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简·贝特恩斯文 叶冬 译
对欧洲学者而言,剧照漫画小说①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媒介(我确信它是一种媒介,而不仅是文类),因而容易被轻视或忽略。曾几何时,剧照漫画小说被贴上愚蠢、低劣、缺乏创意的标签,或是被遗忘,或是留给那些头脑愚钝、阅读能力低下的人(比如,无知少女、无聊主妇或半文盲们)来看。我承认人们有足够的理由来无视这种媒介:视觉上,它单调乏味(总是些机械的连续对话);主题上,它范围狭窄(大都是不切实际的爱情);意识形态上,它总是宣扬一些过时的观念 (例如,妇女的低下地位);最后,要说它的发展历史令人震惊丝毫也不夸张(事实上,最初的范式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通行)。然而,上述这些说法其实并不能让人信服。让我们仔细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剧照漫画小说——可不只是反对者们所臆想的剧照漫画小说,让我们留意它所呈现的那些令人着迷的问题。这些问题倘若通过其他媒介,如,摄影、电影、或连环漫画,是无法检视到的。剧照漫画小说作为一种独立媒介,亟待叙事学领域的关注与研究。
我们先从剧照漫画小说史的基本知识开始,这不仅是因为剧照漫画小说史确实存在,而且因为只有将其与媒介的概念联系起来,我们才能理解这段历史。根据美国哲学家斯坦利·卡维尔(Stanley Cavell)所言,笔者认为媒介既有特定性(由传播介质、特定符号、特定内容之间一种特殊的、自动生成的关系所定义),也有可变性(介质、符号或内容发生变化,媒介就有各种变化形式)。因此,在我所勾画的剧照漫画小说史中,这种媒介总是采用某种方式保持介质、符号、内容之间的理想平衡。②
1947年,第一批剧照漫画小说出现在意大利,它们是不同媒介杂糅的产物。首先是电影小说,用照片和文本结合而成,多少能如实再现某部影片 (电影小说的形式和原则多种多样,许多学者都无法确切界定)。其次是连环漫画,也是一种合成物,不过,不是以电影或剧本为基础。还有就是“绘画小说”,一种产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连环漫画,有点类似于电影小说,但采用的不是电影图片,而是绘画 (尽管随着战后代表财富与希望的好莱坞电影重返欧洲,绘画小说在角色、场景、叙事线索方面与电影相类似)。从某种意义上说,剧照漫画小说是把绘画小说用照片进行“翻译”或“更新”,它是电影小说与连环漫画的合成物。
与此同时,剧照漫画小说也产生了一些新的发展趋向。它选择一种特定的传播介质:周刊,这代表一种特定形式,特定类型的传播媒体,特定类型的连载。它同时选择特定类型的符号:不是所有类型的照片都适宜,而是要依据特定审美标准选定的照片,这一标准就是无论男女,脸部都要足够性感,身材也要性感(这主要是针对女性而言)。它还选择特定类型的故事:情景剧,且定位于都市现代剧,尽管在早期还受到其他类型的强烈影响,比如一些充满异国风情的故事。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新现实主义的影响下,剧照漫画小说摒弃了这种异域情调。例如,在1952年,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白酋长》以意大利的剧照漫画小说风潮为主题,并对这种异域情调和逃避主义倾向进行戏仿。
很快,剧照漫画小说便成为一种真正独立的媒介,是介质、符号和内容的结合物。这种结合物与电影小说、连环漫画和绘画小说都不一样;它来势凶猛,并成功地把其余几种赶出女性杂志。起先在这些女性杂志中还有电影小说、连环漫画和绘画小说,但在战后蓬勃发展的新杂志里,剧照漫画小说迅速获得垄断地位,几乎是独霸地位。然而,在大众文化语境中,这种成功也意味着危险。因为这种成功会导致故步自封:不用为了在文化产业的丛林中求生存而做出进一步的努力。只有流行和成功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变革和创新。剧照漫画小说在确立其地位之后,当这一地位遭遇市场新对手的挑战之时,它必将全力变革和创新。这个新对手就是电视,具体说就是20世纪50年代出现的电视连续剧(当然,它也是广播连续剧的变体,不过这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限于篇幅,本文无法详细回顾所有的变革。但是,我想就媒介采取的自我矫正的各种方法③一一以例证加以阐释。
首当其冲的变革来自于内容。就剧照漫画小说而言,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来就不断吸收与同化电影小说,这种改变非常明显。电影小说在几十年之后突然改头换面,变成剧照漫画小说,采用剧照漫画小说的介质和视觉语言。剧照漫画小说的主导性结构影响力巨大,使得电影内容不得不作出变革,力求接近剧照漫画小说设定的情节剧环境。
第二种变革来自于特定符号,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在此期间,剧照漫画力求获得更高的文化地位,不仅通过选择新的内容 (即将文学经典情节翻拍成照片,而不再只是重复已有电影内容),并且采用更为精密的视觉语言 (例如原本用于风景照片的胶片技术)。
第三次变革则是介质的更替。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型”剧照漫画小说建立起新内容和新形式,不再以杂志为大本营,而是以书籍和/或艺术展的形式发表,这并不意味着如今做剧照漫画小说的都是真正的“艺术家”④,而在于介质的转换带来了内容和视觉效果上更为明显的变化,新剧照漫画小说不再以情景剧为主打内容;同时开始突出摄影技巧,不只是简单用一组照片来组合成一个故事。总而言之,剧照漫画小说的转变体现出这样一种逻辑:媒介并非是各组成部分的机械总和,其中某个方面的变化必然将对其他方面产生深刻影响。
通过对剧照漫画小说进行叙事性考察,我们得出结论:内容与传播介质的选用至关重要 (如杂志的页面版式设计和连载结构等),同样重要的是相关符号的特征。⑤除此之外,我认为还有两点:一是“内在性”,指媒介特殊性;二是“外在性”,指语境互动的特殊形式。
叙事和媒介特殊性之间的关联很复杂。尽管大家都说要重视特定叙事媒介的独有特征,但随着近十年来叙事领域不断拓宽,许多学者开始强调叙事的普遍特征。这本无可厚非,但不应该舍弃叙事研究的根本,尤其是割裂普遍意义的叙事与特定意义的叙事。
剧照漫画小说产生初期所遇到的技术性问题证明了媒介的特殊性。人们对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情景剧、小丑角色、连载技巧等都司空见惯,但要将这种种元素置于新媒介中却十分困难:如何放置、怎样填充对话框或说明文字,如何平衡动态画面和静态画面,如何控制叙事节奏,如何利用杂志版式——所有这些,新媒介需要花费多年才能解决,这恰好证明了剧照漫画小说的叙事方式不同于其他媒介。人们通常依据其他媒介的特征来研究剧照漫画小说,如前文提及的连环漫画、电影或电影小说。其实,剧照漫画小说不断显现出对普遍规律的反拨,因为当一种新兴媒介出现时,人们很容易察觉。将剧照漫画小说与连环漫画和绘画小说进行对比研究,有助于人们关注媒介特殊性。
剧照漫画小说看上去很像连环漫画,如何区分他们?产生区别的原因是什么?这些区别对叙事又有何影响?乍看起来,两者的共同之处很多:如共同的内容模式,也就是叙事(不是散文、抒情诗之类);共同的形式结构 (以图像的形式展示一个或多个角色连续的位置或动作);还有共同的阅读方式(按顺序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地阅读)。唯一的区别是各自采用的符号,连环漫画用的是绘画作品,剧照漫画小说用的是照片。但是,实际情形远非看起来那么简单。虽然两者都是在已有脚本的基础上将故事情节具像化⑥,但是,好的脚本绝不只是故事线索和对话的简单相加,它还包含故事中视觉层面的许多要素。而这正是剧照漫画小说在本质上与连环漫画的区别所在。在这一点上,剧照漫画小说有诸多不足和限制“阻碍”其发展。首先,剧照漫画小说要求与现实生活接近,这就使得作者无法随心所欲地创作。即使现在有了图形处理软件Photoshop,剧照漫画小说仍然排斥非现实性元素。从理论上说,摄影始终是一种与现实具有强烈关联性的表现手段。从实践上说,许多创意可能很不错,但无法实现,因为要把它们变成摄影画面实在太费时费力。而连环漫画家通过绘画来表现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则十分简单,但要把同样的想法用照片来表达就决非易事了。
而且,不是所有拍摄下来的作品 (或者运用电子技术来进行摄影式模拟的东西)都是令人信服的,都是可靠的。况且,摄影照片与绘画图像相反,它有两个无法逃避的特征:一方面,照片总是完整的;另一方面,它是由相框限定的。首先,绘画有一个过程,作者能删减其认为不必要或不想要的成分,而一张照片从一开始就是完整的,所有的对象都是同时进入画面的:即使是在电子时代,拍照意味着记录下的包括图形和背景,或是人物和背景,或是拍摄者原本想要记录和原本不想要的部分。而正是这种“寄生物”成为许多照片和剧照漫画小说的魅力所在,同时也表明拍摄者头脑中的图像和相机实际拍摄的图像之间永远有差距。再者,一张照片并不是把现成的图片事后加个相框就成的,相框是原本存在的:拍照就要取景,即使可以修片和裁剪,取景框总是决定着照片的核心。这一显著又简单的特征帮助我们理解所谓的“单调”版式,即剧照漫画小说中的照片总是矩形相框,而在连环漫画里,版式设计则更为多样。⑦因为在剧照漫画小说里,拍照的取景框不是随意制成的,它的移动或改变对照片内容影响巨大。人们不能给已拍成的影像重新取景,否则只能重拍一张,可见其难度。最初连环漫画、绘画小说和剧照漫画小说区别不明显,不过很快在剧照漫画小说中就几乎全是矩形框的照片了,因为这来自于我们对摄影的常规认识。
除了脚本写作和照片制作上的不同,第三个关键的区别在于页面的版式设计,在这一点上连环漫画和剧照漫画小说有本质不同。连环漫画的版式可以在绘制之前完成,而创作剧照漫画小说的艺术家们必须从一套矩形图开始,再开始考虑如何将对象黏合到一起,他们几乎不可能改变照片的相框结构。
当然,这些约束和限制并不意味着剧照漫画小说是重复、单调和乏味的。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们将这些限制当作挑战,激发出新的叙事形式,将重复和变化结合起来。这种叙事形式的优势在于其识别性:因为人们知道游戏规则,常见的模式一旦发生改变,不管是大是小,很容易被发现并受到关注。这就使得阅读剧照漫画小说成为令人兴奋的体验:人们已然知道会得到什么,这种阅读期望使得读者对于细节和背离叙事核心的部分十分敏感,比如说,在以动作或情节为主的叙事中那些容易被忽略的成分,在剧照漫画小说中更容易为读者所注意。
尽管剧照漫画小说的原型大都带着点消极意味,它的读者群却非常活跃。剧照漫画小说从一开始就代表文化产业,或者说一种文化产出,它的驱动力不是个体创作者的灵感 (大多数剧照漫画小说是匿名出版的,作者名大多被所发表的杂志名取代),而是尝试在商业推广和公众期望之间找到完美的结合。尽管如此,读者群的高度参与并未受到损害。在这种语境下,读者积极性高涨,他们能参与创作得益于剧照漫画小说这一新兴媒介在文化实践中多种多样的互动性。这种互动性接受包含许多重要成分,其中就有剧照漫画小说阅读的集体性。剧照漫画小说的读者群主要是些半文盲和阅读能力极差的人,因此最开始基本就是集体阅读:由许多读者共享(也为了节省开支),读者们在任何场合都可以发表评论,甚至争论不休(所以剧照漫画小说才成为理发店、洗衣店等闲聊场所流行的读物)。其实,这种集体性和互动性不单是体现在剧照漫画小说的阅读上,它的形成也具有这两种特性。
读者如何参与剧照漫画小说的叙事呢?有两点至关重要。首先,读者们为脚本写作和画面创作提供创意和评论。这种反馈有时是“隐藏”的,比如读者来信的部分内容被运用到故事里面;有时则是直接和明显的,比如鼓励读者提供自己的故事或者决定连载故事的结尾。有许多杂志不但用紧张的悬念来结束一周连载,而且还向读者提问,要他们来解开故事结局的各种谜团。例如,男主角救了女主角的原因是:(1)他看上了她的钱;(2)他是个好人;(3)他认错人了;(4)他爱上她了;如此,等等。剧照漫画小说创作方式自由,一夜之间就可以变化出一条新的故事线索,这也激发了读者的参与。除此之外,互动性的最佳表现方式是,读者们纷纷寄来照片,都期望自己成为下一期剧照漫画小说的明星。大部分剧照漫画小说的拍摄都在人们熟知的公共环境中,其中的男女模特不是来自于模特经纪公司,而是来自于各地举办的选美竞赛;所以对年轻人来说,一夜成名不是神话(许多杂志也用当地的男女演员的经历来讲些乌鸦变凤凰的故事)。其实所有这些程序和机制都是互动性的障眼法 (毕竟决定故事结局的人是剧本作者,挑选明星的人是出品方或杂志出版人)。电影《白酋长》批评了那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的人,的确如此。⑧
然而,这样一种结论是值得怀疑的。它带有精英主义和反女性主义批评的痕迹,与它声称指责的故事原型一样可疑。我们当然也可以用其他方式阅读剧照漫画小说,从反向出发,强调其解放意义,不仅以一般的和抽象的方式叙事,而是将其视为真实历史和文化环境中真实人物的文化实践。⑨我希望通过本文首次介绍剧照漫画小说有助于扫清障碍,用不带偏见的方法来研究这种文化现象。这种现象的重要性和影响力堪比电视连续剧,并延续至今。
注释:
①剧照漫画小说,法语原文为le Roman-photo,英语为the photo-novel,意指用一组电影或电视剧照配以简略的文字说明来表现内容的漫画小说。本文在翻译过程中得到了北京大学申丹教授的指导,在此译者表示感谢。(译者注)
②参见Jan Baetens,Pourle Roman-photo,(Brussels:Les Impressions Nouvelles,2010).
③用Bolter和Grusin的术语是“重新定位”,参见Bolter和 Grusin,Remediation.Understanding New Media(Cambridge, Mass.:MIT Press, 1999).
④例如,Duane Michals, Marie - Francoise Plissart,在某种意义上还包括James Coleman或Soll LeWitt。
⑤用固定图片叙事远远不同于用其他形式,如绘画或动画。如果对此有所质疑,看看斯皮尔伯格(Spielberg)和杰克逊(Jackson)根据漫画《丁丁历险记》改编的电影就清楚了。
⑥很少有脱离脚本或剧本的图像小说或剧照漫画小说,当然这不是绝对的,如马丁·詹姆斯(Martin Vaughn-James)的先锋绘画小说《笼子》。
⑦ 参 见 Benoit Peeters, Case, Planche, Récit.(Paris:Casterman, 1999).
⑧其实,这部影片本身也是一个老套故事,无非是嘲讽女人愚蠢,甘受浪漫主义的毒害。
⑨社会学的反向阅读,参见 Giet,“Nous Deux”1947-1997:Apprendre la Langue du Coeur(Leuven&Paris:Peeters&Vrin, 1998).
[1]Baetens,Jan.Pour le Roman - photo.Brussels:Les Impressions Nouvelles,2010.
[2]Bolter,Jay David & Richard Grusin.Remediation.Understanding New Media. Cambridge, Mass.:MIT Press, 1999.
[3]Cavell,Stanley.The World Viewed.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9.
[4]Giet,Sylvette.“Nous Deux”1947 - 1997:Apprendre la Langue du Coeur.Leuven&Paris:Peeters&Vrin,1998.
[5]Peeters,Benoit.Case, Planche, Récit.Paris:Casterman,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