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写在篇前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和他的关系，从我知晓我们身份的那一瞬间起，困扰了我很久。我痛苦过，哭过，甚至因之崩溃过。我整夜无眠，听歌落泪，也都是因为他。

所以我写下这个故事，以此缅怀。[一]

彼时我一脸油光地蹲在学校门口，手里抱着杯装的化掉了的冰淇淋，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与标准大妈发型，忧郁地仰望天空，结果就亲眼看着树上掉下来一只肥头大耳的毛毛虫，以无比优雅的姿势，直直坠落进冰淇淋杯子里。

毛毛虫陷在不水不稠的冰淇淋里，细密的毛一疏一密地挣扎。我歪着头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扔掉了冰淇淋杯惨叫出来，声音过于凄厉，以至于我自己都听着一愣，呆了半晌，才抬头不言语地看那杯子。

毛毛虫被杯子扣住了一半身子，冰淇淋慢慢流出来，夹着莫名棕色毛状物。

饶是我胆大到可以面对面观察小强的生理构造，遇到这么一幕也有些hold不住，只觉得全身发麻，却在这时听到身边一声不大不小的笑。

“你的冰淇淋没有了。”他声音轻轻巧巧，无视我乱糟糟的发型和狰狞害怕的表情，也在身边蹲下来。他是高高瘦瘦的男生，蹲下来和小小的我明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抬头看宣传橱窗的镜子，发现若撇开肩膀以上狼狈的我和秀气的他，竟然很和谐。

因为我们俩穿的都是校服。

我撇嘴，打了个哈哈：“你再请我一杯？”

他偏过头来看我，柔软的唇勾起暖暖的弧度：“好啊。”

七起身看向两侧准备过马路，我一怔：“你不会认真的吧？”

他不说话，只笑，自顾自走向马路对面的冷饮店。冷饮店不大，但正应了传说中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两毛钱一根的薄荷糖冰棍儿到五元钱的豪华版伊利冰淇淋，整整齐齐地摆满五台冰箱陈列出来，一副任君挑选任君采撷的模样，颇为霸气。

我看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冷饮店，急了。然而鄙人胆子略小，又深深恪守父亲不要和男生有太多交流的话，不敢去拉他光裸的手臂和薄薄的衬衫，只喊：“不要啦！我开玩笑的。”

然而已经迟了，他和店主交谈几句，便拿了两杯五元的冰淇淋回身向我招手。我一下子得了失语症，磨磨蹭蹭地过去，接过，却不吃。

他翘着小勺舔，动作还是很优雅，看我不吃奇怪地问：“怎么不吃？这种味道不错啊。”

我满脸通红，囧得快要哭出来：“我……”

结果我人生中第一杯帅哥送的冰淇淋因为不合时宜的亲戚造访，被迫挥着手帕告别。

七听完我的解释，脸迅速红透，像水水嫩嫩的苹果，带着点羞涩与腼腆，让人很想上去咬一口。美女店主看了我半晌，笑吟吟地表示理解退了钱。

他硬撑着出声：“那你刚才怎么还买了冰淇淋？”

我脸色发青：“吃到一半就……这种痛苦你不懂！”

他看我脸色不善，轻了声音，带了点同情：“真的那么痛？”

我做了个封嘴的动作，抬头又看到他诚恳的目光，“呃”了半天，含糊道：“还好了……又不关你的事。”

确实不关他的事情。因为我早就推测到是这几天的事，天天穿黑裤子保持酷炫风，奈何嘴馋是病，虽未弃疗，但治不了。

而且跟一个男生讨论这种事情，我不是神经错乱就是错乱了神经。

“我……我回去了。”我回身匆匆往家走，他追上来跟在身后，恰好保持一步的落后，不亲近不疏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担心我出问题，但走着走着，我禁不住绝望地想，真的出问题了。

我太瘦，又有贫血，烈日下脚步愈发虚浮，满目都是圆圈在飞。他加快脚步走到我身边，越看越忧心，越看眼中情绪越复杂。

“我扶你吧。”他的手碰到我光裸的小臂，我愣了一下，想要拒绝。却在这时漫天的颜色都变成了黑白色调，我腿一软，直接扑了。

当天晚上我喝了一大碗猪肝汤，抱着热水杯在卧室里站着上网，全然没注意到有个人发了窗口抖动过来。

七轻轻巧巧地问：“身体可好了？”

我别扭地回答：“还好。对了，下午你干吗那样喊我妈？”

七：“有什么不妥吗？”

我郁闷答：“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看见我妈的表情。”

七：“我觉得，我那么喊是相当正确的。”

我纠结了很久，由于智商太着急只能放弃，转移话题：“C否？”

七：“你方便玩这么激烈的游戏？”

我怒了：“我像那么弱不禁风的人吗？！”

七开了语音，耳机里传出他带笑的声音：“若你能下次不在我面前晕倒，再说这句话可好？”

智商差异太明显，我被这句话扫射得体无完肤。下午他半搂半抱把我弄回家，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他甚是乖巧的一声“婆”辈尊称，然后又是安安静静一句话：“她失血过多了。”

一睁眼，母上大人石化状。

我只恨自己没有晕得再彻底一点。

开了游戏，我端着狙击枪满地图乱跑。多年的拼杀再加上如今的愤怒让我怒气值爆棚，见一个杀一个，再加上他的犀利，不一会儿满地图的敌人都被清得差不多。

枪声停息，耳机里一片寂静，我也不敢说话，屏住呼吸躲在箱子后面。

我清楚他就在对面的障碍物后面，也许正在装弹，也许也在准备我一探头就来上一枪。我的枪是他教的，这条不归路也是他带着我一步一步踏的，他的反应速度更比我快许多。如果不是存心让着我，我绝没有和他最后对枪的可能。

我忽然觉得小腹坠痛，咬着牙，我跺了下脚，开始四顾游戏环境。

却听到他开了口：“我有个想法。”

这是他第一次在两人对枪前开口。我很紧张，一边寻找跳出的角度，一边下意识反问：“什么？”

终于看到最好的角度，我操纵着粗壮的游戏人物一跃而出，开狙击镜，瞄准。

“如果你杀了我，我们就在一起吧？”

“砰——”

那个大刺刺站在空地上，没有一点遮挡的人向后倒去。我愣住，看着屏幕上刷出的“mission success”，忽然觉得很虚幻。

我第一次成功了，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微微哑了嗓子，哈哈笑：“侄子你开玩笑呢？我可是你姑姑。”

“你就是用这个理由，让林桃之放了心的，是吗？”

对。

我还记得那个精致的美人欢喜地挽着我，看着七借给我的书，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哎呀，七对你可真好。我觉得他喜欢你诶！”

精致的美人声音都是精致的，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软温绵。我记得那时忽然刮起了大风，头顶树叶簌簌作响，荒掉的泥土地边缘有小草在战栗。哪个教室的老式窗户忘记了关，砰一声被风吹合，一声巨响，我惊得一哆嗦。

“怎么可能？”

“真的，我们好多人都看出来了。”

我笑，用最无奈最漫不经心的语气：“真的不可能。他是我的侄子，我的表姐嫁给了他的叔叔。”

林桃之愣住，我笑嘻嘻捏她脸蛋：“想不到吧？他比我还大呢！”

美人笑，真的很美：“对啊，这怎么想得到！”

谁想的到呢？

竞赛培训归来，火车上认识的少年，明明是眉眼如画，身如玉树的模样。彼此先前不曾有任何交集，却因为一个只能坐硬座的夜晚相对，然后相识，然后……

然后在他说喜欢后的不久，他的父亲想起他表叔的妻子和我同姓，一问，发现竟然真的是一家人。虽然不是很熟络的亲戚，但终究还有那么一丝血缘联系着，若是见面了，他只能轻轻喊我一声姑姑。

他可以罔顾辈分的不同，我却不能。我撑着面皮，在电脑的这一头笑着说你在开什么玩笑，当做没有听见他难过的一声轻叹。

彼此都是长久的静默。

“七。”我在麦里轻轻喊他的名字。

“什么？”他的声音还是很好听，带着云朵的甜味，却丝毫不腻。不像我的声音哑得厉害，根本不像一个女孩子。

“以后……尽量不要来找我了。”我慢慢说，“每次都要解释，好麻烦的。你，你也早点断了这念头吧。我们真的不可能。”

我看着他的头像平平静静地闪了半分钟，然后语音断开，头像灰掉，一切回归寂静，屏幕上只有一行灰色的字一行深蓝的字。

“对方中止了语音通话，通话时长31分52秒。感谢您使用QQ语音，您可以为本次服务打分。”

“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我给你。”

夜晚我的肚子痛得过了头。我不知道是因为那盒倒霉的冰淇淋还是因为自己心情连累到了悲剧的小腹，明明只是第一天，却比过去无数天加起来还要痛。

第二天我去学校，眼圈下一片青色。桌肚里放着一杯豆浆和一碗甜粥，我咬咬牙，悄悄抽出来遮掩着扔进垃圾桶。我自以为没有人看见，却不想门外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微微一晃然后走上了楼梯。

我低着头当什么都不知道，挪着步子回到座位上，从包里掏出两片面包和着牛奶吃。面包很干，半天都嚼不烂，我慢慢咬，觉得关节疼得厉害。

同桌舟舟疑惑地戳我，指指我的桌子：“我看见七放了粥的。你喝完了？喝完了还饿？”

“没有啊！你看错了吧？”我装傻。舟舟狐疑，正好接到劳委命令，便起身去倒垃圾。我心道不好，缩着头，果然感觉到她在看到垃圾桶以后扫射向我的目光。

目光太凌厉，我疑心我会被切成八块直接装盘。

舟舟倒完垃圾洗了手回来，慢条斯理地竖着书装作读的样子。我心虚不看她，她冷笑：“他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这么不知足？知道你低血糖天天给你送糖果，知道你贫血给你送猪肝汤，知道你颞下颌关节紊乱症每天早上送的都是好嚼好咽的早餐。有这么个男的对你，你就得瑟吧。”

我马虎笑：“你居然记住了那个名词，好厉害啊！”

“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拒绝了他而已。”我啃桌子。

“为什么？”她愣住，“总不会还是那个奇怪的理由吧？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啊！”

她说的理所当然，我的心底却难过。

“但是我介意。”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很不理解。可是，怎么能不介意？只有在这个位置，这种处境，才会如此进退两难。这种压力，不是谁都能承受下来。

我保持发呆一直到下课。我的位置靠墙，所以我环着肩靠着墙，觉得寒气一层一层从臂膀那里蔓延上来。我忽然听到周围有人大喊：“不会吧？居然下雨了？”

一片的嘈杂。我茫然抬头，看着窗外。

瓢泼大雨。明明早上出门还是明媚的天气，怎么可以说变就变？

天色愈发地暗，同学三三两两蹭伞走得差不多，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我才站起来，低头洗掉凳子上的血污，走到走廊里。

毫不意外，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人，黑色运动衫，瘦削的身材，黑框的眼镜，眼镜后的眼神辨不清色彩。他轻声问：“冷吗？”

“还好啊。”我说，一阵寒风过，我下意识地哆嗦一下。他上前来撑伞遮住风雨，表情很平静，似乎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送你回去吧。你好像没带伞。”

我沉默一下，说：“好啊，那真麻烦你了。”

听到我刻意拉开距离的语气，七僵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在雨里慢慢走，他高我一个头，撑着伞似乎要张开一片晴朗的天空。如果真的可以……

我心底嘲讽地笑了一下，真是小说写多了，动不动就学小女生幻想那些有的没的。也不看看自己根本没有幻想的资本。

“有的时候觉得你很可怕。”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太冷静，也太冷漠。什么情感都不肯对外说，我总猜不透你的想法。”

两人已经走到小区楼道里。他收了伞看我，镜片逆光冷锐。我低着头还给他外衣，平静道：“你不也是吗？”

我们是太相像的人，所以才会被彼此吸引。惟有不同的是你可以为了一些东西勇往直前，我却会因为同样的东西怯懦退缩。但我们骨子里还是存在着相同的冷漠的基因，想要将一切都撇开，所以靠得太近就会被彼此满身的刺刺伤。

“回去喝些热水吧。你脸色不太好。”他如此一句，转身离开。我停了片刻忽然朝他喊：“桃子好像也没有带伞，她应该还在学校里。”

他回身，冷冷看我。我不敢看他，低声道：“如果你有时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去接一下她吧。她会很开心的。”

我转身扎进楼道深处，不敢再看他阴晴不辨的表情。他怕我，我也怕他，我们总是因为一些莫名的事情疏远彼此，不管是辈分也好，别的也罢。我慢慢进了家门，躲进卧室，听到窗外雨声大得厉害，铝制的单车棚顶劈啪作响，风沙满天飞卷。

台风要登陆了。我难过得似乎内心已被台风肆虐。

我知道一个人要做到自己承诺了却根本不想做的事情有多难，七也知道。

那个他算计了那场对枪的夜晚，他说你要的我便给你，可是他没有做到，就像我也不舍得真正放弃一样。我们彼此放着代表对方的风筝，不愿意剪断线让对方自由飞翔，也不愿意收回来，拥它入怀。这种关系轻薄地一触即碎。

“桃子最近和你男朋友走得很近诶。”舟舟低声问我。

我一愣：“瞎说，我没有男朋友。”

“明明喜欢，为什么偏要拒绝？为了表示自己有多理性吗？你也不怕后悔。”

是喜欢吗？我不知道。我固执地在心底认为我不喜欢你，我对你的依赖不过是我清冷太久。我会后悔吗？我也不知道。后悔这个词轻轻巧巧，我不想品尝它的苦涩。

他自招成功归来，剪短了头发，人精神了很多。很多人祝贺他，桃子开心地送上准备许久的生日礼物，他笑，笑容是一贯的清秀与羞涩。我遥遥看他，不上前，没有戴眼镜，却看到他神情愈发落寞。

高考终于进入百天倒计时。我淹没在试卷里，不停地算不停地写，似乎这样就能忘掉很多东西。这种痛苦一直延续到高考英语结束那天，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喜悦，只觉得心中沉沉一块大石悬挂着。我站在七的考场楼下，看到他出来，表情很平静，风云不惊。

七看到我有些讶异：“你怎么在这里？”

“我考得不怎么样。”我说。

他一愣：“我也是。已经过去了。”

“我要去北方看雪。”

他沉默很久，才说：“我大概，不会去北方。至少不会越过秦岭淮河。”

他和我都止步于这种似是而非的关系里。这么漫长的时间过去，他愈发地收敛了些什么，表情沉静，长久地沉默。我清楚地知道很多东西，说：“那就没办法了。”

他又说了什么，我静静地答。末了，我转头看操场：“我想再呆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我爸妈会接我回县城，不用等我坐火车了。”

“好。”

我抱着膝盖坐在人造草皮上，十六个篮球架渐渐都有了少年在重复抢球，传球，投篮的动作。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青春了，我只觉得我其实又幼稚又已经老去。我呆了半天，忽然感觉天上掉了一滴水下来。

又下雨？

我想了想，伸手进包。两把伞，一把是我的，一把是他落在我这里的。我撑着伞跑出校门，雨越下越大，我挽起裤脚踩在水里，走了一半，看见七站在一个商店门口避雨。他身旁是精致的美人，美人肩上披着他的外套。

七看到我落在美人身上的目光，下意识想要解释：“我们只是刚好碰上。”

我嘴角上挑：“这样很好，不是吗？”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薄唇终于微微一动：“是啊。这样很好。”

他在考场楼下问我：“你喜欢我吗？”

我说：“喜欢。你呢？”

他说：“曾经。”

他说放下，便是真的放下了。

我说放下，其实从来不曾实现过。

高考完的暑假，我失眠得厉害。脑海中不断回想火车上我与他第一次相识。那个硬座的夜晚，大家睡了又醒，醒了便凑足人三国杀，杀累了再睡。我在的那一张桌子四人一起玩，他与我搭档，我太菜，于是他一人挑两个，屡屡完胜。

他教我穿越火线的时候，告诉我要冷静，耐心，学会揣测敌人的心思，在对方的必经之路上给他致命一击。

他的分析总是直观而犀利，就像他一样，冷锐，薄凉，眼底藏着锋芒。这么久，我学会了他的冷锐，却终究做不到他的洒脱。

毕业典礼完，我走出了那个狭小的校门。满天的光彩都在我身边坠落，一草一木，一花一虫，每一次蝉鸣都带着不曾体会到的温暖。我留着及腰的长发，踩着白灰的运动鞋，穿过小道，似乎一路走过整个高中生涯。

我回头看到教室里，他安安静静坐着，眉眼宁静好看。他在说着什么，微微歪着头，在笑，我能想象到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低低沉沉，温温软软。

却是我再触碰不到的风景了。

阳光明媚地太刺眼。我转身离开。

眼泪却落下。一滴跟着一滴，落入尘埃里。

世界终于寂静了。

写在篇后

这是我将前往大学的前一天，此时的他正在大学里接受军训。我们在去年的八月份相遇，到如今一年零一个月。他如愿进了自己理想的大学，学了喜欢的工科。我则前往北方，前往帝都。从此他可以看到四季美景如春，我将迎接冬季漫天的大雪。

然后，大抵，就是剧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