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亚 丽
(山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在美国这个多族裔共居的国家,主流社会与少数族裔的关系问题一直既引人关注又充满争议。19世纪盛行的倡导种族整合机制的熔炉论,主张所有少数族裔都同化为与英国殖民者盎格鲁撒克逊的后代相似的美国人。但20世纪以来,特别1960年代以来,熔炉论因其对各少数族裔自身的民族特性和相关权利的漠视而备受诟病,美国社会逐渐认同主张族裔间的平等、宽容和相互尊重的多元文化主义论。表象上,从熔炉时代到多元文化时代是一个朝向民主的进程,少数族裔在美国似乎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认可甚至赏识,但本质上,主流社会维护其主导地位的努力从未改变,所不同的是,相较于熔炉时代对少数族裔的直接排挤,多元文化时代的美国,出于对其国际形象和政治经济利益的顾及,在处理与少数族裔的关系时,转向了一种较为隐蔽的方式。而对于这些方式的揣摩也唯有身在其中、甘苦自知的少数族裔最有发言权。
20世纪90年代末,在一个主流社会言必称多元文化论以自诩美好的时代,日裔美国作家山下凯伦和露丝尾关在其代表作《橘子回归线》(1997年)和《食肉之年》(1998年)中,通过对以日裔为代表的当代亚裔在美国形形色色遭遇的描述,以少数族裔作家特有的清醒笔触,对主流社会针对少数族裔的种种微妙关系深挖就里,以此昭示出多元文化主义的主张虽然美好,其真正实现之路却依然漫长。
“模范少数族裔”的称谓缘起于20世纪60年代。1966年,纽约《时代》杂志发表一篇关于日裔美国人的文章,称赞日裔虽然遭遇了二战期间的不公正囚禁,战后却依然发奋图强,令美国社会刮目相看。同年12月,《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也载文推崇华裔美国人不倚赖政府福利,自力更生,在经济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并且遵纪守法,极少制造社会事端。[1]6两篇文章都高度赞扬了华裔和日裔两个种族忍辱负重、坚忍不拔、勤俭孝顺、道德高尚等品质,认为这些亚裔特有的优秀族裔属性使得他们堪称非裔等其他少数族裔的楷模,“模范少数族裔”由此成为亚裔美国人的代名词。
乍一看上去,这个称谓包含着主流社会对亚裔的认可甚至欣赏,似乎证明了美国的确在实践着多元文化主义所倡导的族裔间的尊重与平等。日裔孟萨纳·村上和从新加坡辗转来美的华裔阮鲍比即是《橘子回归线》塑造的两个典型的模范亚裔。孟萨纳·村上是二战期间出生在洛杉矶附近的孟萨纳战争留置营(Manzanar War Relocation Center)中的一位日裔三世,虽然他的名字中铭刻着那段族裔创伤史,但是成年以后他依然刻苦努力,取得行医资格,成为一名外科医生。鲍比则抵美后对任何可藉以维生的工作来者不拒,埋头苦干,对微薄的所得也毫无怨言。然而,透过这两个人物,山下希望传达的是:尽管模范的光环围绕着亚裔,但是从这光环中受益的却是主流社会。
首先模范这个称谓将亚裔在美国的成功归结于亚裔特有的族裔属性,这种宣传中预设的前提是美国本身是一片民主、自由的应许之地,它不分肤色、族裔、阶级等差异,一视同仁地给所有来此发展的人都提供了平等的机会和广阔的空间,因此成功与否全在于自身的努力。而亚裔的成功与其说是让世界更多地了解了亚裔,不如说是更有效地提升了美国在世人眼中的美好形象,从而吸引着更多不明就里的亚裔远道来美,服务于主流社会。而山下在塑造模范亚裔的字里行间却推翻了这个理想的预设前提,对此,从作品罗列出来的相当篇幅鲍比来美后所从事过的各种工作可以明显看出:自从他来到这里之后,他从不间断地工作,总是在工作。洗盘子、切菜、拖地板、煎汉堡、漆墙壁、砌砖块、剪树篱、修草坪、挖水沟、扫地、修水管、通马桶、擦尿桶、洗衣服、烫衣服、缝衣服、种树、换轮胎、换油和换滤网、商品上架、扛沙包、给卡车上货、搅拌垃圾、回收塑胶、回收铝箔、回收罐头与玻璃、在柏油路面钻洞、灌水泥、盖东西、拆东西、清理、保养。[2]79透过这些堆砌的工种,山下希望我们看到的是这个模范少数族裔的“殊荣”是亚裔通过多少最繁重、最辛苦、最低级且白人最不愿意承担的劳动换来的。作为外科医生,孟萨纳·村上也许状况稍好,但是如孟萨纳这一类通过受教育而获得稍微体面的教授、医生、护士、技术人员、图书馆员等职业的亚裔,却也极难逾越那道横亘在他们头顶的玻璃天花板而成为一个行业的管理者或者领导者。透过这个“殊荣”,主流社会所意图掩盖的正是渗透在这种不公正的劳动分配背后的严重的种族歧视。因此“模范少数族裔”与其说是为亚裔正名,不如说是为主流社会贴金。
其次,这个“模范”的称谓在亚裔和美国社会的其他少数族裔间以及亚裔内部起到了离间作用,从而有效地阻止了族裔间及族裔内部可能出现的联合,非常有利于主流社会体制的稳定。一方面,在美国社会的所有少数族裔中,仅有亚裔被冠以模范的美名,且其模范性是相对于其他少数族裔而言的,如媒体明确宣扬的:“当有人不断地提议政府出巨资扶持黑人和其他族裔时,这个国家的300,000华裔却在不借助任何外援地独立前行。”[1]6这种令其他少数族裔感到相形见绌的论调无疑会使他们对亚裔产生敌视心理,表面上是对亚裔的赞美,事实上是在为亚裔树敌,这种手段使得社会的主要矛盾发生转向,由原本的主流与少数族裔间的矛盾转向了亚裔与非裔、拉美裔之间的矛盾,坐收渔翁之利的当然是主流社会。另一方面,这个看似美誉的头衔也抑制了亚裔内部可能出现的分化。因其褒扬的表象,多数亚裔视之为得来不易的荣誉,备加珍惜,不仅将自己的行为框限在模范少数族裔的标准范围内,也会以此鞭策周围的少数越雷池者。如当孟萨纳·村上选择以离家出走,做城市流浪汉的方式来跳脱模范少数族裔身份的箝制并控诉主流对日裔的不公时,遭到了家人及同胞的极力反对:“要说孟萨纳·村上无家可归可真是跟他选择这么做一样荒唐。没有人更应该比孟萨纳把洛杉矶当做自己家了。日裔美国社群对这种给模范少数族裔形象抹黑的行为一再道歉。他们已经反复尝试劝说孟萨纳离开栖身的天桥并结束他离奇的行为,但是迄今还没有什么效果。”[2]37多数日裔对偏离模范行为所产生的羞耻感甚至负罪感正是模范少数族裔论调长期内化的结果,而这也正是主流社会所期待和需要的。
以赞誉亚裔之名而行利己之实,模范少数族裔说教由此成为多元文化时代主流社会为了保有其主导地位而推行的一种政治策略。
消费主义文化策略是两部作品揭示出的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的另一政治策略。主流社会以强制或引导的方式力图将少数族裔打造成美国商品的消费者,通过对少数族裔日常消费内容的干预,主流社会希望少数族裔接受的不仅是这些商品的使用价值,更是商品中包含的普遍伦理、审美、风俗和风尚等文化和价值体系。当少数族裔将美国消费社会的价值体系内化为至高无上的价值观和生活规范时,他们就会自觉抛弃自己原有的意识形态,主流社会通过消费干预来同化少数族裔的根本目标就实现了。
《橘子回归线》中阮鲍比的表妹小玉通过关卡的场面戏剧性地凸显出消费主义对少数族裔强制性的挟制。小玉属偷渡来美,取道美墨边境入境。当鲍比准备帮助小玉入境时,他发现只有把小玉从外表上全副包装为美国范式,才能避免被怀疑非法偷渡。因此鲍比让表妹把长辫子剪了,穿上马里布T恤,李维牛仔裤,耐克运动鞋,手里再抱个芭比娃娃,满身整齐划一的美国品牌刹那间抹去了小玉的中国色彩,成为了一种美国身份的表征,使得鲍比和小玉可以蒙混过关,像一对从墨西哥返回美国的父女般成功入境, “就像任何老美,就像信用卡”[3]204。批评家莫丽·华莱士认为,山下以信用卡(Visa Card)取代签证(Visa),作为入关的凭证,代表美国的消费性格。[3]155作品中,通关的动作被比拟为信用卡过卡的动作,一方面固然指涉偷渡入境靠的是钱来买假证件,另一方面却也暗示从入境的那一刹那开始,不管情愿与否,少数族裔都必须遵循商品消费主义的运行逻辑,从了解这些美国商品的名称开始,一步步地去接受附加在这些商品身上的文化信息和价值观念。
如果说小玉的消费带有一定的被动性,那么先期来美的鲍比则完全是一个主动的美国商品消费者。如前述,鲍比工作辛苦,收入微薄,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对各种品牌的美国商品的购买欲,这些商品充斥在他的生活中,从雪佛兰Camaroz28到AT&T9100无线电话,再到Maytag超大容量洗衣机和瓦斯加热烘干机,等等,它们在满足鲍比日常生活需要的同时,更给他带来了美好的消费心理体验,让他在沉闷和困窘的生活中获得了虚幻的尊严感和幸福感,进而让他对由这些商品主宰的生活方式、文化品位和审美情趣产生由衷的认同,不知不觉间,华裔本来的文化印痕便在他身上消失殆尽。
《食肉之年》中尾关将几乎遍布在美国全境、千篇一律的沃尔玛连锁超市比喻为一只“巨大的资本主义长靴”,它踩踏之处,无数的地区和族裔生意纷纷凋敝,就像“一些柔软和潮湿的爬虫那般死去”[4]56,足可想象消费主义文化对少数族裔的侵袭虽不似武力那般粗暴,却也如洪水猛兽般足以填充少数族裔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无处不在的渗透中,少数族裔本来的文化价值观念再无立足之地了,这就是为什么当谈论到怎么理解所谓多元文化主义时,山下借《橘子回归线》中的艾米之口不无幻灭地说:“它(多元文化主义)就是关于钱的,……不是关于奇卡诺人或者亚洲人是不是遭受了不公正的处罚,不是关于第三世界国家是不是应该被独裁,也不是关于我们是不是应该让这个世界朝向民主,更加安全。它就是关于卖东西的:锐步、百事可乐、雪弗兰汽车、好事达、帮宝适……”[2]126消费主义就是用这种非政治化的手段,“于无声处”将少数族裔文化同质化为主流文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它成为多元文化时代主流社会保全其主导地位的又一隐蔽性策略。
多元文化时代,主流社会维持其主导地位的努力不仅体现在美国国内,也指向通常为少数族裔祖籍国的海外,这些欠发达国家巨大的市场份额是美国资本主义经济全球扩张所必需的,而使得主流文化和意识形态获得少数族裔远在海外的同胞的认可无疑会为资本的扩张铺平道路。鉴于空间上的距离,媒介就在主流社会的这一举措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关于媒介,哲学家让·波德里亚在《美国》一书中指出,媒介使人们被一个“虚幻的美国”深深吸引,摄像机和电视中的影像创造了人们心目中的美国。[4]102也就是说,面向少数族裔及其海外同胞,媒介中的美国是一种非客观的、策略性的呈现,一切都围绕着是否有利于主流社会形象塑造这一根本标准。
《食肉之年》中,日裔美国人小高木简有幸被聘为一档被定性为“纪实性纪录片”的电视节目《美国主妇》的制片人,这档节目在美国制作,但针对的受众却是远在日本的同胞,而为节目提供资助的是美国牛肉出口贸易集团(Beef- EX)。贫困潦倒的简很清楚之所以受到白人雇佣者的青睐是因为自己有特别的利用价值:“作为一个种族上既不属于这儿也不属于那儿的“一半人”,我非常适合我在这个行业中所属的位置。……尽管我是一心想做一个纪录片制片人的,但我似乎更像一个中介,一个文化淫媒,负责向居住在那一溜狭促的太平洋小岛上的人们兜售一个关于美国的巨大幻影。”[4]9可以说,通过兜售幻影来征服海外观众是这档节目的制作初衷,这就注定了节目中的美国与美国的真相之间必然存在某种程度的落差。
因为赞助商的原因,节目首先兜售的是牛肉。每期节目都会邀请一位形象健康、厨艺精湛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主妇为观众烹制一款牛肉菜肴。节目中牛肉被赋予了一种优越于其他肉类的高贵地位,如赞助商授意的节目宗旨中所倡导的:“猪肉可以凑合,但牛肉才是极品!”[4]12这无形中会增加日本受众对于美国牛肉质量的信心和购买欲,让大部分的日本受众成为美国牛肉的消费者应当是赞助商资助这档节目最直接的动机。
牛肉之外,节目更兜售价值观念、意识形态,如节目的最后一句所强调的“最重要的是价值观,必须是全部美国式的价值观”[4]12,而若全世界都与美国的价值观同步,美国资本的扩张之路无疑会畅通无阻。与节目中的牛肉凌驾于猪肉等其他一切肉类之上相一致,节目也将美国人奉为优越于其他一切“二等公民”的一等公民。[4]12美国有众多非白人少数族裔人群,但当小高木简试图转换视角,录制墨西哥裔主妇的节目时,却受到节目总监织田的蛮横阻拦。节目中出镜的永远只是纯正的美国白人主妇,这本身就传达出这个人群无可替代的主导地位。并且节目竭力营造美国人家庭温馨幸福的画面,每一期的主妇都会偕同丈夫和孩子共同出现,节目会事先录制夫妇的亲吻镜头在片首和片尾播放。美国主流白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一切看起来都无可挑剔。
然而尾关却无情地逐一点破这些虚幻的影像所掩盖的事实真相。竭力逢迎赞助商意愿的织田品尝了白人主妇烹制的牛肉后,却因对牛肉中残留的乙烯雌酚过敏而休克,不得不住院治疗。 由此小高木简揭开了美国家畜养殖业始自20世纪50年代甚至更早的不道德作业。作为一种雌激素,乙烯雌酚可以有效地促使肉鸡或肉牛等短时间内增重,从而减少成本,增加销量,在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的默许下,它被广泛地运用在家畜养殖业中,极大地拓宽了作为节目赞助商的美国牛肉出口贸易集团在欧洲及日本的海外市场。尽管事实证明摄入含有这种激素的肉类会导致妇女流产、胎儿畸形甚至癌症,但在巨大的经济利益诱惑之下,此举在业内依然盛行,搬上这档节目,欲兜售给日本受众的“极品”牛肉正属此列。再如,节目中以恩爱示人的弗雷德和苏茜夫妇在被问及是否有婚外情时,弗雷德却令人尴尬地回答“是”。[4]19诸如此类,真相与影像之间的巨大落差凸显出媒体的刻意而为,而这也正是主流社会为确保美国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在全球少数族裔间占据主导地位而采取的又一策略。
可见即使在多元文化的呼声中,美国主流社会将少数族裔边缘化以维护自身主导地位的宗旨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其统治少数族裔的方式从显性的征服转向隐蔽性的策略。可以断言,多元文化主义四方汇聚、平等相处的美好理想的实现尚待时日。
[1] Amy Tachiki, et al. Roots: An Asian American Reader. California: The Regents of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71.
[2] Karen Tei Yamashita. Tropic of Orange. Minneapolis: Coffee House Press, 1997.
[3] Molly Wallace. Tropics of Globalization: Reading the North America. Symploke, 2001,(9).
[4] Ruth L Ozeki. My Year of Meats.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8.
[5] Jean Baudrillard. America.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