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讯
(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海妖与狐女原型的探索与比较
梁 讯
(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海妖赛壬与狐女都是先民对魅人女性集体想象和创作的结晶。塞壬精通文艺,身体起伏,听从生命本源的召唤;狐女们妖娆美丽,秉夜而来自荐枕席,并且更加贤良淑德,她们与书生的故事往往类似完满的现实喜剧。在西方文化体系的形成之初,并没有强烈的是非道德标准,充斥着美与恐怖的杂糅以及对世界超验的理解与征服欲望;而中国文化中的重视道德伦常和追寻现世安稳也在数千年的狐女故事中逐渐地浮现和清晰。
神话;原型;海妖;赛壬;狐狸精
海妖赛壬与狐女(或称狐狸精)在东西方文学中分别是起源极早、并且在漫长的历史时期被反复描述的形象。而且同样作为诱惑男性的代表,我们不难看出两者之间相同相类的地方。她们都拥有美貌,具有男性难以抵御的魅力,并且常常与性爱想象联系在一起。依照卡尔·荣格的解释,所谓“原型”指经常反复出现于历史、宗教、文学作品或民俗习惯之中,以致获得显著象征力的一种意象、题旨或主题模式。海妖赛壬与狐女这两个神话原型至今依然在文学艺术领域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与感召力,可以说她们是“一种记忆蕴藏,一种印痕或者记忆痕迹”,她们身上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深深地植根于我们的种族记忆里[1]。
我们讨论这两个原型既非求同,也非求异,而在彰显历史:对于了解以男性作家为主导的先民笔下迷人女性的集体想象,对于了解人类遭遇现实做出的普遍反应、文学现象背后深层的人类共有的审美程序,以及东西方历史早期在寻求意义的过程中所作的努力,都具有相当的意义。
根据威廉莫维兹 (Ulrich von Wiliamowitz-Moellendorff)与库蒙特(Voir Cumont)的研究[2][3],塞壬的形象在最初相当于阴界的缪斯,在冥界她们用歌声吸引死者的灵魂,然后陪伴护送他们从这一世转入下一世。布舍(Ernst Buschor)同样认为塞壬最早的来源并非人们通常所以为的荷马所描述的近似于希腊海洋传说中的妖怪,而是冥府里缪斯的形象,同为迷人的勾魂女歌手[4]。
但赛壬与缪斯两者的形象,在荷马以及其它希腊诗人——如赫西奥德——的作品里已经全然分开。缪斯在文艺方面是激发诗情的神祗,而赛壬已经是与毁灭相联系的诱惑者了,并且两者也具有了各不相同的家族谱系。在之后的传说中她们成为了音乐比赛的竞争对手。另外还有的传说把一位缪斯描述成赛壬们的母亲。最终的结果,也即被普遍理解和认同的是缪斯作为神人同形同性(anthropomorphic)的艺术女神和赛壬人头鸟身的蛊惑者形象[5]。
虽然有几个不同版本,海妖赛壬的故事最为广泛传播和接受的依然当属《荷马史诗》,创作时间约为公元前9到8世纪之间。在海上航行的人,听到塞壬的歌声就会为它着迷,引起种种愁绪,宁愿投海也要寻觅她们,最后将命丧于辽阔的大海无法返回故乡。英雄奥德赛得到了巫师的预警,于是命令水手用蜡封住耳朵,并让士兵把他本人绑在桅杆上,这样才抵御了致命的歌声,渡过了堆积着尸体和骸骨的塞壬岛[6]。这就是神话里最著名的对海妖赛壬的描述。这个故事还有著名的出土陶器作为佐证(雅典古瓮,英国不列颠博物馆Cat.Vases E 440),在这公元前480年左右的陶罐上,奥德赛被绑在了桅杆上,船员们在努力划船,而赛壬的形象正是人头鸟身的动物。
在古希腊神话中,塞壬是水中的女妖,是海神佛西斯(Phorcys)或者河神阿科洛厄斯(Achelous)的女儿。水的意象与象征意义包括:创造的神秘性、诞生—死亡—复活、净化与赎救、繁殖与生长。按照容格的看法,水也是无意识的最普通的象征。而海洋则象征一切生命之母,精神的神秘性与无限性、死亡与再生、永恒、无意识;江河同样象征死亡与再生(基督教洗礼),时间向永恒的流动,生命循环的过渡阶段,神灵的体现[7]。
早期的人类神话之中,叙说的往往不是对水的利用,而是对水的畏惧与恐慌。塞壬住在海上被峭壁和岩石包围的岛屿上。根据荷马的说法,有两个赛壬住在埃埃亚岛(Aeaea)和锡拉岩礁(Scylla:靠近意大利一边的危险岩石)之间的西部海域。此后在传说中塞壬的数量增至三个,在意大利的西海岸,靠近那不勒斯的海域。这一带海域地形复杂,密布火山、海底礁石和漩涡,是航海中的危险所在。然而此地景色异常迷人,交替着出现蓝绿色的海湾、峭壁和长滩。另外,这一带海域也常有“海牛”即“美人鱼”出没。可见关于塞壬神话的建构是依照希腊真实的历史 (荷马所描述的特洛伊战争的真实性已为史学家所证实)以及地理环境为基础的。而塞壬的形象也与这一带充满魅力然而暗藏凶险的地貌十分契合。
“灵狐”乃至“狐女”、“狐狸精”,在中国的史籍、神话、志怪、传奇小说中都曾反复地出现。关于“灵狐”最早出现的记载应属《竹书纪年》:“(帝杼)八年征于东海,及三寿,得一狐九尾。”《礼记·檀弓上》曰:“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首丘,仁也。’”这里是说狐狸死时也不忘故乡 (相传狐狸死时总把头枕在所穴居的山丘上),代表了守礼、仁德的涵义。但狐狸通灵的形象,也有忠诚祥瑞外的一面,如《山海经·南山经》中即有怪兽九尾狐的记载:“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这里说九尾狐的叫声,像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它们能够吃人,不过人如果反过来吃了它们的肉,就能抵抗蛊毒。
至于“灵狐”可以幻化为人形出现是在汉朝。六朝志怪《搜神记》“王灵孝”一则,说后汉建安中人王灵孝为狐所惑而出逃,自云:“狐始来时,于屋曲角鸡栖间,作好妇形,自称‘阿紫’,招我。……《名山记》曰: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至此,狐狸变身为人、诱惑男性的形象已经相当完整,并且具有了美丽与淫荡的显著特质。这些特质在此后的传奇小说中都得到了相当程度的保留与发挥。“狐狸精”这一形象的描述,更在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明清小说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人狐相恋的内容具有了相对固定的程式。这个时候早期附载于灵狐的仁德、祥瑞等涵义逐步消逝,而情爱、蛊惑的内容经过数十代文人的认可和发展被最终被保留了下来。
狐狸在《山海经》中出现在“青丘之山”,《吴越春秋》中促成大禹娶亲的白狐是居住在涂山。在传说志怪中,狐狸精出现的地方也通常在山林、荒宅、野寺之类。山林荒郊,或者破败寺院,首先与狐狸作为动物在山上穴居的习性一脉相承;其次进京赶考的落拓书生也常寄居于此,这样安排就使得情爱故事有了相对独立的发生场所;另外,山在中国文化中自古是修仙养性的地方,是灵狐修行为人的理想所在。
荒山和海洋都远离日常生活,是妖怪及其它超现实事件可能发生的地方,是我们在潜意识里有所期待,但又在内心深处隐隐怀有恐惧的地方。塞壬和狐狸精就是先祖们同时怀有希望和恐惧创造出来的形象。根据马奎兹(Romero Marquez)的说法,带着波浪和泡沫围绕我们的海洋引起了一种对遥远事物的模糊渴望,引起了对未知事物的惶恐不安,并且把我们提出的问题带回给我们——就是我们自身的奥秘的问题。让我们终于开放地漂浮在我们自己的整个寂静的内在[8]。塞壬的形象代表了我们在茫远的大海上,所面对的自身的奥秘——由欲望和恐惧共同构筑起来的不安。并且这种不安根本无法到达(希腊水手们没有看到塞壬的样子,也只有奥德赛一个人听到了她们的歌声)也无法解脱,只能靠用腊封住双耳,或者把自己绑在桅杆上以求一时的逃避。但是无论在东方西方,山的意象与海相比都要更温和、仁慈和静谧,远没有海洋的那种强大的摧毁的力量。由于山是神或仙居住的地方,它带有某种崇高感,但它并非如海洋一般遥不可及。与西方神话不同的是,由期待与恐惧带来的妖怪狐狸精最后不仅被凡人书生轻易获得,并且在许多故事中双方都得到了和平与安宁。在早期的中国神话之中,人与他们所想像的种种神力以及与神力相联系的不可知的命运之间有着更圆融和谐的关系。与西方种种波澜壮阔的对天神的诘问和抗争相比,中国的神话在探寻自身奥秘时更倾向于远山式的静思和自省。
黑格尔说“古人在创造神话的时代,就生活在诗的气氛里,所以他们不用抽象思考的方式而用凭想象创造形象的方式,把他们最内在最深刻的内心生活变成认识的对象,他们还没有把抽象的普遍观念和具体的形象分割开来。”[9]这也是为什么神话的故事永远离不开风火山林这些原始的意象。古时或艰险或幽僻的自然环境,在东方和西方都不约而同的投射到了蛊惑多变的女子身上。对于男性而言,女子身上曼妙的体征,生命孕育的神奇过程,以及性爱的隐秘欢乐,都使他们既心驰神往又略带恐惧无从把握。古代的男性在她们身上体会到了那种面对大自然时同样的“变异不常”,以及同样的试图征服又难以征服。按荣格的说法,原始意象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碰到问题时相对应的平衡和补偿因素。征服自然与走进女性——我们古老男性先辈面临的可能是人生最重要的两个问题,就这样在海妖和狐女身上有意味地结合在了一起,成为了人类先辈最深刻内心生活的具象表征。
在《奥德赛》中海妖的外形其实无迹可考。她们并没有真正出现,奥德赛只是听到了她们的歌声。我们对她们的了解也不过是她们所唱的歌词。在早期的艺术品里——如此前提到的雅典古瓮——塞壬只有头是人类的,剩下整个身体都是鸟的形态,身上还长满了羽毛,有的时候在她身上也会出现女人的胸部。在公元3世纪的《生理学》里,她们从头到肚子是女体,其余部分依然是鸟身。再后来的作品中她们被描绘成女人的形态,只是长着鸟的双脚,此时翅膀有时也被省去了,偶尔她们的形象也会混同于美人鱼(半人半鱼)。16世纪之后,塞壬常被形容为美丽的女子,她们诱惑人的部分已经不只是声音而已了。比如诗人海涅的 《罗雷莱》中就不只提到了美妙的歌声,还有直接的形貌描写:“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是这样的忧愁。/一段古老的神话,/老萦系在我的心头。/莱茵河静静地流着,/暮色昏暗,微风清凉。/在傍晚的斜阳里,/山峰闪耀着霞光。/一位绝色的女郎,/神奇地坐在山顶上。/她梳着金黄的秀发,/金首饰发出金光。/她一面用金梳梳头,/一面送出了歌声。/那调子非常奇妙,/而且非常感人。/坐在小船里的船夫,/勾引起无限忧伤。/他不看前面的暗礁,/他只向着高处仰望。/我想那小舟和舟子,/结局都在波中葬身。”[10]海涅的诗歌保留了海妖美妙的歌声,歌声里的悲怀和忧伤,还有由歌声引起的毁灭。到了20世纪,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塞壬们不再唱歌,但她们真真切切地出现了:“……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的赛壬们,却伸展着、转动着身体,任海风吹着她们令人生畏的松散的长发……只想尽可能多地捕捉一些从奥德赛巨目中射出的光芒。”这里不只是迷人的样貌,还有动人的身姿,并且饱含了人世的感情:“……她们转动粉颈,深呼浅吸,眼里含泪,朱唇半启……”[11]
赛壬和狐狸精的形象都是人与动物的结合。原始人类在进入种植阶段之前,主要靠狩猎和采集为生,与动物建立了一种相互依存的紧密关系。为此早期的人类对动物具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和神秘认识。事实上很多民族都相信有半人半兽的存在,但来源与内涵各不相同。一种说法是半人半兽属于文化英雄的范畴,属于图腾崇拜的遗迹;另外的说法是这种人兽混合的形象源于对远方民族的荒唐想象,如希罗多德说米底人和波斯人把他们自己看成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离他们越远的便是越差的,甚至处于半人半兽状态,所以这些半人半兽也可能是古人对远方民族荒唐想象习惯下的产物。赛壬与狐狸精的传说形象所不同的是,前者一直以半人半兽的状态出现和演进;而狐狸精则可以完全彻底地变身为人,一出场即是完整的美貌女子,并且“姿容绝代”、“人间无其丽”等等,不一而足。而且男作者们更偏重于妩媚柔弱的审美取向,比如白居易诗里描述的狐仙:“翠眉不举花颜低,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只是当有禁忌之物——比如猎犬或者千年古木,或者有道高人出现的时候,她们才会显出本来的狐狸之身。变身的想象首先与晋代道教的兴盛有相当的关联,其次它也为狐女与书生相恋,此后为人妻人母真正的定居人境打下了基础。
在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的主神基本都具有与人类同样的形象。虽然根据神话,赛壬同样是神的后代,然而却并未拥有人的身体。甚至她有否主观意识都未尝有肯定的答案——荷马在《奥德赛》里没有说明这一点,卡夫卡的小说里则明确地说道赛壬是没有意识的。在中国神话传统中,作为动物的狐狸,是需要多年修炼,积累道行,才能成“精”,具有灵气,从而可以化身为人。修炼根基浅的狐狸总是很容易被人看穿,现出原形,而只有道行很深的狐狸才能维持相对稳定的人的形象。坎贝尔说宇宙演化的神话在世界范围内的典籍中“表现得惊人一致”,而作为引起欲望、蛊惑男性的代表,赛壬和狐狸精也“惊人一致”地被赋予了与动物混杂的形象。尤其在赛壬的方面,我们在开篇讲到她本来与缪斯的形象并无二致,都是擅长歌唱的女神,具有完整的女性身体。然而随着她所承载的文化特质发生了改变,她的身形也发生了变化。
希腊人在公元前五千年已经放弃了狩猎而开始了养殖的生活方式,故而很早超越了动物崇拜的阶段。对人类理性和美的推崇使得在希腊神话之中,俊朗的男神与秀美的女神都与人类自身同形同性,而动物的形体在神话中已经并非受敬仰的形象。中国神话虽然因为形成时间较希腊更早而带有动物图腾的痕迹,但到发展后期,天神们同样具有了高度拟人化倾向,而动植物(包括神的坐骑等)如修炼得道则谓之妖,与神之间有明显的高下之分。对于赛壬来说,虽然鸟的身体与她在神话中的海岛礁石上生活这一自然条件要求有关,然而这是否也意味着她们作为勾起男女情爱欲望的象征在人类的潜意识里都必须以低等生物的形象出现,是否人类的先民们已经认为只有这些与鸟兽混杂的人,才会不具备控制情爱欲望的理性?抑或是我们的前人正试图通过讲述这样一些传说故事,异化赛壬和狐狸精这些蛊惑者的形象,来告诫警醒世人、提示自己不能一味地追随歌声或者色相,奔向茫茫不可知的欲望。
随着时间的推演,她们身上动物的特征在文学作品里不断变化。这些变化都与人类文化在发展过程中,对于情欲艰难而波折的认识、认可和接受程度有关。随古典时期的结束,教会对神话的诠释使赛壬成为淫荡、欺骗、奢靡的象征,用来反衬奥德赛模范基督徒的伟岸形象。她们被写入教会的咨文,甚至出现在柱头和十字架上,有神父祈祷说:让我们远离陋习,像远离神话中的海妖一般……[12]在黑暗阴沉的中世纪,海妖多以丑恶的样子出现,她们手持镜子和梳子,形象类似娼妓。到了文艺复兴之后,人的欲望、人的尊严,人追求自由与快乐的权利得到了认可和尊重,与人的欲求相联系的如魅人女妖这样的形象也逐渐以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甚至喜爱的样貌出现了。比如海涅的诗歌里完全展现的是健康的女性美,在济慈的诗歌里她们甚至成了浪漫爱情的代名词:“美丽羽毛的塞壬,遥远的皇后”,“哦金色舌头的浪漫,带着塞壬的韵律……”[13]。在狐狸精方面,到清代的《聊斋志异》里,大部分篇章已经是在描述他们作为寻常美貌女子的生活了,除了偶尔必须变成狐狸(作为狐狸,她们的如何生活起居,身形外貌如何,作者根本都不甚关心),已经没有什么兽的痕迹。而且关于她们的美丽,也逐渐由诡异的魅力,过渡到可爱可亲的美了。
我们都知道赛壬最初对人的诱惑来自于她们美丽的声线,这当然也与远离故乡的寂寞水手对于海风吹过礁石、水鸟在天空呜咽的叫声所引起的浪漫想象有关。在此后的加工改写之中,后世的作者加入了更多的特征,使她们形象更丰富和具有魅力。有传说提到她们在海岸上裸露着美丽的双乳结伴而行,在波涛中歌唱和嬉戏,目前留存的绘画作品也不乏这样的题材,比如19世纪画家波提卜(Charles-E-douard Boutibonne)的画作“赛壬”。
海涅的诗歌提到了在傍晚的斜阳和山峰的霞光里她们金黄的头发,有趣的是卡夫卡也专门提到了她们骇人的长发在风中自由地飘拂,还有她们美丽地舒展四肢,旋转起来,这一切都充满了线条的美和跃动。当然这与她们的出身——波涛汹涌的大海紧密相关。水波一般的头发和身体体现了流动不稳定的感受,是一种动感的富有想象力的美,它们与在海面飘荡的音符一起,构筑了塞壬难以抵御的吸引力。无论在文学作品还是绘画作品之中,这种充满诱惑力的线条美,或者说女性的曲线美都获得了西方艺术家不约而同的关注。另外对于她们的描述,如裸露的双乳、舒展的四肢,起伏的脖颈,沉重的呼吸,微张的嘴等等都不能说不带有明显的情欲暗示。
另外一方面,也有人认为赛壬拥有的不只是声音形貌方面的吸引力,作为艺术与灵感化身的缪斯女神的女儿,她们知晓过去与未来之事,她们的歌声能使人增广见闻、增长智慧。在《奥德赛》里,赛壬的歌声是这样的:“那些聆听我们歌声的人离开的时候变得更幸福更有智慧/我们知晓所有的事/在广阔的的特洛伊土地上阿尔戈斯人和特洛伊人按神的意愿承受着痛苦和挣扎/我们知晓丰饶大地上的每一件细小的事。”[6]赛壬允诺给水手们的其实是知识,让奥德赛和水手们难以抵御的除了声色之外,还有她们预言式的知识和智慧。同样也出于对她们智慧的赞赏,在拜占庭时期,学者间常常以“海妖赛壬”互相称呼,类似博士的头衔。另外还有思考更深刻的毕达哥拉斯和弟子们,他们认为音乐是指导灵魂从物质里解放出来的最理想的方法,海妖们竖琴的七弦能制造出宇宙七重天的和谐。她们的音乐能使游荡的灵魂挣脱世俗的羁绊,以死亡的代价进入天上永恒的欢乐之境[12]。
同样体态婀娜的狐女们常常在书生清夜独坐的时候不召而至,她们越墙而来,推门而入,更常常多情主动地“自荐枕席”。尤其不一样的是她们“贤德”的方面特别受到了中国作家的关注。“狐狸精”常常在男性一筹莫展时挺身而出,为他遮风挡雨,帮助他考取功名,有时还能给对方生一个孩子,为他传宗接代;甚至还能治病疗伤,起死回生。此外,她们不论是对男女之事也好,对孩子和名分也好,都不对男性做道德上责任上的任何要求,一朝不合就飘然而去并不计较得失。所谓“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深究,岂将留名作贞坊耶?”[14]她们不只满足了男性的情色欲望,同时也满足着男性的权力欲望,还自动自觉地承担了社会给予男性的各种压力。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们能“识英雄于尘埃”,在穷困潦倒的书生身上看到可贵之处。充分抚慰了在现实中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受创的心灵[14]。可谓从身体到精神全方位地满足了男性的需求。
与塞壬在艺术上的吸引力不同,狐女们的才华更多植根于真实的生活。她们从多方面为男性着想,而且具备各种各样过人的能力,同时还明艳照人、巧笑嫣然。这是中国男性集体认同以及想象出来的理想女性的化身,她们身上既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要求(德言容工一类),同时又寄托了男性的情色幻想,并且她们竟然又同时以狐狸精这种带有禁忌意义的意象迎合了文人学者在内心深处的反传统精神。如果说赛壬这一形象的创造以及发展演进最主要的层面就是体现了西方男性对于爱的激情的幻想,那么中国式的狐狸精在情色幻想之外又加入了更多的现实需求。看起来似乎在中国现实主义的理性与想入非非的非理性精神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使是在谈论超现实的神鬼故事的时候,也仍然存在着强烈的现实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印记。
海德格尔说:神话具有比逻辑理念更接近真理的特性。然而任何研究方法都有它的局限性,对于原型模式在中国的应用,夏志清提出过自己的怀疑,他说:关于神话,中国古代神话是些零篇断简,常见的是形象模糊的如女娲和伏羲类的人物。如果像西方对待史诗那样对待历史,则可能将对中华文明的看法简单化[15]。对于原型批评的应用,西方学者也有类似看法:神话原型批评既然强调普遍与一致,就容易忽略作品的多种意义,或者抹煞优等与劣等作品的界线[16]。故此我们在选取文本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他们的影响力和普及性,尤其对于略显零碎的中国古代神话志怪,更做出了比较细致全面的考察。
在西方男性的漫长的历史想象之中,塞壬是以精通文艺、声线迷人、身体起伏、裸露双乳的形象作为集体欲望的体现。她们无拘无束,听从生命本能的呼唤,而不具备任何的使命感。反观中国男性的集体创作,狐女们虽然同样貌美如花身形妖娆,这个形象在身体裸露方面,要含蓄温和得多;而在贤良淑德等道德情感奉献方面——这与人妖恋这一本身反道德的行为形成一组悖论——则不仅远超越爱琴海的塞壬,连相对人类贤妻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海妖与狐女作为人类意识长河里的魅惑符号,形象渐由恐怖变为可爱。然而从总体看,她们在神话或后来的文学作品中甚少被作为描写的中心,她们的情感和处境鲜有男性叙述者关注,她们常常是作为男性生活空间的介入者进入我们的视线。她们优美柔媚也好,妖冶蛊惑也罢,都是男性作家为解释自然或自我慰藉在现实生活中碰到问题时相对应的平衡和补偿。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自人类的神话时代,即意识或无意识形成与流传的初期,女性在东方与西方同样被边缘化的社会文化地位。
她们都来源于荒僻不可解之地,美丽之下暗藏凶险。这种凶险在中国的故事里往往得到调和,有时甚至最后达成一种人境与妖境的现实喜剧似的皆大欢喜:书生心满意足,狐仙们也无怨无悔。而塞壬这一形象终于停留在想象之境,停留在由歌声、嬉闹、探险与自然风景构筑的“他处”,并没有融入我们除情欲外尚且纷繁芜杂诸多其它现实欲求的人之社会。这一起初类似于文艺女神缪斯的无辜形象,因为糅合了男性的情欲想象,在西方数十代人反复的描画之下成为欲望之无可宣泄无可到达的表征,与皆大欢喜的书生狐女故事相映照,成为了永远停留在他处的悲哀歌者。可以看到在西方文化体系的形成之初,并没有强烈的是非道德标准,而充斥着美与恐怖的杂糅以及对世界超验的理解与征服欲望;而中国文化中的重视道德伦常和追寻现世安稳,也在数千年的狐女故事中逐渐地浮现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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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ens and Fox-spirits Archetypes:Exploration and Com parison
LIANG Xun
(Shenzhen University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Shenzhen,Guangdong 518060)
Sirens in the Greek myth and fox-spirits in Chinese fantasy tales are two archetypes of bewitching women arising from the collective imagination and creation of our ancestors.Sirens are artistic with curved bodies;they live in the unfathomable seas following the primordial calls from life.The enchanting fox-spirits arrive unsolicited atmidnight,offering themselves for lovemaking.Besides exterior goodliness,it ismoral virtue of the fox-spirits that gets emphasized,and stories between them and young scholars are often realist comedies with happy endings.Sirens,on the other hand,from young goddess Muses to the lone seaside singers,have never really entered the complicate and disciplined human world.Instead ofmoral standards,itwas the entanglement of beauty and horror,and the desire to understand and conquer the world transcendently that prevailed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western mythological system;while in the long tradition of Chinese fox-spirit stories,the emphasis onmoral principles and ethics,and the pursuit for real life happiness also emerged gradually.
mythology; archetype; siren; fox-spirit
I 106
A
1000-260X(2013)02-0121-06
2013-02-10
深圳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海妖与狐女的神话原型比较研究(09QNCG19)
梁讯(1978—),女,广东梅州人,深圳大学副教授,从事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向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