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张历史评价述评

2013-04-11 07:31杨文森
湖北社会科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对子曾子康有为

杨文森

(周口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南 周口 466000)

子张即颛孙师,后世以字行,河南周口淮阳人。孔子著名弟子,儒分为八之后“子张之儒”的开创者,对儒家学说的形成与完善做出了重要贡献。由于社会思潮和政治运动的原因,历史上对他的评价龌龊不断,这固然是由于子张思想的复杂性,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对于后世的儒生们来说,子张只是一个达到他们学术及政治目的的工具,无论贬之者还是扬之者,都试图通过对他的评价和解读,建构、宣扬自己的观点。

一、先秦两汉时期对子张的评价

先秦时期对子张的评价主要集中在《论语》一书中。《论语》是由孔子弟子及后学辑录而成,它所记载的是孔子的话,但反映的观点很大程度上也是属于编辑者的。因此,《论语》中对子张的评价实际上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孔子对子张的评价,一部分是孔门后学对子张的评价。在《论语》一书中,对子张的评价是一边倒的批评:“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子曰:“吾欲以颜状取人也,则于灭明改之矣;吾欲以言辞取人也,则于宰我改之矣;吾欲以容貌取人也,则于子张改之矣。”上述评价与一个后来能够开宗立派的弟子形象是极为不一致的,因此,即使是从最保守的观点来看,《论语》中的这些批评绝非孔子原话,甚至有可能是杜撰的。若是参考其他文献,这个漏洞会更加明显,如《孔子家语》记载,子夏曾问于孔子子张之为人,孔子曰:“师之庄贤于丘。”意思是子张个性很强,勇于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不会为外在因素所改变,在这一点上,连孔子都自愧不如。又如《孔丛子》记载孟懿子问孔子,是否也像古代贤者那样有四个很重要的辅佐,孔子回答说:“吾有四友焉。自吾得回也,门人加亲,是非胥附乎?自吾得赐也,远方之士日至,是非奔辏乎?自吾得师也,前有光后有辉,是非先后乎?自吾得仲由也,恶言不至于门,是非御侮乎?”孔子在这里,把子张与颜回、子贡、子路比作共同辅佐文王的四个大臣,其对子张评价之高可见一斑。

要想揭开这一现象的原因,还是需要回到《论语》的成书过程来。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为了争夺儒家领导权,爆发了激烈的斗争。这场斗争,子张也参与其中。《孟子》曾记载:“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这五人年岁相仿,子夏少孔子44岁,子张少孔子48岁,子游少孔子45岁,曾参少孔子46岁,有若少孔子43岁,其跟随孔子求学的时间应该也大致相仿,均是孔门弟子中的实力派。至于为什么游、夏与子张联合起来力推有若,很可能因为三人自感力量不足,而又与曾子有嫌隙的原因。这场斗争最终的胜利者是曾子,他自然要在《论语》的编辑过程中维护来之不易的儒家主导权,出于自我神化的需要而对《论语》大肆改窜,以至于构成孔家军核心和基础的十哲在《论语》中“他们或是不懂世事的书呆子形象(如颜回),或是被孔子反复批评的对象(如端木赐、卜商),或是被呵斥、嘲讽的对象(如仲由),甚或还是孔子厌恶的对象(如宰予)。似乎也大都没有好嘴脸。”[1](p98)

除论语外,先秦时期关于子张的评价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那就是荀子对子张的评价。孔子卒后,儒家学派在激烈的斗争、妥协、磨合后逐渐形成了八个学派。在这八派之中子张之儒是排在首位的,由此可见在孔子卒后的年代里子张之儒影响之大。但是荀子在《非十二子》一篇中,对子张之儒进行了激烈的批评:“弟佗其冠,衶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郭沫若并且认为《荀子·儒效篇》里面骂“俗儒”的一段文字是直接针对子张一派的:“繆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其衣冠行为已同于世俗矣,然而不知恶者;其言议谈说已无以异于墨子矣,然而明不能别。”

从《论语》里面所保存的子张的性格来看,子张是孔门里面的过激派,“子张氏这一派是特别把民众看得很重要的。仁爱的范围很广,无论对于多数的人也好,少数的人也好,小事也好,大事也好,都不敢怠慢。严于己而宽于人,敏于事而惠于费。这在表面上看来和墨家有点相似。大约就因为有这相似的缘故,子张氏的后学们似乎更和墨家接近了”。[2](p96)郭沫若先生认为在荀子眼里,子张氏一派戴矮帽子,随便不拘,同乎流俗,“言议谈说已无以异于墨子”。估计这就是荀子不喜欢子张一派,不赞同“子张之儒”的原因。因为荀子虽然可以作为一个儒家来看待,他的思想虽然与孔子、孟子思想都属于儒家思想范筹,但是他兼综道家,调和儒法,提倡性恶论,这都与传统儒家思想有所出入。孔子、孟子在修身与治国方面提出的实践规范和原则,虽然都是很具体的,但同时又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成分。与孔、孟相比,荀子的思想则具有更多的现实主义倾向,他在重视礼义道德教育的同时,也强调了政法制度的惩罚作用,因此经常又被看作是法家的代表。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也就可以明白在《非十二子篇》中他为何如此激烈,不遗余力,甚至十分偏执地去批判指责子张之儒了。

两汉时期人们对子张的评价,仍然没能跳出《论语》的窠臼。他们对于《论语》前后相反的解释与评价理不出头绪,也缺乏解决这一问题的宏观思考,往往陷入到《论语》某一具体字句的讨论中。但是仍然有学者看到了在争夺儒家学派主导权的斗争中,胜利者对包括子张在内的失败者的打击和报复,如司马迁在《仲尼·弟子列传》中说:“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意思是说对于人们常常提到的孔子的弟子们,称誉的话也许超过了他们的实际,诽谤的话也许损害了他们的真相,而这两种情况都会掩盖历史的真相。史迁之言,确为谠论,只可惜限于时代和资料局限,他没有进行深入的考证。

二、宋明理学时期对子张的评价

宋人解经,一反汉代经学重视家法与师传、述而不作的传统,而喜欢发明义旨,为其所用。在普遍疑古的时代背景下,宋人对于《论语》的编辑这一问题有了更深的探讨,他们不再把《论语》当作孔子言行的忠实记录,而更多地将其理解为孔门后学的回忆与杜撰,如朱熹在为《论语》作注的时候经常引用胡寅的观点推测弟子撰作某条的情形,如《里仁篇》引胡寅云:“自吾道一贯至此十章,疑皆曾子门人所记也”,《公冶长》篇引胡寅云:“胡氏以为疑多子贡之徒所记云。”他并且在《论语集注》序中引用程子的话说“论语之书,成于有、曾子之门人,故其书独二子以子称”。[3](p45)可以说在这一问题上,宋人表现出的学术开拓精神不仅为了解、发现子张带来理论上的观照,而且提供了可贵的文献依据。但是以朱熹为代表的一部分理学家,在构建经学传授系统的时候,选择的是孔子、曾子、子思、孟子这样一条宗传线索,出于构建理学体系的需要极力推尊颜渊,对于颜子以外尤其是那些着重政治与事功的弟子,自然较少正面的评价,其对子张当然也不例外。如子张问干禄,孔子答之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朱熹评之曰:“告之以此,使定其心而不为利禄动,若颜、闵则无此问矣。”再如子张问令尹子文、问崔杼条,朱熹也批评他说:“子张未识仁体,而悦于苟难,遂以小者信其大。”再如子张问崇徳辨惑,朱熹引杨时语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则非诚善补过不蔽于私者,故告之如此。”除此之外,《论语集注》中此类评论甚多。

与学术界对子张的批评相反,在南宋官方的政治思想中,子张的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被升为“十哲”之一。“十哲”一语,本出自于《论语·先进》中孔子的一句话:“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孔子的概括后来就成为“十哲”立论的根据。到了唐开元二十七(739)年,玄宗下令在孔庙祭祀中,颜回列孔子左侧配享后,随即升曾参入“十哲”以补足。但是到了南宋度宗,情况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咸淳三年(1267年),度宗皇帝诏令以颜回、曾参、孔伋、孟轲四人配祭孔子,史称“四配”。曾参被升为四配之一,那么所谓“十哲”就又少了一个。但是在增补何人这个问题上,出现了激烈的争论,南宋黄震在《黄氏日抄》中评论说:“可知咸淳三年升从祀,以补十哲,众议必有若也。祭酒为书,力诋有若不当升,而升子张,不知论语一书孔子未尝深许子张。”明末清初的的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引用这段话,也赞同这种观点,但是我们却不敢苟同。《论语》一书,之所以首载有若之言,并将有若称为“子”,是因为这部书很可能是由曾子和有子的弟子们最后编辑而成,他们自然要为先师脸上贴金。而根据《论语》中孔子对弟子的评价来为弟子们排先后座次,如前所述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不值得讨论。至于为什么在咸淳三年子张能够超越有子而升“十哲”,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子张的思想及主张暗合了南宋末年风雨飘摇的政治形势。

咸淳三年(1267年)前后一段时期,南宋受到来自北方元朝的压力越来越大,内部更是内忧不断,由于贾似道专权,军政愈加腐败,民力益竭,将士离心,战备松弛,一切都预示着南宋即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南宋迫切需要一种“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的精神,振奋鼓舞人心,号召人民勇于起来抵抗外族入侵。从《论语》中有若的议论来看,有若在继承孔子思想方面尤其重视“孝”道,他曾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他并且相当重视重视“中庸”的思想,提出了“礼之用,和为贵”(《学而》)的重要观点。所以有子的观点更加适合治世时期用来教育、引导人民,却并不利于内忧外患、生死存亡关头激发鼓励群众。而子张属于孔门中的过激派,相对于孔子其他学生固守中庸学说,子张重于入世,侧重于现实的政治实践。他所主张的“见危致命”与墨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淮南子·泰族训》)是很相近的。《艺文类聚》引《庄子》佚文云“子路勇且力,其次子贡为智,曾参为孝,颜回为仁,子张为武”,这句话不一定是孔子自己的话,但可作为庄子或其后学对子张的批评。武与勇有别,屈原《国殇》“诚既勇兮又以武”,也是把武与勇分开来的。这就明显地表明:勇指胆量,武指精神了。所以当南宋小朝廷处于风雨飘摇之时,他们去大力提倡子张的思想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清代对子张的评价

清代前期的学术以朴学为主,学者们关注的重点在于求证考据,因此对于七十子的评价并没有引起学者们太大的兴趣,在子张的评价问题上也没有新的突破。鸦片战争后,随着学术理想精神的回归和新方法的出现,关于子张的评价也出现了一些新的看法。这方面是以康有为为代表的。

康有为,近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社会改革家。康有为虽然信奉孔子的儒家学说,但是他更在意并为之努力的是改造儒家学说使之可以适应现代社会的新需要。这一工作几乎贯穿康有为学术生涯的始终,并在当时有过重大影响。康有为表示,孔子卒后,后世儒生们虽然尊其为圣人,为先师,但是他们所继承或者宣扬的已经不是真正的孔子的学说,而掺杂了主观的片面的误解、误诠甚至歪曲、篡改的成分,对于世人皆以为真理的所谓曾子得孔子真传的说法,他更斥之为虚妄,认为后人皆“以曾子为孔子正传”,“误以为孔子之道即如是,于是孔子之大道闇没而不彰,狭隘而不广”,随着后来曾子被朝廷列为孔庙“四配”之一,地位越来越高,曾学影响更大,“于是中国之言孔学者仅在守身,而孔子重仁之大道,一切皆割弃”,“此孔教之不幸也”(《论语注》卷八)。

康有为在改造儒学的过程当中对子张给予了高度评价,如其评子张“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云:“执德不弘,则狭小拘泥,而不能变通尽利,因应随时;信道不笃,则游移迁变,而无定力负荷,守死力争……子张此言,真为治世传教之要……后人误尊曾子,遂抑子张,是目迷白黑,颠倒高下,此孔道所以不明也。”再如其评子张“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一语时说:“朱子曰:子夏之言迫狭,子张讥之是也。盖子夏回守约者,以之为门人小子,慎其初交,无比匪人,无亲损友,亦未尝不宜也。子张之说乃深得圣道,宏奖风流,贤则尊之,善则嘉之,又推施仁恕,众则容之,不能则矜之,有万物一体之量,有因物付物之怀。”

对于《论语》攻击子张之语,他更为不满。“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康有为注曰:“类叙攻子张之意……曾子守约,与子张相反,故不满之。人之性,金刚水柔,宽严异同,嗜甘忌辛,趣向殊科,宗旨不同则相攻。上章只以为未仁,尚无定论,难与为仁,则过矣。大戴礼卫将军文子篇历论诸子,而孔子谓子张不弊百姓,以其仁为大。又言其业功不伐,贵位不善,不侮可侮,不佚可佚,所谓尊贤容众,嘉善矜不能,仁孰大焉。孔子许子张,几比于颜子,可为定论……朱子误尊曾子过甚,于是不考,而轻子张为行过高而少诚实恻怛之意,则大误矣。”

从这些引自康有为《论语注》中的话来看,康有为对于子张是相当推崇的,对于历史上尤其是《论语》中对子张的批判一一驳正。康有为在这一问题上的论述处处体现出打压传统上公认的儒学正宗曾子的倾向,他指出《论语》当中之所以对曾子有如此高的评价,对子张有如此低的评价,原因在于最终编辑《论语》而成书的是曾子的弟子,而曾子“守约”,在思想主张方面与子张正好相反。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后人误尊曾子,而抑子张,是“目迷白黑,颠倒高下”,遂使真正的孔子的思想昩而不明。

至于子张的思想,有两点是康有为最为看重的:一是子张博爱的心胸。子张在回答子夏门人请教交往的问题时说,与人交往要有一颗包容的心,既要“尊贤”,又能“容众”,既要“嘉善”,又要“矜不能”。即是说既要有高洁的人格,坚守理想,努力实现政治抱负,而又不能因为现实的污浊、群众的无知甚至愚昧而沮丧,从而失去对前途的信心。康有为在批判传统儒学、构建新的适合时代需要的儒学体系的时候,特别注意挖掘和利用传统儒家思想中的博爱精神。他认为,儒家孔孟学说中也充满着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关于“仁”为“博爱”之义,康有为多次反复申说。梁启超曾说:“先生之哲学,博爱派哲学也。先生之论理,以仁字为唯一之宗旨,以世界之所以立,众生之所以生,国家之所以存,礼义之所以起,无一不本于仁,苟无爱力,则乾坤应时而灭矣……其哲学之本,盖在于是。”由此可见,博爱在康有为哲学思想中的重要位置,以及他相当重视子张这句话的原因。二是勇于作为、勇于奋斗的精神。康有为是一个非常重视实践的人。他所处的时代,世界资本主义迅速发展,而旧中国日趋没落,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政治衰败、民生凋敝、思想沉寂,散发着垂死的气息。为了维护封建的统治秩序,清王朝竭力用程朱理学去维护森严的等级秩序。高压使整个社会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知识分子们更是只求自保,“避席畏闻文字狱,读书只为稻粱谋”,明哲保身,趋福避祸,将毕生的精力虚掷到考据、训诂等乾嘉学派的学问中,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使命感丧失殆尽。在这样的背景下,时代迫切需要知识分子从故纸堆中走出来,担起使命,直面现实,寻求救国救民之道。康有为的这种思想正是他非常注重子张这一观点的原因。

四、结语

纵观历史上对子张的评价,我们可以发现如下两点。一是由于历史资料的缺乏,解决子张的思想到底如何这一问题,确实面临着极大的困难。从孔子逝世后,子张之儒居于八派之首这一客观事实看,子张当时影响很大,也应该是留下了很多著述的。但由于各种人为或者自然的原因,这些资料我们无法看到。这不但为我们认识子张和他的学派带来困难,也确实是后代误读子张的一个原因。二是每一个时期人们对子张都很难中肯、全面地进行评价。他们的评价往往都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学说,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因此与其说他们是在评价子张,不如说他们是在建立自己的学说更为合适。

[1]李珺平.论语:孔子弟子博弈之成果[J].社会科学,2007,(10).

[2]郭沬若.十批判书[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3]朱熹.论语集注[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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