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晓 宁
(北京大学 社会学系, 北京 100871)
作为一位卓越的现实分析大师,詹姆斯·C·斯科特在深入底层的实证探索中,萃取出“生存伦理”这一概念,用以在其经典政治社会学著作《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中译本:(美)詹姆斯5C5斯科特:《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程立显、刘建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原版:Scott, James C., The Moral Economy of the Peasant: Rebellion and Subsistence in Southeast Asia. Yale Press, 1976年。中为我们勾勒出一幅东南亚农民别致的精神图景。书中,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东南亚农民们自发式的传统正义观,冲击着我们经由逻辑思辨而来的现代社会福利观,将我们从恣意评判蛮昧与文明的制高点上赶下来,去俯身体会真实世界中那具体而刻骨的生存逻辑。斯科特理论与实证相得益彰的精彩论述,也启发我们循着他绝世独立的思考轨迹,尝试品味我们自己所在的生存图景。
由“生存伦理”进而推导出的“道义经济学”,别致地将感性色彩的“道义”和理性色彩的“经济学”两个色调相反的词汇并列在一起,成为斯科特解释框架中的一大亮点。这一框架指出,在以“安全第一(确保灾年都能活下来)”的“生存伦理”下,传统的东南亚农民所追求的绝不是收入的最大化,而是人与人之间较低的风险分配与充分的集体性生存保障,并由此形成一种行动的计算模式或曰思维定势;而当外来殖民者虽然提高了其平均的生产水平,却践踏了他们对于平等分配与集体保障的计算模式与公正感时,很意外地引发了农民揭竿而起、奋起反抗。
可以说,用现代流行的所谓理性来衡量,农民的这种行动选择显然与成本—效益的最优选择相去甚远,并不明智抑或说并非理性。然而对于理性这一概念的理解,并非我们顾名思义所理解到的那浅浅一层,致力于关注人类规律性互动的社会学,对于理性的认知,曾经走过一个漫长的历程,并最终成长为用一种广义和宽容的理性范畴来看待形形色色的看似不理性、实际上高度理性的人类实践。
(一)传统的刚硬理性。首先登场的理性定义,正如卓别林在电影《摩登时代》里不停地重复拧螺丝的强迫症所展现的那种“效率最大化”,这个阶段完全是从狭义的角度来使用理性这个表述,也叫做技术理性或者功能理性,指的是一系列有组织的行动以最高效率达到既定目标的程度[1]53。泰勒的科学管理理论在这个阶段最具代表性,其精神基础是西方的新教伦理、社会达尔文主义和技术崇拜的混合物,一个直到现在仍在继续扩张的要害神经[2]39。人们对泰勒式理性的追求,“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像钟表一样有规律的任务世界,标准化的工厂里男人和女人们操作机器,精确工作到毫秒,树立了对时间、秩序、生产率和效率这些当今时代标志的可怕盲从”[3]7。这种理性首先在制造业中应用,很快就扩展到学校、快餐店等各种组织,甚至包括迪士尼乐园这样的娱乐公园,因而被瑞泽尔经典地形容为“社会的麦当劳化”[4]1。时至今日,这种理性仍遍布在人们意识或意识不到的地方发挥着重大作用,驱使个人和组织不断努力和谋划,竭力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收益,并视这种努力和谋划为天经地义。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此处的理性并不包括对目标的选择,仅限于考察给定目标的实现。因此,完全会出现通过理性手段追求非理性甚至愚蠢目标的情形,希特勒动用诸多高效的手段来实现其灭绝欧洲犹太人的罪恶目的,显然是一个可怕但却并非虚构的例子。并且,以高效为导向的理性追求,具有将人类的互动行为“客体化”的作用。比如,精细和正式的科层分工,使控制和被控制的不平等角色关系成为理所当然,这恰恰是精心设计的层级体系和自上而下控制的功能之一[2]35,可以看到历史上的批判理论和马克思主义充满了对这方面的警惕。
正如斯科特在东南亚的惊讶发现,此地的农民们并没有轻易地被裹挟到这种冷色调的理性浪潮中。似乎东南亚的反叛者都试图在不可抗拒的中央集权化和商品化的世界里追求封闭的、自治的农民乌托邦。在他们所眷恋的传统社会里,有着“互惠模式、强制性捐助、公用土地、分摊出工”等利他主义式的社会安排。而在“齐脖深的河水中”,除了经过千锤百炼能够保证生存安全的农业种植技术外,这种社会安排抑或说道德安排,也是保证农民在生存上“安全第一”的重要维度,虽然过时,但仍然被坚守着。
(二)人际间的温柔理性。面对上述狭隘的技术理性解释逻辑,后进的社会学家们开始尝试对理性的冰冷叙述加以矫正,以“霍桑试验”为代表的研究揭示了关心作为“人本身”对于安全、认同、情感的需求,才是更为明智的发展观。时下,组织文化、集体决策等管理时尚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践行着这些注重人际互动的理性假设。
尽管人际关系运动的初衷,是给工厂和车间里那种冷酷无情和算计到家的理性逻辑增添了一些人情味,但却很快被指责是一种更为阴险和巧妙的剥削手段,甚至被指责为“奶牛社会学”:就像喂饱奶牛的目的是想挤更多的奶一样,让工人感到满足的目的是想让他们生产得更多。[2]64
同样的,似乎并没有理由认为东南亚传统社会中看似“同舟共济”安排是一种浪漫的、理想的安排,或许这只是一种在低下生产力和贫瘠资源条件下长期博弈的理性结果。作者在书中提到“被抛弃的穷人很可能成为富裕村民的真正和现实的威胁”[5]7;“它们(传统的社会安排)也并不必然地是利他主义的结果。在地多人少的地方,生存保险实际上是留住劳动力的唯一办法;在社会精英和国家所控制的强制手段十分有限的地方,对下层人员的需要表示出某种尊重是聪明的办法。”[5]128这说明东南亚国家在前资本主义时代所奉行的“安全第一”的社会安排,实际上是出于一种同样是理性的、并且是更高明的全局理性的考虑。
这种逻辑和现代福利经济学所尊崇的逻辑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福利经济学虽然被誉为“规范经济学”,力图和以人的利己主义本性为逻辑起点的“实证经济学”相区别,并旨在促进“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6]67,但它仍旧没有跳出亚当5斯密古典经济学的理论框架,即以“理性行为追求效用最大化”的论证路线。福利经济学认为,贫困会对非贫困构成成本,只要有这种成本存在,就有理由为减少贫困承担一些代价,来将富人的资源适当地传递给穷人[7]470,以保持平衡、“和谐”及可持续发展。甚至黑格尔也对商品交换中所体现出的“利他主义”有深入思考。他认为在商品交换中,人必须通过他人满足自己,以他人作为实现自己利益的中介,在商品交换中个人利己的“自在普遍性”得到了实现,每个人在这个过程中为他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就实现了统一,黑格尔把它概括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8]360。可见,传统社会中共同体式的、温情的、互助互济的社会安排,所遵循的不外乎是冷冰冰的理性逻辑。在“使人陷入灭顶之灾的细浪”的频繁威胁下,共生共荣的逻辑可能更有利于一个群落的延续。
(一)“上层建筑”的惰性。在组织社会学领域,往往将上述“传统的刚硬理性”划归为“封闭理性系统视角”,将“人际间的温柔理性”划归为“封闭的自然系统视角”。“封闭”意即将所研究的群体或群落视为一个闭塞的、与更深远的背景环境没有任何交互的模块。而与之对应的,无疑是“开放的”,诸如强调立足环境与网络中进行解释的“开放的理性视角”的权变理论、资源依赖理论、交易成本理论等,它们大大拓展了要把握理性所应考虑的范围。
顺应理性概念的进一步拓展,我们也很自然地想到,在生产力水平已经有所突破、自给自足的局部循环已经被外来力量打破的情况下,东南亚农民的眼界和思维方式也应当“权变地”跟着转变,以取得开放情景下的理性匹配。显然,这与斯科特展示给我们的农民的实际行动与之截然相反。于是,我们看到了作为“开放的自然系统视角”之制度主义大师的斯科特,所发展的“道义经济学”阐释,即虽然农民们也在仔细算计他们的所得,但他们用的计算公式却是“道义”,用的是悠远的原始生存模式所熏习出来的共融共济的道德与伦理。在共同体内分担风险,不仅仅有利于保持群落的可持续发展,这种经验也提供了培育农民习俗和道德的“温床”,农民们正是用这些习俗和道德标准判断自己和别人的行为[9]497—498。“……这些标准和判断的实质是朴素的平等观念,强调保障最低限量的土地(资源)对于实现基本的社会任务的公正性和必要性。这些标准通常具有某种制裁力;而且,农民的道德良心不同于其他社会阶级的道德良心,也是这些标准所强调的重点。”[5]8
我们还可以用社会学中的制度主义理论来进一步完善斯科特的阐述。制度主义认为经久远生活熏习而出的宏观文化氛围与制度环境,有着难以消散的稳定性抑或说惰性,具有神话一样的信仰力量,塑造了群体互动模式的固守与僵化。在此我们也不得不惊讶于马克思更精辟的总结:“上层建筑一旦形成,就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力量,有着脱离经济基础的倾向。”[10]170
(二)感性维度上的光彩。一路走来,发展中的理性概念胃口愈来愈大,能够囊吞解释的人类实践类型也越来越多,似乎人类任何的行动、所做出的任何选择,都可以用“理性”来解释、来套用、来吞没和湮灭。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解释策略,会让人产生面对理论黑洞的茫然和乏味,并最终沦为人类的一种心智游戏,不再能给人类带来更多的启示。正如卡尔5波兰尼在《大转型》中反复论证的,这个世界不单单是用理性的经济逻辑就可以解释的,经济场域中的惯习如果脱嵌并蔓延,会刺激整个社会应激式的动荡[11]347。斯科特比经济学家高明的地方,也许不在于他用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视角发掘了东南亚传统农业社会中更广阔和深入的运行及变迁逻辑,而是展现了此地农民独特的生存道德和社会公正感之上的温暖的精神世界,这是一种在感性维度上的光彩。
由此我们可以对比,伴随殖民扩张而兴起的市场经济制度是一种理性主导的社会运行逻辑,而东南亚传统社会中共生共荣的社会安排无疑也是一种理性选择。但根植于两种冰冷理性之上的精神领域的图景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强调“过程公平”,将人们暴露在众多的机会中自由选择,充分流动,但个人风险的增加却将人们的精神引向压抑和恐惧。而后者所保证的“结果公平”和“生存庇护”,则给了人们一种小国寡民式的怡然自得。东南亚农民对殖民者铤而走险的反抗,也许不仅仅是落后的理性计算模式被漠视,更是温情的精神家园被践踏。这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在物质领域极度丰富的市场经济时代,中国人仍会怀有对过去、哪怕是对“臆想的过去”的不舍和眷恋。可见,从精神层面的角度讲,传统社会或许真的是温情和浪漫的。
(一)中国式怀旧。斯科特对“东南亚反叛与生存”的研究是精致入微的,他走出“象牙塔”深入民间生活、关注社会底层的生存诉求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书中的论调——“市场和开放不道德地瓦解了传统社会,使‘游戏’中产生的胜者强化了对败者的压迫与盘剥”[5]322——似乎在世界的很多角落都能找到共鸣,包括在中国。那么中国民众对传统社会(比如“计划经济时代”)的暧昧态度,对改革开放时代的些许抵触,也值得用我们自己民族的现实境遇和我们自己独特的“道义经济学”来解释。在中国,人们对于体制改革前那段岁月的怀念并不鲜见。虽然无力像斯科特一样去做中国人精神图景的深入刻画,但仍然可以尝试梳理一些根植于我们自己现实的解释逻辑。
在最直接的体验上,如前文所论述,今日市场所带来的不断产生胜者和败者的“游戏”增加了人们的生存风险,由此导致的压力与恐慌削减了人们的“幸福感”。而计划经济体制下对个人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全方位介入的“单位制”或“人民公社制”,相比之下却安定、有序,虽然物质水平极度低下,但“同质性”给了人们一种简单的认同与归属感。然而,或许人们笃定“发展”一词所暗含的正向性,人们迷恋发展主义中的“天道酬勤”所带来的无限可能,人们感觉活在市场经济动荡而冰冷的期待中,至少要好过沉默在传统社会的温暖和平庸里。
而在稍显滞后的反思上,人们逐步开始发问,在市场不断产生胜者与败者的“游戏”中,为什么那些旧体制中的强势者往往又会在市场的新体制中成为赢家?在当代经济体制中,有许多人虽然渴望但却无力在市场中成功。摧毁曾为贫穷者提供生存庇护的旧体制也许的确促进了经济效率,但也使那些失去了生活保障的人们相信,他们为此承受了极度的不公[12]26。这种精髓在于,“过程公平”却实际上不公平的经济模式,引发人们对于现实处境的失望,成为人们抵触当下而向往曾经的重要理由。
(二)“发展”的正向性。翻译为“进化”一词的英文单词“Evolution”,在更为审慎的学术用语中会被译为“演化”,以淡化前者所暗含的正向性,因为被环境成功选择的生物并非一定需要更高等。同样,被我们所熟稔的“发展(Development)”一词,也存在同样的问题。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高架桥上车流滚滚、人们衣着光鲜脚步匆匆、手中电子设备快捷高效,这日新月异的“变化”,真的可以被定义为暗含着正向性的“发展”吗?
这里有必要被追问的问题是,发展的目的是什么?在社会学领域中,从来就对“目的”一词充满警惕。蒂特马斯曾在其奠基性的《社会政策十讲》中,开篇就对所谓代表利他和慈善的社会政策进行了质疑:“……个人自己真切的幸福,却经常在诸如未来世代和整个社会的正义、进步等理想的祭坛上被惨遭屠杀……”[13]1,他暗示无论对于何种整体利益、长远理想的追求,都应当落脚于个人对幸福和自由的温暖体验,而非一味地牺牲以至于牺牲成为惯性,而理想成为“想当然”。作为利他和慈善的走向,都如此被质疑,我们熟视无睹的发展之走向,不应得到更多的关注吗?
如前所述,理性对于世间的描述和解释是冰冷的,但不同类型的理性行动所构筑的精神世界,却有温情与冷漠之分。但最直接承载我们身心安顿的,不正是对温暖生活氛围的直接体验吗?最能赋予我们生命意义的,不正是对安住与归宿的追求吗?如此,发展的目的,不正是成就这些最究竟的需要吗?然而我们却常常迷失在途中的加速技术中,陶醉在为曲线救国而扮演的卧底角色中。行文至此,并非否定当下发展的成就与意义,而是提醒反思,不要在我们应当追求的目标被有意无意替代之后,仍盲目地在偏离的路线上奋力疾驰,渐行渐远。
我们或许可以了然,对当下的抵触和对曾经的向往,只是基于对冷色调现实的亲眼所见和对暖色调过去的盲目幻想所形成的对比之上的。人们迷恋的那个时代并非真的没有腐败、没有不平等、没有侵权危难、没有个人困境。相反,也许正是由于那个时代把贪污腐败制度化(如官本位),把不公平固定化(如城乡二元户籍制度),把物质生活水平低下普遍化(如“一平二调”的分配制度),而造成了人们意识形态上的现实认同和无动于衷。但人们眷恋过去的倾向,至少提醒我们当下境况色调偏冷,提醒我们对发展目的的认知,需要一定程度上的矫正。
我们不能用一个虚假的美丽来作为样板,走向对公平社会的迷途性的回归。市场化和现代化的车轮席卷了人类从物质到精神的所有角落而在滚滚向前,不可停歇。而我们能够做的,也许就是正视今天的现实,逐步通过人本的发展和良性的自觉选择来规避体制改革中丛生的问题,逐步用暖色调来晕染我们生存的图景,用温婉的“道义经济学”来尽力呵护内心深处的宁静与美好。
[1] Mannheim Karl. Man and Society in an Age of Reconstruction. Trans. Edward Shil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50 trans.
[2] Scott James C. Organizations and Organizing: Rational, Natual, and Open System Perspective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3] Kanigel Robert. The One Best Way: Frederick Winslow Taylor and the Enigma of Efficiency. New York: Viking, 1997.
[4] Ritzer George. The McDonaldization of Society. California: Pine Forge Press, 1995.
[5] Scott James C. The Moral Economy of the Peasant: Rebellion and Subsistence in Southeast Asi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
[6] 李珍.社会保障理论[M].北京: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2005.
[7] Posner Richard A. Economic Analysis of Law (eighth edition). Aspen Publishers, 2010.
[8] 宋承宪.西方经济学名著提要[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
[9] Moore Barrington J. Social Origins of Dictatiorship and Democracy: Lord and Peasant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World. Beacon Press, 1993.
[10] 卫兴华,林岗.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11] Polanyi Karl.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Beacon Press, 2001.
[12] 刘擎,麦康勉.政治腐败·资本主义冲击·无权者的抵抗[J].读书,1999,(6).
[13] 蒂特马斯.社会政策十讲[M].江绍康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