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理想:世界文学、世界市场与世界公民

2013-04-07 10:17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歌德马克思文学

叶 隽

(中国社会科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歌德:世界诗人与世界文学

作为德国文化精神的标志性人物,歌德的意义不言而喻。作为伟大的诗人、小说家、戏剧家、思想家和科学家,歌德头顶上拥有了太多的光环,因为“在路德后的时代,除了歌德没有一个诗人或思想家在如此多的领域里同时发生影响”①Buchwald R,Goethezeit und Gegenwart.Stuttgart:Alfred kröner Verlag,1949,S.42.,所以,也就难怪人们言德国则称歌德。一部歌德接受史,非仅在德国、在欧洲,也还漂洋过海,深深地影响到世界各地。远在东亚的现代中国,同样得益于歌德的精神滋润。仅以现代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两位学人为例,来看看他们景慕的歌德形象。以美学家著称,而又以《流云》小诗为中国小诗殿军的宗白华,在德国留学时曾专门作过一组《题歌德像》。第一首由像及心:“你的一双大眼,/ 笼罩了全世界。/ 但是也隐隐的透出了/ 你婴孩的心。”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伟大诗人的身心魂灵,极为切要,可见那代诗人的文学技术和哲思忧怀之兼具;第二首则由诗读思:“诗中的境/ 仿佛似镜中的花,/ 镜花被戴了玻璃的清影,/ 诗镜涵映了诗人的灵心。”对诗人之心的体会最为难能,能达此则为上境;现代中国诗人虽多,能达思境者少。第三首:“高楼外/月照海上的层云,/ 仿佛是一盏孤灯临着地球的浓梦。/ 啊,自然底大梦啊!我羽衣飘飘,/ 愿乘着你浮入无尽空间的海。”②林同华主编:《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57-358页。则不仅是海月入梦、灯羽飘临,更是对诗人的世界胸怀有极好和恰当的理解写照。说到底,这首诗虽然显得超凡脱俗、意境无限,但其实隐隐托出的,乃是一个具有世界胸怀的世界诗人形象:童心灵透,覆盖全球,世界之像,尽在眼中,大梦入海,孤灯长明。宗白华的诗的创造可真的是极符合他的美学观念:美学散步!

而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③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载《鲁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3页。、专治日耳曼文学的冯至则从具象入手,给他心目中景仰的歌德造像,作了一首十四行诗: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事物感叹,

你却写出许多不平凡的诗篇;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

好象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④《冯至选集》第1 卷,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35页。

此诗相对淡化表象,集中于现实和哲理层面的展开,对歌德平常人生的敬意,以及对诗歌蕴涵的哲学的理解,都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所以,这两首出于中国诗人之笔的歌德诗,体裁不同,思路各异,但却殊途同归,对理解作为“完人”的歌德,颇有助益。这所谓的“完人”,不是出圣入贤的“完人”,而是一个具有完整意义人格的“人”。冯诗强调歌德作为凡人的普遍性,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揭示其哲理的奥义;宗诗则关注作为一代诗哲的伟大光辉,从其世界关怀入手,努力开掘诗人的美学意境。这可能与冯、宗二氏各自的学术趣味、价值取向有关,但从另一个角度也显示出歌德的博大精深,可为各种论说提供一个共同的话题。但如果要真的理解歌德,必须将其放在宏观的历史背景下,在民族国家的紧要关头去考察他的所思、所言、所行动、所承当。

谈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理解国难背景及歌德对拿破仑的态度。贺麟在“九一八”之后撰《德国三大哲人处国难时的态度》,强调的是在1806年秋普鲁士当亡国之际,“德国的大文豪歌德,大哲学家黑格尔、费希特的遭遇及他们处国难时彼此不同的态度”,其目的在于揭示出三大哲人由于性情思想不同,对爱国主义的各自不同表现。①贺麟:《德国三大哲人歌德、黑格尔、费希特的爱国主义》,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引言第1页。李长之批评其有关歌德的论述,谓:“贺麟的歌德处国难时的态度,这篇作不到好处的原因在歌德对国家观念并不太强而作者偏要派作处国难时的模范人物。这与菲希德(菲希德即费希特)不同;贺麟介绍菲希德处国难时的态度,我却记得作得非常动人。倒是在《旁观旬刊》上李惟果作的从歌德向拿破仑敬礼到德意志民族复兴,说歌德对于国势的毫无信心,竟希望拿破仑奠定大陆,这才是真相呢。贺麟被一种心理所束缚,我们敬爱他的爱国,我们不原谅他的利用和曲解。”②李长之:《歌德之认识》,载《新文学里程碑·评论卷》,文汇出版社1997年版,第484-485页。这一分析不无中肯之处,与费希特的大声疾呼、陨身不恤相比,歌德的沉静与黑格尔的闭门著述,显然都缺乏了一种国难当头之际的热血激动,缺乏一种震撼人心的精神张力。虽然,作者可以解释成,各伟人处国难时各取不同之风格,如戏剧、如诗歌、如散文,各有风采,不必强求一律,但事实确实也是歌德并没有“上马击狂胡”的实践和愿望。其实,这一点我们如果参照歌德自己的论述(1813年),就可以看得更清楚:“您可别以为我对自由、人民、祖国等伟大思想无动于衷。不,这些思想就在我们心中;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人能摆脱它们。我也总把德国萦怀在心中。每当我想起作为个人如此值得尊敬而作为整体却那么可怜的德国人民来就感到切肤之痛。把德国人民和其他民族相比会使我们感到羞愧难堪。我千方百计地想摆脱这种感觉,在科学和艺术中我找到了可以使自己升腾起来以超越这种情绪的翅膀。但它们所能给予的安慰只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安慰,并不能替代那种因意识到自己属于一个伟大的、令人敬畏的人民而产生的自豪感。对祖国未来的信念所给人的安慰也不过如此而已。”③[德]迪特尔·拉夫:《德意志史》,波恩Inter Nationes 出版社1987年版,第62页。歌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要轻看歌德对拿破仑的态度,因为这实际上反映出他的一种自觉自立的选择,出于强权暴力压境的现实,歌德不能不去见拿破仑,这个背景确实是屈辱的;但歌德又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了自己的尊严,不卑不亢,不仅是作为德国人的一员,也是作为艺术家的代表。而这也当归功于拿破仑,虽然不能极尽礼数,但也未敢以暴力而自骄,两者基本上算是相对平等的“双星擦肩”而过。对于歌德来说,一方面不辞作为德国人的文化身份,另一方面其实更多地保持着一种世界公民的思想,这就是他并不十分看重战场上的具体政权国家的胜负,而更将文化、思想、道德的水准层次高看的原因。

从狂飙突进到魏玛时代的歌德思想之转变:走向世界文学。在歌德漫长的一生中,有两段与德国文学史和思想史进程密切相关,这就是他青年时代所参与的狂飙突进运动与魏玛时代领导的古典主义运动。前者大约在18 世纪中后期之间,后者则是在18 世纪末、19 世纪初交际之时。而拿破仑入侵德国,正是发生在魏玛时代,这个时期,歌德的思想虽已基本定型,但仍处在可能的转变时期。

早在19 世纪初期,歌德就提出了“世界文学”的概念:“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现在每个人都应该出力促使它早日来临。”④[德]爱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13页。这个概念当然是大名鼎鼎,而且确实有发覆性的意义。但我们必须注意到,歌德之提及“世界文学”并非灵光一现,而是多处提及,有相当自觉的理论意识。歌德的阅读范围相当之广泛,这一点从其少年时代即可看出,我们只要稍微翻阅一下他的自传《诗与真》,就会为传主如此广博的阅读兴趣而吃惊。然而,歌德求知的目光是那样的逡巡游弋,并不以某种文化定向为局限。如果说古希腊被他视作西方文学的源泉,而需要不断地回归于此,以之作为西方人的“元典规训”的话;那么法、英文学则被他更明确地化用为可以支配的文化资源。更重要的是,他的眼光超越了狭隘的西欧界域,奔向波斯、奔向阿拉伯、奔向印度、最终抵达了文明世界的那一端点——东亚。不仅是中国,还有日本。有论者对此颇有敏锐的把握:“歌德思想范围底推广和他的年岁同时增进,人类在他的中心渐成一个整体,东方也随着得他的注意,最堪注意的,就是他留心研究东方情形底开始,正是拿破仑战争底时候,大多数的德国民族正在受着最大的政治底刺激。”⑤[德]卫礼贤:《歌德与中国文化》,温晋韩译,载周冰若、宗白华编:《歌德之认识》,钟山书局1933年版,第259页。另一篇同题文章《歌德与中国文化》,载[德]卫礼贤:《东方之光——卫礼贤论中国文化》,蒋锐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年版,第245-258页。从《西东合集》到《中德杂咏》,歌德显然是通过自身的努力在实践着这一理论思维的。然而,即便是走向世界,即便是意识到全球化的潮流甚至在最高端的文化领域都难以避免,歌德仍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所以他会特别提到世界文学语境中的德国位置问题:“在已经出现世界文学的今天,认真看来,德国人必将遭到最大的损失;如果他们能考虑这个警告,对他们自有好处。”①[德]歌德:《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关惠文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88页。显然,即便是胸怀世界,歌德仍不能完全摆脱自己作为德国人的基本立场,对本民族的关切之情跃然纸上;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歌德意识到,即便在全球化浩浩荡荡的语境里,也需要多元色彩中的精英引领。还是尼采,最能深刻地理解歌德的精神史意义:

歌德的文学属于比“民族文学”更高的那一类文学。因此,歌德同他的民族的关系既不是生活上的关系,也不是一种新的关系或一种陈旧的关系。他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仅仅为少数人而活着的;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只不过是可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的喇叭,一代又一代的人拿起这喇叭向德意志以外的地方吹去。歌德不仅是一个善良的人和伟大的人,而且他就是一种文化。歌德是德意志历史上的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殊现象。②[德]尼采:Menschliches,Allzumenschliches,转引自[德]彼德·贝尔纳:《歌德》,李鹏程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8-199页。

也正是这样一种立足本民族又超越本民族的精英意识,使得歌德更属于一种“世界公民”,是一种超越了狭隘民族利益的高端立论。所以,歌德的世界文学主张,其实是与他的世界公民意识密切相连的,而这种“高屋建瓴”,则是一种“世界理想”的萌芽。这一点并不奇怪,在18 世纪那样一个充满理想情绪的整体背景下,由莱布尼茨、沃尔夫、康德而来的,正是那样一种“世界理想”的营造。而相比较更加现实的“世界历史”、“世界市场”的概念,“世界文学”无疑更具有诗性和理想兼容的色彩。

二、马克思的理论发覆:从世界文学到世界市场

在歌德与马克思之间,相隔着两代人,1770年前后生人的黑格尔一代、1790年前后生人的海涅一代,而与马克思同代的1810年前后生人则还有俾斯麦、瓦格纳等人。如果我们按照这样一个精英谱系下行的话,会明显地感觉到马克思这代人有一个突变过程,因为哲学家和思想家要站出来,不仅是阐释世界了,更关注改变世界;但我们也不能忽略的是,任何伟大的人物,他都不可能脱离谱系之链而存在,在物质血脉上如此,在精神血缘上也不例外。譬如这里仅就“世界文学”概念的发展为例,我们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或许是马克思的这句话:

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不管反动派怎样惋惜,资产阶级还是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它们被新的工业排挤掉了,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 这些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旧的、靠本国产品来满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极其遥远的国家和地带的产品来满足的需要所代替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③[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4-255页。编者注中指出,这里的“文学”(Literatur)的概念乃是指包括了科学、艺术、哲学等方面的书面著作,所以“世界文学”在这里是个拓展性的概念,可以看做人类精神产品的指称,但这里的德文概念“Weltliteratur”是与歌德使用的同一个词汇,所以我倾向于将其翻译为“世界文学”,而非“世界的文学”。

如果我们将其放在思想史的谱系中,会发觉在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概念基础上,马克思更具有自觉的理论内涵和问题意识。但无论如何,概念是一致的,甚至我们可以说就是承续性的,但马克思有发展,这就是将“世界市场”的概念和问题提出来了。在歌德、席勒那个年代,他们已经非常敏锐地感受到了现代性迫来的咄咄逼人之势,一方面慨叹田园诗时代的一去不返,另一方面也只能以一种关注的目光注视着大机器时代的逐渐临近,但基本上还是没有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到了马克思就不一样了,一方面是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本身确实在发展,作为后来人,马克思、恩格斯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和历史纵深感看到历史大剧的演进过程;另一方面,也确实不得不归功于马克思的哲学思维高度和理论总结能力。这样一种极为通透的学术判断力,是在实践基础上的理论敏锐感。

或许,我们应该立即联想起马克思那句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①[德]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845年),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这就使得这位本当立足于思想凌烟阁中的大哲,一步踏入了激流涌动的现实社会潮流,必须在政治场域中也同样扮演斗士的角色。更重要的在于,马克思作为哲人所关注的,不仅是某国某族,而是人类生存的整体地理环境——世界。由此,世界市场、世界公民、世界文学就成为一组具有张力的核心概念,而产生了特殊的意味。如果说,在这里我们将世界市场更多视为一种器物层面的(当然也有文化层面的丰富含义)的客观存在;那么,世界公民的概念无疑更多具备了制度层面的内涵;而世界文学则是一种理想化的文化理念。而这三者之间是构成一种相互影响、作用与关联的关系的。所以,问题的本质,或许更在于文明结构的整体性内在统一。汤因比这样说过:“人类文明世界在经济一体化的开端,是以葡萄牙人发明远洋帆船为标志的,它的完成则是1864年国际电报联盟和1875年国际邮政联盟的成立。到那时为止,人类已经变得依赖于经济上的全球一体化,但仍不愿在政治范围内放弃民族分立。尽管从1914年以来,它已经导致了战争浩劫,但这种不相适应的状况仍在继续。接踵而来的是,人类事务已经混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致使整个人类社会陷于瘫痪。只有极少数人可能幸免,他们是自给自足,没有卷入世界市场的农民、猎人以及靠采集食物为生的人。”②[英]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18页。在这里,汤因比已经以其敏锐的目光,意识到了经济-政治的一体性问题,即经济一体化-政治一体化是不可能完全分裂的,必须有某种程度的协调性乃至是一个立体型的结构。或者按照汤因比的判断就是:“自15 世纪由于中国人、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掌握了航海技术而使人类文明世界连为一个整体以来,民族国家的政治理想一直是某种经济上的时代错误。”③[英]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17-518页。也就是说,在政治制度层面一直停留在民族国家的政府组织上,就是一种落后乃至错误的表现,至少不是与时俱进的。而其目标则应指向一个世界政府,“人们需要某种形式的全球政府来保持地区性的人类共同体之间的和平,来重建人类与生物圈其余部分之间的平衡,因为这种平衡已被作为工业革命结果的人类物质力量的空前增长所打破”④[英]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23页。。四十年弹指过去,人类技术力量的发展远远超出当初的想象,实际上甚至可以认为文明史上的又一次技术革命——信息革命已经发生,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技术正以前所未有的威力在改变着世界和人类的一切,这是汤因比在那个时代所不能想到的,但固有的政治权力组织方式基本上依然在顽固地照旧生存。

马克思曾说过:“我是世界的公民,我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工作。”⑤[法]保尔·拉法格:《忆马克思》,载《回忆马克思》,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7页。这当然不无对自身特殊阅历的自豪之情,但却也在某种意义上近乎一个问题的本质,这就是“世界政府”的隐形存在,必须承认的是,马克思在欧洲各国的侨居过程,虽然历经艰险,但毕竟没有影响生存,这是资本主义制度的某种优越性所在。当然从另一个方面也确实说明,一个世界政府也是需要的。马克思对世界市场概念的揭示,以及对世界文学作为精神生产的新解,其实就必然导致中间制度层面的诉求,这就是世界政府的实际的必要性。

有论者特别凸显马克思的理论贡献,认为:“马克思论述欧洲现代化的重要之处,在于他没有把欧洲的现代化归因于工业革命和技术变革,而是认为技术的变化与革新乃是由社会制度、习俗和社会行为的变化所引起的。”⑥[以色列]什洛莫·阿维内里:《马克思与现代化》,载罗荣渠主编:《现代化:理论与历史经验的再探讨》,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版,第9-10页。如此,则提示我们以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就是从制度、文化层面去理解器物现代化的原因。而世界政府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要知道,“自从人类文明破晓而出,人类的技术进步和社会行为之间便始终存在着矛盾。技术的进步,特别是1773年至1973年这最近200年间的进步,极大地增加了人类的财富和力量,人类作恶的物质力量与对付这种力量的精神能力之间的‘道德鸿沟’,像神话中敞开着的地狱之门那样不断地扩大着裂痕。”⑦[英]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26页。实际上,应该将其列为一种立体结构,即自下而上的“技术进步-社会行为-精神能力”,它们彼此之间是反比而非正比的关系,这是非常可悲的。何以如此?

如果说歌德更具有一种抽象意义的世界理想和世界关怀的话,那么马克思无疑更具备创造世界制度的雄心壮志,他对世界市场的深刻揭示和对世界文学的新解之提出,就是为了更好地指向自己的共产主义——世界制度。我们看到,马克思的理想并非仅仅停留于造成一种与资本主义并行的社会主义制度,而是代替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制度。这确实是一种颠覆性的思想,也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思想,但其背后的思维本质仍不脱传统的西方二元论,即“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马克思的世界理想,最后指向乃是共产主义,而其重要依据则是对资本主义的根本性判断。对于这一点,有论者这样作了比较分析:“标准的马克思主义把资本主义视作一个具体的社会构成;而从海德格尔到阿多诺及霍尔海默[霍尔海默即霍克海默(Horkheimer,M.Max)——作者按],他们都试图把疯狂的资本主义自我增长的生产力视作更加基本的超验本体论原则的表现(‘权力欲’/‘工具理性’),我们同样也可以从共产主义战胜资本主义的努力中观察到,因此,正如海德格尔所言,美国精神与共产主义在形而上学上是相同的。”①[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易碎的绝对——基督教遗产为何值得奋斗》,蒋桂琴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页。这点揭示非常重要,即美国精神、共产主义在形而上学上的等号,近乎于同一事物,实际上两者都是由启蒙路径而来的。作者一方面承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力的深刻洞察性,但同时强调其根本错误就在于由此“推断出一个崭新的更加高级的社会秩序(共产主义社会)是可能的”:

这样一个秩序,它不仅能持续而且甚至还上升到更高的阶段,并完全有效地释放生产力螺旋型的自我增长潜能,这种潜能在资本主义制度中,由于其与生俱来的障碍/矛盾,是被社会中破坏性的经济危机所反复阻挠的。简而言之,马克思没有注意到的——用标准的德里达的术语来说——就是作为生产力完全配置的“不可能性的条件”,这种内在的障碍/对抗性同时也是其“可能性的条件”:如果我们清除了这个障碍,克服这个资本主义内在的矛盾,那我们就不能完全解放生产力的动力,这种生产力最终是通过其阻力传送的,我们就正好失去了这个看起来似乎是由资本主义产生并同时被其阻挠的生产力——如果我们清除了这个障碍,则此障碍阻挠的真正潜能也就消散了……②[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易碎的绝对——基督教遗产为何值得奋斗》,蒋桂琴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页。

显然我们需要承认共产主义理想具有某种乌托邦特征,但也不能否认它确实是美好而诱人的,可问题在于,我们如何才能在现实社会存在的基础上达致?齐泽克(Zizek,Slavoj,1949—)进一步指出其根源在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乃是“在资本框架以外完全解放生产力的社会是资本主义本身内在的一个幻想”③[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易碎的绝对——基督教遗产为何值得奋斗》,蒋桂琴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15页。。如此,又回到了一个基本问题,即便是马克思的创造性理论,也是在资本主义语境本身发展起来的,也是由这样一个基本物质存在而决定的上层建筑中的思想和意识形态,其间的必然悖论性恐怕很难完全避免。那么问题自然就逼近于,共产主义是否就是一种最佳解决方案。

我们恐怕首先得承认的一个基本事实是,“资本主义为人类创造了大量物质财富。但它在全面满足人类需求方面做得并不比之前的制度更出色”④[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李杨等译,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页。。这里指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悖论,就是物质财富的增加与人类需求的满足并不成正比。如果仅仅是不更出色倒也罢了,但实际上在精神生活的领域,人类或许是在走着倒退之路的。而作为一种全球性范式意义的制度,这是非常糟糕甚至可怕的。人类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或许是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但人类在这艘大航船上奔向全球化时代,则是一个不争事实。它究竟是诺亚方舟还是泰坦尼克号,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伊格尔顿(Eagleton,Terry,1943—)给我们描绘了未来的可能景象:

在未来的世界,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之间会因为争夺稀少的资源而频繁交战,而这种资源匮乏的状况很大程度上就是资本主义的“杰作”。有史以来第一次,占人类社会主导地位的生活方式不仅会滋生种族主义,散播愚民文化,迫使人们相互争战,驱赶人们进入劳动营,还具有了将人类从这个星球上彻底抹去的能力。资本主义制度的逻辑就是:只要有利可图,即便反社会也在所不惜,而这就意味着将有许许多多人死于非命。⑤[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李杨等译,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

这就是资本主义制度最为致命之处,利益追求压倒一切,而这本是生物生存的一个原则,但将其制度化并极端化则是大弊。难道,这就是一代代前贤呕心沥血、坚持不懈所追求的理想世界?或许还真是如歌德洞达的预言,人类终究免不了灭亡的命运?“人类会变得更聪明,更具识别力,但不会更好,更幸福,更有力,或者至少在某些时代如此。我似已预见到某一时刻的来临,上帝不再能从人类身上获得乐趣,那就必然会毁灭一切,求得更生冲创之力。我相信,这一切都已在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在遥远未来的某个时日,必将开始又一轮新的恢复冲创之力的时代。但距离那刻肯定仍有漫长的时日,我们依旧可在成千上万的年头里在这块可爱的、古老的土地上享受生活,就像现在这样。”①Eckermann,Johann Peter:Gespräche mit Goethe-in den letzten Jahren seines Lebens Berlin und Weimar Aufbau-Verlag,1982.S.600.是耶非耶?人类的未来之路,究竟该怎样展开?

三、世界关怀与世界公民:文史哲的融通之后的德国精神与世界理想

毋庸否认,歌德是一个具有强烈的世界关怀的人物,这一点使得他明显地区别于同时代其他优秀的精英人物,包括席勒。歌德在他的几部名著里,曾一再提到“世界公民”(Weltbürger)这个概念②Werke:Hermann und Dorothea.Goethe:Werke,S.2657 (vgl.Goethe-BA Bd.3,S.611)Werke: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Goethe:Werke,S.6418 (vgl.Goethe-HA Bd.7,S.559)Werke:Winckelmann.Goethe:Werke,S.8429 (vgl.Goethe-BA Bd.19,S.505),虽然并不常见,但可以显示他的基本用心。同样,马克思也曾使用这个概念。③Marx:Der leitende Artikel in Nr.179 der ≥Kölnischen Zeitung≤.Marx/Engels:Ausgewählte Werke,S.10038 (vgl.MEW Bd.1,S.98)所以,就像世界文学的概念,虽然各有所发明,但这其中还是体现出融通的德国精神,及其世界公民的意识。或者更是一种重写世界历史的精神,歌德曾说过:“世界历史有必要随时代之变化而不断重写,这一点对我们的时代而言显然毫无疑问。”④Werke:Zur Farbenlehre.Goethe:Werke,S.9459 (vgl.Goethe-GA Bd.16,S.413)世界历史都必须不断重书,更不用说世界文学与世界理想的境界设定,这一切应该都是那样一个重书世界历史的期望。而这一点,又是与歌德对人类文明史的进程的一个基本判断密切相连的,歌德曾极端地指出:“我们看到众多的世纪冰冷而僵硬/ 人类的情感和理性/ 仅仅在大地之上匍匐爬行”⑤[德]弗里德里希·梅尼克:《历史主义的兴起》,陆月宏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505页。。这里的可笑则在于,人类元思维结构构成的二元组成——感性-理性,都是匍匐前进的,都不能得到最佳的常态运行。那么,问题在哪里?应该是元结构的基本建制出了问题。1932年,歌德逝世100 周年,各地都举行纪念活动。史怀泽(Schweitzer,Albert ,1875—1965,医生、神学家和哲学家)在法兰克福发表演讲:

歌德是第一个为人类担忧的人。在一个其他人持冷漠态度的时代里,他已开始悟到,即将成为未来发展的大课题,是个人如何在多数人反对时不为所动。在这种预见到的忧虑中也包含着对自己民族的忧虑,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把它深藏在内心,当他把它说出来时,就招致一些斥责,说他反动,不理解时代的特征。他知道,没有一个民族那样违背自己的天性,放弃属于自身精神上的独立。但是他也知道,与自然的深刻联系,他的精神和他对精神独立的需要,构成了他的本质,这也是他的人民的精神在他的身上的体现。⑥高中甫:《歌德接受史1773-1945》,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209-210页。

我们若是联想起歌德那番关于人类必然灭亡的断言,就可以理解这种“人类之忧”并非空穴来风。作为洞见烛深的大家,歌德之忧,正表明了他作为人类一流精英的智慧与大气,但歌德并没有走向实践的步伐,他仍然停留在自己的知识与思想世界里。如果说歌德是第一个为人类担忧者,那么马克思就是第一个为人类开出处方者。任何一种药剂都不可能包治百病,炼丹者也需要“百炼成钢”,但这种精神是极为可贵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歌德到马克思的路径,意味着德国精神的“重要变形”。改变世界的渴望,使得马克思在歌德之后,使德意志民族和犹太民族再一次攀上了现代人类文明的最高峰。

歌德从来就以诗人的面貌出现在世界舞台,但谁也不会否定他思想的博大精深。黑格尔表彰其《浮士德》为“绝对哲学悲剧”⑦[德]黑格尔:《美学》第3 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20页。,恩格斯更阐明了其在哲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歌德只是直接地——在那种意义上当然是‘预言式地’——陈述的事物,在德国现代哲学中都得了发展和论证。”⑧[德]恩格斯:《英国状况》,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2页。在我看来,歌德是德国历史上具备划时代意义、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一代通人,其地位大致与孔子在中国相当⑨将歌德与孔子相提并论,似乎颇有争议。参见方厚生:《歌德,欧洲的孔子——再谈辜鸿铭眼中的歌德》,《孔子研究》2009年第4期。,虽然两者的生存时代相去甚远。德国精神正由他得以奠立。而任何一位具备通人境界的大家,他的视阈都是开阔的,他的精神都是恒猛的,他的生命都是创造的,他的关怀都是辽远的。在歌德,也表现在他对文史哲领域的融通上。在文学的创造上,那是不用说了,无论是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歌德都可跻身第一流而无愧;哲学上的意义,且不说康德、费希特、黑格尔、谢林等大家都对他敬重有加,就是一部《浮士德》,也决不逊色于任何一位以严密逻辑著称建构自家体系的哲学大家。⑩值得指出的是,由此,我们可以窥见德国思想发展的另一源流,即有点类似柏林“刺猬”与“狐狸”的比喻。对于史学,歌德其实同样是大家,且不说其早期进行文学创作,就是历史剧《葛兹》、《哀格蒙特》等所表现的独到历史观,也是平常的史学家所不能及的。从来没有不理解历史的人,能成为伟大的文学家或哲人的。歌德没有哲学体系,但不能说他没有自家的哲学理念,在思想史的意义上,甚至更重要。而在马克思和歌德之间是有着明显的承传关系的,但马克思之可贵则更进一步地从诗人天籁的理想境界落实到具体的物器存在层面,但这决不意味着他没有崇高的精神理想追求。事实上看看共产主义提供的理想蓝图,就知道马克思的浪漫主义情绪有多么的浓重。

我们要注意到马克思的世界理想与其文学世界的认知有相当密切的关系,拉法格(Lafargue,Paul,1842—1911)曾这样非常形象地回忆出了他的阅读状态:

有时他(指马克思,笔者注) 躺在沙发上读小说,而且间或两三本小说同时开始,轮流阅读。像达尔文一样,他也是一个小说爱好者。他比较喜欢18 世纪的小说,特别是菲尔丁的《汤姆·琼斯》。现代小说家中,他最喜欢保尔·德·科克、查理·利弗、亚历山大·大仲马和瓦尔特·司各脱,他认为司各脱的长篇小说《清教徒》是一部典范作品。他特别喜欢探险故事和幽默的短篇小说。他认为塞万提斯和巴尔扎克是超群的小说家。他把《堂·吉诃德》当作衰落的骑士制度的史诗,骑士的德性在刚刚兴起的资产阶级世界中已显得荒诞和可笑了。他非常推崇巴尔扎克,曾经计划在完成自己的政治经济学著作之后,就动手写一篇关于巴尔扎克的最大著作《人间喜剧》的文章。马克思认为巴尔扎克不仅是当代的社会生活的历史家,而且是一个创造者,他预先创造了许多在路易-菲力浦王朝时还不过出于萌芽状态、而直到拿破仑第三时代即巴尔扎克死了以后才发展成熟的典型人物。①[法]保尔·拉法格:《忆马克思》,载《回忆马克思》,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0页。

这里给我们展现的是一个多么可爱的马克思形象,他简直就是文学的精灵,他如此活跃地生活在文学世界之中,从中汲取给养,从中获得欢乐,更从中获得创造的动力。这其中,那些关键性的诗思启发则非常重要,有论者认为:“马克思从他青年时期的德国人道主义文化中、从歌德和席勒以及他们的浪漫主义后继者的思想中,吸收了这种发展的理想。这个主题及其发展,至今仍然非常活跃——埃里克松是其最著名的在世的倡导者——也许是德国对世界文化作出的最深刻最持久的贡献。”②[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23页。更重要的是,“马克思完全清楚自己与这些著作家及其知识传统的联系,他不断地提到他们并且引用他们的著作。但他明白,尽管他的大部分先驱并不明白——重要的例外是《浮士德》第二部的作者老年歌德——人道主义的自我发展是从正在出现的资产阶级经济发展中成长出来的。”③[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23-124页。作为侨易于德、美之间的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松(Erikson,Erik,1902—1994),对现代人之伦理、政治问题发覆当然让人刮目相看,但必须理解的是,歌德对人道主义的观念有其变化过程,泛神论思想的最终确定相当重要;当然他指出歌德对资产阶级经济的理解是正确的,而且非常重要。而马克思的创造性理论并非完全是“横空出世”,他从德国获得的显然也不仅是古典哲学那些有限的资源,歌德应该是一个具有规定性意义的“诗哲在焉”,德意志精神谱系的任何后来者都不可能完全脱离这尊巨像而生长发育,马克思自然也不例外。

当然,从歌德到马克思,我们发现从最高层次的文学理想下降到最低阶段的物器市场,这其中有一个很大的转换,就是“自上而下”的眼光下沉;而世界公民的概念就很重要了,这是一种在制度层面要求落实的理想化表述。也就是说,世界理想的获得,不仅存在于知识精英的意识建构之中,其实也存在于政治精英的权力实践之中。对于正在如火如荼行进之中的全球化来说,世界公民的提出乃是世界理想由空想到现实的关键点,这种概念在政治层面的不断具体化,则应该是欧盟存在的意义和理由。马克思对自身世界公民身份的自诩,其实已经意味着一个世界政府诉求的萌芽,一个世界性的制度——共产主义或许多少更属理想化的描述,但世界制度无疑是一个长远的建设性目标,是值得追求的一种现实性的“世界理想”!

猜你喜欢
歌德马克思文学
论马克思对“治理的贫困”的批判与超越
马克思像
一个符号,表示否定
我们需要文学
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萌芽——重读马克思的博士论文
歌德的书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马克思的“知本”积累与发现
我要歌德的书
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