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无夏

站在今天的你，永远也没有能力去预言明天是晴是雨。

【一】

窗外的阴云密布，黑压压的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仿佛在预示着一场盛大的夏，即将来临。

顾惜暂时搁下了手中的笔，歪着脑袋望了眼黑云压城的窗外。是快要下雨了吧，她想。

“还有谁没领到文理分科意愿表的，快点到前面来拿，三天之后交到学习委员那里。”班主任张锋抱着胳膊，有些居高临下地站在讲台中央，倨傲地环视了一眼高一六班的学生。

“选文还是选理这种题目，我想就算是傻子都可以做出正确的答案——”张锋的脸上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戏谑神情，“所以，你们可要好好地仔细‘堪酌’一下啊……”

拜托，那个字是斟酌，不念“堪”。

顾惜很想笑，可周围人脸上的神情严肃且认真，正虔诚而恭敬地注视着台上那个口误却不自知的班主任，她便也只好竭力憋住了笑，摆出一副仔细听讲的模样。也难为他了——毕竟张锋只是这个尖子班的物理老师，而非语文老师。更何况在明德一中这座重理轻文的学校，没人管你会不会把“斟酌”念成“堪酌”，他们只在乎你能不能准确而迅速地对一只滑轮做受力分析。

对他们而言，文科是个很遥远的东西。

【二】

下课正准备去接水的时候，刘媛媛凑了过来，亲昵地挽住了顾惜的胳膊，“你要去接水？那我们一起走吧！”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只是一个不小心就甜得过了头，让顾惜觉得有些腻味，可她还是忍住了心底的不耐烦，礼貌地笑笑，“好啊。”

去茶水室的时候途经三班，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上笔直地坐着一个女生。她的腰杆儿挺得像是瑟瑟秋风中的一根芦苇，倔强又孤独的模样。

“切！”刘媛媛伸出右手指着那女孩儿，悄悄地说道，“顾惜你看，那个人就是三班的第一，邱泽，期中考的年段排名第六。不过嘛……哼，她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死读书吗？我要是像她这样刻苦学习，早就是市里的第一了！而且啊，我还听说她要学文——你看，这种死读书的人只配学文！”说完，还轻蔑地朝那个方向睥睨一眼，话音里是满满的挑衅与不屑。

顾惜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直以来，似乎大家对于刻苦认真的学生都持有一种莫名的排斥与抵触，觉得他们好像只知道死学死背不动脑子，似乎一旦被认为“刻苦”就等于被打上了“笨拙”的标签。尖子生们也都使出浑身解数来试图掩盖自己苦学的事实。“我回家根本就没看书”、“我上课从来不听课”……他们标榜自己的不刻苦，就仿佛“学习认真”是一件丢人而可耻的事。

在转身离开的前一秒，顾惜下意识地回头，正好对上了邱泽的眼睛。她的眼睛深而黑，且亮，像是两颗星星，在暗夜里灼灼生辉。

鬼使神差地，顾惜居然朝那个不认识的女生绽放了一个微笑。

然后下一秒也被自己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赶紧抱着水壶朝茶水房的方向走去。

【三】

林昭回来了。

顾惜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开心得不得了，一直跟在林昭的身后“林昭哥哥”长 “林昭哥哥”短地叫个不停。林昭是她家的邻居，今年大一，在全国最好的A大上学。从小，顾惜就像个小跟屁虫似的喜欢跟在林昭的身后，她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哥哥。他聪明、温和、阳光，一笑就会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

更重要的是，他特立独行、他决意果断、他拥有她所欠缺的独立与勇气。

他可以在高三那年的寒假，当其他人都在为了迎接那场战役而紧张复习的时候，义无反顾地跑到西北的山村支教；他也可以在古板死气沉沉的明德一中校园里，组建起第一支摇滚乐队，成为了一中那三年来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音乐盛事。他成绩优异、他思维敏捷、他……

总之，他就像是个传奇，仿佛屹立在一个顾惜从来都难以企及的高度，俯视众生。顾惜羡慕、向往，努力踮起脚尖想要去窥探那方不属于她的世界。

甚至有的时候，顾惜会清楚地知道，她之所以会那样地向往着林昭的生命轨迹，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她知道自己没有勇气去选择主宰自己的生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看林昭，就是在看着幻想中的自己。

是看着，那个永远也不会抵达的，理想中的自己。

“发什么呆啊，”看着顾惜半天不说话，林昭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顾惜你今年也快要高二了吧，怎么样，现在的学习好玩吗？”

“好不好玩？”——林昭总会用这种单一的标准来衡量事物，即便是那些在世人眼里，举足轻重的事物。

“也好玩，也不好玩。”顾惜认真地想了想开口说道。

“嗯？”

“生物很好玩，历史和地理也很好玩。不过物理不好玩——我们的班主任就是教物理的，是个特别无聊的中年大叔——政治也不好玩。”说完还故意耷了下眉毛，像是兔斯基的表情。“囧囧”有神。

林昭哈哈大笑，轻轻拍了拍顾惜的脑袋。

望着他开怀大笑的样子，顾惜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其实，我最喜欢的科目是……”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在林昭鼓励的目光下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是语文。——我最喜欢的科目，是语文。”愣了几秒，她赶紧地补上一句，“你不会笑话我吧？”

“我笑话你干什么？”林昭挑着眉，笑眼盈盈。

“不是说理科很好的人都不喜欢语文吗，而且还说，你们看不起语文好的人……”

“谁说的，”林昭又开始笑，“语文是最博大精深的科目。虽然我的大学专业是工程物理，可直到现在我还是坚持选修语文的课程。在我看来，相比较物理化学这种理工科目来说，语文才是最难学的科目——唔，看不起语文的人，才是最让人看不起的。”

顾惜微微有些惊愕地望着林昭。

果然。

果然，林昭和一般的人，不一样。

【四】

“什么，你居然要报文科？！”张锋的声音刺耳而聒噪的叫喊声划破七月燥热的空气，宛如惊雷，炸响在高一六班的上空。

“老师，我……”

“邓雪，你是不是脑子发蒙啊你！”张锋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你怎么能做出这样不理智的决定？！”

顾惜感觉到自己没法再无视站在讲台上的两个人继续专心地做题。她索性抬起头，就望见了脑袋埋得低低的邓雪，站在张锋的面前就好像是个在风雨中飘零的落叶，瑟瑟发抖。

“老师，我的物理化成绩都不好，上理科我肯定不占优势……而且我喜欢历史……”

“闭嘴！”张锋再次打断，不留情面地呵斥，“我看你就是脑袋发涨了！理科的最后一名也比文科的第一名要强，你懂不懂！而且理科的就业好、出路广，文科有什么？！难道你要一辈子就在那里看什么四书五经吗！荒谬！”

邓雪看起来已经快要哭了，她的脸涨得通红，半天终于挤出了一句：“老师我明白了……我不学文科就是……”那一刻，顾惜仿佛看见了邓雪的眼底有莹莹的泪光。

张锋俨然对这样的回答很是满意，“这样想才对！读文科的人，没有出路！”

末了又补上一句——“只有脑子不好的学生才会去学文科！”

放屁！

顾惜在心底悄悄地说。

【五】

“顾惜，”下课的时候，刘媛媛又凑了过来。顾惜不为人知地皱了皱眉，有点反感。

“你说那个邓雪也真是好笑，要上文科？只有学不好理科的人才会学文科呢，哈哈哈！”

顾惜没有接话，默默地翻了翻手中的课本。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种人也不配上理科，脑子笨死了，哪里能做得出来理科的题目！她这样的人，反正早晚都是要被社会淘汰的，谁管她考得好还是不好……”

“刘媛媛！”顾惜突然打断她的话。

“啊？”原本喋喋不休的女生微微愕然。

“不好意思，我头有点疼，想休息一下。下次再聊吧。”说完头也不抬地转身离开。刘媛媛困惑地耸了耸肩，不明就里地望着顾惜的背影，一脸的茫然。

【六】

“怎么，你不开心？”林昭边收拾着他带回来的行李边笑着问道。

“没有。”顾惜挤出一丝笑，摇了摇头。

“小丫头，”林昭揉揉她的脑袋，“在哥哥这里没必要装深沉，你的小心思我一眼就能看穿了。”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样子俏皮又骄傲。

顾惜扑哧笑出了声。半响重新开口，“林昭哥哥，你想过上文科吗？”

林昭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迟疑了一秒。然后，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当然。”

“为什么？”顾惜有些诧异，她原本还以为理科成绩这么优秀的林昭是断不能动过学文的念头的。

“哈哈，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因为单纯的喜欢啊——我喜欢旅游，喜欢到处乱跑，所以喜欢地理课。而且我希望能够在未来从事考古方面的工作，这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所以……”林昭笑得云淡风轻。

“那为什么最后没有选文呢？”顾惜紧追不舍。

出乎意料地，林昭安静了几秒钟，脸上的笑渐渐隐去，神情严肃而认真。

“顾惜，有些事情，不是说喜欢就可以的。”

他犹豫了一下，站起身，从一旁的背包里掏出了一打东西，递给顾惜。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贫困生奖学金申请表……”顾惜小声地念出纸上的黑字。

“我的大学学费是一个公司给赞助的，条件是只能学理科，而且毕业后要到他们那里工作五年。”林昭安静地解释，毫不掩饰自己。是那种，不卑不亢的语气。

一时间顾惜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就像是不小心窥探到别人最最要紧的秘密，而那秘密，又恰好是她所无力承受的那种。有时候，生命的沉重与现实的无奈，已经超出了十六岁的顾惜所能承受的范围。

“那，你的梦想呢？考古学家的梦想，要怎么办？”顾惜小心翼翼地开口。

“凉拌啊！”

见林昭又开始笑，顾惜松了口气。

“其实没有啦，”林昭站起身，走到窗户旁边望着黑压压的天空，“我现在正在自学历史系的东西，而且也报了全国考古爱好者协会的会员申请……尽管暂时来看，我的梦想无法实现，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可以。”

那一瞬间，顾惜仿佛看到有一束光隐约从林昭的身体里迸发而出，耀眼光华。

“其实选择什么并不重要，”林昭的声音渺远得好像是来自另外的一个世界，“在我们的一生之中，总会遇到各式各样的选择。或重或轻、或大或小、或急或缓。其中的某些，我们称之为‘转折点’，无数人在重申‘一定要好好把握住这次的机会，选好了你就成功了、选错了你这辈子就完了’。于是我们开始畏惧这些抉择，我们开始站在这些分岔路口犹豫不决。可我们忘了，人生从来都不是一个决定所能改变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会长长的路要走，以至于我们无法去断言现在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错过或相遇、得到或失去，命运的更迭远比我们设想的要变数非凡。因而——”

林昭回转身子，望着顾惜的双眼，目光笃定：“我们要做的，就是努力、努力、更努力地过好每一天。”

【七】

最终的文理分科结果，高一六班共有包括顾惜、邓雪和刘凡在内的三个女生选择了文科。

当张锋得知这个消息后暴跳如雷，他怒气冲冲地冲进了教室，“顾惜、邓雪、刘凡，你们都给我过来！”

顾惜和另外两个女生并排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站成一排。气氛紧张得不得了，顾惜艰难地挤出了一丝微笑，“呃，那个，老师好……”

“好个屁！”张锋明显已经处于失控状态，大声呵斥，“我真是不敢相信，你、你成绩这么好居然会选择读文？！”

的确，年级前十里面，只有顾惜一个人选择了读文。这对于张锋来说确实是无法接受的现实。

“老师，这跟成绩好不好没有关系。我喜欢文科的东西，而且我也有兴趣……”

“胡扯！你这是脑袋发热，一时冲动！”张锋再次打断，他的脸色发白，看得刘凡和邓雪胆战心惊。

“张老师，”顾惜开口，神情镇定自信、泰然自若，竟仿佛有隐隐的光芒在身体内喷薄欲出，像极了那个不卑不亢的少年。“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做的这个决定，而且我也和我的父母、学长商量过了，这是结合对我自己的了解才定下的。我的理科虽然考试考得好，但我知道，我并不适合这条路。我喜欢文科，而且我有信心我可以把它学好。请您尊重我的选择。”

目光笃定。

“老、老师，我也是……”邓雪犹豫了片刻，毅然决然地开口。

“还有我！”刘凡应道。

“你们……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张锋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张老师，这条路既然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就会好好地走下去。不管未来是成是败，我都不会后悔。况且——没有试过，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八】

在期末考试即将来临的日子里，每个学生都在做着最后的复习准备。

最终分科的志愿表已经上交，不出意外，下学期顾惜就会和这个班级分道扬镳。

顾惜依旧在很努力很用功地学习物理——尽管很快她就会脱离这门科目。她记得林昭说过，学习并不是为了考试，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有用什么没有。不是为了分数去学习，而是为了兴趣去学习。

这个大哥哥总是很好地扮演一个引导者的角色，让她在迷茫而犹豫的青春期里笃定坚强。

因为同选了文科的缘故，她开始和三班的邱泽有了接触，渐渐地，几番下来她居然发觉两个人居然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邱泽努力、坚持、勤奋，尽管天资不够聪颖却足够用心。她不嫉妒、不卖弄、不会在别人的背后嚼舌、不会眼红其他人的成就。她活得纯粹、干净、专心。

放学的时候，刘媛媛拽住了顾惜的胳膊，满脸的难以置信：“你怎么会选文科？！”

“理由太多，不好说。”顾惜冷冷地回答，不耐烦之感一览无余。

刘媛媛愣了一下，穷追不舍，“你知不知道文科生一向受人歧视的！而且文科的出路很差，大学毕业以后都找不到工作的！你现在选了这条路是会后悔的！而且……”

“拜托你住口！”顾惜突然扬声打断了她的话，然后上前一步，目光凌厉而笃定：

“我从来都不觉得文科生是受人歧视的，如果有，那也是因为世人一向抱有的偏见而已。”

“我也不觉得文科的出路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假如真的是能力不够，不管选择了哪条路，最终都会在竞争中被无情地刷掉。”

“更何况，后不后悔，是我的事，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担着。”

“你看不起邱泽，总是说她只会死读书，如果你也像她那样学，肯定能拿到全市第一云云。但是我告诉你，你不会像她那样。你做不到。勤奋原本就是一项能力，如果你做不到，就请你不要去嘲笑别人。我知道，你自以为很聪明，看不起认真学习刻苦努力的同学，总觉得人家是笨鸟先飞、是先天不足。可是我想说，你只是懦弱！你不敢尝试，你不敢像邱泽那样去努力、去拼，因为你害怕，怕即便你刻苦了也比不上他们，怕刻苦了也考不了第一，结果反而会遭人耻笑！你宁可不去尝试，因为会有失败的风险。而你，连这一丁点儿的风险都承担不起！”

说罢，顾惜转身离开。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不动声色地说道：“站在现在，你永远也无法预知未来。”

刘媛媛的脸上泪已决堤。

【九】

顾惜一路上小跑着往市中心赶去，林昭说下午要请她吃好吃的，作为期末考结束的奖励。因为心急跑得太快的缘故，她的额前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微微喘着粗气。

可是即便如此，她并不想停下脚步。因为她知道，在那条路的尽头，有一个人正在安静等待。

就像是林昭说的，我们都将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也都将会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只是这条路太过漫长，以至于现在的我们，根本无力去推断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是更长的以后，究竟现在的我们做出的选择是对是错。

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浪费一个今天去在乎、去纠结、去烦恼？

远远地，顾惜一眼就认出了靠在江边栏杆上那个挺拔帅气的身影。

顾惜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小碎步跑过去，抬起头看了看林昭的眼睛：“嘿！林昭。”

而不是，林昭哥哥。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地叫他的名字。

真好听，她默默地笑。

其实徘徊在嘴边的还有一句——

我喜欢你。

不过，后面的这句话，还是暂时先把它悄悄放在心里吧，顾惜想。

毕竟，她、他和他们，都还拥有长长的、长长的以后。

【十】

“哗啦啦——”

这盛夏的第一场雨，终于迟迟落下。

本文原载2011年B卷第14期

张雅珣评：感觉是很真实很干净的故事，我只是羡慕像顾惜他们如此执著如此信仰的女子，人要活得强大和坚定。虽然只是小说，但那个“长长的以后”还是让我想到我长长的以后。

发表文章：《小城往事》《少年事》《许我一季光》《七月无夏》《辜负这一场好时光》《宿舍楼下的表白门》《Pig的美好时代》《夏虫不语冰》

迟雨落：

少年情怀，不治之症。对于“小博”，我亦是这样的感情。

之前问春艳姐，我要不要修改一下这篇再收录的文章，她温柔回答：不必，这是你过去文字的记录。于是欣然接受。

文字对于成长总是相对滞后的，然而一本本小博更像是存根，记录我的点滴。我们嬉笑怒骂悲欢离合过，偶尔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路，看看天高地阔，看看鱼跃云游。

再庆幸，多少青春不再，多少情怀已更改，我还拥有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