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散曲家王磐及其曲风论析

刘英波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王磐①关于散曲家王磐的生卒年，现有不同的说法，本文采用丰家骅先生《王磐的生卒年、家世和交游》（《文献》1990年第2期，第57－60页）一文中的说法。（1454？—1524）是明代前中期的散曲大家。他生于富室，抛弃举业，终生未仕，是一位屈居底层的封建文人。在平凡的一生中，他未作出轰轰烈烈的大事，却拥有冲融恬淡之性、旷逸谐谑之趣；他没有泽被后世之宏著，却留下了多首清雅、讽谑的散曲。读其曲，能领略到其散曲中的雅逸之境，能感触到其中的讽谑之风，也能在一定层面上感知其人。

一、冲融恬淡之风与清雅、爽丽之境

关于王磐的个人情况，在一些方志、史料中记述较为简略，且多有重复，故难见其全貌。其中，对其个人风貌记述较为翔实的材料有二则：一是嘉靖辛亥年（1551），他的外孙张守中写的《刊王西楼先生乐府序》［1］1057－1058；一则是王磐的女婿张綖所作《王西楼先生诗集序》。考虑到两则材料所记略同，这里转引第二则材料如下：

方其得意时，纶巾羽扇，电目风须，吐玉霏珠，风生泉涌，听者为之心醉。其脱略尘俗之故，以从所好，如蝉出淤泥之中，而饮清风于树末。已而，艺日工，家日窘。先生怡然不以为意，逍遥乎宇宙，徜徉乎山水，出其金石之声，寄兴于烟云水月之外，洋洋焉不知其老之将至。此其襟度有过人者，故其所作冲融旷逸，类其为人。……抑綖自弱冠从先生游历二十载，间未尝见其有喜愠色，终日清谈，未尝臧否人物。故，人无贤不肖，莫不亲之如春风，爱之如冬日。一日，咏《金萱》因怀其母，不觉流涕横襟，不能自已。遂有：“白发亲因怀不肖，黄金天与铸忘忧”之句，綖以是知其至孝，夫先生襟度德性如此。［2］12－13

从上述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其脱略尘俗，如清风鸣蝉一样的高洁；恬然逍遥于山水之间、烟云之外的冲融旷逸之性；以及亲如春风、爱如冬日的爱人之心，还有孝亲的德性。另外，张綖还云：“以此为诗，宜其不求工而自工。”说明了其性情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我们借此也可说：“以此为曲，何愁曲作不工。”王磐这种高洁、冲融、旷逸的胸襟，在曲作中表现为一种清丽、恬淡之风与开阔、清雅之境。让人读之释然，像饮一杯杯清爽的醇酿，淡而有味，清而不浊，沁人心脾。如［北双调·沉醉东风］《扫雪烹茶》：

熬天上玲珑玉髓，沁人间锦绣诗脾。结卢仝冷淡交，玩陶谷风流味。涤空肠神爽飞飞，驾两腋天风万里归，倒吸尽金盘露水。［1］1032

在短短几句曲作中，作者用“熬”“沁”“结”“玩”“涤”“驾”“倒”等动词，把“玲珑”“锦绣”“冷淡”“风流”“飞飞”等形容词与“玉髓”“诗脾”“交”“味”“空肠”“两腋”“风”“金盘”“露水”等意象较好地连缀在一起，既表达出作者的高远之气、清雅之风，也彰显出一种清透无隔、纯素无欲的情怀。又如［北双调·雁儿落带得胜令］《泛舟值雨》：

江湖许浪游，风雨强拖逗。翠凋杨柳疏，红湿芙蓉皱。佳兴付东流，好事到西楼。月满梧桐夜，风生桂子秋。轻裘，准备携诗袖；扁舟，安排钓月钩。［1］1045

在秋雨拖逗，柳疏、蓉湿的节令，作者付兴泛舟；天气转晴后的一轮皓月光洒梧桐，桂花的香气沁人心脾，逢此佳境，作者拥轻裘，驾扁舟，钓月赋诗，兴趣盎然。曲中，清冷的氛围与作者的佳兴相结合，有冷、有热，有静、有动，情景交融，表达了一种超然、恬适的雅致情怀。又如［北正宫·醉太平］《秋雨晚霁》：

泼空来雨声，滚地也雷鸣。须臾云散晚天晴，看秋光倒影。断虹斜插珊瑚柄，斜阳倒挂轩辕镜，残霞乱摆锦帏屏。助西楼画境。［1］1046

像水泼空一样的雨声，像石滚地似的雷鸣，作者开篇立势，比喻形象、生动；接着笔峰一转，片刻间云散天开，秋日傍晚太阳的万道金光洒落在周围的景物上，湖中柳、山、楼等物象的倒影着实清晰、飘逸，值得赏玩；远处天空中的彩虹像一把珊瑚柄，太阳像一个用于辟邪的倒挂着的轩辕镜，四射的晚霞像一幅锦绣屏障，连用三个比喻，以排比之势，泼墨颇浓，景致亮丽；而这些景象与作者所居西楼融为一体，像是一幅勾勒巧妙的天籁之境。这里，较前两首曲子着色较多，虽然其中用到了“断”“斜”“残”等词，但构景并不让人感到灰暗。之所以在曲作中，作者能在勾勒清雅之景的同时，颇具渲染之功，与王磐善于绘事关联较大；其曲作颇具开合之势，有一种豪洒不羁之气充斥其间，应是其旷达之风的渗透。

时人储巏（1457—1513）、庄昶（1437—1499）与王磐交契颇深，曾“谓其为古摩诘之流也”［1］1058。唐代诗人王维，字摩诘。其诗作“必以意兴发端，神情傅合，浑融疏秀，不见穿凿之迹；顿挫抑扬，自出宫商之表可耳。”［3］如《酌酒与裴迪》：“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4］其中表达了爽豪、闲适之怀，并绘有清雅之景。王磐的一些散曲与王维的此类诗作颇有相通之处。不过，王维的诗歌禅味较浓，王磐散曲的禅味则相对较淡，表现出的是一种飘逸之气，如“我道是小登仙，有一日断尘根归阆苑。”“借林下烟霞一掌，躲人间万事奔忙。”“振空江一声长啸，坐冰壶不知天地老”等。

二、旷逸、幽默之怀与自适、谐谑之趣

不管基于什么原因，王磐选择了弃科举、终老乡里的道路，不可否认其内心存有一定的避世情怀，但他这不是弃世，而是一种有限的退避；他也不像有些人虽居山林，却又心存魏阙。他表现出的却是一种洒脱、超然的情怀，具有彻悟后的隐闲特点。如套曲［北南吕·一枝花中］《村居》所言“不登冰雪堂，不会风云路。不干丞相府，不谒帝王都。乐矣村居，门巷都栽柳，池塘尽养鱼。有心去与白鹭为邻，特意来与黄花做主。”便是一种隐闲、自适生活态度的宣言。接下来［梁州］曲所写，表现的更为自由、洒脱：

我是个不登科逃名进士，我是个不耕田识字农夫，我是个上天漏籍神仙户。清风不管，明月无拘。孤云懒出，野鸟难呼。只俺这牛背上稳似他千里龙驹，只俺这花篷下近似他方丈蓬壶。兴来时画一幅烟雨耕图，静来时著一部冰霜菊谱，闲来时撰一卷水旱农书。茶炉，酒炉，杏花深处桃花坞。水遶著门，云遮著屋，端的是隔断红尘一点无，那里有官吏催租。［1］1050

这里直言自己是不登科进士、识字农夫、漏籍神仙，过着“清风不管，明月无拘”的生活，兴来时绘画，静来时谱菊，闲来时撰书。无拘无束，隔断红尘，自守静处，闲哉，悠哉！可见作者透彻、少欲、无累的心底和自适的生活状态。另如“借林下烟霞一掌，躲人间万事奔忙。”（《题石亭》）“山下白云居，满身红叶秋。”（《樵》）“乐唐虞快活年，占巢许清高处。嵌湖山一座楼居，与几个活水源头钓月徒，演一画先天太古。”（《书怀》）等，也表达了作者的隐闲、自适的生活。

旷逸之怀，使他崇尚自然、追求自由，曲作中的洒脱不羁之风便是明证。而其襟度、爱人之心，又使对生活充满了积极、乐观的态度。如《尧山堂外纪》在套曲《闰元宵》后注：“是时，高邮元宵最盛，好事者多携佳灯美酒即西楼为乐，公制新词，令丛歌之。此类曲子是也。至公老年虽减曩心，而少年好事者犹然。公诗有云：“是谁东道遗灯火，为我西楼破寂寥。”［5］151由此不难看出他与身边民众同乐的情形。他冲融的性格与积极的生活心态，在其曲作中则表现出了一种谐谑之风。如［北中吕·满庭芳］《失鸡》：

平生淡薄，鸡儿不见，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闲锅灶，任意烹炮。煮汤的贴他三枚火烧，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到省了我开东道。免终朝报晓，直睡到日头高。［1］1042－1043

又［北中吕·朝天子］《瓶杏为鼠所啮》：

斜插，杏花，当一幅横披画。毛诗中谁道鼠无牙，却怎生咬倒了金瓶架。水流向床头，春拖在墙下，这情理宁甘罢。那里去告他，何处去诉他，也只索细数著猫儿骂。［1］1049

前首，言失鸡之事后的态度：豁达、幽默；后首，写老鼠咬瓶杏之事：生动，风趣。此两曲语句俗朴、简洁，均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而这一幽默诙谐之风的背后，是其积极生活态度的一种表现。又如［北双调·沉醉东风］《蚊雷》：

青琐闼争三分震倒，碧纱厨差半点轰著。聒的个鲁周公梦恍惚，惊的个蔡孝子心颠倒。您便是活陈抟也索难熬。者麽恁雨散云收不定交，只吼到霜天罢了。［1］1031

这里选生活中蚊子的叫声为写作对象，虽显庸聊，但颇富机趣。由以上三首曲作，可见作者以游戏心态、谐趣之笔，书写自己达观、闲乐的生活心态，生气盎然。他以平常之心积极融入到现实生活之中的态度，为其积极、乐观、幽默之风的形成提供了养料，进而把这种态度融注到作品之中，便促生了幽默诙谐、生动风趣的艺术风格。

三、用世之心与讽刺之风

作为封建伦理道德教育体制之下的一名底层文人，受教育模式、教学内容的影响，受家庭礼仪训教的熏陶，其不可避免地拥有用世之心。相较于上面的曲作而言，在一些嘲讽、咏物类曲作中，明显地表现出了王磐的这一用世情怀。如大家熟知的［北中吕·朝天子］《咏喇叭》：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1］1049

全曲以喇叭、唢呐曲小腔大为喻，讽刺了阉宦装腔作势、不可一世的威态，以及他们祸害军吏、伤害百姓作威作福的罪行。作者秉笔直书，不避权贵，颇具愤世济民之心，更是增添了嘲讽的力度。据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九十四）云：“正德间，阉寺当权，往来河下者无虚日。每到辄吹号头齐丁夫，民不堪命。王西楼有［朝天子］《咏喇叭》二首［5］151。其外孙张守中所作《刊王西楼先生乐府序》中言“斥阉宦也。”知此曲确为讽刺正德间阉宦当权、祸乱百姓的事实。又如其套曲［北南吕·一枝花］《久雪》：

乱飘来燕塞边，密洒向程门外。恰飞还梁苑去，又舞过灞桥来。攘攘熙熙，颠倒把乾坤碍，分明将造化埋。荡磨的红日无光，隈逼的青山失色。［1］1051

张守中《刊王西楼先生乐府序》云：“《久雪》之词，刺阴邪也。”［1］1058说明这套曲作与上首《咏喇叭》应为同一类曲作，很可能也是对阉宦乱政局面下阴风的讽喻。作者先写出大雪纷飞的景象，“乱飘”“密洒”言其多而无序，飞这、飞那又言其分布之广。它颠倒了乾坤，埋没了造化，使红日无光，青山失色，足见其威力之大。接着［梁州曲］中，描绘出了这场“雪”的破坏程度：

冻的个寒江上鱼沉雁杳，饿的个空林中虎啸猿哀。不成祥瑞翻成害，侵伤陇麦，压损庭槐，眩昏柳眼，勒绽梅腮。遮蔽了锦重重禁阙宫阶，填塞了绿沉沉舞榭歌台。把一个正直的韩退之拥住在蓝关，将一个忠节的苏子卿埋藏在北海，把一个廉洁的袁邵公饿倒在书斋。哀哉，苦哉！长安贫者愁无奈。猛惊猜，忒奇怪。这的是天上飞来的冷祸胎，遍地下生灾。［1］1051

面对这损物、伤民的“大雪“，面对这害正直、阻忠廉的“大雪”，面对这“飞来的冷祸胎，遍地下生灾”的“大雪”，作者发出了“哀哉！苦哉！长安贫者愁无奈”的感叹。不过，作者并没有失去希望，在“尾声”中，便宣示了有一日“太阳”“春风”的到来，定有千万座冰山也会一时融化，使“彤云四开”，重现青天，遍弥瑞烟霭。这套曲作表明了作者愤世嫉俗、嫉恶如仇的用世之心，以及他希望社会重开正直、清明之风的良好夙愿。

总之，王磐是一位富有个性特点和独特曲风的散曲大家。任讷评其曲：“于元人之中，兼得乔、张之趣，其丽也；不仅工雅，兼能出奇，其清也；萧疏放逸，且好为游戏诽谐之作。而不用康、冯两派之粗豪，一以精细出之，明人之中，惟金銮一人是其一派。”［6］为中肯之论。究其性情与曲风形成的原因，笔者认为，他生于山秀水丰的淮扬之间，秀美的自然环境对他的影响不可忽视，因为“任何事物都必须有其所依赖的生存条件”［7］，这种外在的物质条件孕育了其性格中清雅的一面；同时高邮尚文传统的熏染，以及家庭训教、个人秉性的影响，促使了其冲融恬淡之性与旷逸襟度之怀的养成。在此基础上，他才隽尚雅，诗画皆精，通音识谱，倾心散曲，诉诸笔端，便形成了“清雅谐谑”为主的曲风。

［1］ 谢伯阳．全明散曲［M］．济南：齐鲁书社，1994．

［2］ 张綖．王西楼先生诗集序［M］∥左辉春．续增高邮州志：第五册：艺文，清道光二十三年刊本．

［3］ 王世贞．艺苑卮言校注［M］．罗仲鼎，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92：180．

［4］ 王维．王维集校注［M］．陈铁民，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435．

［5］ 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九十四［M］∥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195册．

［6］ 任讷．散曲概论：派别［M］．北京：中华书局，1931：卷二．

［7］ 王英娜．庄子“道”之行初探［J］．沈阳大学学报，2009（4）：5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