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主笔_舒纾_图文
王鼎宏:教学,用一滴水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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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年教学生涯、15年支教经历、江苏省特级教师、全国模范教师、南京市政治学科带头人……似乎这些闪光点都不足以勾勒出王鼎宏的真实形象。“我所在乎的,是自由、快乐、独立人格。”
暴雨的周六上午,58岁的王鼎宏回到已放暑假的金陵中学。隔日,他将前往重庆进行一次演讲。按计划,在重庆停留一日后,他将由西安取道前往甘肃省。这次的目的地位于甘肃河西走廊中部的山丹县。偏远的山丹新修建了占地上百亩的山丹育才中学,上百名教师正等待着王鼎宏的培训。
支教,已成为王鼎宏教学生活的一部分。王鼎宏办公室墙上的中国地图,布满用红笔圈出的支教地。自1998年开始,过去的15年间,王鼎宏支教的足迹踏遍了云南、四川、新疆、内蒙古、甘肃等地。支教大多以讲座和培训的形式展开,内容则是以新课程、创新和班主任工作等王鼎宏对教育的思考为主。尽管随着年龄增长,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纷纷袭来,但支教,王鼎宏还将继续下去。
今年是王鼎宏任教的第41个年头,刚刚送走的高三年级,以出色的高考成绩PK掉竞争对手,夺取了南京市高考上线率NO.1的位置。这为正在展开的新生招生奠定了口碑,生源应该会更好。按照惯例,王鼎宏将继续担任高一几个班的政治老师。
一切成绩都呈现出岁月积淀的力量,但即将退休的王鼎宏仍有未完两个心愿:一、能否推行简约式教学,减轻青少年的负担;二、能否以智取的方式教学,让孩子学得不那么苦。
对王鼎宏而言,成为老师是文革年代的机缘巧合。
因为时代特色,当时的上层要求,不能让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学校,需要在中学选拔一批人进入教育行业。选拔的条件是,家庭出身好,也就是工人、贫农一类,且学习好、表现好。王鼎宏理所当然地入选了,但他并不满意,成为老师并不是年少时的理想职业。他向往的,是其他的方向。
在资源匮乏的年代,粮食充足就成为一个好工作的必备因素。父亲在南京宝华煤矿工作,在王鼎宏心中,能像父亲一样,到宝华煤矿去当矿工就是最好的选择。“我觉得他们那里能吃肉,发展好。”机会似乎也真的来临了。不久之后,有了一次招工的机会。但宝华煤矿对于年龄要求却相对较高,最低年龄设在了1954年出生。1955年出生的王鼎宏,只能遗憾地与之失之交臂。
而另一条道路正对王鼎宏招手。对文革时期的少年而言,能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是相当神气的事。王鼎宏的同桌来自军区大院,理所当然地准备去当兵。一日,同桌与王鼎宏商量着共同参军,连选择通讯兵都商量好了。结果,当王鼎宏回家将此事告知母亲时,母亲却因当兵太辛苦而阻止了他的决定。
可能命运就是如此。设想种种皆未能如愿的王鼎宏,最终,顺利从普师毕业。1971年,18岁的王鼎宏开始了自己的教学生涯。
第一份工作在南京一所普通中学,教一个“戴帽子”的初中语文二年级。“戴帽子”是文革时期的产物。由于中学少,本应从小学升上初中的学生,必须在小学继续学习。当时王鼎宏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学生,而教室设在一个寺庙里。
一年语文教习后,王鼎宏被任命为团委书记。王鼎宏的工作开始变得繁忙,考虑到这点,王鼎宏开始转教政治。而这一转,就是40年。
如今的王鼎宏,已是江苏省特级教师,南京市政治学科带头人。尽管对教书育人颇有收获和体会,但对王鼎宏来说,任教并非顺遂,十几年前的一次经历至今仍让他感到愧疚。
十几年前的一个儿童节,王鼎宏为班上一位差生准备了特殊的礼物。由于这位孩子也是儿童节前后生辰,王鼎宏策划在全校的活动中,给孩子送礼物。活动相当顺利,全校师生热情地完成了这次集体的生日,这位同学也上台领取了自己的生日礼物。
但这位同学却并没有如王鼎宏设想般开始发奋读书,反而变本加厉地不听老师的教导,各方面不配合。王鼎宏与孩子沟通,才发现事情开始背道而驰。
原来,孩子的家庭状况频出,不仅父母分居,且父亲时常打骂孩子。在孩子眼中,在家里,父母不信任自己,在学校,老师也不信任自己,还想用礼物收买自己。如果因为收了礼物从此学好,会被全校同学看不起。
这件事震惊了王鼎宏。不久之后,他在一篇名为《生日礼物》的文章中写道:“教育是崇高理想的事业。俗话说,只要心诚,石头也会开花。但有一件事情,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良好的愿望,不一定收到如意的效果。”以此反省此事。
“这个孩子和我述说种种时,我觉得我的心在痛,满腔热血却是这样的结果。这是我几十年教育的失败。”王鼎宏回忆道。
但一次失败的经历却足以让王鼎宏明白,要搞好教育,心理学是首要。
尽管当时足够震惊与疼痛,但也都在岁月中翻页了。之后,了解学生成为王鼎宏的工作核心所在。1988年,王鼎宏开始在南京师范大学进修,随后,三次进入北京师范大学进行心理系短期学习。
王鼎宏确立了一个当班主任的原则——家访。“只有和学生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聊天,你才能懂得这个学生,才能获取这个学生的特质。而这个特质,恰恰就是当老师的法宝。”
王鼎宏习惯性地称学生们为“呆子”,他的解释是,这就像是对自己儿子的称呼一样,呆儿子,傻儿子。有一位“呆子”名叫易军。通过家访,王鼎宏得知,易军的父亲为家里老四,而易父的三个哥哥,都莫名奇妙地病死。因此,整个易家都希望家族中能培养出一位医生。从小身体健壮的易军被赋予厚望。
熟知此点的王鼎宏,对易军的学习成绩非常关注。当第四军医大学前往金陵中学招生时,王鼎宏推荐了他。当招生人员得知情况后,约见了易军,并且十分满意,给予他10分的优惠分数。
“这个呆子就正好,到这个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最后被第四军医大学录取的易军,毕业之后进入了南京军区总医院。
另一个呆子,则是爷爷过世时,将一生积攒的20万元留给孙子读大学,希望能改变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大学生的遗憾。而在当时,20万意味着,足够一家人不工作而衣食无忧。
“不了解这些特质,你是无法当好老师的。当你知道某位学生的爷爷是被日本人杀掉时,一句‘你忘记你的爷爷是怎么被日本人杀掉的?’,可能胜过任何其他激励方式。”王鼎宏这样细数过往“呆子们”的故事。
呆子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这次的主角是位瘦瘦小小的女生,今年刚参加完高考。“呆子”叫贾佳(化名),政治成绩一直是班上的末尾。临近高考的前三个月,王鼎宏忽然对全班宣布:“从今天开始,我的政治课只对贾佳一个人上。其他人可以干自己的事情,也可以选择听课。”
从这一天开始,政治课上,王鼎宏的眼神仅与贾佳交流。所有的课程,则用一种更简化的方式进行,15天讲完经济学、15天讲完哲学……最后,高考中,贾佳政治考试考取了符合重点院校的A,而在三个月前,不出意外,贾佳的政治成绩仅会是C。
“做这种决定并不是盲目的。首先要了解学生,这个学生父母离异。小孩胆子小,看上去很聪明,但表达不够,不自信。这个年龄的女孩容易分神,对老师的话尤其敏感。上大课时,如果眼神不和她交流,可能她就走神想自己的事情去了。”王鼎宏解释。
同样的方式,王鼎宏在2010年曾经尝试过。当时是一位一年半都未曾正常学习过的艺术生。三个月的个人突击,让这位学生同样获得A,顺利考入中央美院。
“呆子们每次毕业都会留些东西给我。”在王鼎宏的办公室,一个柜子内,全是学生毕业时赠送的纪念品:画有王鼎宏漫画的T恤,以“王家大院”为背景的靠枕,扇面上写着王鼎宏喜欢的《兰亭集序》的折扇,王鼎宏18岁旧照做成的日历……“当老师,有时是幸福的。”
也许是政治老师的习惯,王鼎宏在做大多数事情时,喜好提出原则或总结理论。上课,王鼎宏也有自己的一套。“科学渗透地教,生动活泼地学,灵活激动地考”,这是2001年,王鼎宏研究3+X时提出的原则。
“教学需要变知识为智慧,把书上的内容和现实结合。但现在更多是传授知识,而没有将知识转变为智慧。仅仅是1+2=3,学会了又怎么用呢?现在提倡的新课程实际上就是贴近生活。”
雅安地震后的周一,王鼎宏策划了一节不一样的政治课。之前,整个周末王鼎宏都异常忙碌。他筛选着网络上雅安地震的照片,做成了由13张地震照片构成的PPT。而这,正是即将到来的高三五班政治课的内容。
课上,在看一张李克强总理在灾区布置工作的照片时,王鼎宏向学生提问:“如果你是国务院总理,这个时候,你怎么办?”
另一张名为“再点一次烟”的照片上,一位士兵为去世的战友盖上军装,并点上三支烟。王鼎宏希望藉此告诉学生,人世间的亲情、战友情,需要珍惜。同学之间的小矛盾,在大爱之前荡然无存。点上三根烟,对死者尊重,也是对生者的尊重。
另一张,灾区老奶奶夜不能寐的照片。王鼎宏则尝试着引导学生从人生价值观的角度去解读。
诸如此类灵活而及时的教学内容是王鼎宏上课的常态。“教学时,是一滴水的状态。我们将水滴在地上,水会自然渗透的流淌,没有任何外界的压力,而倒在杯子中是不会淌的。上课就是这样,需要自然渗透的流淌。而现在的很多课程都是倒在杯子里,没有自然的流淌。”
追求上课自然流淌的王鼎宏,即使是公开课也杜绝提前操练。“上课,需要不断新鲜的东西存在。即使是同样的课程,在两个班上,形式也会不同。”
“我的课程就是把知识变成智慧。可能刚开始,呆子们并不习惯,但这种状况久了,他们出去就和别人不一样,是其他人完全不能相比的。这就是智慧。”王鼎宏自豪地说。
但要真正做到变知识为智慧,却并非易事。王鼎宏阅读的习惯就这样培养下来。高三政治组办公室内,王鼎宏的书报占据了两张办公桌。报纸、今日谈等政治类杂志占据了桌面的大半。而《中国思想史》、《道德经》、《论语》等书籍在办公桌上稍显突兀。最上面放置的是一本中华书局出版的《吕氏春秋》。已经看过两遍的王鼎宏,尤为钟爱其中三句话:“上为天子而不骄,下为匹夫而不惛。”“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师徒同体。”
“我看书比较杂,什么都看。” 一次经历佐证着王鼎宏的判断。
那是1990年,正好带高三政治的王鼎宏,办公室来了一位女青年,她希望获得一份时政复习资料。
“能不能给我一张。”女青年说。
“拿走。”他说。
“这个老师很奇怪,怎么不问我从哪里来?”女青年说。
“我问你从哪里来干什么,你有什么问题能帮你解决就帮你解决了。”他说。
“我要有什么问题能问你吗?”
“可以。”
王鼎宏将办公室两台座机的号码留给了女青年。最终,女青年考上了南京神学院,并赠送了一本《圣经》给王鼎宏。那个年代,《圣经》仅在小范围流通。王鼎宏白天教马列主义,晚上读《圣经》。最终,王鼎宏看出了一些门道。
“这么说可能有些反动了,不过很有趣。《圣经》为什么流传至广,因为它将复杂繁琐的道理,通过小故事传导给他人,而价值观隐藏于其中。这就是简化。其实,一堂课不在于几千字文章,在于教会了几句有用的观点,这不大容易。”
对王鼎宏来说,看书,并不是因为喜欢看,而是,“我只能看书。教师不以书为伴,还能叫教师?教不好的。”
对于教书,王鼎宏认同冯友兰的观点。“什么是好老师?上课的时候,教师的眼睛经常看到你,就是好老师。”王鼎宏看来,教师是在用心血浇灌学生。教师,并不是拿一本书直接告诉学生,答案在哪。“特别是小学和初中,时常是这种方式,害人不浅。所以很多孩子厌学。”
而对于写书,王鼎宏的观点是:在教书过程中,哪些教得通,哪些教不通?哪些接受快,哪些接受不快?什么行,为什么不行?如何深挖孩子的内心世界,毛病在哪?诸如此类的思考和探讨都可以写下来,著书立说。
在过往41年,王鼎宏也一直这样实践着。他在不同的报刊杂志上发表了40余篇关于教育思考的文章,并曾汇编成集。
喜欢将自己的思考写成文章的王鼎宏,曾在2000年一篇名为《何人能为师》的文章中,尝试着给出自己的答案。文中,王鼎宏用“热爱人、了解人、信任人、引导人、启迪人、关怀人、要求人、熏陶人”诠释教师的多种身份。
“一名合格的教师,首先是人。而教育的目的,就是育人。怎么育人?首先我们要明白现在教育毛病出现在哪里?其实,毛病出在我们的教育目标。中小学的任务是什么?应该是全面人格的教育,培育一个更全面更完整的性格。”
而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现行高考路还能走多远》中,王鼎宏阐释了近期对教育的思考:“高考路该结束了!要认清高考,就需要把目标定下来。到底培养什么样的人?我经过思考,首先培养一个人,这个人是具有做人基本道德的人。继续研究下去,道德是什么,道德的底线是什么?其实是劳动。”
在王鼎宏的设想当中,教育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如今的有些教育,已经变味,甚至是骗钱害人。实际上,教育并不是把人变成考试机器,也不是让人丧失劳动的能力。”
今年58岁的王鼎宏,将在60岁迎来退休。也许,对于王鼎宏而言,从事教育的时间已不会太多。同时,年龄增长带来的疾病侵袭让王鼎宏很多想法实施缓慢。从这个角度,可能就能理解王鼎宏的另一个偏好:“在南京的旧建筑中,我最喜欢瞿秋白和太平天国东王府的故居。可能因为他们都是最终没有看到自己梦想实现的人,都是无奈的人。”
暑假之后,王鼎宏将迎来金陵中学高2013级的新生,不出意外,这也将是王鼎宏最后的一个教学班。
(本刊实习生谢文蔓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