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恩龙
(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河北保定 071002)
著名书籍装帧艺术家、插图画家张守义先生(1930—2008年),生前是全国政协委员、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插图装帧艺术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书籍装帧艺术委员会主任委员。
张先生长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从事书籍装帧工作,从事书籍装帧与插图工作四十余年,成绩卓著。经他设计的图书封面不计其数,还经常画外国文学插图,他喜欢用人物的动势来传情;画中人都是背面人,正面的脸上常常是一团墨黑,所以有朋友开玩笑,称他为“不要脸的装帧艺术家”。张先生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一绰号,时以此自诩。
张先生长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设计师,人民文学的很多图书封面都是他设计的。他设计的封面大多素净淡雅,以黑白为主,不拘泥于细节刻画,而十分注重大的块、面关系的创意,因此有传统版画一般的艺术效果,给人视觉上形成震撼,并在心灵上留下辽阔的想象空间,可谓“画外有画”。他的封面设计风格十分独特,看得多了,不用看署名,只要打眼一看,就能知道是他的设计作品。他毕生设计封面多达4000 余种,创作了6000 余幅插图,其中以《战争与和平》、《茶花女》、《悲惨世界》、《巴尔扎克全集》等为代表作。因此,不仅仅是读者,首先是作者,十分喜爱他的封面设计。
曾听南京大学研究书文化的教授徐雁兄说起过有关张先生从事封面设计的两个故事:
一个是有关作家刘白羽(1916-2005年)的。有一年刘白羽到云南边疆的基层采风时,在一家书店被一本人民文学版的外国文学书籍封面所吸引,买回后仔细品赏,才知道是张先生的设计,从此凡是见到他所设计的书籍都要买一本收藏。
后来刘白羽的书《第二个太阳》出版前,他便专门到张先生家里去拜访,请他来帮助设计封面,因为他实在太喜欢他那朴素大方的风格了。这部书后来还在国际书展上获了奖。从此以书衣结缘,两人成为莫逆之交。后来他把晚年所写的回忆录《心灵的历程》、长篇小说《风风雨雨太平洋》也都委托了他来做设计。在他85 岁寿辰会上,幽默成性的张先生还给刘白羽送了一幅画,落款竟是“御用设计家张守义”。
另一个是有关回族女作家霍达的。霍达曾有四、五种作品是由张先生设计封面的,她后来写过一篇文章,把他称誉为是书籍装帧艺术界的一个“赤子”。她说,如果“仅慕张守义其名而未曾谋面的人,见过他的那些极简练、极精彩、极‘洋气’的书籍装帧作品,一定认定他是一位风度潇洒的风雅之士”,而事实上,“这位先生头发那么长、那么乱,脸色又似乎几十年未曾洗过,完全适用一个现成的词儿:‘蓬头垢面’,和他的作品似乎一点也不‘搭界’,不被人认为是个流浪汉才怪呢!”
霍达记叙了张守义为设计她的小说《穆斯林的葬礼》而发生的一个真实场景,并感慨说,他为她的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有精、平装两种版本)作封面和插图时,“真不知耗费了他多少心血!”她回忆说:
其中“玉殇”一幅,画的是葬礼场面。守义不是穆斯林,不熟悉那亡人的遗体应是什么样子,跑来问我。我又恐口头形容不够,万般无奈,只好自己装扮“亡人”,身上蒙上“卧单”,为他“死”了一次。守义有了现场感受,笔下便自如了。这次合作,无异于“以命相托”了! 对一个作家来说,作品确乎像生命一样重要;而插图画家又何尝不如此呢! 画稿全部完成,守义肩上的担子还没卸掉,他又在和出版社的美编们反复研究封面的用料,到什么地方买什么布,染什么色……简直像一位妈妈打发女儿出嫁准备嫁妆那么细心!
为此,霍达在文章最后呼吁说:“爱书的人们,也同时爱他们吧,精美的书籍是从装帧艺术家手中‘嫁’出去的!
诚然,人民文学版图书中有很多外国文学作品的插图,也是张先生画的。为了给外国文学作品画插图,他会抓住任何机会认真观察外国人的长相和形态,有时看得那些外国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为了避免这种窘境,本来不喜欢体育运动的他却成了球迷,看球是假,观察研究外国人的长相是真。
为了封面设计,张先生可谓倾尽了自己的注意力,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与艺术,与设计有关的事儿,简直达到了痴迷的程度。除了艺术实践,他还著有《张守义外国文学插图集》、《张守义论书籍插图艺术》、《插图艺术欣赏》、《装帧艺术设计》等书。
笔者就曾买了他写的《装帧的话与画》(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版)这部书,想好好学一学。在这部书里,他除了讲装帧艺术外,还讲到自己的收藏,让人很感兴趣。他说:“收藏,是一项艰苦、艰巨,也是引人入胜的劳动。”
他的文章文笔清新朴实,语言诙谐幽默,逻辑严密,条理清楚,可谓笔笔见真情。他的收藏品类颇丰,古代灯具收藏在全国很有名气。徐雁兄告知我,他曾精选所藏中国各种造型的古灯,一一摄影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用在了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国家重点图书项目《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的200部单册的封面上。其独特的“寄情石”收藏,在全国恐怕也是绝无仅有。在业余生活中的他,诙谐,幽默、大度,还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数年前,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过一本《张守义的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就是畅销一时的书,听说卖了好几万册。为了更深入地了解张先生的文化收藏底蕴,我在2005年专门采访了他。
张先生有着清瘦高挑的个子,当时的头发有些花白了,但两眼炯炯有神,既有仙风道骨般的神采,又亲切和蔼,一副宽厚长者的模样。谈起自己的收藏经历,他的话滔滔不绝,头头是道,虽然时已七十多岁,但思路十分清晰,当发现说话离主题太远后,便马上打住,能重新回到主题上来。
他的收藏最早是由酒引起的。刚开始收藏是无意识的,不是要成名成家之类,也不是为了研究,也不是投资,不是为了升值,不是经营性的。他的收藏都很自然,一个是来源于生活,如生活用具的收藏,另一个是美术创作上需要的。他在《装帧的话与画》中说:“据我所知,搞装帧设计的同行们对美的东西,大多都很注意收藏,因为这种收藏一定有助于开拓思路,有助于装帧设计。”
因为啤酒不离手,酒启子这放一个,那放一个,从外国回来的朋友就给他带回来酒启子,这样就开始了。开始也没想收藏,朋友们看他喜欢喝啤酒,见到好的酒启子就买来送他。酒启子成为他的最早的藏品。国外的启子丰富多样,制作考究,让人爱不释手。一位朋友送他一个巴黎的酒启子相当好,一面是拿破仑像,一面是巴黎圣母院。笔者访问时他已收藏了六、七百种启子。
张先生讲,因为啤酒是外国的东西,在清末才传入,所以中国的启子历史相对较短,而且较少有特色,最后就逐步放弃了。于是开始收藏酒具,这下张先生高兴了,因为酒具在中国的历史是非常久远的,可收藏的东西非常丰富。现在他收藏的有酒具七八百件,仅温酒炉子几十个,各种各样的。古时人们大多喝热酒,尤其是冬天。喝热酒,就需要给酒加热,于是就有了各种热酒炉子。这些藏品大部分是自己在文物市场淘来的,也有送的,比如到少数民族地区考察用过的酒具有的就送给他了。业余时间,他还研究饮酒诗,还被一本酒文化杂志聘为顾问,经常写稿。用他的话说就是“民间酒具可有意思了!”
家里的阳台上、各个房间里、他儿子的公司里、出版社书库到处都是藏品,有的装在纸箱子里,有的放在铁皮柜里、有的放在开会发给的各种简便袋子里。仅民俗类的收藏品有七、八百件。
走进他儿子的盛创公司,到处是他的收藏品,办公室的东墙专门放了一个由地面直达屋顶的宽达近三米的木格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油灯,密密麻麻,为了拍摄图片,需要取出某件藏品,但是拍完后再想放回原地可就难了,真不知道张先生最初怎么放进去的。现在收藏中外古灯近1500 盏。
张先生曾专门在黄胄创办的炎黄艺术馆举办过其个人的“藏灯展”,并出版了画册《老油灯》。由于收藏的老油灯装在很多纸箱子里,书橱上、桌子上、床下面、窗台上到处摆满这些藏品,老伴、女儿意见很大,于是在张守义出差时将这些东西一并归入一只大木箱子里,悬挂在阳台的窗户外边。在编选《老油灯》集子时,为了找出这些老油灯需要打开箱子。当打开盖木箱的硬瓦,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一家麻雀已经在一只油灯灯碗中安了家,5 只未长羽毛的小麻雀,张着黄嘴向他要食。两只老麻雀在阳台左右飞来飞去,焦急地叫着。张守义马上将硬瓦盖上,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自己没有惊吓他们,愿他们生活一切如旧,全家平安!细心的他却发现,老鸟当晚没有归巢。他一夜忧心忡忡,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赶紧到花鸟市场买来黄小米一袋,准备一旦老鸟弃家出走,老张代为抚养五只幼鸟。当他发现老鸟回来后,非常高兴,但是仍然担心老鸟受惊吓后,喂幼鸟不及时,仍然偷偷地在老鸟不在时给幼鸟喂一些注水小米。直到一周后小鸟羽毛丰满、飞出灯巢后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一位老艺术家的善良、童稚跃然纸上。
他在《老油灯》中不仅放进去很多精品古灯,而且精选历代名人歌灯颂灯的诗文。他的灯迷情结始终高烧不退,读了冰心的《小桔灯》和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文中的爱灯之情使他不能自己,禁不住自制两盏灯:小桔灯、火柴灯。
张守义收藏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的工作和专业爱好的延伸。他收藏古灯,把一些古灯用在自己设计的很多插图、封面中。他设计的《巴尔扎克全集》30卷,每卷用一只古灯图片作主图。南京大学老校长匡亚明、徐雁联合主编的《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200 卷,也是每卷用一只古灯图片作封面,古朴、简洁,与主题契合很好。用古灯象征思想家,可谓是恰到好处。历史上有哪位思想家不夜读,夜读离开灯能行吗!张先生的创意可谓精妙,不愧为著名的装帧艺术家。不少朋友知道他是一个灯迷,纷纷代为寻找或把自家的古灯送给他。他的老同学著名京剧艺术家程砚秋的后人程永江就把程家的传家宝三套马车上的俄式挂灯送给张守义。著名文物鉴定专家史树青先生把自己幼年苦读时使用过的烛台赠给他,还有邓友梅等人从国外为他带来古灯。一些朋友还为他淘灯赋诗,张中行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为了搜集古灯,他如醉如痴,只要有机会出差外地,一定利用一切机会访觅古灯。他先后到过南疆、北国20 多个民间文物市场上淘灯。在他的藏品中,石灯、陶灯、瓷灯、金属灯、玻璃等应有尽有。不妨简介如下:
1.红灯。早在“文革”期间,张先生就曾为10个“革命样板戏”的剧本做过美编工作,与剧组演员和舞台美工结下了深深的友谊。自己非常喜欢《红灯记》,非常希望能收藏一只李玉和用的红灯,于是就用心寻觅,皇天不负有心人,1999年到哈尔滨出差,在星期天旧货市场上看到一只日伪时期铁路用的旧号志灯,他兴奋不已,马上买下,成为自己囊中之物。一年后,好运再次降临他的头上,在潘家园旧货市场淘到一只京剧《红灯记》剧中用的道具号志灯——红灯。
2.石马灯。六角形的石灯,灯碗内雕刻一匹卧马。经张先生考证,这种灯只有状元及第才用。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意思是好马并不在乎他的力气有多大,重要的在于他的品德,也就是重其忠、重其德。石马灯的喻意就是中了状元,不要忘记对德性的追求,更不能忘恩负义。
3.省油灯。油灯长时间点燃,必然使灯油过热,燃烧加快,浪费油,于是古代工匠们发明了一种“省油灯”。这种灯一般是瓷的,上面是油,下面是水,像冰箱一样对灯油起冷却作用。张先生收藏此类省油灯有二十余盏。
4.行灯。用高粱秸做的,仿古代驹车的样式,很轻,有一把手。刷了漆,不仅可以更加坚固,而且可以防雨。大概是供大家族内晚上在各院子间走动时照明用的。四面留有透明的小窗,一侧有可以开合的小门,用来往里面放置蜡烛之类的东西,顶部留有烟道。
5.羊角灯。这种灯坚固耐用,透明度好。古代没有玻璃,糊灯往往是棉纸,透明度不高,用羊角煎熬成液体,加上色彩,冷凝后压成薄片,就叫做明瓦,用明瓦连缀成灯,就是羊角灯。随着玻璃的广泛使用,羊角灯就失传了,存世量很少。《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中都反复提到羊角灯,但很多人没见过。很多藏灯的人到他这里看羊角灯,都很羡慕。
6.迫击炮弹烛台。志愿军后代赠灯。据捐赠者说他的爷爷参加上甘岭战役,回来时把这个烛台带回国。是抗美援朝上甘岭战役志愿军战士利用美军迫击炮臭弹,掏去引信和炸药,制成的烛台。
7.入定灯。就是养性,不受世俗的事的干扰。主要是寺院和修行的人使用。一般灯碗较深,灯头不外露。意谓光线太强使人分心,影响入定。张先生有好几款入定灯,有一款上有“太平为福”四字。有一款是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下部为灯碗,上部为灯盖,盖上开着五六个小圆洞,为白瓷质,十分精美。
张守义很擅长为外国文学作插图,为了作插图,他熟读各种世界文学名著,认真体会其中的意思,加上自己的联想,先后创作了近6000 幅外国文学作品插图。因此他与很多世界文学大家在心灵上交往很多,于是产生一个想法,就是收藏每一个他为之作过插图的文学家故居的一块小石子。后来在出国考察访问时总是不忘自己的初衷。
他收藏这种“寄情石”100 多块,大部分为朋友们从国外带回的,也有在国内收集的。张守义作为回赠故居的礼物是自己为故居主人画一幅国画肖像。他参观歌德故居时就赠给歌德故居一幅自己为歌德画的肖像画。
寄情石原来叫“作家脚下石”,后来朋友们建议叫“寄情石”。这些石头不具有观赏价值,张先生说,这些石头一般不大,小米粒大小都行,但是故居新翻修的不行,这些石子必须是作家踩过的,即使没踩过,也得是作家生存的年代的。张先生读了这些人的作品,为这些人画插图,有过心灵上的契合。这些东西很小,都是放在火柴盒、药盒之类的小盒子里,每一个里面放上一个纸片,标上人名和时间。
对于国内名人,由于大多居住在单元楼里,没有什么小石头可捡,他或在阳台捡一块剥落的水泥作为纪念,或在花盆里发现一块小石头,或其他寄情物。反正要找到纪念物。一次他到著名文学家严文井家,就遇到这种情况,严先生见他爱石,半开玩笑地对张守义说:“我有好看的石头送给你。”张守义当即表示最喜爱严家老宅的后院中的石头,严先生深明其意,转身就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小纸包,里面是一颗牙齿。包牙的纸上还写一些字:“癸酉年中秋,文井吃月饼,不慎锛下之残牙。”严文井风趣地说:“这颗牙胜过严家老宅的石头,守义呀,这是一颗‘佛牙’,你以后会走运的。”说完哈哈大笑。张先生如获至宝。
这些东西不占空间,但是因为太小,时间长了往往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也有大的,一块半拉砖头,那是冰心的,被张先生搬来了。老舍先生的房上的瓦,老舍的女儿给他揭来了一块。他曾画过《红岩》插图。有一次他到重庆“渣滓洞”去,在渣滓洞捡了很多石头,后来解说员说,原来的渣滓洞毁了,现在的是重建的。他问旧的在哪,解说员说不清楚。他就把捡到的石头全扔了。在“白公馆”,“小萝卜头”那个屋有地板,张先生不一定要石头,他捡了一片地板上的木片。但是他这些藏品以石头居多,因为它坚固。在哈尔滨萧红故居捡了一块糊在窗户上的二、三十年代的旧报纸碎片。
张先生不但寄情,有时还给别人寄情。他给安徽作家陈复礼写的《农村调查报告》做封面,后来陈先生的反映淮河污染问题的《淮河的虚报》也由他设计封面。张先生反复构思应该如何反映书的主题?后来在吃鱼时突然有了灵感,他把吃剩的鱼骨头洗一洗,放在扫描仪上一扫,利用电脑,在鱼骨上加了黑水,封面就完成了,效果很好。后来安徽另一位作家来北京,张先生就托他把那鱼骨头原件带给了陈复礼,让他收藏起来。
张先生的这些藏品纯属个性化的藏品,除了他自己在藏品里寄托的特殊情感,别人恐怕不会对他这些藏品感兴趣,但是他却乐在其中。他并不是为了增值而收藏,也不是为转让而收藏,纯属自己爱好,不会有人与他竞争这些藏品,这样的纯属抒发个人性灵的收藏真是太少了,很多人随波逐流,别人收藏什么自己就收藏什么,什么东西有增值空间就收藏什么,自己的收藏兴趣被别人和市场强奸了,但愿我们能从张先生的藏品中能得到一些启示。在采访张先生时由于忘记把这些“石头”放在什么地方了,本人没有拍到这些藏品的照片,只拍到张先生在孔子老家曲阜捡到的古柏树皮一小块,被静心地装在一只小塑料袋内,看得出来主人对自己藏品的珍视。
寄情但丁。张先生是一个十分执著的人,办事十分认真。1984 从香港回来,去了长白山参加一次会议。与会者都是出版社搞装帧的同行,著名书籍装帧家曹辛之、丘陵也去了。登到山顶后,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照顾他们老同志的人让他们都坐下,还要扒着一块石头,防止被风刮跑了。那气势,那声响,没有经历过。在此之前,他正在为但丁的《神曲》构思插图,张先生马上体验到《神曲》地狱篇的感觉。过了10年又去了一次,又是与出版同行一起去的。这时张先生正好画完了但丁像,图书出版后他把锌版要来了,还有画但丁用的镇纸石,在上面刻上“但丁”二字。他决定把锌版和镇纸石投到天池里去,因为在那里但丁给了他灵感。在路上他就给同道们讲述10年前那天的情况,引得大家都想看到飞沙走石的情况。结果那天是非常晴好,令大家多少有点失望。他找了两个力气大的,让大家列队,他跪拜,朗诵诗句,将但丁像和镇纸石投入天池。虽然只是听张先生讲解,本人并未亲历现场,但一个老艺术家的纯真、虔诚跃然纸上。
艺术家大都个性鲜明,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在有意无意中显现自己的个性,并表现出自己求新知、求深知、求真知的好奇和探求之心。
张先生在各地逛文物市场时,就常常买一些稀奇古怪之物,只要是古物,要价不高就买下。“这项寻奇求异藏品,给我带来的乐趣是:对陌生藏品查文阅典、求师问友中的求知乐;罕见器物久释不解,一旦寻到答案,受其惊喜之乐!”
有一次,他在北京潘家园市场买到一个头盖骨的残骸,盖骨顶上有一枚插进去的箭头。摊主是易县人,据说是在易县古城墙下一农民锄地时发现的,他买回家后老婆嫌不吉利,不让带进家,他试着拔下箭头也没有成功,就放在院外。第二天早起带上就来到潘家园,被张先生以一个箭头的价格买下。据张先生考证,该箭头为近代兵器,估计是死者在攀登城墙时被守城将士射中而死。
还有一次,他在潘家园市场发现一件有趣的铜器,他拿在手里左右端详,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还有两个人在旁边,旁边一人说是喂小孩的奶嘴,有一个人说是听诊器。张守义一看这个东西,无论如何不是仿制的,包浆很好,心想不能还价了,如果还价,一旦放下,那两个人就买了。对于这样的“不明物”,他是肯花重金购藏的。因为这种东西,在别的地方见不到。回来后反复查询,不得要领,后来一位专家为他找到了证据,证明是一只助听器。并给他一张图片,上面绘有贝多芬晚年使用这种东西场景。贝多芬晚年听力下降,就用这样一个类似的东西,样式大致相同。笔者在一本《贝多芬传》中确实发现贝多芬使用的助听器的图片,但是是西方式的,较长,有花纹,好像是由薄铜片做成的,而张先生这一只是由黄铜铸成的,壁较厚、较重。
凡是朋友们寄给他的节日贺卡他都会用心收藏。在他的藏品中有两件他与华君武先生(1915-2010年)互致的贺卡尤其有意思。他们俩都是用手绘的贺卡互相致贺。在鸡年,他给华君武先生寄去一张贺卡。上面手绘一只公鸡在一只中式酒坛子上喝酒,因为自己爱喝酒,以此自喻。过了几天华先生寄回一张贺卡,上面有他画的一只公鸡站在一外国的啤酒桶上喝酒。酒桶上还写着“BEER”(啤酒)字样,右边题款“专喝啤酒之醉鸡”,左边题款“守义同志:大桶啤酒够喝一年”。一是说张守义爱喝啤酒,啤酒不离口,同时也寓意张守义常画外国文学插图。
有过收藏经历的人几乎都有自己遗憾的事,事后后悔自己当时不坚决,与好东西失之交臂。张先生也有过一件这样的事,让他后悔很长时间。潘家园市场前几年全是地摊。一次他在一小摊上发现两条字,郁达夫的。他问多少钱,摊主说:这是名书法家有建夫的。因为字写得有些草,他不认识,就把“郁达夫”念成“有建夫”。张守义故作镇静地说:“没听说过这人啊。”问他多少钱,他说花20 元买的,张先生说给你30 元,他说行。他认为张先生也是文物贩子。张守义一掏钱,发现就剩10 元,因为这时张守义已经满载了。他说10 元不行,摊主说:“有建夫的不能卖太便宜了。”其实张先生在潘家园能借钱,借出几千元来都不成问题,好多摊主都是他的好朋友,如专收文史书的聚贤书屋,摊主刘利发就是他的好朋友,书屋的名字都是由张先生书写的。那是礼拜六,张守义说不是真没钱,张先生问卖字的人明天来吗?那人说明天来。张先生说:“好,明天我绝对买”。礼拜天,张守义爱睡懒觉,来得晚了,被琉璃厂的人买走了。张守义后悔啊。后来某中央领导请全国政协书画组的委员聚餐,张先生被安排在黄苗子夫妇附近。喝了一点酒后,张先生就壮壮胆问苗子夫人郁达夫先生的侄女郁风,说:“你是不是处理过你叔父的东西?”郁风不明白什么意思,张先生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郁风说自己没有叔父的东西。
很多人记日记都是在本子上,可是张先生的日记是记在长卷上的,这些是一种图书的日记——会议日记,多达五十多卷,都是他参加各种会议时记录的,都是画出来的,还有文字注释,每卷都几米长,都是用会议材料粘在一块,在背面画画、写字。喝的啤酒就把酒签贴上去,吃的药就把药盒搞一块,也粘在上面。这种形式的日记恐怕只有张先生才有,全国不会有同样的第二份。每卷都让随行的书法家写一个引首。吴冠中先生还给他写过一个引首。张先生通过绘画记录会议中从什么地方上车,到过什么地方,买到什么藏品,随行人员,有什么活动等,图文并茂,很有意思。
古代防止粮食被盗的标志。有的是图案,有的是姓氏,有的是“福”字等字,笔者拍到的一款就是雕有“革命”二字粮标,是土改时期的。在木头上深雕出图案或文字,和图章一样,字和图都是反的。背面还有把手,便于操作。粮食囤好之后,就在上面印上图案和文字,一旦有人偷了粮食,由于粮食的流动,这些图案或文字一定被破坏,没有粮标,文字和图案是什么办法都无法恢复的,主人就知道有人动粮仓了。在这一款粮标深深的字槽里还残留有麦糠皮。
他收藏的天津杨柳青木刻版画让客户看的样本,是一家大的美术馆处理的。张先生对有些博物馆、美术馆十分反感,因为这些文博机构没有人文情怀和素质,往往不珍惜文物,会随便将别人捐赠的文物处理掉。如有一家民俗博物馆刚建成没两年,就变身成为一家著名的超市了,听说原来的东西都处理了,被日本人、韩国人、法国人买去很多。张先生对这种民间文化的文物的流失极为痛心,而他自己的文化收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一种民族文化保护的责任感。由于对这些文博机构的做法不满,所以张先生说,自己的藏品绝不会捐给他们。
因为从小闹胃病,消化不良,所以张先生经常喝啤酒,经常是啤酒不离口,大家送他一个绰号“酒仙”,他很高兴,也经常半是戏谑地自称酒仙。在自己的连环画日记中也把自己画成一只啤酒瓶,在酒瓶的脖子上还不忘画一个酒启子。朋友来访往往就在啤酒商标上记下来访者姓名、时间,在做什么,并请朋友们签名。所以他的这些藏品就是他的日记。他收集的啤酒商标不像别人那样要收藏不同厂家生产的不同版本的商标,他是收藏自己喝过的每瓶啤酒的商标。现在由于儿子的反对,他不再这样“折腾”了。
通过了解张守义先生的丰富文化收藏,让我们足以看到一位老艺术家的鲜明的艺术个性,尤其是其深厚的爱国心。他也知道有些藏品买来后放在家里,也许再也不会拿出来欣赏,但是见到后还是要买,因为那是一种发自其内心的喜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