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华
(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64)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字枚叔;因倾慕顾绛(顾炎武,1613—1682)之行事与志向,改名绛,号太炎。浙江余杭人。
章太炎既是弘扬民族精神的革命先驱,又是精研经史子、儒佛玄的国学大师;其学术既博大宽广而又专精深宏,且又充满复杂性和矛盾性。套用陈寅恪(1890—1969)的话说,对于此等人物加以“了解之同情”或者具备“真了解”[1],实属不易。套用贺麟(1902—1992)的话说,此即“善意同情的理解”[2],亦属不易。笔者尝云,对于古人或前人,我们当力求“设身处地”而恰如其分、一如其人地“感同身受”①彭华:《“同情的理解”略说——以陈寅恪、贺麟为考察中心》,初稿载《“中国传统学术的近代转型”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2009年10月,第436-446页;修订稿载《孔孟学报》(台北),第九十期,2012年9月,第173-193页。,意犹此也。
章太炎是“有学问的革命家”[3],也是“有革命业绩的学问家”②汤炳正:《忆太炎先生》,原载《中国文化》第8期,1993年6月;后收入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修订本),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362页。。章太炎1936年逝世后,其北京弟子发起追悼会,所发布的《通启》云:“先师章太炎先生不幸于本年六月十四日卒于江苏吴县,先生为革命元勋,国学泰斗,一旦辞世,薄海同悲。”[4]499《通启》所云“革命元勋”、“国学泰斗”,将章太炎之生平与志业一分为二,甚为恰当。
与此相对,和章太炎交往的四川籍(包括今重庆市,下同)人士,也可以一分为二:一类是革命人士,一类是学界人士。诚如李润苍(1929—1985)所云,“这位资产阶级革命家和学者与许多四川的著名革命者和学者关系颇为密切。在政治和学术方面,他对20世纪初年到三四十年代的四川有较大影响”③李润苍:《章太炎与四川》,收入其《论章太炎》,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又见《四川地方史研究专集》(“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五辑),1980年,第73页。。
李润苍《章太炎与四川》一文所钩稽的与章太炎交往的四川籍人士:(1)革命人士(少数亦政亦学)有邹容(1885—1905)、喻培伦(1886—1911)、黄复生(1883—1948)、卞小吾(1872—1908)、熊克武(1885—1970)、但懋辛(1886—1965)、彭家珍(1888—1912)、董修武(1879—1915)、杨庶堪(1881—1942)、董鸿诗等,但遗漏了程德全(1860—1930)、雷铁厓(1873—1920)、曾琦 (1892—1951)、任鸿年(1889—1913,任鸿隽之弟)、曾通一、童显汉、陈嗣煌、李雨田等;又,文中虽然提及“在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的前夕和期中,章太炎与一个北京共和党本部的川籍共和党员名伯中的关系极为密切”,但不知其人即贺孝齐①贺孝齐(1885—1945),字伯中,四川永川人。章太炎与之通信15封,见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76-487页。;另,误录一人,即将广西人邓家彦误作四川人②邓家彦(1883—1966),字孟硕,广西桂林人。早年留学日本,1905年加入中国同盟会。民国时期曾任司法部长,长期追随孙中山奔走革命。1949年去台后,担任过“总统府”国策顾问。著有《一枝庐诗钞》、《民族语原》、《学锲录》等书。。(2)学界人士(部分亦政亦学)有廖平、吴玉章、任鸿隽、钟正楙、李植、李蔚芬、赵少咸、向楚、周光武、傅平骧、李恕一、李源澄等,以及“私淑弟子”庞俊和再传弟子曾缄、殷孟伦、黄念田,但遗漏了谢无量、邓胥功、蒙文通、徐耘刍、杜钢百,以及长期寓蜀的汤炳正。
对于以上学界人士,本文之“正文”将逐一论述他们与章太炎的交往及其影响。在“尾声”部分,将简述章太炎的四川之行、章太炎著作的四川版、四川人士对章太炎的追悼、章太炎对四川的消极影响与感情伤害,并概述章太炎思想与学问的传承与发扬。
四川籍学人与章太炎的交往,集中于以下两个时期:一是东京“国学讲习会”时期(1906—1911),一是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时期(1935—1936)。介于两期之间,亦有部分四川籍学人与章太炎交往。本部分四川籍学人的排列顺序,大致以其与章太炎交往时间的先后为次;同一时期交往者,则又考虑了其年齿;为使学统明晰,调整了部分学人的轮次(如廖平及其弟子、赵少咸及其弟子)。
廖平(1852—1932),原名登廷,字旭陔,一作勗斋;后改名平,字季平;初号四益,继改四译,晚号六译。四川井研人。1875年,入成都尊经书院,深受四川学政张之洞(1837—1909)器重。1878年,王闿运(1833—1916)由湘入川,主讲于尊经书院,并任山长。廖平常向王闿运请益,但廖平“说经之根实深宏若过之”[5]195。1879年中举人,1889年中进士,部铨龙安府(今四川平武)教授。历任射洪县训导、绥定府(今四川达州)教授,任中被劾免职。其后,任尊经书院襄校及嘉定(今四川乐山)九峰书院、资州(今四川资中)艺风书院、安岳凤山书院山长等职。1903年因被劾为“离经叛道”、“逞臆说经”,遭革职。1911年,任《铁路月刊》主笔,支持四川保路运动。大汉四川军政府成立后,任枢密院院长。1914年任四川国学学校校长,后兼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华西协和大学教授。著作甚丰,已出版的达140余种,主要作品被辑为《四益馆经学丛书》,后又增益为《六译馆丛书》。近年,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正在编校《廖平全集》,即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廖平早年研究宋学,后专研经学中的今古文问题,旁及岐黄医道。自称治学凡六变,以一变、二变影响较大。一变为“平分今古”,代表作是《今古学考》;二变为“尊今抑古”,代表作是《古学考》、《知圣篇》、《辟刘篇》。康有为(1858—1927)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即由廖平之说推衍而成③梁启超说:“今文学运动之中心,曰南海康有为。然有为盖斯学之集成者,非其创作者也。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著《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说……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7页。)蒙文通说:“及既与南海康有为见于广州,康氏遂本廖师之《今古学考》、《古学考》以作《新学伪经考》,本其《知圣篇》以作《孔子改制考》。”(蒙文通:《议蜀学》,《经学抉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7页。)。刘师培(1884—1919)每谓廖平“长于《春秋》,善说礼制,其洞澈汉师经例,魏晋以来,未之有也”,“求廖氏之学,当以刘说为归”[5]199。蒙文通云,“廖师通贯二经(引者按:即《礼经》、《春秋》),以明二千年不传之学,义据通深,度越一世,香象渡河,众流截断,于是先生之学巍然雄视百代矣”[5]196。傅振伦(1906—1999)云,“我国治经之士,自明清以来,各标汉宋,聚讼纷纭,而能汇通百家,冠冕诸子,摧郑马之藩篱,窥古贤之堂奥,独树新帜,扶坠衰落者,惟廖平一人而已”[6]。
1889年,廖平应张之洞之邀赴广州,途中于苏州晤章太炎之师俞樾(1821—1907),“俞亟称《今古学考》为不刊之论”[7],而廖平之说有“有与曲园俞氏之说出门合辙”者[8]。1911年5月,章太炎弟子刘师培入川。在成都期间(1911年5月—1913年6月),廖平与刘师培常相砥砺论学,“左庵之于廖氏,傥所谓尽弃其学而学焉者耶”,“海内最能知廖氏学者,宜莫过于左庵”[9]。廖平的弟子蒙文通,1933年3月尝与章太炎“昕夕论对,将十余日,每至废寝忘食,几于无所不论,亦言无不罄”。廖平的关门弟子李源澄,尝与章太炎通信论学,并于1935—1936年入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问学于章太炎(详见下文)。因缘如此巧合,可谓若合符然!
1913年,廖平以四川代表身份赴京,参加教育部召集的全国读音统一会。期间,二人会晤;此即章太炎所云,“民国初,君以事入京师,与余对语者再”①章太炎:《清故龙安府学教授廖君墓志铭》,原载《制言》第1期,1935年;后收入《章太炎全集》(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64-265页。。又,周黎庵(周勋)《记章太炎及其轶事》云,“章氏独畏《知圣编》作者蜀人廖平,章入川时,廖在成都,扬言章若至省,必面折之,章遂不敢入成都”②周黎庵:《记章太炎及其轶事》,原载《古今》第8期,1942年10月;后收入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修订本),第459页。按:周氏此处行文有误,“知圣编”当做“知圣篇”。。为了佐证其说,周黎庵在文中大段摘录其旧作《半小时访章记》(《论语》半月刊第78期),文云:章太炎在采访中说自己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到过四川,但没有到成都,似乎就是因为其时廖平在成都[10]。章太炎尝于1917—1918年滞留四川重庆,此处所云时间有误。综观周氏二文,实以文学笔法写成,近乎小说家言,不足凭信。
对于廖平之说,章太炎的态度与评价前后有变,有毁有誉。在笔者看来,廖平之于章太炎,可算“畏友”与“诤友”;具体而言,章太炎既“敬畏”廖平之学,但又实难“认同”廖平之学,可又不能不“接受”廖平之学的影响。
1899年,章太炎发表《今古文辨义》③原载《亚东时报》第18号,1899年12月;后收入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局,1977年。。他虽然在文中批评廖平“欲极崇孔子,而不能批郤导窾”,流弊甚大,但亦认可其“精勤虚受,非卤莽狂仞者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在文末意味深长地指出,“若夫经术文奸之士,藉攻击廖氏以攻击政党者,则塪井之鼋,吾弗敢知焉”;这是“明确表示反对借学术分歧攻击政党,当然是对康有为维新党人的态度”,“于是不作学术辨析”[4]57。1910 年,章太炎针对有人轻薄廖平学说,特别申明,“且看四川有位廖季平,经学是很有独得的”,“廖季平的经学,荒谬处非常多,独得也很不少。在兄弟可以批评他,别人恐怕没有批评他的资格”[11]。同一年,章太炎在《程师》中坦言:“余见井研廖平说经,善分别古今文,盖惠(栋)、戴(震)、凌(曙)、刘(逢禄)所不能上,然其余诬谬猥众”,“廖平之学,与余绝相反。然其分别今古文,塙然不易。吾诚斥平之谬,亦乃识其所长。若夫歌诗讽说之士,目录札记之材,亦多诋平违牾。己虽无谬,所以愈于平者安在耶?”④章太炎:《程师》(1910年),初刊于《学林》第1期,1910年;后收入《太炎文录初编》,《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38页。但在后来的演讲中,章太炎对廖平的评价却有了非常大的变化。1913年12月,章太炎在北京化石桥共和党本部开国学会讲习。章太炎在演讲中说,“现在提倡孔教的人是别有用心的”,“又举了王闿运、廖平、康有为等今文学家所发的种种怪诞不经之论”[12]。1922年4—6月,章太炎在上海讲授“国学概论”。他在演讲中说,清代的常州学派是今文学家,“今文学家的后起,王闿运、廖平、康有为辈一无足取,今文学家因此大衰了”[13]。1932年,廖平去世。“逾二岁,其孙宗泽以状来,曰:‘先生持论与大父不同,无阿私之嫌,愿铭其幽。’”于是,章太炎搦笔和墨,撰就《清故龙安府学教授廖君墓志铭》一文。文云,“以君学不纯儒,而行依乎儒者,说经又兼古今,世人猥以君与康氏并论,故为辨其妄云。铭曰:斯也燔经,不可以罪孙卿;虑也劫后,不可以诬高密。廖君之言多扬诩,末流败俗君不与”①章太炎:《清故龙安府学教授廖君墓志铭》,原载《制言》第1期,1935年;后收入《章太炎全集》(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65页;又载廖幼平编:《廖季平年谱》,巴蜀书社,1985年,第96页。笔者按:《制言》本、《全集》本“诬高密”下有“之叟”二字,与上文“罪孙卿”不类,当系衍文。《年谱》所录此文,无此二字。。章氏此言,可谓盖棺论定,恰如其分,“因此,博得廖氏弟子的好感”[14]76。廖平弟子李源澄特因此而致函章太炎,函中语云:“拜读先生所为井研师墓志铭,反复辨其疑似,涤其瑕垢。井研有灵,当有知己之感矣!”[15]
在蒙文通看来,“皮氏(锡瑞)、康氏(有为)、章氏(炳麟)、刘氏(师培)胥循此轨以造说,虽宗今宗古之见有殊,而今古之分在礼,则皆决于先生说也”;“余杭章氏、仪征刘氏最为古学大师,而章氏于《左氏》主于依杜以绝二传,尤符于先生之意,然于礼犹依违于孙、黄之宗郑;刘氏为《礼经旧说考略》及《周官古注集疏》以易郑注、符于先生说礼,而于《春秋》犹守贾、服,衡以先生之论,则章、刘于古学家法犹未能尽,翻不若先生论古学之精且严也”[5]197-198。蒙文通尝受学于廖平、刘师培,又与章太炎过从论学,且谙熟皮锡瑞(1850—1908)之学,其说可谓升堂入室、技经肯綮。今人金性尧(1916—2007)亦云,“章氏很喜臧否人物,并且少所许可。但对于俞曲园及谭仲修二氏,却极其尊敬佩服,正如他之于廖平那样的‘畏’”②文载道(金性尧):《谈菿汉阁》,原载《古今半月刊》第54期,1944年9月;转引自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修订本),第418页。。一个“畏”字,可谓画龙点睛、入乎三昧。
经由以上之叙述与辨析,对于以下一则公案,或似可有所察断。此则公案,来源于王森然(1895—1984)的《廖平先生评传》与《章炳麟先生评传》。前者云,“后太炎谒文襄,出廖先生所为《条例》示太炎;而太炎《左氏故实(言)》窃诸己也(此事为谢无量君闻先生言,见汪太冲《章太炎外纪》,四七页)。由此可知先生在中国经学史上之地位矣”。后者云,“廖平初治《左氏春秋》,后治《穀梁》,以《穀梁》与《王制》出入,尝与张文襄论《左氏》,为成《条件(例)》若干事,后先生谒文襄,出廖所为《条例》示先生,而先生《左氏故实(言)》实窃诸己,此谢无量闻廖平言,然先生亦谓廖治《左氏》实窃诸己,询诸钱念劬,念老谓张南皮之识先生,实先见先生所为《左氏》,故谓有大才可治事,因属念老致此人”③王森然:《近代二十家评传》,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61、163-164页。笔者按:以上引文,标点有改动。一则增加了书名号,如《条例》;二则排印有误,如“条件”当做“条例”,“左氏故实”当做“春秋故言”。。所云《条例》,或即《拟大统春秋条例》一卷。所云《春秋故言》,或即《检论》卷二所收《春秋故言》;但《检论》修订于1914—1915年,时间不合,故本处所指当即《春秋左氏读》。1891年,章太炎开始撰写《春秋左传札记》,前后历时五年而成;1896年,此书方撰成,更名为《春秋左氏读》,共9卷,凡900则。1898年3月,章太炎应张之洞之邀到湖北筹办《正学报》,旋因思想不合离去。可见,章太炎在湖北为时甚短促,且《春秋左氏读》已于此前成书。章太炎《春秋左氏读叙录·序》云,“《春秋左传读》者,章炳麟箸也。初名《杂记》,以所见辄录,不随经文编次,效臧氏《经义杂记》而为之也”[16]。于情理而言,《春秋左传读》容或有借鉴廖平之说者,抑或有受廖平之说启发而成者;但称之为“窃”,实则不可。诚如章氏所云,“自揣平生所获,与井研绝殊,然亦相知久矣。恨彼此奉手日少,不能使井研诎以从我,而己亦不得井研之砻厉”[17]949。轻口薄舌而言“窃”,实则有诬于太炎也。
蒙文通(1894—1968),原名尔达,四川盐亭人。1911—1916年,在四川存古学堂、四川国学院、四川国学学校从廖平、刘师培、吴之英(1857—1918)治经学。1929年,至南京支那内学院,从欧阳渐(1871—1943)治佛学。1925年起,先后执教于成都佛学院、成都大学、成都师范大学、中央大学、河南大学、北京大学、河北女子师范学院(天津)、四川大学、东北大学(三台)、华西协和大学、金陵大学(成都)任教。新中国成立后,执教于华西协和大学、四川大学,并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学术委员。对经学、哲学(道学、佛学、理学)、史学颇多发明,对古代民族史与古代社会经济史贡献尤著。主要著作有《古学甄微》、《古族甄微》、《经史抉原》、《古地甄微》、《古史甄微》、《道书辑校十种》、《周秦少数民族研究》、《经学抉原》、《儒学五论》、《中国史学史》、《巴蜀古史论述》、《越史丛考》等。所有著作,绝大部分收入“蒙文通文集”(六卷,巴蜀书社,1987—2001年)。
蒙文通与章太炎有直接交往,其时间是1933年3月,地点是苏州和无锡。1933年3月13日,蒙文通“自沪归金陵,过苏州谒章太炎先生,时陈柱尊等侍先生,无锡国专唐蔚之邀先生游无锡,先生嘱同往”。3月13日下午,章太炎在无锡国专演讲一场。3月14日上午和下午,章太炎在省立无锡师范学校演讲二场。下午,章太炎演讲毕,省立无锡师范学校校长陈谷岑又请蒙文通演讲。演讲结束后不久,章太炎一行即坐火车返回苏州。在无锡小住三数日中,蒙文通尝与章太炎“论及孔、佛优劣”。蒙文通回忆,“行间,先生每喜与余谈论,常命近坐,虽饮食亦时命坐旁”,“昕夕论对,将十余日,每至废寝忘食,几于无所不论,亦言无不罄”;期间,蒙文通尝与章太炎论及今古文问题(“六经之道同源,何以末流复有今、古之悬别”)。蒙文通感叹,“余请益于先辈者多矣,毋固毋我,未有如余杭先生之可感者也”,“甚矣为学之难也”①引号内的文字,出自蒙文通:《治学杂语》,《蒙文通学记》(增补本),蒙默编,三联书店,2006年,第3-4、11-12页。笔者按:(一)《治学杂语》未标明具体日期,此据下引刘桂秋文补充日期;又,关于此行之事宜,亦参考刘文而成。刘桂秋:《章太炎无锡讲学活动考述》,《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第31-34页。(二)或将此事系年于1930年、1934年,误。如:(1)蒙默编:《蒙文通先生年谱》,《蒙文通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文集》,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编,线装书局,2005年,第420页。(2)蒙默:《蒙文通先生学术年表》,《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廖平·蒙文通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89页。。
李源澄(1909—1958),字浚清(又作俊卿),四川犍为人。1928年,考入四川国学专门学校,从蒙文通、伍非百(1890—1965)学。1929年8—10月,因蒙文通之荐,李源澄至井研,从廖平问学二月,成为廖平关门弟子。1932年,入南京支那内学院,追随欧阳竟无学习佛学。在内学院学习期间,与王恩洋(1897—1964,四川南充人)甚善。1935年3月和7月,三次致函章太炎,讨论经学,均获章太炎回函[17]949-952。同年9月许,应章太炎之邀至苏州,入章氏国学讲习会,正式成为章门弟子。章太炎1936年复函钱玄同(1887—1939)所云“目前康、廖门人亦尚有来此问业者”[18],所指之一即李源澄。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去世后,李源澄应唐文治(1865—1954)之邀,执教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1937年返回四川,先后任教于四川大学、浙江大学(时已内迁)、民族文化书院(云南大理)、西山书院(四川南充)、灵岩书院(四川灌县)、私立勉仁文学院(重庆)、四川教育学院等。1950年后,任教于西南师范学院,直至1958年病逝②关于李源澄之生平事迹,可参看王川:《李源澄先生年谱》,《儒藏论坛》第三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6-331页。。出版的著作有《诸子概论》、《经学通论》、《秦汉史》、《李源澄学术论著初稿》等。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林庆彰编有《李源澄著作目录》(《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17卷第4期,2007年12月),著录专书6种、论文106篇。
章太炎于1936年6月去世后,李源澄于次月发表《章太炎先生学术述要》(《中心评论》17卷,1936年7月),以志师恩。文云:“以澄尝读其书而问业其人,谨愿以管窥蠡测之见,供之读者,或于认识先生,不无涓埃之助欤。”其于太炎之深情与厚意,可以想见矣。
蒙文通在《廖季平先生传》中所记叙的廖门弟子、蜀学俊彦,除一己之身外,还有三台陆海(1882—1953,字香初)、崇庆彭举(1887—1966,字云生)、巴县向承周(1895—1941,字宗鲁)、犍为李源澄,并且对李源澄尤为推许。文云:“犍为李源澄俊卿,于及门中为最少,精熟先生三传之学,亦解言礼”,“能明廖师之义而宏其传者,俊卿其人也”,“能论廖氏之学者,倘在俊卿也”;并且特别提到李源澄与章太炎的交往:“余杭章太炎善其文,延至苏州,为说《春秋》义于国学讲习会,俊卿守先生说以论章氏,人或言之太炎,太炎不以为忤。太炎谓闻人言廖氏学,及读其书不同,与其徒人论又不同,殆正谓俊卿也”[5]200。蒙文通之所云,洵然有据也。1935年4月,章太炎回函李源澄,函云:“足下以井研高第,不自满足,而访道于衰老之士,甚非所敢承也。”[17]9491935 年 11 月,章太炎在回函中云:“足下纠其弊是也。仆则以知人论世自任矣。”[17]952李源澄由经学而子学而史学,且多有建树,蒙文通哲嗣、李源澄弟子蒙默谓之为“蜀学后劲”[19],洵非虚语。
谢无量(1884—1964),名大澄,字仲清,号希范,别号啬庵。四川乐至人。1901年,与马一浮(1883—1967)、马君武(1881—1940)等在上海创办《翻译世界》杂志,同时参加《苏报》、《国民日报》的编辑工作。1903年,《苏报》案发,逃亡日本。1906年至北京,任《京报》主笔。1909年到成都,任存古学堂首任监督(校长)。1912年,存古学堂与国学院合并,成立四川国学院,吴之英任院正,谢无量、刘师培任院副。1912年7月出川,至南方各省游历。后至上海,任中华书局编辑,潜心著述,成书十余种。1917年,在上海结识孙中山(1866—1925),随其左右从事革命。孙中山去世后,谢无量因失望而沉默,转而潜心改志,将大部分精力用于教育、学术和艺术。三四十年代,先后执教于南京东南大学(后名中央大学)、上海中国公学、乐山复性书院、成都四川大学等。40年代,担任过监察院监察委员、国大代表等职。1950年后,历任川西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川西博物馆馆长、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四川省政协委员。1956年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1960年任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工书擅诗,长于文学。书法独创一格,世称“孩儿体”。生平著述颇丰,成书32种之多,如《伦理学精义》、《阳明学派》、《孔子》、《韩非》、《朱子学派》、《佛学大纲》、《中国哲学史》、《中国妇女文学史》、《中国六大文豪》、《王充哲学》、《中国大文学史》、《诗经研究》、《楚辞新论》、《古代政治思想研究》、《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李白》、《中国古田制考》、《谢无量自写诗卷》、《谢无量书法》等[20]。
1903年,谢无量在上海结识了章太炎、邹容、章士钊(1881—1973)、刘师培等人,参与《苏报》、《国民日报》的编辑和撰稿。7月(时为闰五月),《苏报》案发,章太炎、邹容被捕,谢无量积极撰文并想方设法营救。营救无果,逃亡日本,在东京补习日、英、德文。谢无量虽然与章太炎有所交往,但影响似乎不大。
吴玉章(1878—1966),原名永珊,字玉章,号树人。四川荣县人。1903年留学日本,1906年加入同盟会,任评议部评议员。1907年,在日本主持《四川》杂志。1910年回国,参加广州起义准备工作。1913年,参加反袁起义,失败后流亡法国。1915年和1916年,先后与蔡元培(1868—1940)等倡办留法勤工俭学会和华法教育学会。1922年,任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校长。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任中法大学校长。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任革命委员会秘书长。1927年冬去苏联,先后在莫斯科共产主义大学、东方大学学习和工作。1938年回国后,历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院长、延安大学校长和陕甘宁边区政府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抗战胜利后,任中共四川省委书记、华北大学校长。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国人民大学校长、中国教育工会主任、国务院文字改革委员会主任。著有《中国新文字的新文法》、《中国文字的源流及其改革的方案》、《中国历史教程绪论》、《历史文集》、《文字改革文集》、《辛亥革命》、《论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忆辛亥》、《吴玉章回忆录》、《吴玉章诗选》等。
李润苍说,“四川到日本留学的青年,与章太炎有关系的也不少。第一个要算是荣县吴玉章(永珊)同志”[14]74。在《辛亥革命》一书中,吴玉章比较详细地追忆了自己与章太炎的交往。吴玉章说,“我的走上革命道路,认真地分析起来,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时代思潮的发展对我所起的影响”,其中有康有为、梁启超的改良主义思想和章太炎等人倡导的反满复汉的民族革命思想,并且特别提到邹容的《革命军》和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我在去日本的途中,就已经呼吸到了革命的空气;到日本以后,又受到了更多的革命思想的影响,而且还参加了抗俄学生运动;这样,改良主义思想在我头脑中就逐渐丧失了地位……所以当我读了邹容的《革命军》等文章以后,我在思想上便完全和改良主义决裂了”。1907年12月5日,《四川》在日本东京创刊。这是四川留日学生继《鹃声》之后所办的第二个革命刊物,由吴永珊(玉章)主持刊物的工作。“当我们在顺利地创办《四川》杂志的时候,《民报》正遭遇到极大的困难。由于经费不继,章太炎等人几乎有断炊之虞。他派陶成章到南洋去募捐,也无结果,因南洋华侨与兴中会关系较深而与光复会素少联系。因此,章大骂孙中山先生不支持他办《民报》。其实,孙中山先生这时到处搞武装起义都遭失败,也很困难。章的埋怨徒然暴露了同盟会内部派系之间的裂痕。看到这种情形,我觉得孙中山先生既无过错,而章太炎也可以原谅,于是便极力设法弥补。当时四川留日学生很多,并且很多人都已参加了同盟会,我便为《民报》向他们募捐,他们都很踊跃地捐输……我把捐到的钱交与章太炎去维持生活,他很感动地说:‘同盟会中只有四川人才是好的,才靠得住。’他这话虽是对四川同盟会员的夸奖,并且出自衷心,但却是错误的。章太炎的门户之见过深了,所以到处都流露出来,无怪其后来走向分裂革命的道路。”“1908年秋后,唐绍仪被清朝政府派为专使访问美国。他路过日本的时候,秉承着清朝政府的意旨,要求日本政府查禁《民报》和《四川》杂志。我和章太炎为此都吃了官司。《民报》被控为‘激扬暗杀、破坏治安’,除罚金外,并禁止发行。至于《四川》杂志,日本帝国主义故意把问题搞得更严重,不但罚金更多,而且判了我半年的徒刑。”①吴玉章:《辛亥革命》,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57-99页。顺便指出,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修订本)节录了吴玉章《辛亥革命·办〈四川〉杂志》(三联书店,2009年,第218页),所标示的《辛亥革命》的出版信息如下,“人民出版社1969年”。按:所标示的版本信息有误,当更正为“1961年9月”。因此,汪荣祖认为,由于《苏报》案的深远影响,“当时许多热血青年即因此趋向革命的道路,吴玉章就是其中之一人”②汪荣祖:《康章合论》,中华书局,2008年,第80页。笔者按:汪氏此论所引据的资料,即吴玉章的《辛亥革命》。,此论不虚。
吴玉章在长期革命教育实践中,倡导根据文字的科学化、国际化和大众化原则,推行汉字简化和汉语拼音方案,实即受章太炎影响。
1906—1911年,章太炎在东京举办“国学讲习会”,“听讲的人以浙人、川人为多”。前往听讲的四川籍人士,有任鸿隽、任鸿年兄弟以及曾通一、童显汉、陈嗣煌、邓胥功、钟正楙、贺孝齐、李雨田等人③任鸿隽:《记章太炎先生》,原载《文史资料选辑》第8期,1961年8月;后收入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修订本),第211页。顺便指出,《文史资料选辑》第九十四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84年,第75-77页)所刊任鸿隽《章太炎先生东京讲学琐记》一文,实即《记章太炎先生》,但文字有比较大的删削。。
任鸿隽(1886—1961),字叔永。祖籍浙江吴兴,生于重庆垫江,后改籍为巴县。1908年留学日本,次年加入同盟会,曾任同盟会四川分会书记、会长。辛亥革命后回国,任南京临时政府总统府秘书。后临时政府北迁,任国务院秘书,旋赴天津办《民意报》。1913年留学美国,入康乃尔大学。1914年6月10日,发起成立“中国科学社”(The Science Society of China),任董事长兼社长(赵元任为书记,杨杏佛为笔记社主任,胡明复为会计,周仁、秉志等五人为首任理事)。1915年1月,开始编印《科学》杂志。另外,还编辑出版《科学画报》、《科学季刊》、《中国科学社生物研究所丛刊》、《科学丛书》、《科学译丛》、《科学史丛书》等。1917年获康乃尔大学化学学士学位,1918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化学硕士学位。回国后,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北京大学教授、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东南大学副校长。1935年任四川大学校长,对校务进行多方面的改革,对尊经重礼的传统有所冲击,因而受到攻击,遂于1937年7月愤然辞职。1938年被聘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任中央研究院秘书长、总干事兼化学研究所所长。抗战胜利后,任中国科学社社长,不久赴美考察。1947年回国,埋头著述,写出《最近百年化学的进展》、《大宇宙和小宇宙》、《科学概论》以及自传体《前尘琐记》等专著。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任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市科联主任委员、上海图书馆馆长等职。遗留著作颇多,诗、文均佳。
任鸿隽说,“我认识太炎先生是他在日本东京主持《民报》编辑时代,而读到他的文章则尚早,我在中学时就读了他的《答康长素书》。觉得他的议论精辟,辞语尔雅,在当时谈革命的文字中可谓独树一帜。就在这个时候,又读到他的《訄书》……从此对于太炎先生的思想文笔我是五体投地地佩服的”[21]。1908年,任鸿隽留学日本。是时,章太炎正在日本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与改良派展开论战,同时还组织一个讲习班进行讲学。任鸿隽非常崇拜章氏,并从他学习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郝懿行《尔雅义疏》、王念孙《广雅疏证》、《庄子》等书,“对形声、训诂、诸子源流之学等都颇有所获,尤其是对所讲革命道理,深受影响”[22]。由此看来,章太炎对任鸿隽的影响是比较大的。
钟正楙(1886—1963),字稚琚,四川永川人。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参加同盟会。1912年回国后,任四川高等师范学校、四川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校长,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国文史地部主任等职。1928—1943年,任华西协和大学国文研究所教授。1944—1946年,在南充任中学教员。1947年起,任四川省立教育学院、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1950年,任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根据任鸿隽的回忆,钟正楙是前往东京国学讲习会听章太炎讲课的川人中的一员[22]。其后,钟正楙仍与章太炎保持着联系。1909年1月20日,钟正楙曾致函章太炎。次日,章太炎即提笔回复。章太炎的回信,其内容以论学为主,信末云,“有意踵门,更容深语。仆近著《庄子解诂》,杂文亦编次略就,愿得足下观之也”[23]。由此可见,钟正楙在章太炎心目中的地位实属不低。1918年5月24日,章太炎离川东行、途经万县之时,曾应时任四川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校长(创校校长)的钟正楙之请,专程至该校考察,并为学校题写校训,且用篆文亲笔书写校训,又为学校礼堂题写了“树之表旗”的门额。次日,章太炎在全校师生欢迎大会上发表激烈演说[24]。二人师生感情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李植(1885—1975),字培甫,四川垫江人。早年入四川高等学堂肄业,并加入同盟会。后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又跟随章太炎习国学。武昌起义爆发后返回四川,参加反清斗争,任大汉四川军政府参赞。不久即退出政坛,从事治学和教育工作。历任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成都大学、四川大学、华西协和大学、成华大学等校教授,一度任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主任、四川大学及成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对文字、音韵钻研较深,造诣较高,兼工散文和诗歌。著有《声韵学》、《古今声类损益说》、《叠韵释例》、《双声释例》等。
章太炎去世后,李植发表《余杭章先生事略》一文,情深义重,溢于言表;忧思之情,扬诸笔端。文云,“其持论以民族主义为根,推之礼俗政教,壹准国情民性,不屑屑皮傅远西,亦不肯曲随庸众”,“先生所策国家大计,往往不幸而言中,此固华夏民族之不幸,非独先生一人之不幸也”,“其教人治学,壹本忠恕,尤喜诵言儒侠;平生制行,要不越十五儒之域。今者先生既没,知与不知,皆以学绝道丧相告。窃谓先生之学,诚骏极不可企望;然必如先生为人行事,始足以副其所学而无忤。故举见见闻闻,以告于邦人君子,有以知先生之志业多有未竟者也”①李植:《余杭章先生事略》,原载《华西学报》第4期,1936年6月;后收入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修订本),第5-9页。以上引文,出自后者,第7-9页。。
1936年9月27日,四川省各界公祭章太炎。挽联数以千计,以悬挂在中央章太炎遗像两旁的公挽联最为引人注目。该联集句而成,即出自李植手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②朱寄尧:《一九三六年四川公祭章太炎先生大会纪实》,《文史杂志》,1994年第4期。笔者按:上联出自《孟子·滕文公下》,下联出自《礼记·檀弓上》。朱寄尧所记联语作“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屈,威武不能移;泰山其颓乎,梁木其朽乎,哲人其萎乎”,文字有误。。
李炳英(1889—1957),名蔚芬,四川中江人。1908年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宏文学院。辛亥革命爆发后回国,曾任天津《民意报》编辑,四川督军署(府)、四川讨袁军总司令部秘书,四川省参议会参议员。后熊克武被蒋介石(1887—1975)软禁,李炳英在李培甫帮助下转入教育界,曾任成都大学、华西协和大学教授,四川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成华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川北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川北大学、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南充市民革主任委员、南充市政协副主席、四川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著作有《孟子文选》、《庄子文选》(未完成)、《史记讲义》、《庄子补注》、《诸子概说》(译作)等。
在日本留学期间,李炳英与熊克武、但懋辛、李培甫诸人交谊甚厚,又在章太炎门下听讲《庄子》、《说文》、《楚辞》等。“章太炎在讲学的同学(时),大力宣传革命,李炳英遂于此时参加了同盟会。”[25]
邓胥功(1888—1976),字只淳,四川巴县人。1906年参加同盟会,曾任同盟会四川支部长,积极从事反清革命活动。1907年赴日留学,1915年毕业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回国后,历任南京临时政府总统府秘书,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教授兼《四川教育杂志》主编、教务长、代理校长,上海暨南大学教授兼师范科主任,成都大学教授,四川大学教授、教育学院院长、教育系主任、师范学院院长等职。1952年,调西南师范学院任教,主讲《中国教育史》。建国后,先后任川西行署委员,四川省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第一、二、三届省人大代表。1960年,参加《四川省志·教育志》编辑工作。对中小学教育有较深研究,为四川教育事业的发展作出了较大贡献。撰有《教育学大纲》(上下卷)、《教育通论》等。
根据任鸿隽的回忆,邓胥功也是前往东京国学讲习会听章太炎讲课的川人中的一员[22]。
向楚(1877—1961),字先侨,一作先樵、仙樵,号觙公。四川巴县人。早年从师于东川书院赵熙(1867—1948),被誉为“赵门三杰”之首(另二人是周善培、江庸)。1902年中举,曾任内阁中书。先后在泸州、广东、重庆、叙永等地任教。1906年加入同盟会,投身反清革命活动。1911年蜀军政府成立,任秘书院院长,负责蜀军政府的日常工作。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逃亡上海,1913年加入中华革命党。1917年,任广东护法军政府秘书。次年返回四川,先后任四川省政府政务厅长、代理教育厅长,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教授兼国文部主任,四川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代理校长。建国后,调任四川省文史馆副馆长,并当选为四川省人大代表及省政协委员。工古文辞及诗,尤长于音韵文字学。主修《民国巴县志》,撰有《觙公学术论著》等,并有多篇辛亥革命文史资料(如《蜀军政府成立前后》、《杨庶堪传》等)。孙中山曾亲书“蔚为儒宗”四字横匾为赠。
向楚早年曾细读、圈点章太炎的《訄书》,对章氏的音韵学颇为推崇。他曾和四川大学教授华阳林思进(1873—1953)、成都龚道耕(1876—1941)一起,借助成都著名藏书家严式诲(1890—1976)之力,刻印一部《音韵学丛书》,凡32种123卷。1935年8月,特别请章太炎作序评价。在他的著作中,常引章氏之说。1918年,章太炎路过重庆,留四月,曾住在向楚家里,讲过学,提倡读《资治通鉴》、《文献通考》、《读史方舆纪要》[14]75-76。
徐耘刍(1895—1969),号耘叟,四川南部县人。幼年学刊刻,此后自学经史古籍,兼习书画,皆极勤奋。1929年,在上海从章太炎学习“国学”和书画。1939年,任二十二集团军一二四师师长曾甦元(1896—1960,四川广汉人)秘书。1943年,曾甦元升第四十一军军长,徐耘刍继任秘书。日本投降后,返回南部,从事书画创作,后作南部中学教师。1961年,任县政协副秘书长。“文革”中,受冲击,后卒于家。徐耘刍于绘画、书法及篆刻等,都有颇高成就。其绘画,最突出的是山水画,“笔墨超脱,意趣清新”。篆刻与书法成就,早于他的绘画。他作印章不用夹具,仅左手握石,右手仗刀,信手单刀而刻,便天然优雅。取前人“清、真、神、韵”四字,另加“狂”字,作为学诗之诀。诗作雄奇恣纵。据云,有《战地集》、《在外集》诗歌两集,惜乎不传。所作零星诗篇,收入《南部诗歌选辑》。
钱玄同在1933年1月2日的日记中,记载了章门弟子录的有关信息,其中赫然就有陈嗣煌、钟正楙、徐耘刍[26]。1936年9月27日,四川省各界公祭章太炎。三面墙壁牵挂挽联数以千计,且有章太炎为徐耘刍所写各体字幅。其中一联是“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上题“耘刍老弟”,下署“章炳麟”。“对联写得特别凝重,字大尺许,力透纸背,观者无不称赞。”[27]
赵少咸(1884—1966),名世忠,字少咸。四川成都人,祖籍安徽休宁。早年毕业于四川高等学堂,师事莫友芝(1811—1871)的学生祝彦和。曾先后执教于成都石室中学、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成都大学、华西协和大学、重庆中央大学等,1940年代后一直任教于四川大学。精通音韵文字之学,程千帆(1913—2000)誉之为“近世小学之大师”,“盖自乾嘉以来,三百年中,为斯学者,既精且专,先生一人而已”[28]。其学生中知名者,有殷孟伦、徐仁甫(1901—1988)等。子赵幼文、赵吕甫(1919—1999),孙赵振铎,皆学有所成,且多所建树。著作有《〈广韵〉疏证》(28册,300万字,存残稿8册)、《〈经典释文〉集说附笺》(30多卷,300万字,存残稿9卷)、《新校〈广韵〉》《古今切语表》《〈说文〉集注》(14卷,存抄本)、《〈广韵〉谐声表》(山东大学油印本)等专著,均未正式出版;论文有《新校〈广韵〉叙例》、《古今切语表叙》、《斠段》、《跋十三经音略》、《史籀篇疏证辨》、《批判胡适的〈入声考〉》(合作)、《谈反切》、《〈广韵〉和〈广韵疏证〉》、《〈切韵序〉注释》(其长女赵苑云整理补辑)等。2010年,其皇皇巨著《〈广韵〉疏证》(套装十册)经整理后由巴蜀书社出版。
赵少咸在学术上与章炳麟、黄侃(1886—1935)交往密切,深受其影响。曾仔细批点章太炎《文始》等书,并把章氏《文始》、《小学答问》作为初学者入门之书。其《〈说文〉集注》等著作,多次引用章太炎的说法。章太炎曾赠送赵少咸一幅杜诗联句:“青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赵少咸因此自号“青松堂”[14]75。1989年3月30日至4月1日,“章太炎、黄季刚国际学术研讨会”在香港大学举行。四川大学赵振铎教授与会,提交的论文是《论章太炎、黄季刚在中国语言学史上的地位》。
殷孟伦(1908—1988),字石臞,四川郫县人。早年在成都读书,曾受业于著名诗家林思进、经学家龚道耕、史学家祝同曾、语言文字学家赵世忠。后入南雍,从黄侃问学,并接受过章太炎的启发和指导。1932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1935—1936年,留学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归国后,历任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文科研究所召集人及指导教师,中央大学中文系副教授。1953年起,调任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兼古汉语教研室主任、语言教研室主任、校学术委员会委员,《文史哲》编委,山东语言学会理事长,中国语言学会理事,中国音韵学研究会顾问等。著作有《中国语文学概说》(1949年)、《中国语言文字学导论》(1949年)、《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1960年)、《古汉语简论》(1979年)、《子云乡人类稿》(1985年)、《商君书新注》(集体,1975年)、《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题解》(合著,1980年)等。
1932年春,章太炎北上讲学,先后讲学于燕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大学。3月29日,黄侃的学生汪绍楹、陆宗达、骆鸿凯、朱家齐、周复、沈仁坚、殷孟伦、谢震孚等八人做东,宴请章太炎[29]。
1935—1936年,章太炎在苏州开办“章氏国学讲习会”。其时入会学习的四川籍人士亦复不少,有杜钢百、傅平骧、周光武、李恕一等人。
杜钢百(1903—1983),原名文炼,字钢百,以字行。四川广安人。1920年入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文史部,并随廖平研习经学。1924年赴北京,就读于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1925年考入清华国学研究院,从王国维(1877—1927)、梁启超(1873—1929)研究经史。1926年夏毕业,随后返回四川,任四川省图书馆馆长,并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从事统战工作。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离川东下,隐居于杭州西湖广化寺,旋受聘为大学院著作委员会委员。次年赴武汉,任武汉大学教授兼武昌文华图书专科学校教授。1929年秋,东游日本。一年后回国,先后任广州中山大学教授、上海暨南大学教授兼图书馆馆长、上海中国公学教授。同时,还积极参加进步活动,曾任上海各大学教职员联合会常委、中外文化协会副理事长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在重庆先后创办草堂国学专科学校及东方人文学院,以研习经史为主要内容。又与杜桴生等共同组织建国教育社等团体,同时与严郁文等发起成立重庆图书馆协会,任副理事长。建国后,任西南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讲授过“中国古代史”、“中国近代史”、“中国史学史”、“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教育史”、“历史要籍介绍及选读”等课程;并先后担任重庆市政协委员、重庆市人大代表、民革四川省委常委、四川省政协委员、民革中央团结委员会委员。著作有《名原考异》、《先秦经学微故》(未发表)、《群经概论》、《经学通史》、《中庸伪书考》、《春秋讲义》、《诗经研究》(未付印)、《老子章句述义》(未付印)、《通假字典》(未付印)、《三易考略》(未付印)、《孔修春秋异于旧史文体考》、《公羊穀梁为卜高一人异名考》、《与冯友兰论孔子哲学》等。
章太炎晚年在苏州开办章氏国学讲习会,杜钢百与其清华国学院同学高亨(1900—1986)、姜亮夫(1902—1995)、蒋天枢(1903—1988)等均加入了讲习会。姜亮夫回忆,“初谒先生时,先生知不佞为海宁王静安先生弟子,即谓治小学当以许书为准”[30]。
李恕一,四川南充人。周光武,四川江津人。二人均为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入会会员,但生平事迹不详。李润苍说,“江津周光武、绵竹傅平骧、南充李恕一等均是当时弟子。后来他们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多半传章氏之学”[14]76。汤炳正说,“四川同学李源澄等,在外面成立了专吃辣味的伙食团;我跟一些北方人,也成立专吃面食的伙食团”[31]364。既然能成立“专吃辣味的伙食团”,可见当时的“四川同学”委实不少。
傅平骧(1909—2004),四川绵竹人。在四川期间,尝从赵少咸、蒙文通学。1935年2月,中国文学院(傅平骧创办)解散,遂东下苏州,入章氏国学讲习会,成为章太炎弟子。1945年春,李源澄在四川灌县创办灵岩书院,邀请傅平骧任教。曾任绵竹县女子初级中学校长、绵竹县民教馆馆长。建国后,执教于南充师范学院(今西华师范大学)。发表论文《〈闻见杂录〉非苏舜钦撰》、《苏舜钦交游诗文系年》、《论四部丛刊〈丹渊集〉版本及其渊源》等,与人合著《四川历代文化名人辞典》。
汤炳正(1910—1998),字景麟,室名渊研楼。山东荣成人。1935年大学毕业后,考入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研究班,受业于章太炎。章太炎曾称其为“承继绝学唯一有望之人”①《国葬章太炎》,天津《大公报》,1936年6月17日;转引自汤序波:《汤炳正传》,华龄出版社,2010年,第57页。,太炎先生对他期望之高、欣赏之甚,由此可见一斑。1944年入川,受伍非百之聘,为(四川南充)西山书院教授,并先后受聘为国立贵阳师范学院、国立贵州大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一直任四川师范大学(前身为公立川北大学、四川师范学院)教授,并曾担任中国屈原学会会长、中国训诂学会学术委员、《楚辞研究》主编、中国诗经学会和章太炎研究会顾问。著有《屈赋新探》、《楚辞类稿》、《楚辞今注》、《渊研楼屈学存稿》、《楚辞讲座》、《语言之起源》等,主编《楚辞欣赏》等。
汤炳正说,“我之得知太炎先生,是十四五岁在家乡读书之时”,“那时我喜欢书法,一次从上海商务印书馆邮购影印古拓《华山碑》一册,后有太炎先生跋语”,“读跋语,深佩先生言简意赅,论断精辟”;入章氏国学讲习会后,“我是单独拜谒最频繁的一个”[31]362-364。1936年 6月章太炎去世后,“国内外学术界的挽诗挽联很多”,汤炳正“竟没有写下诗、联以寄哀”,“同门师友多怪之”,他自己也觉得“遗憾得很”[31]362。毕竟,汤炳正“终生最感念的人无疑还是章太炎先生”[32]。1980年,汤炳正参加《章太炎全集》整理工作。1986年6月14—17日,章太炎逝世五十周年纪念会暨学术讨论会在杭州举行。作为章门弟子,汤炳正出席了会议,并且提交了论文;期间,汤炳正“曾拜谒了南屏山下的先生墓,行三鞠躬礼”[31]376。1991 年 4 月,汤炳正应杭州章太炎纪念馆之约,为该馆撰写楹联一副。
回溯汤炳正的学术人生,“有两位先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是其同乡姜忠奎(1897—1945),二是章太炎[32]。在学术思想与治学方法上,汤炳正深受章太炎影响,又能随时代发展而不断前进。治学严谨,能于小中见大,于现象中求规律,对屈赋中许多千秋难解之谜提出新的见解,受到中外学术界重视。今人云,“以语言文字为突破口,结合多门学科综合研究,‘微观’、‘宏观’交相为用,努力探求事物的规律,这是汤炳正教授的治学特点”[33]。
庞俊(1895—1964),名俊,初字少白,因慕白石道人姜夔(约1155—约1221)歌词,更字石帚。四川綦江人,生于成都。因家贫辍学,自学成材。历任华阳县立中学(今成都三中)、成都联立中学(今成都石室中学)教员,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教授、成都师范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四川大学教授、华西协和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光华大学(后改名为成华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建国后,任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兼古典文学研究室主任。对中国古典文学有较深研究,博通经史诸子;工诗词,以诗见赏于赵熙、林思进、向楚诸人,“但他的志向却是要作一个学者”[34]352。著有《国故论衡疏证》、《养晴室笔记》、《养晴室遗集》等。
庞俊一度远足大江南北,寻访海内硕学大儒,因此得以结识黄节(1873—1935)、柳诒徵(1880—1956)、陈寅恪(1890—1969)诸人,尝欲往苏州拜谒章太炎,惜乎因事而未果。虽然因机缘不凑巧而无由謦欬与闻,但这并不妨碍庞俊对章太炎的敬仰与推崇。庞俊一直自称是章太炎的“私淑弟子”,与四川大学同事李植、李蔚芬一起,被时人并称为传章氏之学的“一庞二李”[14]75。在从事“中国文学批评”等课程的教学中,庞俊“以刘勰的《文心雕龙》、章太炎的《国故论衡》(中、下卷)为教材”[34]352-353。1936年6月章太炎去世后,庞俊于当年9月发表《章先生学术述略》一文。庞俊在文中说:“昔休宁戴氏之论学也,其言曰:‘学有三难:淹博难、识断难、精审准。’以是为衡,近世学者,兼此三长,厥为章先生。语其卓绝,实为三百年来所未有,此天下之公论也。”②庞俊:《章先生学术述略》,原载《制言》半月刊第二十五期,1936年9月;后收入章念驰编:《章太炎生平与学术》,三联书店,1988年,第20页。由此可见,庞俊对章太炎是何等的推崇!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庞俊尝苦心戮力而作《国故论衡疏证》。成书后,庞俊曾将其中的一篇寄呈章太炎,但因章太炎不久去世而无下文。1940年,该书作为华西大学丛书第五种出版①附带说明:姜义华在所作两种《章太炎评传》中,在“主要参考文献”或“主要参考书目”的“章太炎著作注疏本”或“章炳麟著作注疏本”一类下均列有《国故论衡疏证》一书,而所标明的信息是“华西大学国学丛书1940年版”;其余诸书,都标明了作者,唯独此书无作者信息,不知何故。详见氏著以下二书:(1)《章太炎评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版,第312页;(2)《章太炎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37页。;2008年,该书由中华书局出版。评者云,庞俊所撰《国故论衡疏证》,“不仅对于章氏原著所涉及的经子文史以至佛典、域外之书,一一为之寻根究柢,辨别是非,而且章书的义蕴宗旨,字词章句,无不沿波探原,发微解惑,涣然冰释,怡然理顺”,“这确实是很有价值的博大精深著作”[34]353;准此,庞俊“可谓章氏功臣”[35]。
同样作为国学大师的章太炎和王国维,二人均与四川有不解之缘。与王国维有直接交往的四川籍学人有12人之多②彭华:《王国维与巴蜀学人》,初稿载《纪念徐中舒先生诞辰11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成都,2009年4月;修订稿载《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第315-325页。,而与章太炎有直接交往的四川籍学人则有20余人之多(如果加上革命人士,则有40人许);但与章太炎完全不同的是,王国维从未到过四川,而章太炎则有四川之行,且为时长达数月之久。
1917年9月,军政府成立于广州,非常国会推举孙中山为大元帅,唐继尧(1883—1927)、陆荣廷(1856—1928)为元帅,展开护法运动。孙中山任命章太炎为军政府秘书长。章太炎作为孙中山的全权代表,以争取唐继尧为由,经香港前往云南,对滇军进行说服。11月,唐继尧组织滇黔靖国联军进军四川,章太炎被任命为联军总参议,随营行动。12月4日,滇黔靖国联军攻占重庆。孙中山、章太炎一再要求唐继尧率军顺流东下,但被唐继尧拒绝;章太炎遂离开唐继尧驻地云南毕节,前往东川,打算在泸州设立“军政府驻川临时办事处”。1918年1月10日,章太炎到达重庆。1月12日③章太炎生于同治七年十一月三十日,依西历计,时为1869年1月12日。,正值章太炎五十寿辰,重庆各界为其举行欢迎暨祝寿会。章太炎颇为感动,他首先在演讲中说,“今日各界欢迎祝寿,感谢感谢。余在东京与四川友人相见甚多,兹由熊锦帆先生介绍又与各界相见”;其后,章太炎语重心长而又充满悲忧地论及时下的严峻形势,“为今日计”,“南北问题,不可不从根本上解决”,“法律问题”,“利害不可不明”,“形势不可不明”[36]。2月,章太炎在重庆等地演说。在演说中,章太炎“劝川中士大夫讲求实学,考究历史”(见《曾琦日记》1918年3月2日条)[37];并且提到自己与四川的缘分,“鄙人于蜀,素忝师友之谊”,“今以平生所得,贡献于素所亲爱的蜀人”[38]。除演说外,章太炎继续斡旋、不断努力,“常举北伐大义,督责三省将帅”[39],但俱无成效。5月4日,孙中山向广东非常国会辞大元帅职。章太炎见护法之事已无可为,遂愤而离川东下。10月11日,返归上海。
章太炎对四川的影响,还突出表现在1936年对章太炎的悼念活动之中。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逝世。9月27日,四川省各界假皇城(今四川省展览馆)内至公堂举行公祭。公祭大会由国立四川大学校长任鸿隽担任主祭,行礼如仪,徐耘刍恭读祭文(祭文由庞俊撰写)。挽联数以千计,挂满三面墙壁[27]。四川的老同盟会员熊克武、杨庶堪、但懋辛、黄复生和邓家彦等人,均有悼念章太炎的挽联、挽诗或题刊;邓家彦的题刊、杨庶堪的挽诗、李植的《余杭章先生事略》、庞俊的《章先生学术述略》,都刊在《太炎先生纪念专号》的显著位置。1936年10月,成都还举行了各界追悼章太炎的大会,照片刊登在《制言》第34期的扉页上。其时有巨幅挽联“富贵不能淫”云云(见前文),由此可见,“大会之隆重,评价之崇高,大概要算是全国之冠”,“与章太炎长期活动过的上海所开追悼会相比,后者确实显得颇为‘寂寞’”[14]77。后来,章氏国学讲习会印行章太炎的《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其题签即出自杨庶堪之手[14]76-77。
据不完全统计,四川所出版的章太炎著作,有以下数种:
(1)《章太炎教育今语》,周文钦编,重庆启渝公司出版,1914年。
(2)《太炎教育谈》,四川观鉴庐出版,1920年。
(3)《太炎学说》上下卷,由四川观鉴庐出版,1921年。上卷为章太炎1918年在四川的讲演记录,下卷为一批书札。
另外,四川大学图书馆还藏有章太炎的手稿二种:在日本所写的《小学答问》手稿和晚年所写的《菿汉昌言》手稿。“《小学答问》手稿上有向楚、李蔚芬的印章,说明他们是过了目的”[14]75。
总体而言,四川人士对于章太炎是抱有特别的好感的,既尊敬其人又推崇其学,善意接待,热忱出书,相与过从,论道问学;但章太炎对四川的消极影响与感情伤害,却也是不可否认的。
关于这一点,李润苍予以特别指出,“就在章太炎的政治影响很显著的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他的消极一面也是不容忽视的。他在辛亥革命前后的分裂妥协错误,对四川的革命也颇为不利”;“最令人不快的是一九一二年三月的事。当时南京临时政府快要结束,在南京的川籍同盟会员决定召开一个四川革命烈士追悼会,对先烈表示崇敬和悼念,同时排遣自己的悲伤。孙中山先生亲自到会,而章太炎则送来一幅极为错误的挽联,说什么‘群盗鼠窃狗偷,死者不瞑目;此地龙蟠虎踞,古人之虚言’,充分暴露了他当时反对南京临时政府、反对同盟会,实际上站到了袁世凯一边的错误立场,自然使大家感到愤慨”;“一九二二年以后,章太炎又曾怂恿四川军政界反对孙中山统一西南”[14]74-75。
对于1912年3月所发生的那件“最令人不快的”事情,任鸿隽是持“善意同情的理解”,“当时看见这副对联的均为之骇然。也许是因为陶成章被刺的刺激吧”[40]。相对而言,吴相湘(1912—2007)的评价则过于冷峻、尖刻:“章炳麟,国人或尊为国学大师,或称作革命文豪。实则其在国史上功过参半。因其时喜发表政治意见,而为人处世尤其对复杂的实际政治缺乏经验,故主张常多变化,又不切合环境。”[41]
就历史之长时段而言,巴蜀文化可谓源远流长、一脉相承,分别在汉晋时期、两宋时期、晚清民国时期铸就了三大高峰。就整体之风貌与形神而言,巴蜀文化颇有“会通”之风骨与追求,亦即力求“打通古今”、“融通三教”、“会通中西”(我称之为“三通”)①于此之相关论述,可参看笔者以下诸文:(1)《宋育仁与近代蜀学》,《蜀学》第五辑,巴蜀书社,2010年,第23-32页。(2)《苏轼与禅师的交往及其影响——兼论苏氏蜀学与三教会通》,《宋代文化研究》第十八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92-214页。(3)《博求“三通”:苏氏蜀学的形神与风骨》,《孔子研究》,2012年第4期,第108-117页。。就古代而言,汉之扬雄(前53—18)、宋之苏轼(1037—1101)、明之杨慎(1488—1559),堪称仪型;就近代而言,廖平、蒙文通、郭沫若(1892—1978)、贺麟(1902—1992)、唐君毅(1909—1978),蔚然典范。
回到本文论题。就“打通古今”、“融通三教”、“会通中西”三端而言,章太炎巍然而为楷模。章门弟子姚奠中云:“浅见以为章太炎先生的学术,不仅是三百年‘朴学’的总结,而且是两千多年传统文化的总结;不仅是总结过去,更重要的是开辟未来。”[4]序4于此不世出之人物,继承其学已勉为其难;至于发扬其学,则不遑论也!
仅以哲学为例。诚如贺麟所云,“章太炎(一八六九——一九三六)为一代国学大师,门弟子遍天下。然而他的哲学思想却没有什么传人,也很少有人注意到”。章太炎弟子姚奠中亦云,“尽管章门弟子众多,有造诣有成就者不少,佛学和诸子学方面,却乏传人。章太炎对此,深怀遗憾,时有流露”[4]249。相对而言,作为四川金堂人氏的贺麟,则能于太炎之哲学予以“善意同情的理解”,“据我看来,他的思想深刻慎密,均超出康、梁,在哲学方面亦达到相当高的境界,其新颖独到的思想不惟其种族革命的思想,是当时革命党主要的哲学的代言人,而且可以认作‘五四’运动时期新思想的先驱”②以上所引贺麟之语,出自《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4-5页。说明:引文标点有改动。。
把话说回来,对于章太炎之学,后人并非全然不可继承,亦非哑然不可发扬,实则尚可勉力而为。诚如章门弟子所云,“总的看来,章氏门下的弟子很难在学术上能得先生之全体,经学、小学、史学、文学、哲学,最多只得其一端而已。不过,上承先生治学的优良传统,都能在不同的学术流域里,作出自己的成绩,故世有‘章黄学派’之称”[31]372。
【说明:本文的初稿,曾经提交“民国(1912—1949)史家与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交流(中国·上海,2012年6月)。今加以修订,予以刊布。又,本文关于汤炳正的文字,曾经汤先生之孙汤序波君审核,谨致谢忱!2013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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