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友,宋 睿
(莱芜职业技术学院,山东莱芜271100)
同是城市流浪者,人生之路各不同
——《骆驼祥子》与《米》之比较*
李传友,宋 睿
(莱芜职业技术学院,山东莱芜271100)
“悲悯”—“冷酷”、“善”—“恶”、“现代”—“反现代”的区别使《骆驼祥子》与《米》成为具有不同风格的作品,而人性的毁灭,绝望与堕落之歌的吟唱又使之走向共同的视点。两个相同的城市流浪者演绎了自己不同的人生,结束了自己同样的命运,唱了一曲同样的人性堕落的挽歌。
老舍;苏童;城市;流浪者;人性;祥子;五龙
老舍的《骆驼祥子》与苏童的《米》成书时间间隔多年,而且两位作家有着不同的创作风格,一个是对城市下层人民有着深切关注的人道者,一个是对历史有“独特的痴迷”的先锋作家,但两部作品的故事却都是写的“农民进城”这一主题。祥子来自乡间,进城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并且没有了父母,失去了田地;而五龙的父母在二十年前因饥荒死去,于是他坐上南下的运煤火车离开了自己的枫杨树故乡。故乡没有双亲,缺乏土地,有的只是艰难的生存窘境,而进城之后的他们,希望凭借自己的年龄优势和强壮的气力在城市里生存下去。祥子和五龙是同样的城市流浪者,他们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幸而有着健康的体魄可以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以求最基本的生存。但他们有着不同的人生观,祥子力图以自己的善良和诚恳劳动获取一席之地,攒足了钱,买上自己的车,娶一个自己中意的老婆;而五龙则显示了更多的恶的本能,以恶来对抗这个让他既爱又恨的城市,他们因此而有不同的人生之路,不同的生存方式,但最终仍避免不了人性的堕落与生命的消亡,最终仍摆脱不了那最后的一阵痛。老舍是以能让笔尖滴出“血和泪”的笔法去写,而苏童则怀着想象与虚构的热情去“缝合那一片片的历史”,一个有丰富的经验,一个有超人的想象,不同的笔法描画了同样无奈的人生、绝望的人性。
中国历来缺少悲剧,中国人一向乐观自信。这种“乐感文化”说是中国的智慧也好,说是中国的自闭也罢。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黑格尔说人只有自觉地意识到它正在走向死亡才能把握住“此在”。两相比较已决定了中国人注定的乐观情怀。中国古代作品很少有彻头彻尾的大悲剧。我们会发现在《孔雀东南飞》的尾巴上加上了“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憧憬;在《窦娥冤》的最后加上托梦申冤一节;在《梁祝》的结局上也加上“化蝶”一段;最好如《红楼梦》者也不过是以宝玉出家为最终。
老舍的《骆驼祥子》写的是城市贫民这一群体,这是一种社会现象,我不敢说万年之后高度物质文明还有没有此类群体,但往前推一千年,自从有了城市,这一群体总是存在的,直至今天。《骆驼祥子》表现的是普通下层人的悲剧,它由此打动人,由此激起人的悲悯之情。这是因为生命在最细节处最鲜活,普通人的生活悲剧也是最动人。这一点可与巴金先生的《家》作比较,《家》写青年人的婚姻不自主,年轻生命的凋零,确实很悲惨,但《家》中的少爷、少奶奶、小姐们最起码不愁吃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就让我想起《红楼梦》中湘云与黛玉吟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节,湘云说:“你我一样命苦,想想你我无父无母,以后无人作主,自是悲苦,但我就不像你一样心窄,你我毕竟是生在温柔富贵之乡。”湘云的直爽一语道破天机,她们无非是一群闺怨的小姐而已。再说《骆驼祥子》中的人物,他们连最起码的温饱都没有,“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更不用说爱情,因为老舍先生不无尖刻地告诉我们:“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读完《骆驼祥子》,心里是酸酸的,这似乎是悲悯的情怀使然,但更多的还有悲剧的震撼力所在。《骆驼祥子》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具有悲剧意识的小说。老舍先生用他那幽默俗白的语言娓娓道来,在声色不动中已让人泪流满面。生的无奈与痛苦,死的悲惨与荒凉都尽现在他的笔下。
苏童的《米》同样是凄惨的结局,但苏童的作品总是这么阴冷,找不到一点儿人间的温情,城市是如此冷漠无情、罪恶腐朽,人与人之间是如此自私冷酷,让人心酸。苏童《米》中的叙事是不动声色的冷,近乎“零度叙事”,他没有对于事件和人物太多的评述,没有太多“悲天悯人”的情怀。毛骨悚然的冷笑,殷红的鲜血,淡蓝色的米以及失踪、凶杀、暴毖的场景是《米》中的常出现之意象。苏童说:“我知道少年血是粘稠而富有文学意味的,我知道少年血在混乱无序的年月里如何流淌,凡是流淌的事物都有它的轨迹。”少年血流过香椿树和城北地带,留下人性的轨迹。在黑暗血腥中躁动着不安定因素的灵魂扭曲着,匍匐在狂热的征服、占有、复仇的人性脚下。《米》中同样写到了一个个生命的凋零,但不是以可惜的态度来写,和平、亲情、爱情、友善在他的小说中是缺席的。他笔下的人物身上都有太多的仇恨,太多的报复心理,太多的恶的成分、阴暗的东西,因此这种似乎“无价值的东西的毁灭”,当然不会让人感到太为心酸、同情,但是仔细想想毕竟是活生生的生命的消亡,又岂能无动于衷。也许这正是苏童的高明之处,声色不动间“善恶分明”、“冷暖自知”,这也是《米》不同于传统叙事的所在吧!
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是满蕴着“善”的因素的,老舍是笃信人性的美好的,并满怀同情地为人性的堕落唱起了一曲悲歌。祥子刚进城时,是非常朴实的,“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而且它本性善良,比如“他向来没有轻易撒手过一个钱,现在他觉得很痛快,为着一老一少买了十个包子”,他与这些人有着共通的心理感受,“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无意去以“恶”对抗这个城市,只想老老实实地做一个良民,过一份虽然艰苦但却安稳的平民生活,但命运似乎给他开了一个玩笑,偏偏让善良的祥子经受三起三落的买车打击,经受妻死子亡的痛苦,如果说小福子是他的最后一点希望,命运偏偏在他满怀信心去找小福子时伸出魔爪,破灭了他的心中那最后一丝光亮。所谓“造化弄人”,所谓“性格即命运”,大抵如是吧!所以自始至终感觉到的是善良人被逼无奈后决绝走向“恶”的不归路的无助,那份生的凄凉,生的无奈是让人心碎的,“他低着头,弯着腰,口中叼着个由路上拾来的烟卷头儿,有气无力的慢慢地蹭”,这个“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如此结束自己求善不能的一生,堕落本非自愿而又不得如此,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灵魂被撕裂的情形尽现眼底。
苏童的笔调客观现实而又冷峻犀利,人性的堕落仿佛将人置身地狱,令人倍感恐怖。祥子心存向善,想以勤劳致富在社会上立足生存而终至毁灭;而五龙则是以恶抵恶,以暴制暴,以毒攻毒,欲望即使暂时获得满足,但终究难以逃脱绝望、甚至死亡。苏童《米》中充满了人性残酷的本相,沉默寡言的主角拥有可怖的狭隘和复仇心理,人性的阴暗面在尚未被社会规范同化的精神旷野上蔓延。《米》中没有英雄人物,没有权威话语,有的只是小人物的本能冲动、原始欲望。五龙因为年轻有力气成了米店的伙计,但是城市的冷漠无情和罪恶腐朽使五龙的生存地位岌岌可危,城市给他的第一个“礼物”便是死人,接着是对他的侮辱。在城市的欺凌和打击下,仇恨使得五龙不仅要从城市手中获取食和性的基本生存满足,更滋生出对城市征服占领以及报复的无限欲望。他与织云的通奸;他逃离了米店老板暗算;他强奸并占有了绮云;他炸了B公馆赶走了六爷成了码头兄弟会的头领。每走一步,都是他身上“恶”的成分的淋漓尽致的展现;每走一步,都是以他身上“善”的因素的泯灭为代价。看似征服了这个充满血腥与肮脏的城市,实则城市正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五龙。梅毒使他周身溃烂,码头兄弟会背叛了他,绮云的儿子借日本人之手给了他最后一击,他以恶占有报复了城市但城市最终以恶吞没了他。“善”有“善”的无助,“恶”有“恶”的无奈。祥子在欲望的实现过程中培养的是“善”,五龙在欲望的实现过程中培养的却是“恶”的品性。老舍笔下祥子与虎妞的性与爱是分离的,是病态畸形的;苏童走的更远,女人成了五龙占领和报复城市的有效工具。苏童将人性放在一个动荡交替的历史背景中来展示,《米》中没有爱者和被爱者,五龙心中没有爱,也不曾享受过爱的温馨,人物之间只有冷漠、自私、罪恶。既然历史是丑恶的,人也是丑恶的,那么人的存在注定是一种悲剧。
老舍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写民间世界的高手,老舍笔下描写较多的是北京的普通市民,这与五四一代接受过“欧风美雨”浸染的知识分子不同,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现代化”的世界,而老舍看到的是民间的悲哀与欢乐。这是老舍的独特之处,由此成就了老舍不同于一些知识分子的“民间名家”视角。老舍说过:“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有了这点分析,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我要笑骂,而又不赶尽杀绝。我失去了讽刺,而得到幽默。据说,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坏人,可是坏人也有好处;我爱好人,而好人也有缺点。”这些话只有被誉为“民间名家”的智者才能说出来。社会在发展,古老的社会出现了现代性的东西,新旧冲突中,老市民因落伍显出“可笑”,新市民因乱学时髦而同样“可笑”。《骆驼祥子》以一个普通的车夫为名,写他普通凄惨的一生,文化、历史融入祥子个体生命的遭遇之中,这与传统小说不同,此外,主题与故事的悲观也是具有启蒙意义的。五四之初就提倡平民文学观,但真正付之于行动者并不太多,《骆驼祥子》打开了一扇门窗,城市贫民的故事是非常具有震撼力的,有着传统的英雄传奇、才子佳人小说所缺少的另一种品味,真正的科学、民主、人权等也许更多表现在普通平民的身上。这种运用民间话语叙述民间故事的笔调的启蒙性与现代性是不言而喻的。《骆驼祥子》对普通的城市贫民是既爱又恨的,他笔下的人物也有着市民的种种缺点,因为老舍是站在市民的立场上去启蒙市民,这些市民的缺点,老舍对他们的批判也是不留情面的。比如祥子身上的愚昧,他身上所反映的民间社会的文化因素,仍然是市民阶级进入现代性进程之前的文化道德传统,他一心只知道攒钱拉车,没有变通的思想,这是难以改变也相当可怕的。还有对刘四爷的嘲弄,他典型地体现了北平人爱面子的特点,一个破留声机发出猫一般的尖叫,他却觉着总比没有好。他对自己的女儿狂加利用,是一个典型的市侩,金钱在城市中对人心的影响可见一斑。这些都是富有“民间名家”意义的表现。在《骆驼祥子》中,老舍早期的幽默、滑稽为五四文学的“悲情”所替代,祥子这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从肉体崩溃到精神崩溃都是完全被动的,这才真正地引人深思,让人同情,这种悲剧性的描写也是与传统小说的“大团圆”结局不一样的,是具有现代性的成功尝试。
苏童的《米》中更多地表现出来的是一种“非理性”,这是具有“反现代性”特征的,《米》对人的欲望持一种张扬的态度,苏童把他的情欲与非理性的抒写作为创作特色,他通过自己的小说来揭示出人的非理性本质,以此来证明情欲存在于人的本性之中。《米》中写了五龙与织云的不正当性爱关系,还有五龙残害妓女的变态心理,这里充溢的是一种欲望的张扬,这面“欲望的旗帜”在《米》中随风摇曳,甚至极度膨胀。五龙常有“兽性”和“原始性”,诚然这是因他的“报复”而成的,但还是可以看到苏童对人生的忧郁,对人的存在困境的焦灼。《米》对现代文明有一种厌倦,现代文明在给人带来极大的物质便利的同时,也使人的物欲不断膨胀,《米》中的五龙对这种城市文明的报复心理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对城市物质的一种占有,他通过各种手段在都市有了自己的家,成了米店的主人,儿女们的父亲。初入城市的五龙,大米对他意味着解决温饱,而随着城市生活的深入,米又对他的精神产生了影响,大米是他作为枫杨树男人对城市真切而虚妄的想象,他们想城市有白花花的大米堆积如山,有风和妖媚的女人散发出脂粉气息。米——城市物质的象征,影响了五龙的人生,支撑了他对这个城市的理解和误解。《米》中还流露出一种对于历史文明发展的悲观认识。苏童通过对人性的梳理,实现了对理性主义历史观的完美反驳。他解构了历史、意义、理想等支撑人生的信念。影响历史进程的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只是下九流个人的喜怒哀乐。畸形社会造就畸形人,畸形人构成畸形社会。五龙终其一生狂热追求凝聚祖先几千年精血的米,他的人性原欲被张扬到极点,他因此魔幻一生。背景是战争、灾难、封闭、无知,人性则自溺于黑暗、血腥、荒诞、迷乱。历史便在这种非理性的支配下循环往复。
总之,“悲悯”—“冷酷”、“善”—“恶”、“现代”—“反现代”的区别使《骆驼祥子》与《米》成为具有不同风格的作品,而人性的毁灭,绝望与堕落之歌的吟唱又使之走向共同的视点。两个相同的城市流浪者演绎了自己不同的人生,结束了自己同样的命运,唱了一曲同样的人性堕落的挽歌。在这两个相隔半个多世纪,各自讲述不同故事的文本中,老舍让人感受到来自现实的残酷性,苏童让人了解了虚构的无限可能。两个不同的文本的相似之处、不同之处都值得我们去深思。
[1]老舍.骆驼祥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2]苏童.米[M].北京:台海出版社,2000.
[3]孔范今,施战军.苏童研究资料[G].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 2006.
[4]曾广灿,吴怀斌.老舍研究资料[G].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
(责任编辑:王建)
SameCityStramp,DifferentRoadsofLife——A comparison betweenCamelXiangziandRice
LI Chuan-you, SONG Rui
(Laiwu Professional Technology Institute, Laiwu Shandong 271100,China)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ompassion”-“cold”,“good”-“evil”, “modern”-“anti-modern” enableCamelXiangziandRicehave become a different style of the works, and the destruction of humanity, despair and degradation of song singing makeit come to the common viewpoint. Two wanderers of the same city experiences their different life, ended with the same fate, sing a song of the same depravity of human nature.
Lao She; Su Tong; city; tramp; humanity; Xiangzi; Wulong
1673-2103(2013)04-0041-04
2013-05-05
李传友(1976-),男,山东莱芜人,莱芜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宋睿(1978-)女,山东莱芜人,莱芜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文艺学。
I207.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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