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伟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德国现代小说家黑塞的代表作之一《在轮下》出版于1906年,小说讲述了一个德国乡镇地方的天才少年因过分用功而损害了身体和精神,并对自己将要从事的神学事业产生厌倦和怀疑,最终被迫退学,在绝望中自杀的故事。过去的研究一般认为,小说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和抨击陈腐僵化之教育制度的倾向。然而详加考量,小说文本与同为德国现代文学大家的托马斯·曼的《魔山》在人物形象和主题思想上有颇为奇妙的相契之处,两相对照,我们会发现小说主题实际上更有深意。
首先,在人物形象上,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恰好都叫汉斯。《在轮下》的主人公汉斯·吉本拉特中学毕业后进入更高一级的神学校,在惶恐和怀疑中勤奋学习,却始终无法摆脱精神重负,最终投水自杀。《魔山》主人公汉斯·卡斯托尔普是一名大学毕业生,在走上工作岗位前到阿尔卑斯山上的疗养院探望表哥,打算逗留三个星期就下山,却被山上特殊的氛围所吸引而住了七年,其间历经各种诱惑和精神重负,最终以绝望赴死的心态下山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中。两位汉斯有着极其相似的心路历程:从熟悉的环境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那里见识了各种各样前所未见的知识和诱惑,经历了启蒙——或曰堕落,对人生和未来日益感到困惑和绝望,却始终无法摆脱,只好诉诸死亡。
两位汉斯都分别有两位精神导师,且分属保守和变革的阵营。在《在轮下》里,小汉斯有两位对他谆谆教诲的长辈:鞋匠和本城牧师。鞋匠是个虔诚的虔敬派教徒,遵守着保守正统的教义。他生怕思想新潮的本城牧师“带坏”了小汉斯,告诫汉斯要警惕:“要是他对《圣经》说那样的事,说它是人编造出来的,是骗人的,根本不是受圣灵启示而成的,那你就到我这里来,我们再讨论讨论。”[1]((p48)本城牧师是宗教改革的践行者,从他的藏书就可以看出“一种新的精神,一种不同于垂死一代的那些老派而可敬的老爷的精神”。他的书房“不允许存在梦幻般的神秘主义和充满预感的冥思苦想,甚至连超越科学界限的、以爱与同情迎合众人如饥似渴的心灵的那种天真的心灵神学也被排除在外。在这里,代替那些的却是对《圣经》进行热烈的评论和对‘历史上的基督’进行探索。”[1](p43-44)这是新时代氛围下的理性的思维方式,强调以文献学的考古方法和阐释方法来看待《圣经》。而在《魔山》里,神学家纳夫塔对应了鞋匠的角色,意大利启蒙家塞塔姆布里尼对应了本城牧师的角色。前者保守、正统、坚守信仰,后者激进、自由、追求启蒙。甚至两人争夺汉斯的灵魂的急切都如出一辙,当其中一位开始对汉斯·卡斯托尔普进行谆谆教诲的时候,另一位必定如坐针毡,痛心疾首于青年人思想有堕入歧途的危险,必欲拨乱反正而后快。两人知识渊博,观点鲜明,多次在哲学、政治、社会学、文学乃至自然科学诸领域展开论辩,其激烈程度堪比上帝与魔鬼争夺人类的灵魂。在这纷繁复杂的交锋之中,托马斯·曼借主人公之口说道:“全然不可能区别真理究竟在哪一边——不知哪里是上帝,哪里是恶魔,哪里是死亡,哪里是生命。”[2](p565)两位汉斯在保守与激进、正统与启蒙这两个互相攻讦的堡垒之间被拉来扯去,最终,两位不幸的主人公以不同的方式崩溃了。
其次,在表现手法上,两部小说都着重描写了新时代下的新灵魂所经历的迷惘和痛苦,且均诉诸疾病和死亡。《在轮下》中,汉斯面对迷茫的未来,感到异常疲倦。“他自己都开始感到奇怪,怎么会那么疲倦。从前,对他来说走三、四个小时根本不算回事。他决定振作起来,好好走上一段路。可是才走了几百步就又在青苔上躺下休息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躺着不起来,眨着眼睛,朝着树干、树梢和绿色的草地乱转。这种空气竟叫人疲倦得这样!”[1](p47)而在《魔山》中,主人公汉斯·卡斯托尔普初上疗养院时也有类似情况出现。他外出散步,感到莫名的疲倦和虚弱,“一当他坐下来休息,就发觉自己流起鼻血来,鼻血来得那么突然,他根本来不及掩住衣服让它不沾上血迹。血流得很厉害,而且流个不停……放了这许多血反而使他好受些。可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出奇地衰退”。[2](p118)这是精神的困惑反映在肉体上的象征。
《在轮下》中汉斯在本城牧师的教育下,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对知识的追求,并因此出现了生理上的亢奋病理状态。“他觉得似乎此刻自己也被吸收进这个探索真理者的圈子里了……他每晚都到牧师家去,每天都觉得真正的知识更美、更难、更值得努力去学。……同时,近几个月来,他脑子里常常感到的那种独特的感觉又活动起来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加速了的脉搏跳动和十分激昂的力量的急于求成的欲望,一种急躁的上进心。事后自然又出现了头疼。”[1](p50)这一情节与《魔山》中汉斯·卡斯托尔普被高山上的疗养院所吸引非常类似,甚至得到了强化。在疗养院里,汉斯·卡斯托尔普渴慕知识,培养起了新的世界观,同时身体开始发烧生病。思想启蒙的副作用,竟然是身体上变得脆弱、病态,以至于不得不留在疗养院过起了一种“仰卧式的生活”。[2](p72)无论是对知识的渴求状态的描写,还是探讨疾病与激情的关系,两部小说都异曲同工。
《在轮下》中,汉斯在神学院的同学印丁格溺水身亡,对汉斯产生了巨大影响。他受到了震撼,本来就十分严肃的孩子变得更加阴郁。“自从那个不幸的日子以来,样子变得比较严肃了,比较老了,在他身上有些东西起了变化,孩子变成了青年,他的灵魂方法迁移到了另一个国土,在那儿它害怕地、不舒服地游荡着,还找不到歇脚的地方。”[1](p105)而《魔山》中,卡斯托尔普看到自己的X光照片,从那细致入微的血管、神经、骨骼和软绵绵的、云雾一般的肌肉的影像中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现实的残酷,“虔敬与恐惧之心不禁油然而生,……透视了自己的坟墓,预先看到了自己身体日后的腐化过程,现在他能活动的皮肉,将来会分解、消失,化成一团虚无缥缈的轻雾”。[2](p222-223)从那一刻起,他对生命和死亡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改变。甚至在卡斯托尔普刚刚上山的时候,就已经隐约感觉到“上这儿后我仿佛变得老成些,聪明些了”。[2](p84)……如此种种,都是由于对死亡的真切感受而受到触及灵魂的震撼。思考人生的意义。
再次,在主题思想上,两部小说也非常契合。《在轮下》极少提及神学,却并非对此一无所知,或者理解肤浅。恰恰相反,黑塞对神学的思考相当深刻。在小说中,他极为罕见地发了一大段感慨说:
神学与别的学问,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一种神学,那是一种艺术,而另一种神学,那才是科学或者至少是想力求成为科学。从古以来就是如此。科学的东西往往是为了找新瓶反耽误了装陈酒那样,不能两全其美。而艺术家们则在无忧无虑地坚持着不少表面错误的同时,给人以慰藉和欢乐。这是批评与创造、科学与艺术之间久已存在的力量悬殊的斗争,在这方面批评和科学总是有理的,却未能讨好于人,而创造和艺术却不断在散播信仰、爱情、慰藉、美梦和永生感的种子,而且不断能找到肥沃的土壤,因为生比死强,信仰比怀疑有力。[1](p44)
这一段话翻译过来,就是分析了作为信仰的神学和作为学科的神学的区别。在近现代思想背景下,随着理性的发展,信仰越来越难以为继。如何处理信仰与科学的关系,如何重新审视死亡这一严肃命题,是摆在近现代思想者和作家面前的难题。黑塞在认同“作为科学的神学”的同时,对传统的神学信仰更不无讴歌褒扬。黑塞将其定义为“艺术”,意在强调其作为信仰的非理性和诉诸情感的特性。这与《魔山》中唯一一句用重点符号标出的话“为了善良和爱情的缘故,决不能让死亡主宰我们的思想”[2](p533)非常类似,也都非常重要地点明了作者所要极力表达的核心主题,即以基督神学的现代化转型为典型代表的信仰危机给敏感的灵魂带来的震撼乃至毁灭,以及在这种灭顶之灾的威胁之下“向何处去”的问题。这种震撼和毁灭,于《在轮下》具体表现为小汉斯对教育制度的反抗、对童年乐事的留恋和最终无路可走的自我毁灭;于《魔山》,则表现为汉斯无缘无故的生病、发烧、脆弱,流连于疗养院,丧失了在“山下的平原”过上正常的、世俗的生活的勇气,最终以精疲力竭、无可奈何的心态投入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中去自我了断。
宗教情怀是德国近代以来作家钟情的主题。围绕着基督宗教神学展开的哲学思辨,往往成为作品文本的立足点和最终归宿。虽然各自的表达方式不同,但其思辨的旨趣殊途同归。《在轮下》对于神学有着深刻的思考,却对圣经语言回避唯恐不及。通览全篇,几乎没有明写神学、明确提及圣经篇章的内容。这种回避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而在《魔山》中,直接涉及神学语言的话语也较少,多采用隐喻和大段富有哲学思辨色彩之对话的方式触及宗教问题。这种文学表现方式与时代背景是吻合的。
德国是近代宗教改革的策源地。作为西方文化的精神内核,自宗教改革以降,基督宗教神学经历了极大的改变。在纵向上,科学理性的崛起直接给予了传统基督宗教信仰以打击,迫使其放弃原有疆域而转向主观唯心主义的灵性思维;在横向上,欧洲文明与人类其他文明形态相接触、碰撞、冲突、交流和融合日益频繁,基督宗教在其“全球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民族、地域、政治上的派别分野,各种新思潮、新流派层出不穷。“尤其是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基督宗教的思想和社会发展均出现了扬弃或超越其传统的革新运动,各种新思潮、新流派应运而生,从而促使基督宗教的文化体系本身发生重大变化。……其信徒一方面为其传统精神的某种隳沉或失落而感到忧虑,另一方面却为其现实发展中出现的某些转机和新生而感到兴奋。”[3](p2)由此导致的信仰危机深刻影响了包括黑塞和托马斯·曼在内的一大批欧洲学者、作家。见微知著,通过剖析这些作家在诸多形而上命题上与基督教神学思想之遭际,我们可以窥见20世纪时代背景下基督宗教神学之境遇及其应对策略。其策略之一,就是回避信仰问题不谈,而旁涉其他。换言之,在近代以降的德国作家的心目中,宗教已经变得面目模糊、摇摆不定,无法充当精神支柱的角色,而只能与其他学科的知识一起,成为哲学思辨的一隅。德国拥有强大的唯心主义哲学传统,自从康德在他的哲学中把研究的重点从客体移到主体,从外界移到人的精神,认为人天生具有的理性是人认识世界的前提以来,“人为自然界立法”便成为德国哲学的主旋律。这个传统“深得唯心主义哲学家的赞赏,他们专注于具有认识能力的主体,由此把精神看成是决定性的,而物质世界则是第二性的,为他们所冷落”。[4](p180)无论黑塞还是托马斯·曼,作为文学家的他们深深地受到这一哲学传统的影响。托马斯·曼“精神世界的四颗恒星”即为叔本华、尼采、瓦格纳和歌德,其中两位哲学家均为唯心主义哲学之大家。因此,作家沉迷于对精神世界的探索,就不足为怪了。《在轮下》和《魔山》的主调是悲凉而迷惘的,十分典型地刻画了被启蒙者“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心态。这一启蒙并非社会改革意义上的启蒙,乃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启蒙——上帝死了,科学和理性主宰世界,却无法解决信仰问题。人类的精神依归该指向何处?在黑塞那里,这一问题没有答案,主人公悲凉赴死。而在托马斯·曼那里,作家无可奈何而又不无励志地给出了折中的答案,即一方面以艺术家姿态钟情死亡,另一方面又“贬低死亡的诱惑力,贬低极度的混乱对井然有序、并且奉献给秩序的生活的胜利,使之下降到滑稽范畴。”[5](p77)这样一种妥协,甚至带有向东方哲学学习的意味。“这是一场理性与非理性、健康与疾病之间的冲突,而‘非理性’也正是20世纪初中西文化碰撞中,人们批评东方、尤其是老庄神秘与虚无的着眼点。”[6]从叔本华、尼采到20世纪西方非理性哲学的集大成者海德格尔,这些西方哲人均钟情东方的老庄哲学和印度神秘主义思想,其间不无道理,也值得今天的我们深思。
从认识论层面而言,上述作家所钟情的这一主题,是科技时代之下传统神学观念和人文思想者所必然遭遇的信仰危机,也是现代基督宗教神学观念的文学化和世俗化表达。现代基督宗教神学态度有别于天主教传统信仰的关键之处,即在于其不可知论和主观唯心的内在论思想倾向,其结果势必是放弃中世纪以来传统天主教关于其信仰、教义和教会具有超自然特征的客观唯心立场,把信仰等同于纯然内在的、属于人类存在本质的一种对上帝之体验。“这种体验性信仰因基于其对宗教的自然理解以及其主体性、历史进化性意义之诠释而使《圣经》和教会传统所强调的超自然启示相对化,并失去其神圣效应。由此而论,天主教会不过是自然宗教的结果,其任务也因为仅仅关心个人内在的宗教体验而显得微不足道。不同时代之变化而引起的教会理论之多变性、相对性,对基督教真理之绝对性和永恒性打上了问号。”[3](p7-8)既然绝对性和永恒性不再成为真理,那么对其重新审视,甚至拿来作为文学创作中反思的对象,就顺理成章了。实际上,我们从多如繁星的西方近现代文学作品中,可以轻易地找到无数此类例子,本文所分析的两部作品仅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两例。作品的主人公作为作者的传声筒,表现出极其明显的时代特征:富有思想、被启蒙的“天才”,在现实中备受煎熬,对传统信仰产生怀疑,却无法建立新的信仰,最终导致精神崩溃或走向虚无。这种尼采式的人物,可以说是在基督宗教从传统天主教神学走向现代神学的过程中无数人文学者内心挣扎苦痛的形象写照;其心路历程,与我国近代自晚清以至“五四”时期诸多苦苦思考民族出路的知识分子亦有颇为相似之处。如鲁迅小说《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即为典型。当然,后者的虚无颓唐更多的是对社会的绝望,而不关涉宗教信仰。这是由东西文化差异和近代历史发展轨迹之迥异造成的。
总结起来,无论《在轮下》还是《魔山》,其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作为欧洲文明精神内核的基督宗教神学的影响。从中可以窥见近代以来德国文学对基督宗教神学观念的考量。一言以蔽之,即:被启蒙的天才之殇,被毁灭的信仰之痛。从绝望和虚无中找到若有若无的希望,是《在轮下》和《魔山》等作品的最隐秘的核心主题。对这一主题进行索隐探微,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作品内涵,也有助于我们对当下中国所面临的同样的信仰问题进行思考。
[1][德]赫尔曼·黑塞.在轮下[M].张佑中,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2][德]托马斯·曼.魔山[M].钱鸿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3]卓新平.当代西方天主教神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
[4]李伯杰,等.德国文化史[M].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2.
[5]黄燎宇.托马斯·曼[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6]卫茂平.托马斯·曼《魔山》中的中西文化评论及《绿蒂在魏玛》中的“中国格言”[J].中国比较文学,2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