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史的冲突和平衡
——李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考论

2013-04-06 03:49:12滕汉洋
关键词:李白

滕汉洋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艺文寻珠】

诗与史的冲突和平衡
——李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考论

滕汉洋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作为李白的一首自传体抒情长诗,记述个人经历和评价历史事件,与实际多有出入。诗人的创作活动都受到特定的对象、环境、动机的影响,突破事实本身的限制,寻求艺术上的平衡。这说明经过诗人主观改造过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并非一一对应,诗人的创作过程也是对历史进行个人化重构的过程。藉此可以深化对李白诗歌的理解及李、杜基本分野的认识。

李白;韦良宰;诗与史

李白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作于江夏。此前,李白因入叛乱的永王幕府而被流放夜郎,中途遇赦北返。该诗即作于此时,赠诗对象为时任江夏太守的好友韦良宰。这是李白生平最长的一首诗,也是一篇具有自传色彩的作品。李白不仅回顾了自己书剑游学、长安待诏、北上幽州、入永王幕、贬流夜郎等经历,还记录和评价了安禄山叛乱、哥舒翰潼关战败等重大历史事件,因此后人往往将其与杜甫《北征》并提。如《唐宋诗醇》卷五评曰:“通篇交情时事,互为经纬,汪洋灏瀚,如百川之灌河,如长江之赴海。卓乎大篇,可与《北征》并峙。”[1]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凡例》亦曰:“《经乱离后赠韦太守》,计八百三十字,太白生平略具,纵横恣肆,激宕淋漓,真少陵《北征》劲敌!”[2]1546这种将二诗并提的评价也显示了后人的一个基本认识,即它们的实录精神是一致的。然果真如此吗?本文拟以诗中自述的三事为例,从史的角度加以辨析,探讨李诗中抒情与叙事的关系,藉此深化对李诗及李、杜基本分野的认识。

一、李白“十月到幽州”辨

李白诗中言:

十月到幽州,戈钅延若罗星。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无人贵骏骨,马录耳空腾骧。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蹉跎不得意,驱马还贵乡。逢君听弦歌,肃穆坐华堂。百里独太古,陶然卧羲皇。征乐昌乐馆,开筵列壶觞。贤豪间青娥,对烛俨成行。醉舞纷绮席,清歌绕飞梁。欢娱未终朝,秩满归咸阳。祖道拥万人,供帐遥相望。一别隔千里,荣枯异炎凉。炎凉几度改,九土中横溃。汉甲连胡兵,沙尘暗云海。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3]1169-1675

据《资治通鉴》卷二一六载,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二月,时任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又请求兼任河东节度使,玄宗遂将河东节度使韩休珉为左羽林大将军,以安禄山代之,北方三镇皆归禄山。司马光言禄山有“轻中国之心”。[4]6905而李白诗中批评玄宗,比禄山为“长鲸”“天狼”,又言“心知不得语”“挟矢不敢张”等,谓已看出禄山有反谋,欲警告朝廷却无人理睬。因此,人多以为李白北上幽州即在天宝十载或稍后,甚至又联系其他诗作,演绎出李白“北上探营”的故事。如安旗先生认为禄山曾派幕下判官何昌浩邀李白北上,李白疑禄山有不轨之心,遂将计就计,赴幽州探禄山反状上奏朝廷,以期戢祸乱于未发。虽然三上长安陈奏未果,但其“济苍生、安社稷之功,岂小也哉”![5]安先生言禄山遣何昌浩邀太白北上拉拢之依据主要为李白天宝十年作的《赠何七判官昌浩》一诗:“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3]1333安先生认为诗中所言乃虚与委蛇之词,以敷衍何昌浩。实际上何并未有入禄山幕府的经历。据2005年出土的《何昌浩墓志》载:

解褐泽州参军,辞满调授本州录事参军,督辖群曹,郡无留事,抵法犯禁者,縢劾不回,代不容直,且无知人。左迁光州定城县丞,俄沾沛泽,移邓州司户参军。无何,二京覆没,遂潜迹江表,为宣歙采访使宋若思辟署支使。天不慭遗,罔佑其善,官舍遇疾。以永泰二年薨,春秋五十二。[6]

何昌浩乱前任职的泽州、光州、邓州皆不归禄山管辖,唯一的入幕经历也在江南宋若思处。可见其与禄山素无瓜葛,因此禄山遣何邀李白北上一说显然不能成立。那么李白是否有赴长安奔告禄山反状之举呢?郭沫若认为李白“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是说自己值国家存亡之秋,不当仍欲高蹈独善,其中含自我批评之意。[7]这一说法颇有启发性,即李白可能根本就没有赴长安告知玄宗的打算。其记与韦良宰于贵乡“欢娱未终朝”,似欢聚时间很短,实为直到韦氏罢职之后才与其分别,当在贵乡县停留相当长一段时间。又言二人“一别隔千里”,而韦良宰罢职后是回到长安,由此知李白并未同往,否则二人绝不至于“千里”之遥。李白此后的诗文显示其回到了宣城,可见他既无急切返回长安的意识,也无实际行动,则其三入长安警告玄宗之说,当属子虚乌有。

据查屏球先生考证,李白启程北上在天宝十载岁末,在幽州当是天宝十一载冬。而安禄山在李白北上前未必已有反意。其反叛乃是在天宝十一载十一月杨国忠拜相之后。[8]笔者以为这一论断合理。天宝十载李林甫尚未罢相。一般认为,任用安禄山、哥舒翰、高仙芝等胡人为边帅,始作俑者即李林甫。《旧唐书·李林甫传》云:“林甫固位,志欲杜出将入相之源,尝奏曰:‘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无党援。’帝以为然……自是高仙芝、哥舒翰皆专任大将,林甫利其不识文字,无入相由,然而禄山竟为乱阶,由专得大将之任故也。”[9]3240《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天宝六年”也有类似记载。但李林甫言胡人善战乃实事求是,如高仙芝就为维护唐王朝西陲安全做出了巨大贡献,与哥舒翰、安禄山皆堪称一时名将。因此,李林甫用胡人为边帅固然有“杜出将入相之源”的目的,但胡人能征善战也是其看重的一点。但李林甫对胡人坐大边镇也并非没有防范意识。《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天宝十载二月”条记:

林甫与禄山语,每揣知其情,先言之,禄山惊服。禄山于公卿皆慢侮之,独惮林甫,每见,虽盛冬,常汗沾衣。林甫乃引与坐于中书厅,抚以温言,自解披袍以覆之。禄山忻荷,言无不尽,谓林甫为十郎。既归范阳,刘骆谷每自长安来,必问:“十郎何言?”得美言则喜;或但云“语安大夫,须好检校!”辄反手据床曰:“噫嘻,我死矣!”[4]6905

李林甫为人虽然奸诈,但颇有吏治才能,能揣知禄山心事,从而使禄山惧怕心服。在李林甫监控下,即使禄山此时已有反意也会深藏不露,当不至于明目张胆派人拉拢曾为待诏翰林的李白,李白又从何得知禄山预谋反叛而欲一探究竟呢?査屏球先生即认为李白北上的真实目的不是探营,而是欲往禄山处入幕寻求出路,却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综合以上分析可知,李白天宝十一载确在幽州,但并非像其诗中所写那样已经预见到了禄山的反谋却无法告知玄宗。后人演绎的探营和三上长安之事,只是想象之辞。

二、哥舒翰“开门纳凶渠”辨

李白诗中言:

函关壮帝居,国命悬哥舒。长戟三十万,开门纳凶渠。公卿如犬羊,忠谠醢与菹。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3]1675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禄山反于范阳。十二月渡黄河,陷陈留、荥阳,不久又陷东都洛阳。十五年正月洛阳称帝,国号燕。六月九日,哥舒翰战禄山部将崔乾祐于灵宝,败绩,潼关失守,长安城破在即。六月十二日玄宗逃往蜀地,叛军不久占长安。六月十三日,玄宗次马嵬,兵士哗变,杀杨国忠等,贵妃被赐死。六月十四日,太子李亨为百姓挽留,别玄宗,往灵武。七月十二日,太子即位灵武,是为肃宗,改元至德,尊玄宗为太上皇。

以上即安史之乱初期的基本经过。李白诗中主要是就哥舒翰潼关之败而言的。他认为潼关之败主要是哥舒翰“开门纳凶渠”所致。但这一说法严重违背史实。《资治通鉴》卷二一八“至德元年五月”记:

上遣使趣哥舒翰进兵复陕、洛。翰奏曰:“禄山久习用兵,今始为逆,岂肯无备!是必羸师以诱我。若往,正堕其计中。且贼远来,利在速战;官军据险以扼之,利在坚守。况贼残虐失众,兵势日蹙,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擒也。要在成功,何必务速!今诸道征兵尚多未集,请且待之。”郭子仪、李光弼亦上言:“请引兵北取范阻,覆其巢穴,质贼党妻子以招之,贼必内溃。潼关大军,帷应固守以弊之,不可轻出。”国忠疑翰谋己,言于上,以贼方无备,而翰逗留,将失机会。上以为然,续遣中使趣之,项背相望。翰不得已,抚膺恸哭;丙戌,引兵出关。[4]6966-6967

潼关乃关中东面门户,一旦失守,长安必然不保。此前河北诸郡望风而败,封常清战叛军于洛阳附近,五战皆败,不得已与高仙芝退保潼关。安禄山攻占洛阳之后,谋划称帝事宜,唐军得有喘息之机,封常清和高仙芝等人固守潼关,修缮防守。但不久玄宗听信宦官边令诚诬告,斩杀二人。

安禄山从起兵反叛至攻占洛阳,仅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兵锋势不可挡。朝廷却认为禄山“不日授首”,说明对战争形势并无清醒认识。哥舒翰当时犯风疾在长安修养,高仙芝、封常清被杀后,玄宗令其带病扼守潼关。从哥舒翰面对的形势来看,朝廷调集的兵马未至,玄宗又临阵斩帅,犯兵家大忌,导致军心不稳。其要求固守潼关,采取缓兵之计,无疑非常正确,这也是郭子仪、李光弼等人的共识。奈何玄宗听信谗言,强令哥舒翰接战,这才是战败主因。而李白却将潼关失守说成是哥舒翰“开门纳凶渠”,显然违背史实。

实际上,李白所言既与史实不符,也与其之前对哥舒翰的看法不一致。此前李白曾对哥舒翰其人竭尽赞赏之能事。其写于天宝八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云:“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3]2699“西屠石堡”即是天宝六年唐朝与吐蕃的苦拔海战事。其时,王忠嗣遣哥舒翰迎战吐蕃。哥舒翰身先士卒,所向披靡,大败吐蕃,朝廷因此任命他为陇西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这是哥舒翰的成名之战,李白在诗中显然是羡慕的口吻。又其作于天宝十二载的《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也以秦将白起、汉将卫青比哥舒翰,认为二人在哥舒翰面前简直算不得是将军。作为直接呈寄哥舒翰的诗文,李白所言固然有虚美的成分。但哥舒翰作为唐朝名将,确也是当世少有的军事人才。

哥舒翰潼关战败之后,曾投降安禄山,后被秘密处死,这可能会被人视为大节污点。但李白认为潼关失守是哥舒翰“开门纳凶渠”所致,不仅不符事实,也与其对哥舒翰一贯的评价相左。其《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元代萧士赟认为伪作,可能正是看到了其中对于哥舒翰的称赞与赠韦良宰诗中对于哥舒翰的批评前后不一,才曲为之辩的。但这显然是推测之辞。李白对哥舒翰的褒贬不同,正显示了诗人创作诗歌时情感的复杂性。

三、李璘“胁迫上楼船”辨

李白诗中言:

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节制非桓文,军师拥熊虎。人心失去就,贼势腾风雨。惟君固房陵,诚节冠终古。仆卧香炉顶,餐霞漱瑶泉。门开九江转,枕下五湖连。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3]6983

诗中所言“帝子”乃玄宗十六子李璘,开元十三年封永王。天宝十五载七月十五日,玄宗逃至普安郡,采纳房琯建议,下诸王分置制。以太子亨充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都使;以永王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盛王琦、丰王珙各有分封。[4]6983而在玄宗下制之前三日,李亨已于灵武即帝位,组织北方平叛。盛王、丰王又不出阁,因此只有永王一人赴镇。李璘受制后,“七月至襄阳,九月至江陵,召募士将数万人,恣情补署,江淮租赋,山积于江陵,破用钜亿”。[9]3264十二月二十五日,又擅引舟师东下。肃宗命其归觐玄宗于蜀不听,于是置淮南节度使、淮南西道节度使与江东节度使,防永王谋反。永王在其子襄阳王玚等鼓动下,以高仙琦等为将,杀丹阳太守,攻广陵。同室操戈,致江淮骚动。

关于永王叛乱一事,后世聚讼纷纭,或以为李璘有趁乱割据之意,或以为是受玄宗密诏,欲通过广陵入海,引水师渡海攻打安禄山的老巢范阳,其反也是肃宗逼迫所致。但不管如何,李璘最终与肃宗兵戎相见是不争的事实,其反叛也是当时官方定性的。按李白诗中所言,永王领兵东下至浔阳时,他正在庐山避居。“节制非桓文”指永王所领的并非军纪严明的部队;“胁迫上楼船”指自己是在永王的强迫下才入幕的,李白在至德二载(公元757年)所作的《为宋中丞自荐表》中也有“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却至彭泽”[3]3966之语;“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言指自己实际上对永王的辟任采取不合作的态度。经过这番表述之后,李白将自己参加永王幕府之罪洗刷得干干净净。那么事实是否真如其所说呢?

李白于永王幕府中所作的《与贾少公书》云:

白绵疾疲尔,去期恬退,才微识浅,无足济时。虽中原横溃,将何以救之?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发,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且殷源庐岳十载,时人观其起与不起,以卜江左兴亡。谢安高卧东山,苍生属望。白不树矫抗之迹,耻振玄邈之风,混游渔商,隐不绝俗。岂徒贩卖云壑,要射虚名?方之二子,实有惭德。徒尘忝幕府,终无能为。唯当报国荐贤,扶以自免,斯言若谬,天实殛之。以足下深知,具申中款。惠子知我,夫何间然?勾当小事,但增悚惕。[3]4002

书中“严期迫发,难以固辞”云云,往往为人引以证明“胁迫”之言不误。但“辟书三至”却说明永王乃是邀请李白入幕的。其在入幕前所写的《别内赴征三首》其一中亦云“王命三征去未还”。[3]3710从李白自言“礼重”及书中提及的谢安、殷浩来看,说明李白对永王的邀请不仅没有拒绝的意思,反而引以为荣。《晋书·谢安传》云:“简文帝疾笃,温上疏荐安宜受顾命。及帝崩,温入赴山陵,止新亭,大陈兵卫,将移晋室,呼安及王坦之,欲于坐害之。坦之甚惧,问计于安。安神色不变,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既见温,坦之流汗沾衣,倒执手版。安从容就席,坐定,谓温曰:‘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温笑曰:“正自不能不尔耳。’遂笑语移日。”[10]谢安见桓温一行,决定晋祚存亡。李白所谓“扶力一行”,明显有自比的味道。这并非推测之词,李白诗歌中多次以谢安自况。其在永王幕府中所作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一云:“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3]1158李白认为当时唐王朝形势已如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自己正可以像谢安一样挽狂澜于既倒,建立功勋,自况之意非常明显。再如其提及的殷浩,《世说新语·赏誉》记:“殷渊源在幕所几十年,于时朝野以拟管、葛,起不起以卜江左兴亡”,[11]殷浩显然也是李白自比的对象。可见,李白对于永王辟任一事,不仅不反对,而且颇引以为傲,认为是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大好时机。这种心理在其《赠韦秘书子春二首》其二中说得也很清楚:

徒为风尘苦,一官已白须。气同万里合,访我来琼都。披云睹青天,扪虱话良图。留侯将绮里,出处未云殊。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3]1323

韦子春乃受永王之命辟请李白之人。从李赠诗可以看出,对于韦的奉命邀请,李白并无推辞之意,而是欣欣然表示愿像张良、谢安一样重新出山。

综上,李白赠韦良宰诗中所言的“胁迫上楼船”,不仅与事实不符,也与其自身的真正动机不一致。其入幕一方面缘于永王的邀请,另一方面也是自己的政治冲动决定的。

四、诗人之情与历史重构

文学作品与历史记载的关系,是中国文学批评的核心问题,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又集中反映在对诗、史关系的认识上。唐人孟棨在《本事诗·高逸》中详细铺排李白一生行迹之后云:“杜所赠二十韵,备叙其事,读其文,尽得其故迹。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12]杜甫“诗史”之名即出于此。人们从其赠李白的诗歌中,也可对李白一生行迹获得清晰而准确的认识。孟棨的观点经过后世增益推衍,逐渐形成了杜诗可以证史、补史的基本认识,同时也将“诗史”树立为诗歌作品与道德性情完美融合的标杆。相较而言,李白在这方面的评价远不及杜甫。即从前文分析的李白诗歌来看,其所述历史事件与自身经历所表现出的隐晦、含糊乃至公然背离事实的态度,也与高度写实的杜甫《北征》不类。这并非是李白作品独有的特点,而是其许多作品的共性。对于诗与史之间关系所采取的态度,也被认为是李诗与杜诗的基本分野之一。

对于李白诗中所表现出的有违事实的倾向,后人也多有批评,甚至将其升华到道德层面加以批判。但诗毕竟是文学作品,与历史事实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诗人的每一次创作活动都受到特定对象、环境、动机的影响,因此也可能会突破事实本身的限制,寻求艺术上的平衡。李白此诗即具有这样的特点。赠诗对象韦良宰是自己熟悉的友人,对方也曾为永王辟任,但其态度与李白截然相反。据李白所撰《天长节使鄂州刺史韦公德政碑》记:“曩者永王以天人授钺,东巡无名。利剑承喉以胁从,壮心坚守而不动。房陵之俗,安于太山。休弈列郡,去若始至。帝召岐下,深嘉直诚。”[3]4304其中所言的“韦公”即韦良宰。李白所谓的永王“利剑承喉以胁从”,采取强制手段逼迫韦良宰入幕当是夸大其词,但韦良宰未接受永王辟任却是事实。李白在赠诗中的“惟君固房陵,诚节冠终古”,即韦良宰拒绝永王辟任一事。实际上,在李白的友人中,对永王征辟采取不合作态度的还有孔巢父。据《旧唐书》卷一百五十四《孔巢父传》:“巢父早勤文史,少时与韩准、裴政、李白、张叔明、陶沔隐于徂来山,时号‘竹溪六逸’。永王璘起兵江淮,闻其贤,以从事辟之。巢父知其必败,侧身潜遁,由是知名。”[9]4095面对同一件事,个人的选择不同,最终的命运也不同。李白建功立业未成,反而留下晚节不保的污名,这对诗人来说无疑是难以启齿之事。流放归来之际,面对韦良宰这样的故人,其在诗歌中必然会为自己的行为作一番辩解。考虑到这一点,我们便能理解李白诗中多“曲笔”的良苦用心了。

孟子讲知人论世,鲁迅论文要求顾及全篇、全人,这固然是解读文学作品时应该秉持的方法。但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对于古人须抱有“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从史的角度来看,李白所言也确实与事实有所出入。但就诗论诗,李诗仍不失为大家手笔。他并非是简单地铺排自己的经历,而是精心地设计了一个辩解的话语体系,抒情与叙事同样是完美平衡的。只不过这种平衡不是依从史的原则,而是依从诗人的竭力辩解的情感诉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人创作的过程,同时也是对历史进行个人化重构的过程。李白诗歌虽然与杜甫的实录精神迥异其趣,但符合文学作品自身的特点,对此似也不必过分苛求。

[1]弘历.御选唐宋诗醇[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郭绍虞.清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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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安旗.李太白别传[M].增订本.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5:157.

[6]咸晓婷.李白赠何昌浩诗系年[J].文学遗产,2010,(2):150.

[7]郭沫若.李白与杜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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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0]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073.

[11]徐震堮.世说新语笺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4:260.

[12]丁如明,李宗为,李学颖,等.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247.

Conflict and Balance between Poem and History——An analysis of Li Bai’s“Zeng Jiangxia Weitaishou Liangzai”

TENG Han-yang

(Chinese Language&Literature Department of Fudan University,Shanhai200433,China)

Li Bai’s“Zeng Jiangxia Weitaishou Liangzai”is a long autobiographical lyric poem.In this poem,Li Bai records his own experience and appraises historical events related to himself.But his statement is inconsistent with the facts concerned.Poet’s creation is always restricted by the specific readers,motivation and environment,which leads to their breakthrough of facts and pursuit of the artistic balance.It’s illustrated that the expression in the poem is not exactly consistent with the historical facts,the poet changes the historical facts according to his needs.Take this poem for example,we can get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difference between Li Bai and Du Fu.

Li Bai;Wei Liangzai;poem and history

I207.22

:A

:1672-3910(2013)01-0045-05

2012-08-05

滕汉洋(1982-),男,江苏连云港人,博士生,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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