,几乎打赢了每一场战斗,但最终还是输掉了整个战争。越南战争历时14年,美国共投入60多万人的兵力,伤30余万人,亡5.6万人,损失飞机1000多架,耗资2000多亿美元,黄金储备从75%下降到不足50%。

创新运用。美军在海湾战争中从多方面创造性地发展了《战争论》中的理论。诸如,每天用几十颗侦察卫星在战区上空盘旋,力求使战场透明化,以驱散战争中的“迷雾”,克服作战过程中的阻力;以精确制导弹药打击伊拉克首都和经济中心城市,力求“打敌重心”,使其整体瘫痪;说服39个国家出动80多万军队组成多国部队,并使106个国家参加对伊拉克的经济制裁,力求从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上压倒伊拉克。这无疑都是取法于《战争论》的。与越南战争时期不同的是,美军在这场战争中更多地吸取了克劳塞维茨军事思想中理性的东西,而非简单地照搬其暴力至上的观点,同时融入孙子的军事谋略思想,使力量与智慧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避免了重蹈越南战争覆辙的悲剧。尽管《孙子兵法》和《战争论》中的某些观点已经与现代作战的要求相去甚远,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是,毋庸置疑,它们那些富有生命力的思想精华仍然有着巨大的现实理论价值,将在未来的信息化战争中各领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