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患者

2013-04-12 00:00:00阿黄
中学生博览 2013年21期

自从微信出了“找一找周围的人”之后,我就每天拿着“诺基亚5230”不顾挤压不管气温,穿梭在公交站台、人民广场这类人潮熙攘的地儿,乐此不疲地寻找那个能为我填补人生缺漏的人。

在我的废寝忘食地不懈努力之下,终于找到了愿意陪我扯淡的几个男生。

补课回家的路上,我在巴士上吃着梨膏糖、嗲着声音不停地回复,经过日复一日的努力,终于培养了3个长期聊友。

第一个夸我声音好听,但是当我传上我的照片之后他就销声匿迹,直至有一日我发现他的状态改成:我拒绝和平胸交流;第二个跟我说他24岁长相端庄身材匀称,看到他传在空间像21三体综合症患者的真相之后,我主动拉黑了他;至于最后一个,在花费了3个月陶醉在他富含磁性的嗓音后,我一脚踏在椅子上,如同农民起义的领袖,挥臂决定该来一次见光死了。

我清晰地记得我和最后一号见面的时候是在南京路的一家KFC里,我涂着我妈留下的腮红,穿着褪色的连衣裙,踏着淘宝34块钱7厘米的矮子乐。

肯德基财大气粗,放任中央空调呼呼地喷着冷气,他到的时候,我喝着两杯九珍玩手机游戏,他坐在我面前摇了摇他的手机,我顺着他的iphone,再自惭形秽地看了一眼自己的5230,再抬头看他人的时候就推翻了一个谬论——谁说声音好听的人长得不好看!

最后一号穿着棉布格子衬衫搭配着水洗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上不沾半点灰尘,桃花眼弯着的圆弧和翘着的嘴角都让人心增好感,他笑着问我:“你就是那个‘unaffectionate’?”

忘了介绍,我的微信名叫unaffectionate,为了找这个单词我在网吧goole了十分钟,我费尽千辛万苦找的这个单词翻译过来叫做“缺爱”。

因为我空间里悉数是我的缺爱论,不过说是个人言论不如说是文学桥段,我把我从各大高深作者中看到的孤僻段子摘在一起,用几个关联词连接,就变成了我的东西。

我读杜拉斯就摘迷恋是一种吞食,我浏览过八月未央就写下天空的蓝是疾病;我看了三毛全集,就挂着一个个性签名:你在做什么?我在仰望天空。

我每天都45度仰面,书写着我的家事。

说起来也没什么好书写的,我的家庭不过是万千单亲家庭中的一个,我父母的婚姻是各取所需,所以他们从结婚第一天到离婚那一天,以愚公移山的毅力吵着架。

我从小是和奶奶长大,到了读小学的年纪才从乡下到城里,我爸爸来接我的时候我抱着奶奶的藤椅大哭着不肯离开,最后我爸化身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一把抱起我塞进车里一溜烟儿就走了。

我哭哑了嗓子索性就不闹了,转头从车窗看奶奶家的大樟树,手里一直捏着前一天晚上从树上淘的鸟蛋。

我在微信好友圈中,每天每夜写着孤独心事,反反复复提起我对奶奶的爱和父母的争执,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素材反复加工,像牛反刍一样诉说着我的伤痛,把一个缺爱的孤独少女描绘得淋漓尽致。

我从不因为我是单亲家庭的小孩儿而感到厌世,反倒觉得光荣,虽说我父母是由于自身感情不合而分开,可是家中有钱才外遇的大有人在,我顺理成章可以“伪富有”。

至于在文章中凄惨去世的奶奶,在现实中依然健在,可惜我长大了再也不愿意去乡下忍受被蚊虫叮咬的痛苦了。

最后一号的名字叫做江沐,是一个大一学生。他痴迷摄影热衷旅行,随身携带炫富必备单反相机,浑身上下散发着文艺小白脸儿的气场。互相了解后,我们拎着KFC买的第二杯半价去城隍庙吃蟹黄灌汤包。

和江沐见面的后一天,我爸就带着他24轮货车从外地回来,我不得不约束自己。我把手机夹在书里装作写作业,暗地里开始用指腹编辑信息,持久的警惕在片刻松懈,投入让我忘了周边的环境,所以当我爸爸端着牛奶站在我身边时,我完全没有感觉到。

“给你手机,是我不在家时方便我们联系的,你倒好!马上高三了,你争点气行吗!?”

说实话我是有片刻惊慌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承认错误,就想用借口来粉饰太平。我镇静下来,对上爸爸压抑着怒火的眸子。

“争气?你应该在我出生开始就教导我,而不是当看到我只够上专科的成绩再说。我这样是谁造成的?”

“啪”地一声,我起伏的左心房猛地停滞了,面部连带着头皮一阵抽痛。我捂着脸,盯着白墙壁让自己把眼泪逼回去,然后冲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蹲在地上哭了好久,之后我开始收拾衣服,拿了我妈过年给我的红包、每晚陪我入睡的麦兜,看了一眼家里的钥匙,从包里拿出来又放回去。

最后掏出手机给江沐打了一个电话:“一个小时后火车站见,敢不敢和我一起逃?”他“嗯”了一声挂了电话。我脸上的泪痕还来不及擦,开门出来后客厅里已经没有我爸的身影。我拎着几个塑料袋背着书包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关门的时候我觉得心尖好像长出了一个肿瘤,压抑着循环的血液。

我和江沐买了一张半小时后开动的普快火车票,在候车室看到江沐后我才感觉到奇怪,为什么我会那么笃定江沐会陪我,或许我在潜意识里已经把他划分成了可信赖人员?

检完票,随着人流朝3号站台跑,我和江沐被冲散了,我只好站在原地,有人踩了我的脚跟我说对不起,有人用手肘撞了我但毫无歉意……我倏忽意识到:真正的孤独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我为赋新词强说的愁,在现在真的变成欲语还休。

我开始四处张望寻找江沐,两边是各式各类的广告,流光溢彩却毫无暖意,地道里冷气很足,即使四周拥着人群也传递不了热量。我不知道我该干些什么,只是一直喊着江沐的名字。江沐拨开人潮着急地走向我,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慰藉。

上了火车已经是10点多,火车上人很多,每走一步都是障碍物,不过十几米的车厢,我和江沐走了三分钟才坐到位置上,坐在对面的一个哥们歪着脑袋睡着了,他脱掉了盗版的nike鞋,把脚架在我们的座位旁,空调硬座极不透风,人群里的汗味刺激着我的鼻部神经。

我拿出早就关机的手机又放回去,转头对坐在我身边的江沐笑了笑,说:“我们还是去吸烟区好了。”江沐应允,于是我们又突破重重艰难险阻走到了临近的车厢交界处。

那里睡着一个民工,麻布袋被随意地铺在地下,他打着赤膊侧躺着,他很瘦弱,背部的皮肤黝黑,脊椎的节数都可以细细数出来,他睡熟了,火车的轰鸣声和他的打鼾声此起彼伏。江沐背靠着车门,我趴在玻璃窗上看到霓虹灯光的光照区域逐渐减少,然后就只能看着远处的星光。

“你为什么要陪我。”我先开口询问。

“我不知道,总觉得自己有解救失足少女的渴望。”他笑着对我说,“那你呢,就没有怕我是图谋不轨的人?”

“我的直觉是你不是,长得不像。”

“噢?那你觉得我长得像怎样的人呢?”

“家境富裕的文艺小青年。”

“是吗?文艺小青年?”他环臂,“我才不是文艺小青年,我有梦想而且会加以实现。”

“哦?你还有梦想?”

“切,这东西大多文艺青年都可如写文一样信手拈来好不好。可是有些文艺青年只是说着玩玩,离成真还差一大截就迫不及待地定格自己完成梦想,打开电视一谈到梦想无论多严肃的节目都可以瞬间变成情感剧场,不是逝世亲人就是追梦的艰辛,银屏上的梦想多了,也就给那些原本对未来模棱两可摇摆不定的人找了个出口,安上个有梦青年就可以一劳永逸,可他们真的对梦想有所行动吗?多糟蹋这个词。”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我很好奇,压低嗓音问他。

“去战区用相机记录最真实的一手资料,去达喀尔开F1,去西藏爬珠峰。”他盯着我,那双眸子亮晶晶的,让我又感觉置身闹市,看见了灯光。

当我为他伟大梦想所震慑时,他轻声问我:“那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我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家”这个字眼特别敏感,就像邻居家的孩子二胖会对“开饭”有着冲向餐桌的本能一样,估计是写了各式版本家事可怜了,我张口就能委婉曲折地诉说着我讲到滚瓜烂熟的苦情故事。

我喋喋不休加叙述悲情之后,江沐突兀地来了一句:“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什么?””我皱着眉。“我赌你不久后就会回家。”他笃定地说。

我没有说话,静静忖度着。

离我们几步之遥的农民工电话响了,被吵醒的他从脏了的口袋摸索着拿出老式的诺基亚,用方言回着电话。“喂?大概12点到,你和娃睡吧……钱收好了,明早就带娃看病去,你们先睡吧别等我了。”

他挂了电话,开始整理物件,我看着他,恍惚想起13岁那年,农历大雪那天发高烧,家里没有一个人我只好自己拿着冰袋敷脑袋,不知不觉烧晕过去,醒来的时候我在我爸背上,他喘着粗气把我背下楼,有些许斑白的鬓发被汗沾染贴在他的脸颊上,大鞋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响。

“我想回家。”我仰起头。江沐舒了一口气,朝我露出了白牙笑了笑,“好,下站我们就下。”

城市亮化工程让上海成为不夜城,这个城里有灯红酒绿、摇曳的腰肢,这个城里有等待的救赎和地下室的吉他。

再回到上海已经是凌晨两点半。焦距从亮处调至暗处,狗吠传出深巷。告别江沐后我只身上了楼梯。踌躇很久后还是拿出了包里的钥匙。

锁芯转动、拉门、关门,连贯的动作让我意识到这是我生活了近十年的家,我叹了口气,准备脱鞋。灯突然亮了,我一抬眼就看到一个赤着脚的人伫立在我的房间门口,他快步向我走来同时扬起手臂,正当我以为他又要打我而做好挨打准备的时候,他却紧紧地拥抱了我,像是自言自语,不停地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几个小时的事情,在那天后,我爸和我都没有再提及,我们俩的记忆就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下了一大块。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找到我,给我所有的朋友打了电话询问我的下落。

再然后我就正式高三了,5230还是没有交给爸爸。 江沐给我发微信说他要出国之后就不上微信了,我没有去机场送他因为我在进行第一次模拟考。我开始偿还我嬉戏所浪费的时间,口袋装着各类小册子起早贪黑地背什么什么的意义什么什么的纲领。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也会给江沐发条微信自娱自乐。这样一直持续了9个月。

考完最后一门,出考场后我全身像浸在水里,软绵绵的,红色的横幅上“欢迎考生来我校参加高考”变得迷离。门口聚集了数不尽等候自家孩子的家长。 我趴在爸爸的身上哭了好久好久。

一个月前,江沐回了我微信,我才知道他带着他的徕卡去了利比亚,他跟我说了他相机记录到的和他自己耳听目睹的利比亚局势。“我以我自己,得到最真的利比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仿佛可以看到子弹上膛,机关枪扫射,空袭这类情景。我想象他在烽火狼烟中的生存境况,想象他躲避的战火,想象他所有做过的事情。“我很想你。”我如是回答。消息很快就回来。“我已经回国了,明天骑摩托挑战川藏公路业拉山72拐。你来西藏找我我们一起爬珠峰。”

一个月后的今天,我已经从丘陵独自乘火车到高原,在这家旅社住了两周。江沐已经一个月没有回我的消息,我上网才查到川藏公路是世界上最险的公路之一。

我没有问当地人当天是否发生车祸,我就这样干巴巴地一个人在这里,每天三点一线吃饭睡觉打开微信,等着讯息。阿司匹林的摄取也抑制不了头疼,服用VC也阻止不了牙龈出血。我从床上爬起来,拿着手机下了楼。

这家旅馆处处体现着民族风,藏式的床榻,尼泊尔顶灯,还有镌刻着图腾的地毯。这里的老板娘四十多岁,脸颊泛起高原红,颧骨不是很高,身材有些发福,她对房客很贴心,会准备着药品和吸氧机,我预备问她是否还有缓解高原反应的药。

这时我看到她在摆弄着信箱,从信箱中拿出几封信。我走过去,笑着说:“现在手写信的人不多了。”她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回着:“可不,所以更弥足珍贵啊。我亲爱的客人,你需要一封吗?这是我儿子在网上弄的活动,让各地的陌生人给我们店里的陌生旅客写的信。”我忘了来的目的,从她手中随意抽了一封白色的信封就回了房间。

我戴上耳机,听着歌拆开信,信笺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是葳蕤的绿,充盈了我荒芜的夏。”

我不懂那两个生僻字的意思。但还是嚎啕大哭,被眼泪打湿的句子让我想起了那个失踪了的江沐、我的爸爸和我2012年的夏。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