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陈沙沙 丁筱净
温岭杀医案始末
10月25日11时08分,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耳鼻咽喉科主任医师王云杰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而他面对的,竟是患者的屠刀……
□ 本刊记者 陈沙沙 丁筱净
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杀医事件后的医院现场。图/CFP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在我18岁生日的前一天,我爸爸会以这样残酷的方式突然离开……”10月31日,在浙江省温岭市殡仪馆举行的追悼会上,王云杰女儿颤抖的声音,令在场人士无不动容。
王云杰,这位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以下简称“温岭一院”)耳鼻咽喉科的主任医师,不幸罹难于一场医疗暴力事件——7天前,一名患者手持榔头和匕首闯入医院,砸门、杀医,造成医务人员一死两伤。
这场医患矛盾演变的悲剧,引爆了医疗卫生界长期压抑的情绪。10月28日,数百名身穿白大褂、面带口罩的各地医生、护士聚集在温岭一院,呼吁关注医护人员的人身安全问题。
连日来,从同属于浙江台州的临海,到相邻的江苏,乃至更远的北京,无数医务工作者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他们的哀悼和声援。
然而,“10·25”温岭袭医事件只是众多医患暴力冲突的冰山一角。温岭案发前的10月17日,多名患者家属打砸上海中西药大学附属某医院;27日,南昌市第一医院女护士被持刀歹徒挟持……仅10天时间,全国连续发生6起患者伤医事件。
医生成为“高危行业”,难有尊严可寻;病患因为看病难、看病贵,心存积怨。新医改启动已经5年,医患双方却各怀委屈渐行渐远。
温岭一院成立于1942年,位于温岭市市府所在地太平镇老城区,以门口矗立的白求恩雕像为标志。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中,它如同“太平”镇的名字一样,是温岭人民安泰祥和的象征。
然而,一切在2013年10月25日发生改变。
当日上午8时27分,连恩青闯入医院门诊楼5层的耳鼻咽喉科诊室。与正在接诊的主任医师王云杰短暂争执后,他猛然拿出榔头狠狠敲向王云杰头部,并用30厘米长的匕首连刺王云杰数刀,致其死亡。
5分钟内,他继续用匕首捅伤耳鼻咽喉科门诊医生王伟杰、CT室医生江晓勇,最终被保安制服在CT室内。
“凶手连扎好几刀,刀刀凶残,就像捅稻草人似的。”受伤较轻的王伟杰回忆说。他前往帮忙时,看到王云杰从门诊室逃出,试图到对面的口腔科躲避,但凶手紧随其后,趁王云杰跌倒,在其背上猛刺数刀。
“25日,是这个医院建院72年来最不幸的一天。”温岭一院院长陈军政在医院内部通报会上说。
血案发生次日,温岭一院降下院旗,在医院多处悬挂黑底白字的悼念横幅,并将300平方米的自行车棚临时布置成了灵堂。
“今天不发生,以后也会发生。今天在温岭一院,明天可能就发生在中医院。”
令人唏嘘的是,这场杀医行为也许预谋已久。案发后,媒体调查发现,连恩青曾在卧室墙壁上写下“7.31,王云杰、林海勇,死”。
根据温岭市公安局政委杨德明对温岭一院职工通报的警方先期调查,犯罪嫌疑人连恩青的身份逐渐浮出水面——男,33岁,温岭市箬横镇浦岙村人。
“在我心里,他平时表现是很好的。自鼻子弄坏了,脑子也坏了。”连恩青四叔认为,连与温岭一院的纠纷始于2012年3月。
当年3月18日,连恩青因被诊断为鼻中隔偏曲和鼻窦炎入院。20日,主治医生蔡朝阳为他做了“鼻内镜下鼻中隔矫正术加双侧下鼻甲粘膜下部分切除术”。
“鼻子还是不通,人难受。”据连恩青四叔描述,术后四五个月,连恩青接二连三地向家人抱怨呼吸不畅、胸闷、整夜睡不着觉,只有用镊子将鼻子撑开才会好受点。
连恩青父母认为医院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定是手术做坏了。医生都拿红包,我们没给红包,所以医生不好好做手术。”
随后,连恩青在2012年12月28日带着病历到温岭一院医务科投诉,之后不断复诊、申诉。
“我反复检查觉得没问题,只能和他一遍遍解释。”蔡朝阳曾表示,对于这个病人他尽了最大努力,甚至把医学书拿出来解释,但对方就是不信任他。
“一共投诉了十几次。”说起连恩青对医院的不信任,温岭一院院长助理郑志坚颇感无奈。“他说通气不畅,希望再次手术,但是医生会诊后,认为手术是成功的。”
据郑志坚介绍,为防止被医生欺骗,连恩青经常使用化名、虚假身份证号前往椒江、杭州、上海等地就医,比对就诊结果,他甚至认为医院之间是串通好的。
为向连恩青作出解释,2013年5月14日,温岭一院邀请浙江省邵逸夫医院耳鼻咽喉科教授汤建国来院会诊。与其他医院结论一致,汤教授认为“之前手术良好,不需要再次手术”,同时建议关注病患的心理问题。
今年8月,连恩青在家人陪同下前往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就医,并被诊断出有“持久的妄想症障碍”,随后住院治疗两个多月,直到10月15日出院,但惨剧随即意外发生。王云杰的生命终止在25日11时08分。
连恩青为何对王云杰怀有如此大的仇恨,在警方侦破案件前暂时还是一个谜团。
“如果他不是门诊管理处的主任,他不会死的。这几年,他都代表院方参与医疗纠纷的调解。”温岭市医疗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副主任诸葛碧如的观点代表了多数人的猜测。
王云杰并非连恩青的主治医生,他们的交集发生在院方的几次会诊以及投诉调解。
据了解,由于脾气好、对患者耐心,王云杰在2009年被任命为医院医务处副处长,2012年被任命为门诊管理处副主任。处理医患纠纷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
“曾听他说事情繁复,晚上也常接到调解电话,睡不好觉,头发白了不少。”温岭一院一位医务人员回忆。同僚的受害,令他们感到“唇亡齿寒”的悲哀,所以才会出现10月28日的抗议事件。
27日,互联网频繁传出“抢尸”之说,无疑使医护人员的情绪达到顶点。对此,温岭一院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予以了否认:“医院伤心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这样!”
当时在场的张强(化名)向《民生周刊》记者还原了现场。27日,王云杰家属和医院已经基本达成协议,同意27日下午2时开始告别,3时将遗体送到殡仪馆。但双方在签协议时,家属对个别条款细节提出了异议。同时,家属考虑到当地有将遗体停放三天的习俗,所以想在28日上午9时30分再将遗体运走。
“当时刚好有警车来到医院,不知道是不是特地赶过来的。职工看到家属下跪都很同情,所以情绪更加激动,担心警察是过来抢尸的。”直至28日凌晨零点后,家属及部分医务人员仍守护在灵堂外。
在双方协商下,王云杰的遗体在征得家属同意后于28日5时30分送往殡仪馆。
“当时送别的人群有七八十人,大家都很有秩序。”但令张强感到意外的是,当日从8时开始,各地前往温岭一院的医护人员越来越多,到10时已有数百人聚集在医院院内抗议医疗暴力。
医护人员高举“维护正常医疗秩序”、“保障医务人员安全”的标语……伴随着微博直播,医疗卫生界的悲愤之情四处流淌,并得到了各界的声援。
10月28日,中国医卫界四大组织——中国医师协会、中华医学会、中国医院协会和中国卫生法学会联合发出声明,强烈谴责针对医务人员的暴力行为,呼吁社会对医疗暴力“零容忍”。
10月31日,公安部专门下发通知,要求各地公安机关依法严厉打击各种侵害医务人员的违法犯罪行为。
同日,李克强总理对温岭杀医事件做出批示,要求有关部门采取切实有效措施维护医疗秩序。
“我们长期积压的情绪也需要找个地方宣泄出来。”温岭一院多名医护人员向记者表达了对医院日常管理、医疗大环境的不满,以及自身的压力。
在温岭市中医院普外科主任医师郭定刚看来,医护人员的压力是多重的。他们不仅要不断提升技能、利用业余时间研究课题,还需要花大量精力与病患交流。“医学术语很专业,我们一定要打个很突出的比喻才能让患者理解。”
从医20年来,郭定刚习惯了患者及家属的冷嘲热讽,抑或拳脚相向。
聊起多年来病患态度的变化,郭定刚举例道,“以前有‘求医’的说法,表达了患者对医生的一种尊重。但是现在,有的患者直接管护士叫‘服务员’。”
付出与回报的不对等也是医护人员感到委屈的原因之一。郭定刚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一名医学系学生需要拿到硕士或者博士学位才有机会供职于一所有规模的医院。“一名年轻的医生30岁才可以工作,而且是从干杂活开始。”而频繁的昼夜颠倒、工资待遇偏低,使得医护人员尤其是护士群体愈加“惆怅、怨愤、无奈”。
“有的护士曾表达‘赚的是卖白菜的钱,操的是卖白粉的心’。”温岭市中医院院长陈福春认为,“护士荒”现象已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1985年国家出台文件对护士设定护龄津贴,占当时护士全部工资收入的6%至8%。“但是,30年过去了,护龄津贴规定一直没变,目前只占全部工资收入的0.25%不到。”
左图:温岭杀医事件发生后,公安人员在现场勘察。图/CFP
右图: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耳鼻咽喉科某门诊室玻璃在案发时被敲碎。图/CFP
从更大的维度来了解温岭的医疗资源水平,可以更清晰地认知医生压力重重的原因。
温岭是浙江省的一个县级市,医疗资源并不像其民营经济般发达。三级医院中仅有温岭市中医院(三级甲等中医医院)和温岭一院(三级乙等综合医院),属温岭一院规模最大。2011年,温岭一院门诊人次达116.8万,而温岭市常住人口为130余万。
然而,比起繁重的工作负荷,更让医生们寒心的是意想不到的冷漠。温岭一院耳鼻咽喉科主治医师王文斌对媒体说,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大家心急如焚地守候在王云杰的抢救室时,一位围观的老人却说,“医生态度不好,就应该被捅。”还有一名患者说,“杀死一个医生,下次来看病,服务态度肯定更好了。”
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社会对医生的指责开始增多。从言语暴力,到肢体冲突再到恶性伤人,近年来医患冲突不断升级。据中华医学管理学会统计,自2002年9月《医疗事故处理条例》实施以来,中国医疗纠纷发生率平均每年上升了22.9%。
在一次次的医疗暴力背后,是医患双方信任的崩塌。一项针对华东地区30家医院医患关系的调查结果显示,仅10%的患者信任医生。
温岭市卫生局副局长俞妙祥打了这样一个比喻:医生和患者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疾病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但如今,他们走到了对立面。
“我好像看到了白求恩像在流泪。”陈福春感叹道。这位57岁的温岭市中医院老院长曾在温岭一院工作了14年,并见证了30年来医患关系的不断恶化。“今天不发生,以后也会发生。今天在温岭一院,明天可能就发生在中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