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增杰
【艺文寻珠·书评】
乡土文学的断想
——刘保亮《河洛文化视野下新时期河南文学的乡土风骚》读后
刘增杰
十多年前,我在《中原文化圈与20世纪河南文学》(《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2002年第4期)一文中,谈了自己对乡土文学研究的粗浅看法,认为对苦难的抗争与对中原文化的反思,构成了20世纪河南文学的两大创作母题。“苦难制造了愚昧,愚昧又恶性循环地加重了苦难”,几代中原人“决心结束苦难命运的果敢行动,构成了中原文化重获新生的精神支柱和雄厚基础。”中原作家创作中文化反思力度的不断强化,让我对创作前景充满着期待与憧憬。文章还说:“如果说《黄河东流去》、《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对中原人固有观念的反思还只是一个信号,那么,张宇、田中禾、刘震云、李佩甫等人的作品则具有实质性突破的意义。文学反思的程度,反映着中原作家思想攀升境界达到的高度。人们对此应保持足够的关注。”不过,我在文章里对自己提出的刘震云等人的作品“具有实质性突破的意义”的命题没有进一步展开论证,所发出的应该“保持足够的关注”的提醒也没有引起多大反响。
十多年后,刘保亮把《河洛文化视野下新时期河南文学的乡土风骚》送到了我的书桌上。河洛文化并不能涵盖中原文化圈的全部,但河洛地区无疑是中原文化圈的核心地区。对河洛文化的深入剖析,有可能会加深人们对中原地区文化、文学的理性认识。因此,我对作者推出的这部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研究专著,有着期待已久的惊喜。
地域是人类的空间组合。不同的地域,有着人类不同的活动形态、不同的文化传播走向、不同的行为系统,产生不同的生活方式、风俗民情、审美意向,给文化、文学打上了深浅不一的地域印记。今天仍具有生命活力的河洛文化(中原文化),它的变革既有迹可寻,某些稳定性的特征也远未消失。华夏民族的文化思维和生存观念,至今还和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并且对作家的创作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不是表面的、暂时的、无关宏旨的,而是根深蒂固、鞭辟入里、入木三分的。从人生哲学、审美情趣到艺术思维方式乃至题材选择、语言运用诸多方面,都给予创作以深刻的影响。
刘保亮敏锐地发现并论证了这一文化现象。他不仅指出地域是一种确定的历史的客观存在,还根据美国学者萨义德《东方学》的观点,认为“审视中国内部的不同地域,不仅是现实的存在,而且也交织着想像的图景”。河洛地区既是黄河与洛水的交汇处,河洛也“不再只是黄河与洛水的交汇之处一块普通的生存繁衍之地,而是人为地想像性地赋予了区别于其它地域的无比优越的心理认知”。刘保亮希冀人们“倍加珍惜今天身后的地域,地域之上的文化以及文学的地域书写”。在这一认知基础上,作者上溯远古,发思古之幽情,对河洛文化表达由衷的敬礼;下视当前,追踪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发展的脚步。围绕阎连科、刘震云、刘庆邦、李佩甫、张宇、李洱等多人的文学实践,发出了个性化的学术新声。全书的总体构想自有其内在理路,这里不展开评论。我最感兴趣的是《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的权力书写》与《土地文化的桎梏》两个部分。这两部分,集中地体现了作者的乡土文学观和研究的主旨所在。
刘保亮对不是作为偶在的个体而是作为一个群体出场的刘震云等作家的权力书写,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辨析,研究他们“如何书写又蕴含怎样的地域文化意味”。刘保亮意识到,作家由乡村到城市,不只是空间地域的迁移,而是文化环境的变换。乡土文学是作家近在心灵远在天涯的回望,是他们哀伤的追忆,也是对自己灵魂所受创伤的抚慰。
村庄空间,是乡土作家的自由驰骋之地。阎连科构建的“耙耧世界”,俨然是一个血亲权力世界,这种以亲缘为基础的血亲权力往往表现为一种封建世袭制的权力交接,谁想进入权力结构之中,首先要从亲缘上成为权力家庭的构成者,一般的耙耧村民则难以摆脱这种封建畸形乡村权力的奴役。李佩甫笔下的乡村政权已经打破了家族式的垄断,那些“乡村政治精英们”着力于乡村基层政权的经营。他们不靠先天的血缘家族而主要靠后天培养的人情关系来施展抱负。《李氏家族》里的李大有,就“善于把乡村道德舆论和集体意识、集体无意识的力量化为己用”。而刘震云“原本带着对现实权力的遗憾失望开始走向对故乡历史的追寻思考”,结果他看到的却是历史与现实的“一丘之貉”。这部专著对河南乡土作家权力书写的解读最具思想冲击力之处在于,它艺术地向读者提示:不论乡村权力者对政权的攫取,还是权力对人性的伤害,“纵观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的权力镜像,权力以无所不在的幽灵的形式控制着乡村社会”,因而,新时期河南乡土作家的小说文本,“悄然转换为苦难的‘大事记’”。“如果说苦难是河洛历史社会的基本境况,那么,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的苦难书写无疑成为历史与现实的浮世绘,特别是河南作家反复叙述的河南重灾区的‘大饥饿’惨景,是以地域文学作品为并未远去但已被‘集体’忘却的历史作证,那令人锥心的疯狂与疼痛不仅穿透往日岁月而且还将警示未来,这使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的现实精神别具意义。”这一评论,彰往察来,直抵乡土文学深藏的底蕴,它将穿越时空成为对河南乡土文学价值的历史记忆。
《河洛文化视野下新时期河南文学的乡土风骚》对于母爱的评说同样感人至深。在无边无际的苦难面前,在沉重而屈辱的现实面前,个性迥异的女性挺身而出。她们自尊,奉献,牺牲,构成了生命最厚重温暖的底色,宣示了河洛文化生命力的顽强与坚韧。
我赞赏作者对《河洛土地文化的桎梏》一章的立意。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创作的成功获得了人所共知的赞许。但创作仍然需要时间的过滤。刘保亮对此保持着清醒的冷眼,足够的理性自觉。他开门见山地说:“乡土情感属于那种索价高昂的感情,因为地域特性从来与地方孤立性相因依,这使乡土在给予心灵皈依的同时很可能也在画地为牢。也许一种文学地域风格的形成在一定意义上也意味着地域桎梏的开始。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因了地域文化色彩而在中国文坛卓然独立,但河洛地域文化的封闭、落后、守旧等也使新时期河南乡土作家悄然不自觉地坐井观天,这突出表现于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乡土视野里的城市书写。”这段关于文化桎梏的侃侃而谈自是中肯之论,所举出的河南乡土文学视野下的城市书写是其局限的“突出表现”也大致不错。但是,这种文化桎梏应是属于文学观念性质的整体性问题,城市书写以外的书写,同样弥漫着这种文化桎梏的渗透。这些深层次问题的解决显然决非易事。它甚至包括着新时期河南乡土小说书写者整体品格的改良。如,进一步丰富自己农村、城市生活经验,文化素质进一步的提升,在创作实践中加强对现代乡土文学开拓者经验的感悟与创造,等等。
这里略微叉开话题,说几句鲁迅在乡土文学建设上的贡献,以及鲁迅经验与河南乡土文学创作实践之间所存在的某些内在联系。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是一位在乡土文学创作中最早结出丰硕果实的作家。苏雪林在《〈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中说:“鲁迅是中国最早的乡土文艺家,而且是最成功的乡土文学家。”他认为,鲁迅的《呐喊》、《彷徨》,十分之六七为他本乡绍兴的故事,“自从他创造了这一派文学以后,表现‘地方土彩’(Localcolor)变成了新文学界口头禅,乡土文学家彬彬辈出,至今尚成为文坛一派势力”。另一位评论家李长之则具体地评论了鲁迅乡土小说的特点与内容。他说,“同情充满了他的全作品,虽然有时他为他所同情的人物之堕落而愤慨或激昂。”这位研究者的结论是,鲁迅的乡土小说“透露了作者对于农村社会之深切的了解,对于愚昧、执拗、冷酷、奴性的农民之极大的憎恶和同情,并且那诗意的、情绪的笔,以及那求生存的信念和思想,统统活活泼泼地渲染到纸上了”。
作为乡土文学创作实践者的鲁迅,同时也是乡土小说理论的建设者。鲁迅对乡土文学曾作过这样的概括:寄居外地,却关心并描写着自己的家乡,“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不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因此也只见隐现着乡愁,很难有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的心胸,或者炫耀他的眼界”。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评论到台静农的短篇小说集《地之子》时,鲁迅说,“在争着写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时候,能将乡间的生死,泥土的气息,移到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了”,从题材上对作品的意义作了肯定。鲁迅在《二心集·我们要批评家》中,还把《地之子》和柔石的《二月》并称为近两年中的“优秀之作”。在评论王鲁彦的短篇小说《柚子》的时候,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乡土文学“在玩世的衣裳下,还闪露着地上的愤懑”。对于一些不够成熟的乡土文学作品,鲁迅则对作者坦然相告。在分析一部写自己故乡生活的河南作家的小说集《斧背》存在的问题时,鲁迅指出,这部创作“取材也较广泛,时时描写着风气未开之处——河南信阳——的人民。可惜的是为才能所限,那斧背就太轻小了,使他为公为私打击的效力,大抵失在由于器械不良,手段生涩的不中里。”这话语重心长,对提高乡土文学创作的艺术质量,提出了明确的要求。
概而言之,鲁迅对乡土文学“将乡间生死”移到纸上内容的强调,对乡土文学“隐现着乡愁”、“闪露着地上的愤懑”特征的概括,以及提出的乡土文学作者应在艺术上克服“器械不良”“手段生涩”的要求,不仅是对当时乡土文学创作的准确总结,对于此后乡土文学的创作也有着借鉴的意义。
从直觉和味觉上,当年的评论家对于鲁迅的乡土小说有过精细的概括。苏雪林说:“因为笔法这样深刻,所以鲁迅文字天然带着浓烈的辛辣味。读着好像吃胡椒辣子,虽涕泪喷嚏齐来,却能得一种意想不到的痛快感觉,一种神经久久郁闷麻木之后由强烈刺激梳爬起来的轻松感觉。”苏雪林的艺术感受是敏锐的,他说出了人们想说而表达不出来的那种乡土文学滋味。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作者,固然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但是,读他们千差万别个性化的作品,或隐或显,或自觉或无意识,或嬉笑怒骂,讽刺谴责,或荒诞反讽,甚至是玩世不恭,却总能感觉到,他们是一群矢志不移的启蒙者,他们的作品同样给读者带来了一种辛辣之后的痛快。他们践行的是鲁迅在《我怎样做起小说来》中的宣示: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意思是揭出痛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样,总体来看,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作者,就其直面现实的文学风貌而言,应是对鲁迅倡导的乡土文学精神的一脉相承。他们和鲁迅嫉恶如仇的心是相通的。他们的作品在格调上有着与鲁迅近似的悲凉之气。当然,鲁迅当年所说隐现着的“乡愁”、“愤懑”,已经具有了新时代更为丰富的内容了。我甚至认为,刘保亮这部著作本身,也竟是对这批作家作品中“乡愁”、“愤懑”内容的诠释与解说。
我十分看重刘保亮在《后记》中的承诺:“河洛文化博大精深,河南乡土文学根深叶茂。对于生活在这块古老土地的河南人来说,研究河洛文化与河南文学,不仅是一种学术追求,而且还应成为一种心灵皈依。”他的感受真诚深刻。得天独厚的河洛文化积淀,自是地域文学研究者的用武之地。历来被称为四面环山、六水分流、八关都邑、九州通衢的洛阳,在政治家司马光眼里,这里是“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在文学史家眼里,左思的《三都赋》出,“于是豪贵之家,竟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唐朝诗人也吟咏:“今到白氏诗句出,无人不咏洛阳城。”白居易73岁在洛阳捐资治理伊河险滩的故事在民间传为美谈。他临终前留下诗句:“心中别有欢喜事,开得龙门八节滩。”这些,给从古至今的伊洛人留下了久远的怀念。
刘保亮所论及的这批书写河洛地区现实生活的作家,确实后生可畏。人们有理由对新时期河南乡土文学作者、以及《河洛文化视野下新时期河南文学的乡土风骚》的作者,寄予新的期望。
刘增杰,男,1934年生,河南滑县人。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会理事、河南省文学学会会长。河南省优秀专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