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的艺术品格(二)——纪念狄更斯诞辰二百周年

2013-04-06 19:11赖干坚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卡莱尔狄更斯英国

赖干坚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一、时代的预言家

狄更斯成为时代的预言家,既是时代造成的,也是他的关爱人生、心系大众的艺术品格的必然表现。狄更斯从事创作的年代是号称维多利亚盛世时期。这时期有两大特点:英国资本主义迅速发展,英国成为经济、政治、军事和文化等方面的头号强国;英国贫富悬殊极其严重,社会矛盾复杂、尖锐,正如豪顿所说,“维多利亚时期初年(1815—1848),英国面临革命的危险,一方面工农业工人生活状况糟糕,保守党对人民采取压制态度,而自由党不作为,激进民主主义派宣传势头甚大。英国贫富对立严重,很可能爆发类似法国大革命那样的暴烈运动。卡莱尔认为:“只有让我们的整个政治体制和生活方式来一个激烈的、普遍的改革才行。”[1]卡莱尔是维多利亚时期著名的激进主义思想家。他的社会思想对狄更斯影响甚大。当时,思想界称卡莱尔是预言家,他的《宪章运动》和《法国大革命》两部著作对当时英国文化界、思想界影响甚大。他在评述英国持续多年的宪章运动和法国大革命时有个著名的观点:人民革命运动是统治者逼出来的,因此,革命运动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和合理性。这一观点为狄更斯所接受,它不仅被运用于他在19世纪50年代创作的历史小说《双城记》中,而且成为他观察英国社会的一个指导思想。有的论者把预言家和艺术家看做不同的两类人,认为卡莱尔才是预言家,而狄更斯只是个艺术家。持此观点的论者认为,预言家是对行动感到灰心的人,他知道灾难要发生,但置身于事件之外。而艺术家是个行动者、实践者,但对灾难的爆发感觉不敏锐[2]。其实不然。有的研究者就认为,狄更斯比卡莱尔更像个时代的预言家,因为他怀着对时代的敏锐感受从事创作实践;而他对时代的敏锐感受又表现在他的创作中。

狄更斯从踏上创作道路时候起,就关注时代的风云变幻。他对现实有着敏锐的观察、感受;他对统治者、上层阶级的认识越深刻,就对社会改革的前途越悲观;他对下层社会了解得越多、越深刻,就愈感到社会问题的严重、社会危机的尖锐。

他的早期创作便揭露了种种社会问题:贫民习艺所的杀人不见血,贫民窟和盗贼巢穴的可怕情景,商业化的私立学校的糟糕情况,负债人监狱的惨状,等等。不过,这些都还只是社会问题的皮毛。那时候他对社会改革和社会前途都还满怀信心,他相信,这些不良的社会现象可望通过改革来清除;他也寄希望于善良的资产者对弱势群体的救助,坚信善良终将战胜邪恶,为非作歹者必将受到惩罚。

但就在乐观主义高涨的早期,狄更斯也敏锐地看到社会隐含着的危机。当时,宪章运动方兴未艾,他把这场运动看做社会危机的一个表征,担忧它一发不可收拾,特别是工人运动中的激进派,更使他感到这是社会动荡不安的隐忧。虽然他未公开发表对宪章运动的看法,但对零星的工人罢工斗争密切关注,既对工人的痛苦深表同情,又担心劳资矛盾的激化破坏社会的安定。他早期的历史小说《巴纳比·鲁吉》和《老古玩店》中关于工人罢工斗争描写的片段都曲折地反映了他这时期对社会矛盾的敏锐感受。

到了19世纪40年代,狄更斯对社会矛盾的感受已更深刻,对社会前景开始感到不妙,他这样描写统治者和上流社会:“我越觉得它的自负、它对外面世界惊人的无知,就越肯定,那一天就要到来了,到那时,它自身已无法变革,非得让另一世界的力量来改造它不可。”[3]狄更斯对现实开始感到忧虑不安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时候欧洲大陆如火如荼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运动和工人运动也震撼英伦三岛,英国国内工人的宪章运动正风起云涌,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看到社会和政治问题不能依靠政府解决,……便把社会的改变寄希望于个人的怜悯、仁慈。”[4]他希望通过弘扬圣诞精神,让善良仁慈的美德感化冷酷自私、为富不仁的资产者,从而缓和社会矛盾。这就是他在《圣诞颂歌》和《董贝父子》等作品中希望达到的目的。

他的努力应该说取得了些效果,许多读者读了他的作品,感动之余,深受教育和鼓舞。狄更斯就像圣诞老人,他在向千千万万读者带来抚慰的同时,撒播了善良仁慈的种子,对社会的精神变革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是,要改变社会的状况,使腐败无能的政府变得清廉、有效率,使残酷自私的资产阶级变得开明、仁慈,到处出现悔悟了的私刻鲁挤和董贝,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

应该着重指出的是,狄更斯在《圣诞颂歌》《马丁·瞿述伟》《董贝父子》和《艰难时世》等作品中,深刻揭露批判了资产阶级的拜金主义和利己主义,它的意义不只是对现实问题的揭示,更重要的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灾难的预言。它表明,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不仅使社会的物质文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点在《董贝父子》中有所表现,虽然不够充分),而且使社会越来越受金钱的制约,越来越非人性化,若不在思想上加以警惕,采取必要措施,社会将陷入巨大的灾难。应该承认,在对资本主义的消极性的揭露批判方面,狄更斯比其他经典作家显得更为突出。历史证明,他的预言带有英明的预见性和科学的准确性。时至今日,拜金主义和利己主义仍在腐蚀人们的精神世界,制造形形色色的闹剧和悲剧。

到了19世纪50年代,英国的社会矛盾不仅没缓和,反而变得更尖锐,政府的腐败无能变得更突出。工人罢工斗争此起彼伏,形势相当危急。狄更斯在和朋友的通信中,多次谈到他的社会的和政治的幻灭感,担心英国什么时候也会爆发像法国大革命那样的一场社会灾难。他只能以他的创作,通过艺术形式向社会发出警示。因此,毫不奇怪,我们在他19世纪50年代创作的《荒凉山庄》《小杜丽》《艰难时世》等作品中看到,狄更斯对现实的揭露批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前两部作品着重揭露政府机构腐败无能、与人民为敌,司法腐朽,成为扼杀人们自由和生机的一张无形的大罗网;社会上欺骗成风,人们有如身处一所其大无比的监狱中,身心遭受巨大的奴役、伤害。而后一部作品集中揭露批判资产阶级维护其自身利益的社会理念和人生哲学;作品对资产者的穷凶极恶、厚颜无耻、毫无仁爱之心作了无比尖锐的讽刺。这些作品揭示了社会弊病积重难返、社会危机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1859年,他推出以法国大革命为题材的历史小说《双城记》。在这部“历史寓言”中,狄更斯向英国统治阶级发出警告:必须悬崖勒马,进行彻底的、全面的改革,否则只好让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民众通过暴烈的革命行动来收拾了;那样一来,整个社会恐怕将陷于灭顶之灾。同时,小说也向英国民众暗示:牢记法国历史的教训,改善自己的处境并不是非得采取暴烈行动不可;采取耐心的、明智的、韧性的斗争,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可以避免一场社会灾难。历史证明,英国的确以渐进的改革代替了暴烈的革命,避免了一场社会灾难、国力的巨大耗损,因而英国在19世纪一直保持了世界领先的强盛地位。狄更斯作为艺术家在自己的创作中提出的预言和警示,看来顺应了历史的潮流和英国的国情。先前国内的外国文学研究者对狄更斯“反对革命”的痛责,是不是违背历史的过左之说?值得三思!

二、大众娱乐的提供者

杰斯特顿认为,“狄更斯的作品兼有说教与有趣两个特征”[5]。事实正是如此。狄更斯是把小说的严肃性与娱乐性结合得最好的小说家。尽管倡导小说的严肃性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文艺批评的主导观点,也是狄更斯所坚持的主张,但是,他和同时代的其他作家不同,他除了坚持小说的严肃性之外,还非常看重小说的娱乐性。坚持小说的严肃性,就是要求小说的主题和题材必须有益于社会的改善和进步,有益于世道人心,这就是本文前面所阐释的狄更斯的艺术品格的诸方面,而他所倡导的小说的娱乐性也是以有益于大众为着眼点的。杰斯特顿在解释狄更斯创作的两大特征之后,进一步指出,“在为人民的快乐呼吁方面,狄更斯依然是绝无仅有的人。现在谁也不维护人民的快乐,不管是激进派还是保守派;保守派蔑视人民,激进派则蔑视快乐”[6]。狄更斯自己在一次演讲中声称,“我有个严肃的、谦卑的,而且至死不渝的愿望,就是为世界增添无害的乐趣”。狄更斯在《艰难时世》中描写焦煤镇纺织工人的艰苦生活时谈到,焦煤镇有十八个教派,教徒绝少是工人。工人们星期天不上教堂,他们喜欢酗酒。作者指出:

……在今日之下,我们这些神志清醒和掌握了数字的人难道还要别人来告诉我们,在他们当中有一些幻想要求在健康正常的情况下发泄出来,而不是在痛苦万状中想挣扎出来吗?事实的确如此,他们越是在工作冗长而单调的时候,就越是渴望得到一点休息—— 舒畅一下使精神活泼起来,劲头大起来,有一个发泄的机会……除非自然的规律完全可以作废,要不然,他们的这种欲望必须得到充分的满足,否则,就不可避免地会弄出乱子来。[7]

显然,狄更斯从事小说创作时,心里想着千千万万民众,特别是劳苦大众,他要让他们得到娱乐,使自己的创作有益于他们的心智,使他们的精神得到放松,得到休息,使他们的幻想、内心的需求得到宣泄。正是考虑到这点,狄更斯特别注重他的创作的可读性、通俗性,使普通群众,哪怕是目不识丁的劳动群众也喜欢他的作品。所以他在故事的趣味性、人物的生动性、语言的生动、诙谐幽默等方面特别下功夫。

狄更斯注重小说的审美愉悦性,不只是简单地继承英国从文艺复兴以来锡得尼等文艺理论家所倡导的文学创作必须“寓教于乐”的主张。他对小说的娱乐功能的注重,除了使创作的思想内容能更好地为读者接受之外,更重要的是让广大民众,特别是劳苦大众在精神上得到休息、放松,使他们的心灵得到抚慰。从这里看出狄更斯文艺观蕴含的民主精神。狄更斯晚年长时间四处奔波朗诵自己的作品,也包含了使自己的作品以更直接的方式满足民众娱乐需求的意思。

在维多利亚时期,小说受到轻视,在人们眼里,小说的地位不仅不如诗歌,甚至不如戏剧。狄更斯一直为反对轻视小说艺术的观点而进行坚持不懈的斗争。他在注重小说的严肃性的同时,重视小说的娱乐性,也有为小说赢得读者喜爱的意思。事实证明,在狄更斯的创作中,当时最为读者看重的还是给读者带来无限乐趣的《匹克威克外传》。有个材料很能说明问题:狄更斯去世后12年,他的著作销售了400万册,其中《匹克威克外传》占了80万册[8]3。

狄更斯所崇拜的思想家卡莱尔受其父亲的清教主义思想影响,轻视文学艺术的娱乐性,片面强调文学艺术的严肃性。他坚持社会批判比娱乐性重要的观点,怂恿狄更斯对维多利亚时期社会上到处存在的昏庸加以鞭挞。“在这方面,他对《大卫·科波菲尔》之后(狄更斯的)小说创作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8]91众所周知,狄更斯的《艰难时世》是题献给卡莱尔的。他还写信给卡莱尔谈到此书:“我知道此书包含了你相信与我相关的内容,因为谁也不如我熟悉你的著作。”[8]90卡莱尔在1849年说过,“狄更斯没有写出对解决生活问题有太多益处的东西。但是,他的东西还有点价值,值得花一便士买来在睡觉之前读一读”[8]89。但是他非常看重狄更斯的《小杜丽》《艰难时世》和《双城记》。这说明,狄更斯在处理小说的严肃性与娱乐性时,是颇费心思的。他在19世纪50年代创作风格的变化固然因素很多,但卡莱尔观点的影响无疑是一个重要原因。

三、英国民族精神的表现者、重塑者

狄更斯生活在英国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时期。当时,一些传统观念正在解体,宗教思想也受到自然科学和新思潮的有力冲击,以贵族为主体的文化正让位于由资产阶级唱主角的文化。虽然狄更斯本人也接受了资本主义商业文明的洗礼(例如他有不可抑制的发财致富的欲望,他以商业谋略经营著作的出版和朗诵活动,对经济效益耿耿于怀),但是,他毕竟出身于破落的小资产阶级家庭,小时候经过痛苦的磨难,他对下层社会、劳苦大众有天然的亲近感。他受正规的学校教育不多,受传统思想和贵族资产阶级的观念影响较少,他厌恶官办教会和宗教的宗派斗争,以独立的态度去把握宗教精神,把“新约”全书当做自己的处世指南。人道主义思想和宗教道德观念的结合便成为他的人生哲学。它的核心思想便是为人处世应该善良、诚实、富于同情心,对他人应该信任、宽容,要乐于助人。他的整个创作可以说就是表现以这种道德理想为核心的人生理想。由于他的创作反映了英国社会的重大问题,表现了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和愿望,形式又通俗生动,因此具有雅俗共赏的特点,赢得了上自王公贵族,下至目不识丁的厨娘、店员的喜爱。在狄更斯生活年代,他的作品的销量仅次于《圣经》,成为全民性的读物,因此对当时英国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狄更斯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圣诞老人,他的创作成为人们心灵的慰藉:一个老人在弥留之际因能听人朗诵新的一期《匹克威克外传》而感到无限欣慰;一个事业有成的人特地给狄更斯寄来一个精致的工艺品和一笔钱,以表示他对狄更斯的敬仰和感激,并在信中说,他因为读了狄更斯的作品,一心向善,才走上人生正道,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就。

法国杰出的评论家安德烈·莫洛亚说:

狄更斯不仅是一个民族的人民作家,我们还可以说他在很大的范围内塑造了这个民族。卡扎米昂先生说得好:“一些道德方面的原因使英国免除了一场革命,狄更斯在这之中起到一定的作用。”倘若说某种细腻的柔情成为英国家庭生活的主要色彩;某些野蛮的东西从英国的生活中消失了,比如公开的绞刑和某些惩罚,还有专门关押欠债人的监狱;在英国,穷人的孩子受到较好一些的尊重和对待,这部分地是狄更斯起的作用。很有作家如此准确地表现出他们的民族,不论是表现它的伟大还是渺小均是如此。[9]

的确,狄更斯不仅是英国民族精神的表现者,而且是英国民族精神的重塑者。

[1] Walter E.Houghton,The Victorian Frame of Mind 1830-1870[M].Yale:Yale University Press,1957:239.

[2] Cf.Hesketh Pearson,Dickens:His Character,Comedy,and Career[M].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Publishers,1949:196.

[3] O.F.Christie.Dickens and His Age[M].London:Heath Cranton LTD:158.

[4] Dennis Walder.Dickens and Religion[M].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1981:113.

[5] G.K.Chesterton.Appreciations and Criticisms of the works of Charles Dickens[M].Michigan:Kennikat Press Ine.,1966:170.

[6] K.J.Fielding(Ed.).The Speeches of Charles Dickens[M].Oxford:Oxford at the Claendon Press,1960:9.

[7] 狄更斯.艰难时世[M].全增嘏,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31.

[8] George H.Ford,Dickens and His Reader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5:3.

[9] 安德烈·莫洛亚.狄更斯评传[M].朱延生,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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