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凡,丁 晖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语言接触中外来语素的汉化
——从类词缀“族”谈起
沈文凡,丁 晖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外来词音节语素化是语言接触的深入表现。在变化发展过程中,外来词通过提取典型语素并使其转化为外来语素,成为汉语新的造词材料,如“族”这一类词缀的产生与发展。作为语言接触初期表现形式的借词,在构成新词语方面更是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这些构词语素具备了类词缀的特征。外来语素的词缀化是语言接触过程中借入成分进一步汉化的表现。
X族;语言接触;类推;经济节约
近些年,由于受到日语后缀“族”的影响,许多汉语媒体开始使用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如“月光族”“哈韩族”“有房族”“有车族”“上班族”等。
根据吕叔湘先生在1979年提出的类词缀概念:“汉语里地道的词缀不很多……有不少语素差不多可以算是前缀或后缀,然而不是差点儿,只可称作类前缀或类后缀……说它们作为前缀或后缀还差点儿,还得加个‘类’字,是因为它们在语义上还没有完全虚化,有时候还以词根的面貌出现。”我们将这种用法的“族”称为类词缀。“族”类语素一般放在词末位置与别的成分组合形成“X族”形式,并且不论与其组合的成分是名词性的、动词性的、形容词性的,如“拇指族、BoBo族”,这些“族”类词一般用来表示具有某种共同特征或思想的事物或人,都是名词。随着人们在汉语中不断的运用,“X族”不仅发展特别快,而且在意义和用法上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拓展。尽管如此,我们仍要看到它跟汉语中的“族”还是有一定差别的,“族”有理由成为汉语借词研究中的一个重点对象。
“族”最早用于指物,表示“事物有某种共同属性的一大类”,如“水族”“语族”[1]。它的这一用法是源于日语,后经港台辗转进入普通话的[2]。改革开放以后,内地与港澳台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关系日益加深,不断有港台词语进入内地,对内地产生很大影响。像经常出现在内地报刊杂志上的“追星族”,“族”就表示具有某一共同属性、特点的一类人。与此类似的还有“单身族”“打工族”“学生族”等。可以看出“族”的构词能力是很强的,时时扩展出一批又一批新词语,显示出类词缀的强大组合功能。
1.“族”的语音组合大致有四种情况
(1)双音节:苗族(身材苗条的人)、壮族(身材强壮的人)、星族、蚁族。
(2)三音节:工薪族、背包族、冬泳族、有房族、难民族、发烧族、留守族、闪婚族、啃老族、刷卡族、绵羊族、熊猫族、拼车族、拍拍族、哈日族、单身族、陪车族、飞车族、暴走族、登山族。
(3)四音节:奶瓶一族、时尚一族、冬泳一族、贫困一族、飞车一族。
(4)五音节:另类追星族、哈日哈韩族、游戏棒棒族。
可以看出,“族”类词突破了原有的双音节趋势,出现了多样化,其中三音节化倾向明显。
2.“族”的使用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在特定语言环境中一次性使用后即消失的,像“我们‘守望族’是城市街头新兴一景,个个都大包小包、满脸流油、眼镜淌汗、气喘吁吁、腰腿发软,像一群落汤鸡似的兀立在烈日下繁华闹市的人行道上、店门口旁”。①见1996年8月28日的《人民日报》。这里的“守望族”,专指陪夫人或女友逛街,专事拎包之劳的男性。二是随着使用范围扩大而逐渐为人熟知的,像“上班族、工薪族”已作为正式词条收入2005年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中。三是处于两者之间,处于不完全稳定状况的,像“拇指族”,就是指以发短信时常用的拇指代指喜欢短信联络的年轻人。
初次接触到这种用法的人一定会有疑问:这类词语的产生机制是什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X族”?它与古汉语中的“族”有何不同呢?
据《现代汉语词典》“族”在现代汉语中有如下几个义项:一是家族,如“宗族”“同族”;二是古代的一种残酷刑法,杀死犯罪者的整个家族;三是种族、民族,像“汉族”“斯拉夫族”;四是有某种共同属性的人或事物,如“水族”“打工族”。很明显,“族”的基本意义是上述第一项,其它意义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引申出来的。其中第四种用法已经得到了社会的认可,成为一种规范用语。
古汉语中,“族”字亦很常见。如《左传》中,“族”是人群单位的主要名称。《僖公五年》:宫之奇以其族行。《文公七年》:穆襄之族率国人以攻公。从中不难发现,在那个家天下的政治模式中,无论处于哪个等级,人们都是以血缘亲疏为基本依存关系的。在《左传》中,“族”可表示“世官”“官职”,因为在当时官爵主要是世袭的,而世袭者的资格并非是家庭成员,而是家族成员。“族”又可表示“后代”,很显然,这是与“世官”的意义相对应的。《左传》时代的“族”,是一个内部高度亲和、利益一致、荣辱与共的基本社会单位,特别是在当时最重要的宗教、军事、政治活动的层面上更是这样[3]128。这就引出了“族”后来的一个意义:杀戮罪犯的整个家族。因为既然整个家族是一个利害一致的人群单位,那么当其中的某个人触犯了法律时,就有必要斩尽杀绝,否则将后患无穷。因为“族”是最基本的人群单位名称,其概念所指的人群是构成社会生活的主体和核心,“族”无处不在,因此,“族”字也就在语言交际中得到广泛的应用,可以成为“地方基层组织”之称(《周礼·地官·大司徒》:“四闾为族”);可以表示“众多”、“一般”(《庄子·养生主》:“族庖月更刀”);更与“类”同义(韩愈《师说》:“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3]131
古汉语中,“族”的基本意思是指家族,同姓的亲属。如《史记·吴起传》:“废公族疏远者。”由此义项引申出“类”这一意义,如《淮南子·俶真》:“万物百族。”虽说汉语中“族”有类、属这种意义,但“X族”这种形式还是从日语中引入的。这就不免使人产生疑惑,现在所谓的类词缀“族”是否是汉语文字意义用法的曲线回归呢?我们查阅了日语字典发现“族”有“属”这一义项,这与汉语的用法是一致的。
因此,尽管作为类词缀的“族”,其表示事物具有某种共同属性这一意义借自日语,所说的“X族”这种表达方式是日语中原有的,汉语借用的是“X族”这种表达的形和义,但它与汉语“族”的意义还是相联系的,其意义的根源还在汉语。
语言接触指的是不同语言之间的接触现象,民族之间的贸易往来、文化交流、移民杂居、战争征服等各种形式的接触,都会引起语言的接触。不同的社会文化接触,可引起程度不同的语言接触。语言接触总要在参与接触的语言中留下影响。语言借用是语言接触的一个重要结果。语言接触的结果有很多,像语法模式的改变、语言形式的混合以及借词的增多,即体现在语言的不同层面上,其中最直观的结果就是大量借词的产生,如现代汉语中的“冰吧”“扎啤”“的士”等。
借词将一定外来词的意义和汉化的音节结合成为汉语中的语素,也就是将外语词语素化。而外来语素是汉语对外来词语进行“汉化”的结果,这种“汉化”可能在语音、语义、语法各方面都有所表现,但是也往往会保留一些外来词语的特点。总之,外来词音节语素化既是外来词被普遍运用、具有新的活力的表现,同时又是外来词根植于汉语,迈向更高层次的全民常用性进程的有效途径。
最容易分辨的外来语素是音译外来词中的构词成分,因为音译词中的外来语素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外语词的语音形式,像“的士”“克隆”等。这种情况下,外来词在进入汉语词汇时,转化成为一种以汉语化语音形式承担外来词全部或部分意义的“外来语素”。这种语素并不完全静止在外来词形式中,当它们获得较为稳定的地位后,外来词素就逐渐脱离原先的造词语境参与新的造词活动,像“网吧、书吧、粥吧”等。这是外来语素富有生命力的表现,此时的“吧”已经成为一个类词缀。类似的还有“的”“奥”等。
但是这只是外来语素词缀化中的一部分,即由整个音译词或词的音译部分充当语素,如“秀”“纳米”,或由音译词的简缩形式充当语素,如“奥(林匹克)”“(模)特”等。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类型,像半音译半意译的外来词,如“因特网”来自于英语Internet,它不是音译部分参与造词,而是意译部分“网”参与造词。这个“网”同汉语语素“网”同形同音,所以人们几乎感觉不到它是外来语素化现象。然而,这个“网”不具备汉语语素“网”的“网”“网状物”之意,它从整词分化出来以后仅仅代表“因特网”整词意义参与构词,形成一个相当可观的网络词群,如“网民、网管、网恋、网上购物”等。还有一个类型是形译,就是将外来词语连音带形一同翻译引进,如“B超”“相声MTV”,它直接借用外来字母作为语素。尽管这类词受汉化程度最弱,但它也产生了派生、复合和形容词化等用法,如由“e-mail”派生出来的“e-时代”“e-网”“e-广告”。
然而,还有另外一种情形值得注意,即借形语素,其中主要包括借自日语的,如“族”“屋”等。日语词形借词既吸收了词义又采用了外语词的书写形式。词的语音仍然是按本民族语音系统发音,不去考虑所借语言中那些词的实际读音,这时两种语言具有相同的表意文字系统,词的形和义的关系是直接的,不必通过语音来传递。“族”虽然见于早期汉语书籍,但后来在日语词义中产生了变化,应属原语借词。再从语素是最小的音义结合体这个角度讲,“族”类语素也是汉语中的外来语素。
从语言接触的角度来看,“族”的这种用法就是语言成分借用的结果。
在我们确定了“族”是外来语素之后,再看看外来语素的构词功能。一般来说,外来语素都是通过语言的类推机制来构造新词语的。类推是语言学中的一个重要方法,它是语言演变的主要动力之一。在现有的词语基础上,推导、派生出新词语,通常是模仿一个词,更换其中的某个语素而创造出新词语,这就是词缀化类推的主要模式。这种替换经常发生,保留语素与可替换语素之间形成了一个“词语模”[4]49。在社会生活中经过时间的考验,获得了较大的发展空间,并得以大范围的使用,这样保留语素最终成为一种类似词缀的成分。其实类推机制得以在类词缀中顺利进行也与它极强的生成能力密不可分,通过类推作用产生新词即利用原有的语素和规则来创造词语,像在“打工族”之后产生了“打农族”,紧随“追星族”的是“捧星族、吹星族”,其中异常突出的是围绕“车”构成的一组词群,有“有车族、无车族、打车族、购车族、飞车族、飙车族”等不计其数。与此相类似的还有日语中的“面”,如“财政面、基本面、政策面”等。
除了类推机制外还有一个经济节约机制影响着人们的语用心理,人们在日常交际中都想尽可能简约的表情达意,这就是经济原则,即在不影响交际的前提下用有限的形式来传达相对丰富的意义。所有类词缀构成的新词都有这样的特点,造词规则不变,只要替换语素即可。经济原则还体现在部分代替了汉语中原有的定中结构,像“奥运会之后经济疲软的现象”,言简意赅就是“后奥运现象”。这样简洁明快的方式更适应于快节奏的生活,同时也很新颖。“族”类词亦是如此。
语言不是隔离于社会的孤立的符号系统,它与整个社会生活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在中国改革开放走向成熟的时代里,中国与外国的信息、科技、经济、文化交往日益频繁。同时,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飞速发展的通讯技术给社会带来了重大变革,人们可以通过电视、光盘、互联网获得其他国家的信息。全球一体化进程加快,文化、语言的接触向着一定的深度和广度拓展,不同文化之间已经不再是排斥和认同,而是彼此以一种渴求的心理去挖掘新的文化来充实自身的文化。正如陈艳秋所说的:新时期广泛使用港台新词语既是经济文化交流的需要,也是特定历史时期人们对港台经济、文化好奇、仰慕心理的外在表现,是新时期商业社会文化心理的语言体现,是现代人求新、尚简心理在语言运用上的表现[4]79。类词缀的产生亦是如此。在与其他民族的交流与接触中势必会带来大量的外来事物和外来观念,这就为汉语提供了新鲜的造词材料。
语言是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真实地折射出社会发展的轨迹。这些外来语素融入汉语的过程不仅真实地记录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变革,同时也勾勒出中国未来经济发展的走向。
“族”类词缀的汉化过程离不开社会经济、政治和语言内部机制的影响,它是在其共同作用下逐渐发展壮大的。本文旨在说明汉语的源远流长及吸收容纳精神,我们坚信现代汉语的发展会更加光明。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李晓东.日语流行语中的“族”[J].日语知识,2003(9).
[3]刘志基.零距离看远距离[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
[4]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H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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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450(2013)02-0001-03
2012-12-29
沈文凡(1960-),男,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与语言学研究。
【责任编辑 曹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