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连青
(成都大学,四川 成都 610106)
遗传学使左拉在世界文坛平地而起,然而,我们的评论家又以遗传学让左拉“趴下去”。从多种记录左拉生平的传记中我们知道,左拉熟悉遗传学,也曾经花了不少时间进图书馆阅读关于遗传学的书籍。一个作家对时代新兴科学成果有如此兴趣,并将所获融于自己的文学中,确乎捷足先登。
左拉之前,法国出了一位文化巨人巴尔扎克,作为一个文学写作者,怎样开拓自己的局面,左拉需要思考。是做一个因循守旧的学徒,还是另辟蹊径,树立自己的风格?这是摆在左拉面前的选择。
正是遗传学促使左拉的文学创作形成新的思维。尽管左拉做的是人的文学,是生动活泼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与描绘,不是实验室的人体解剖记录,但左拉在他的创作中借遗传学之势,酝酿文学新理念,左拉的创作实践,他的智慧结晶——《卢贡·马卡尔家族》,完满地实现了他的创新愿望。在文学作品内容与表现形式上,左拉别开生面。
在左拉看来,遗传并非绝对不变。他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二十部系列作品之第一部《卢贡家族的命运》和最后一部《帕斯卡尔医生》中,频繁使用生物学术语“遗传”,并描写帕斯卡尔研究遗传学的痴迷。但是,帕斯卡尔医生说:“遗传并不就是雷同本身,而是为达到这种雷同所做的努力,而这种努力往往受着客观条件和社会环境的影响。”根据帕斯卡尔医生的分析,由于意外事故、外力的介入,经过两三代人,雷同现象也会逐渐消失,遗传的基因序列也会发生变化,所以左拉承认:“虽然同是几位祖先合乎逻辑的后代,也会出现根本性的差异”,又说“父辈和儿孙辈之间的‘雷同’并不全面,更非绝对”。如果有人转而说,左拉的遗传论,意在反映人的“气质”,如狡诈、欲望、狠毒、嫉恨等。那么,论者别忽视了,左拉同样在《卢贡家族的命运》中说明,这样的“气质”,“在家族成员的进化过程中,或改善,或恶化”,也处在变化中。
左拉作品表明,遗传诠释不了人生。综观左拉作品,绮尓维丝对男性的懦弱、顺从,与她母亲离不开男性的趣味无关;娜娜的性早熟以及后期放荡,不是受遗传因素影响;老马卡尔的儿子昂多瓦·马卡尔的酗酒,非父辈血液遗传,是因为生活中的懊恼郁结于胸的痛苦而借酒浇愁;艾蒂安知酒精之害,滴酒不沾,行使正义惩罚作恶者不是酒精中毒症发作。皮埃尔·卢贡与费莉丝结婚后有了三个儿子,三个孩子的意识(气质)、性格迥异,在事业上的斩杀,特别是在巴黎官场的欧仁·卢贡和房地产开发商、银行家阿里斯提德·卢贡(后改姓萨加尔),各有手段。孙辈的狡黠、诡谲与祖上卢贡的憨厚、迟钝是一种截然相反,左拉曰“虽是同根生,个性迥相异”①。在《卢贡家族的命运》中,皮埃尔·卢贡的发迹,家运的变化,靠的是政局变幻时的政治信息,即左拉在该书中称的“一定的环境(条件)”,而不是遗传基因“改善”的结果。
从另一方面看,遗传学、心理学、医学使左拉注意到人的身体残疾和智力缺陷,于是他在作品中展示了类似的疾病患者,使用了许多医学方面的有关疾病的术语与词汇,如老祖母赛德大娘患有癫狂症和痉挛症,祖上老卢贡的憨痴症和老马卡尔的神经失常、酗酒,他的儿子昂多瓦·马卡尔的惰性;女儿玉尔须勒·马卡尔为肺痨患者等等,构成了左拉表现人物特征的一个方面。据统计,这个家族的第三代122人中有4人病态,2人受遗传之害;第四代13人中有9人是病态;第五代4人中有3人死于先天性疾病。②左拉笔下约1200个人物中,并非人人康健,则是生活自然状态的直接反映。社会人中的基因遗传疾病现象,过去有、现在有、将来有,他们身心的缺陷,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总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困难与痛苦,或形成个人某种恶习,左拉写与不写,它们都是存在。就一部文学作品而言,这些病态(或早夭)者的出场(或被提及),增加了左拉笔下人物群像的多样性。
所以我们说,左拉研究遗传学的核心,是一个吸收与转化的过程。事实是,遗传学启蒙了左拉,使他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焕发出新的创作思考。因他的写作致力于“对环境和条件的压力下人的官能深刻变化的研究”,客观上为现实主义文学注入新的表现技巧和手法,成为法国文学史上“一位文学中的革命者”(莫泊桑语)。保·拉法格和梅林这样的左派美学家、评论家,也承认左拉是“一个革新家,在我们现代文学中占有一个卓越的特殊地位”。③
遗传学并不排斥左拉从社会学角度看人,他的思考结论是:人是社会的人,是环境中的人。遗传学的生物理念,帮助左拉从新的角度展开写作,“使生物人进入文学领域,使人的各种功能在文学中都毕露无遗”④,这就构成了他的自然主义文学的个性化特质,展现了遗传学于文学家的价值,实现了他的文学创新:
1、在形式上,他将叙事聚焦点由巴尔扎克的大社会描写转向敷衍家族故事,创造新文体“家族小说”,小中见大;
2、在内容上,他把握了人的生理性“内环境”,情欲的渴求,放纵与犯罪;
3、在技巧上,他拓宽了人物心理空间,淋漓尽致地剖析人心(情绪)中的灵与兽的较量。
评论家指责左拉的自然主义“不过是想用自然科学的观点来掩饰自己的政治观点”一说,缺乏令人信服的论证。要知道,左拉作品对法兰西第二帝国的政治批判之不留情面,他的政治态度“使他的朋友都为他捏一把汗”,那是需要何等的现实主义(直面真相)的勇气啊。
遗传学的血缘论帮助左拉完成《卢贡·马卡尔家族》以家族为中心的故事叙事框架设计——开创欧洲文学的“家族小说”系列。
其实,遗传问题是生物共性,而左拉将它放在一个家族中来表现,写一部家族传宗接代史,让他的子孙扩展到社会的各个角落,社会中人的纷争,法兰西的政治动荡和阶级矛盾,无不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得到了相应反映。一部家族史,将社会的阶级冲突与矛盾予以深刻表现,是透过家族看社会。在左拉之前,有中国曹雪芹(1715—1763)的《红楼梦》,在左拉之后有中国巴金(1904—2005)的《家》、《春》、《秋》。正是从“家族史”这个横剖面展开,左拉绕开了巴尔扎克已成戏路的社会大画面。让一个家族成员的社会行为,展示社会内涵,“由一滴水看世界”。左拉与巴尔扎克的观察和描写存在视角差异,表现各有侧重,但在最后,殊途同归,他们在作品中狠批现实的不合理性和资产阶级的腐败性。
左拉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的遗传学的明显表现,是确立了家族五代人的生育关系,也就是帕斯卡尔医生精心绘制的那幅树状的家族世系表——家谱。世系表上的人物,分别在二十部作品中重复出现,类似巴尔扎克的“人物再现法”,如《贪欲》、《金钱》中的萨加尔,《卢贡家族的命运》、《卢贡大人》中的欧仁·卢贡,《潲水桶》(又译《浮渣》、《家常事》)、《妇女乐园》中的奥克塔夫·慕雷,《小酒店》、《娜娜》中的安娜·古波,即娜娜,等等。一句话,遗传学在左拉创作上意义之一,就是从血缘关系提示左拉构建了他的小说人物系列提纲⑤,写人的“切入点”,经作家社会意识酝酿,跟现实主义文学一样,揭示了人与人、人与阶级的关系。
家庭成员是社会的触角,也是社会事务的参与者。左拉正是通过家族人员的社会参与、人际关系,反映大社会,表现大社会。《卢贡·马卡尔家族》故事的历史背景,是拿破仑三世政变后玩“金蝉脱壳”把戏变共和为极权专制时期。这样,家族“发源”的故事就和时代连为一体,从而提高了左拉作品的社会性和政治性。
在小说《卢贡大人》中,左拉对以欧仁·卢贡(憨实菜农老卢贡的孙子)代表的法兰西第二帝国的专制制度予以无情暴露与抨击。卢贡体现拿破仑三世专制,他对人民的自由坚决剥夺。他认为人民要自由,就是“无法无天”或者“无政府主义”。卢贡认为,只有专制可以拯救法国,对付反对者的力度,皇帝要“让人害怕”,卢贡要“用铁的手腕”。卢贡反对议会制度,称议会扼杀了君主政权,是“争论、吵闹的万恶之源”,卢贡大人的极端主张是“把巴黎的嘴封起来”。世间事,任他裁定,昨天说非,今天说是,根据需要,变卦不脸红,暴露出极权主义者的骄横、霸道。卢贡大人不会给人民自由,理由是如果人人都可以自由地发表见解,这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法国启蒙思想家宣传人类自由与生俱来,是不可剥夺的天生权利,卢贡对人民的自由,永远说“不”。法国十九世纪是一个动荡的时代,革命、政变、复辟。卢贡大人害怕“革命党又在抬头”,把人民要求民主和法制的呼声视为死敌。因为在报纸上,共产党的社会主义理论宣传一整套消灭贫困的道理,向工人和农民灌输社会学和经济学的知识。卢贡大人认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出现这么多“宣扬错误思想、颠覆理论、破坏社会的东西”。他训斥报纸经理控制不严,让这些不符合时代的、煽动的、挑拨人的感情的作品自由泛滥。他说“大路上杀人越货的强盗也比办报的人好”。这使人们想起马克思的《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一文和他1842年5月在莱茵省议会上作的关于出版自由的辩论辞。马克思在文章和发言中,愤激披露德国专制主义和封建贵族公开反对出版自由;并嘲笑依附性的资产阶级在口头上“维护出版自由”,实际上,他们乐意在“没有出版自由的情况下”,享受“美满的生活”。卢贡的政治人格,不来自父亲的血液,也不出于母亲的基因,是官场环境熏陶使然。这样,左拉一改传统文学作品对统治者的“人性”检讨为政治性体制批判。
《萌芽》以马厄一家为焦点的喷泉式叙事结构,喷出的蔚然壮观的水花——罢工浪潮,才是看点。书中主人公艾蒂安,左拉抓住人在环境中的意识变化来铸造这个工人领袖形象。除此之外,左拉还写了马厄一家,更有特色的是描写了几个性格鲜明的妇女形象,像马厄嫂、戴西尔寡妇、黑炭大娘等,这些从前已习惯“听天由命“的妇女,在环境的压迫下,一旦明白过来,要维护自己的权益,便有以死相拼的气概。在马厄嫂的眼中,艾蒂安(酗酒者马卡尔的重孙),是一个值得敬重和佩服的年轻人,不喝酒,不赌钱,天天埋头读书,能说会写,言论激烈;马厄特别看重他“那股勇气”,这小伙子的精干给人感觉“似乎在细嫩皮肤之下装有钢筋”。拉瑟纳的“兴隆酒店”是矿工们发泄怨气的地方,吐苦水,要公平,纷纷揭发矿场老板的诡计多端,听见这些话使艾蒂安“气得发抖”。一想到人为了一点微薄收入,会被压死在岩石中,矿井中酝酿着无声的不满情绪,他的自尊心也感到要反抗。在这里,他对人们说出的“苦难和复仇的想法有了兴趣”。自从与工人国际的活动家普吕夏尔建立了通讯联系后,艾蒂安的思想更活跃,艾蒂安对他的工友们讲,正如大海应该是渔民的,土地应该是农民的一样,矿山应该是你们的;生产工具应该属你们所有,资本的雇佣制让你们付出了多少鲜血,承受重重苦难。他表示,为了正义,他将牺牲一切,只有一个动机鼓舞着他,“那便是扫荡资产阶级”。左拉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斗争学说体现在他的著作中,也是《卢贡·马卡尔家族》的副标题“一个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中的“社会史”的意义所在。可以这样说,顺着故事情节进展,人物命运起伏,在行文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作家的哲学或政治思考,含蓄(非直奔主题)便是左拉的自然主义的艺术表现和审美体验历程。
只要不带成见,人们应该承认,左拉作品对法国十九世纪中叶社会冲突所表现的阶级倾向与政治色彩是坚定、鲜明的,是现实主义的。遗传理论在小说中显得并不重要,个人的命运的自然因素(先天的)“决定论”被科学因素(客观环境)“决定论”替代。说实在的,想从遗传学上改变人类,左拉也明白,那只是“崇高而不切实际的愿望”⑥。既然如此,我们的研究者拿不存在的东西说事,就是不承认存在的事实。这里要说明,左拉确实在作品中,对他的人物的遗传因素分别有过那么三言两句(或多一点)的交代,如《萌芽》中艾蒂安的父辈“酒精中毒症”、《小酒店》中绮尓维丝“有一点与母亲相似,与男人一粘就离不开”、《卢贡家族的命运》中热爱女友的斯尔维是“外祖母神经混乱转变成慢性狂想”等等。这样的“点”一下,不说也罢,于读者认识和理解该人物,并无决定性意义,何况,尔后左拉失去了该命题的后继话语,“遗传”一说成了风吹过。⑦
左拉说:“作品本身就具有说服力”,那我们就认真读他的小说,只要不把启迪作家的客体和作家自己的发展成果混为同一,曲解就不应再发生。与左拉同时代的法国文学家、评论家、社会活动家阿纳托瓦·法郎士称,左拉的作品“是对社会问题的研究”,表达的是作家对这个缺乏公正和公平的社会的强烈仇恨。有研究者加罪于左拉“把资本主义社会劳动人民的不幸视为个人先天遗传素质的定命”,就失之偏颇了。
遗传学的生理学理念帮助左拉从自然主义和人本主义立场揭开人本体的二元性,暴露了理想主义者不想触及的另一面。这就使左拉遭人诟病。
文学写人,对左拉而言是一个原则,只是在接触了遗传学后,他认定要写生理上的人,验证人的自然本性展现——一种非理性的自然生态。在左拉看来,“生物人”才是有生命的血肉之躯,不是哲学上的人,也不是理念中的人,更不是宗教的神秘人和形而上学的人。文学作品塑造生活在理念中的人,因被过度夸张,概念化太强,其表现为抽象化、脸谱化。是遗传学把人展示得更充分的科学精神,使左拉从玄学的虚幻世界走向现实存在,人不再是理想中的道德楷模,他(她)还有非道德的一面。左拉的创作拓展了表现人的潜质和现实状态的场面。
左拉说:“我要描绘生物学的人。”如果人们认同人是生物的一个分支的话,就不必挑剔左拉的这一“生物人”的用词。人是一个复杂体,他既有生物性——本能,也有社会性——理性。本能冲动可以叫人作恶,但是人的理性受法律、舆论、道德压力的约束,思考、后悔、产生恐惧,是一次心灵净化,或自首,或自断,或金盆洗手,恶被终止。左拉在他的《戏剧中的自然主义》一文中写道:“在所有人的身上都有人的兽性的根子,正如人人身上有疾病的根子一样。”有人说写人的生理病态,是暴露令人恶心的肮脏,左拉在他的《自然主义小说家》的文章中回答道:“在医生眼中没有什么脏病,在作家眼中也没有什么禁止写的情欲,我有权力也有义务把它写出来。”写作题材选择是作家的选择,作家感受的、想说的决定作家的取舍。作家的创作自由就在这里。小说《卢贡大人》中有一段小插曲:书报检察官告诉一位作者,把书中一个人物衣上的纽扣颜色改了吧,并声明,不是我的意思,因为科长不喜欢。这不是让作家选择,是规定,是权威。
关于人的情欲本能,左拉在他的创作中,做了更宽泛、更深刻的衍义。研究者可以将兴趣放在作家对“生物人”的性欲反映上,但不要仅限于此。左拉的文学革新,其意义在于,他的作品研究展示了人类的三种欲望:1、权利欲,2、金钱欲,3、性欲(生物性本能满足),以及“在某种社会环境中一种情欲会表现为什么样子”。左拉说,把握了这种原因和过程的自然主义作家,就可以治疗它、约束它,尽可能使它无害,这就是“自然主义作品的功用和崇高的风化作用”⑦。左拉描写的情欲情结是人的社会欲念与人的生物本性并存,是左拉在《卢贡家族的命运》的《序》中声称的“我们时代欲望的总爆发”⑨。从这一层面表明,左拉是个社会学家和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权利欲”的典型人物是卢贡大人。在《卢贡大人》一书中,卢贡是一个被表现得比较充分的艺术形象,左拉通过人物的私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两个场景,从人际关系和政治意识层面,将读者导入卢贡的内心世界并揭开他的生存状态——从私心发展到野心的人生轨迹,塑造了一个以国家利益为口实的满足个人权力私欲的市侩、伪君子和卫道士。卢贡平地发迹,综合因素是他的政治野心、个人钻营与历史发展的机遇巧合。家庭出身的贫寒,作小律师的清苦,在侯爷府邸前感受到的卑微,使他有了改变命运的愿望:幻想要做大人物,“做有权力的人物”。果然,靠路易·拿破仑政变,转眼之间他成为皇帝的国务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呼风唤雨,颐指气使,达到自我迷信程度,养成了独断专横的习性。卢贡梦寐以求有自己的一块领地,像对待畜生一样对待他的子民。在卢贡身边有几个患难之交,大家趁着路易·拿破仑的政变机会,浑水摸鱼,登上政坛集成狐朋狗友,在国家事业的发展中,各自捞取个人好处。外省青年波瓦扎替卢贡弄到省立法会议的选票,而卢贡也为波瓦扎搞到一个区长的空缺;卢贡当总理,波瓦扎坐上了省长位子。还有在旅店借靴子给卢贡穿的基尔干先生,被提拔为警察总监。卢贡已经尝过兄弟伙互相拉一把的甜头,今天我拉你,明天你拉我,总之,他“把一切都当做扩张自己的附属工具”。卢贡看见这些人跟随在他身边,忠诚得像牲畜一样,也觉得是件快乐的事。左拉已经看出,卢贡喜欢卖弄自己的力量,有了那种喜欢别人奉承、阿谀、恭维、吹捧的野心家的通病。卢贡是为了得到权力而爱好权力。卢贡无所谓信仰不信仰,信仰就是需要。潜在的功利主义意识搭配厚黑学的实用主义手段,构成了这个极权者的人生核心。卢贡觉得政治对于他统治人太可贵了。他的统治方式是“用脚踩在群众的脖子上”。卢贡把政权看得比金钱、名誉、面子更重要,他追求的东西,是一种比用金钱买来的享受更值得享受。卢贡喜欢秘密欣赏权力的滋味。当他替沙包奈尔夫妇打赢了遗产官司,一个很有背景力量的主教大人被打倒了,他非常兴奋,抑制不住胜利的喜悦,话语充满骄傲,在办公室里“呼吸着得到权势满足后的那种令人心醉的气息”。权利欲操纵人事,公平丧失,纷争不断。卢贡动用权力,从不忧患人心;权力异化,国家的政府变成政府的国家。
“金钱欲”的典型形象是萨加尔(卢贡大人的兄弟)。小说《贪欲》设计了两条故事主线,表达了两个主题:肉欲与金钱,即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对金钱的渴求和对肉欲的享乐暴露出来的贪欲。在小说中,金钱迷恋者萨加尔,卢贡大人的兄弟,是巴黎政治动乱时代的产儿,也是巴黎扩建新城的经济弄潮儿,一个厚颜无耻的房地产投机商。为牟利,他无所不用其极,一切到手的东西,包括女人、孩子、泥土、砖石、垃圾,一句话,只要想得到的发财的玩意,他通通用上,用得那么炉火纯青,得心应手,像走钢丝的杂耍艺员,稳操胜券。在外省,萨加尔是平静的;在巴黎,他就变得野心勃勃。巴黎,在萨加尔的眼中是一个财富之地。资产阶级的炫耀消费(荒唐的奢侈),达官显贵的宝马金车,市井赌徒的兴高采烈,深深地感染了他。大学时代在巴黎呆过的他,今日故地重游,勾起了封存在他内心深处长达十年有余的欲望。巴黎的豪华,巴黎的富有,与自己的寒碜比较,令他怒火中烧,浑身哆嗦。萨加尔深深感到,在巴黎的贫穷是加倍的贫穷。就这样,在规定情景中他醒悟了,他要把自己在公共财富中应该享有的而被残酷剥夺了的份额夺回来。左拉说,萨加尔追求成功、追求金钱的欲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拿点小钱,为萨加尔所不屑,他要将手伸进保险箱或钱袋,深深地插下去,一直到手肘,一捞就是十万百万。这么一想,一阵阵快乐、幸福的感觉渗透他的全身。投机赚钱的人大都有这么一种快感。左拉一针见血地指出,萨加尔的劣性就是这样:任何一件物体或者一个人,靠他太近,时间长了,不是被出卖,就是从别人身上捞取好处。左拉告诉读者:为了利益,萨加尔可以勒死朋友;为了五个法郎,他可以和父亲干一仗。萨加尔的第二任妻子勒内评价他,把人生当做纯粹的生意买卖,生来就是要赚钱的。萨加尔是个十足的精明人。他对土地、房屋就像对亲朋好友那样钟情和亲切,他每每会在一座房子面前流露出老谋深算的神情。他听到巴黎城市大改造中的市场和官场中的许多发财新闻,庞大的拆迁工程,人们在这浩大的土地和房产交易中的徇私舞弊,利益的冲突夹杂着毫无节制的奢侈等等。在帝国统治下的巴黎,奇迹总在发生,“昔日的乞丐和无赖一跃而成王公贵族、百万富翁,不是在钱箱的重压下气喘吁吁,便是晕死了过去。”欺骗是萨加尔的本行。从别人身上赚取,使他快乐。左拉说,国家、城市、妻子、朋友都是他的牺牲品。疯狂地建造房子,人们说他是用铁铲铲钱,从他办公室不断流动的黄金、法郎,惊呆了旁观者和行业人士。萨加尔的侄女、《帕斯卡尔医生》中的女主角克丽丝蒂,就恶评他“投机该死的房地产,欺骗和抢劫大众”。钱可以腐烂人心,穷小子发了,回头来怨恨穷人穷。
生物性的“性欲”情结,是糜烂者的欲求。左拉的作品,差不多都要涉及男女间的性乱,《娜娜》、《贪欲》、《小酒店》、《萌芽》、《潲水桶》、《土地》中都有追求性娱乐的“生物人”。淫乐的“生物人”,剧院有,演员圈有,官场有,家庭有,娜娜将一名少年作为她性满足的工具,俗话说“老牛吃嫩草”;《贪欲》中的勒内与继子乱伦;《萌芽》中的埃纳博夫人跟丈夫的侄儿通奸;《土地》中的雅克琳有丈夫还在外边找野食;还有丈夫给老婆拉皮条的丑闻等等;小说《潲水桶》中的资产阶级男女的“性自由”——可耻的爱情——一触即发,寻欢作乐,儿戏人生。写“生物人”的性放荡与恶果,左拉小说《泰蕾丝·拉甘》堪称上乘。左拉以对待科学的态度分析情欲,没有在书中写出一些人想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和“真正的不堪入目的内容”。左拉写了性,写了性乱,但是他有一个社会底线:性是社会问题。从左拉的婚姻演变,我们看得出他十分重视夫妻的“性生育”,左拉把“生育”视为人的天职,所以,左拉着笔于性,绝不是那些黄色作家热衷的“性娱乐”,一笔一划地去渲染性的过程与感受。这是正派左拉所不齿的。尽管人间不乏欣赏丑恶的人,但是左拉的作品不是满足这些人的“性”阅读嗜好。官家富人耽溺于性,因为他们有钱,有时间,有人送上门。皇上与热梦夫人睡一晚上,付费十万法郎;萨加尔与一个女人睡一次,付费二十五万法郎。社会状态如斯,女人肉体标价出卖。左拉看透了那帮贪恋色情的假君子和他们豢养的文化人,毫不客气戳穿“他们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戏子的蹦蹦跳跳喝彩,然后却冲着一次(左拉的)研究大嚷不道德”的虚伪。左拉写“性”,是对社会人性堕落的暴露,是对社会道德的匡正,他要告诉人们“一个人由于好色而给他本人、他的家庭和社会造成灾祸”⑩,属谴责,属警告,属拯救。左拉写泰蕾丝和洛朗通奸,是因为两个人都有情欲需要,一拍即合。虽然其间有差异,洛朗是玩弄性,而泰蕾丝只是生理满足。在这次通奸杀人中,有主动,有被动,有筹划者,有被裹挟者,然而,杀人罪是共同的,罪在天诛。在小说中,作家没有做赤裸裸的性行为描绘,倒是将大量笔墨花在对着两个人杀人后的内心矛盾,神情慌乱,心态失衡,笼罩在害怕、恐惧、战栗、狂躁之中不能自拔。关于左拉创作《泰蕾丝·拉甘》的意义,左拉表明,这一对作恶者,害怕罪行败露,是社会对他们的道德压力;他们害怕教士,恐惧下地狱;他们害怕警察,恐惧被关进牢房;他们害怕法官,恐惧法律置他们于死地。最终,这对男女——“生物人”,没有勇气面对人间道义与法律的惩治,双双服毒死亡。这死亡,就是左拉对纵欲者、谋杀者的警告,也是他这位“关于人及其情欲的知识的法官”的判决,作品的教化作用就在这里。人们批评《泰蕾丝·拉甘》自然主义的描写,没有观点,没有选择等等。不对,左拉无意渲染非理性,正是犯罪者的自我了断,表明了左拉的处理态度。娜娜死后,左拉蔑视其“一堆烂肉”;《贪欲》中女主人公勒内乱伦后被抛弃抑郁而死,在左拉的眼中,同样是咎由自取。
左拉从社会学的角度,剖析了在权力、金钱和性欲腐蚀下的人的异化。他毫不同情异化者的下场,他的批判的剑锋所指,除了异化本身,更指制造人的异化的二元——封建特权与资本货币互动的——社会环境与制度,这正是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内涵的深度。睿智的左拉不无远见。我们说现代生命科学的技术性和实用性很强,但是它的环境理论同样强调对人的人道关怀,呼吁健康的社会制度以规范人们行为正确、品行良好、对生命体不伤害、不干扰,诚信、公正、消灭不公道的社会流弊。在左拉的作品和他的一生中,他都在孜孜不倦地向往、追求这种“绿色”环境。一直到他死前完成的《四福音书》,左拉仍然想着这美好的“新社会”。这就是左拉坚持不懈的、高举人性和道德旗子的现实主义精神。所以,不要说自然主义作家不辨是非、不言好歹。《左拉》的作者拉努说,左拉本人就是“通过创作来宣泄自己的思想感情的”。左拉本人也认为:“表达真理的作品才是伟大和道德的作品”⑪。一个“真”字了得。
遗传学的心理学研究帮助左拉完成对他作品中人的心理空间的扩展,就人物心理混乱和意识分裂作了深度挖掘。这是左拉独特的艺术风格。
有研究者说,左拉对人物的心理底层意识的发掘与描写,使“抽象的人性、理想主义的人物受到了挑战”。左拉在《泰雷兹·拉甘》中承认自己将对于遗传学、生物学、心理学的认识、理解,转换在实际写作中对人的心理描述。所以他说,只希望人们冠于他“一个心理分析专家”的头衔。
在自然界的动物中,人是唯一可以从行为上认识的动物;而人的心理——社会人的意识呈现,是人的外显行为的内在动力。就人而言,心理与行为是因果关系,“言为心声”,人的行为由思想支配即可为证。人的心理活动受个人的经历、见闻、文化、教育,政治态度、经济地位、个人境遇,以及人际关系的影响而复杂多样。人的内心世界就像潘多拉盒子,残忍、善良、忠厚、奸诈、公正、邪恶、冷漠、同情、宽容、狭隘等等,好与坏混杂一体,人的内心或心灵处在矛盾、对立,且在不停地纠结、化解、转换中。世间事物发展,除非存在绝对的不可抗拒和克服的外部压力,内因起主导作用。文学作品将人心一一揭示出来,作家展示的形象才更具有生命意义。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籍心理学手段,对人物的心灵剖析,有深度,将人物的内心矛盾冲突描述得有声有色,文学的真实性、可感受性自在其间。左拉写出了人类的最复杂、撞击力度最大的心理冲突,是人性与兽性的较量,是人性中胆怯与野蛮谁战胜谁的问题。这一切的一切,于世人不无认识意义和净化心灵的价值。在手法与技巧上能将人物的内在世界的对立、冲突、转变写得透明可视、栩栩如生,是文学家左拉具有的非凡的艺术功力。
左拉对《娜娜》中的好色者莫法伯爵的心理冲突从开始到结束,层层深入,步步跟进,见人见心:想见娜娜又怕失身份,烦恼;被娜娜接受他又恨英国王子搅局,嫉妒;约定同娜娜睡一觉,被别人抢先,愤怒;面对娜娜的心变,左拉写他又是痛哭,又是流泪;“激怒伴随啜泣,夜里以泪洗面,牙齿紧紧地咬着枕头”。伯爵也是一个心理脆弱、没骨气的男人,无论他之前有多大怒气、怨气,正在怀疑娜娜欺骗他,但是,只要一靠着娜娜肢体的热气,烦恼、痛苦、不快都烟消云散。他在宗教中忏悔,又在肉欲中堕落,想得得不着,想放舍不得。他给娜娜金钱、钻石和所有财产,愿望满足了的娜娜,给他一个长吻,左拉说,“他闭上眼睛,魂都丢了”。娜娜要他对她与别的男人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伯爵无抗辩地服从。肉欲的需求,内心的龌龊,将一个高贵的宫廷大臣变态到如此下贱。
《人面兽心》中的男主人公杰克也是一个思维充满矛盾,在他的情人瑟维丽娜鼓动下,找到了杀死她的丈夫卢保的机会。晚上,在库房的的一个隐蔽角落,左拉努力刻画杰克不断地在犯罪与终止犯罪思绪中挣扎。一方面,他确认杀人正当,他是执行一种权利——“生存权利,卢保的死是他生的前提条件。”杰克的脑子倒海翻江,他所知道的野蛮时代穴居人的动物原则——“弱肉强食”场面出现在他的回忆中,部族人看上了心仪的女人,必须以杀死对手而后占有之。于是乎他相信杀死卢保是无可争议的。然而,猛一惊醒,一种本能的拒绝渗透他的全身,他把举起的刀收回了,他不能做这样的事。左拉写道:“一个文明人在他体内造反了——成长中他树立的信念,谆谆教诲之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认定杀人为错。他和他的前辈已经淡化了的这种意识回来了。”他受过的教育和内心的良知发出声音,驳斥杀人乃反击之说。“不,他绝不做!”这是犯罪者的忏悔,内心在呼唤,“主啊,把我从凶杀中解脱出来吧。”瞬刻间,“他的勇气消失了,决心坍塌了”。在这个时候,杰克的理性回归,表达了清晰的认识:他不能屠杀手无寸铁的人;对杰克来说,“良知的含义虽不比世代相依的古老的传统正义一词更清晰”,但他相信,“道德忏悔”发明以来,保证了人类朝夕相处。为此,他告诫自己,他没有伤害他人的权利。紧接着,一阵呜咽声中,幽闭的愤怒和羞辱爆发出来,他说,“我不能做杀人的事!”左拉完成了一段艰苦的心路历程的追踪叙述。
在同一小说中,左拉还成功地揭开另一个女杀人者弗洛娜的铁石心肠。弗洛娜因为嫉妒杰克弃她而与瑟维丽娜厮混,嫉妒燃烧着她,仇恨扭曲了她,盲目向前,不计后果。她在黑夜中梦游,竭力想抹去心灵的苦痛,以至于母亲的死也没有让她流下眼泪。在这个世界,她一无所有,母亲死了,妹妹死了,爱情也完蛋了,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这世界于她有何益?不,她要结束这孽债。左拉说,她的复仇火热憋得她透不过气来,这个个性强硬的女人,决心杀死这一对男女,制造一次大灾难的想法向她迎面扑来。正如有必要,她可以砍掉自己的手指一样,她要制造火车事故。她的计划是放一根木桩横在轨道上,或者自己卧轨,骨头是硬的,足以将火车掀翻。这个女孩子的绝望被写得入骨三分,她的残忍叫人惊愕。左拉说:“决定了的事,她不反悔,像一只晃动爪子的狼,对任何规劝,她都听而不闻。因为自私的复仇的念头,使她看见的只是两个破碎不全的男女尸体。”对弗洛娜思想的狭隘,左拉毫无遮拦地写道:“至于别的人,诸如流水一样来往的乘客,她全然没有想到。他们对于她不复存在,她也并不知道他们。火车的碰撞,如此多的生命的牺牲,变成了醒来的梦呓。只有这样规模的灾难,包括许许多多的生命的丧失和人类的苦痛,才能缓解她内心巨大怨恨,减少她眼泪的流出。”一个自私、心理偏激的女人,活脱脱呈现在读者眼前。左拉无意宣传疯狂,只是表明,人的心理是人的神经组织社会“情景”化过程的产物,没有外部因素作用,弗洛娜的心理现象就不存在。藐视一切,心狠手毒,这就是心理学研究的心理物质反映特性。
人的心理是内在的,但是在左拉笔下,对人物的心理表述呈现出一种可感受性。洛朗与泰蕾丝杀死卡米耶后,心灵从此不得安宁,恐惧和忏悔攫住了他们的心,对死者的恐惧,对犯罪的恐惧,使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两个人整日心惊胆战,屋里的死者旧物让他们揪心,疑神疑鬼,心力交瘁,脑子里乱哄哄的,由痛苦和懊恼折磨着。夜间,迷迷糊糊处于半睡眠状态,睡着睡着,仿佛一具尸体就靠在他们床边,两人六神无主,焦虑不安,“眼睛瞳孔放大了”,左拉写道:两个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几乎一触即断”。熬不过,洛朗顿生幻象,死鬼正从床下张望;或者会从窗口钻出来。此时左拉写道:“想到这里他脊背都发冷了”,鬼魂没有出现,但是洛朗“仍时刻感到心里阵阵地战栗,有时,一种焦虑烦躁的情绪时时向他袭来”。看见死者生前画像,洛朗还没开口,可是他自己的“头发根根竖起”。再有,“他听见什么搔抓声,他的脸陡然变色”。左拉写这对男女“两个人都想到了那个溺死者,他倆的脑门上沁出了一颗颗冷汗”,神经的感受性压倒了官能性的冲动,洛朗幻想泰蕾丝就是溺死者,要抓他的脚,“洛朗每想到此,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自己的内心也是七上八下的”。左拉对人物心理意识的衍化,使内心感应外化,将抽象具体化,心理理解感觉化:“眼睛瞳孔放大”,“头发根根竖起来”,“脸陡然变色”,“脑门上沁出了一颗颗冷汗”,“汗毛都竖起来了”,“内心七上八下”等等描绘,包含了视像(放大、竖起),色彩(变色),质感(冷汗、一触即断),动态(七上八下),把读者带进人物的心理空间,感觉具体而实在。
左拉称他的自然主义小说的功能和作用是“掌握生活,指导生活”⑫,因此,他非常自信:“既然我们在对现象的决定因素施加影响,比如说改变环境,我们便不是宿命论者”⑬。
注释:
①⑧Emile Zola:The Fortune of the Rougons,English translation by Merton Surrey,P.59 、p.10,Wilder Publication,LLC,2008,USA.
②何孔鲁:《论左拉的“实验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史〉》,《苏州大学学报》,1993年第2期,第75页。
③苏联社会科学院文研所:《艺术论集》,第2页,蒋其煌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
④阿尔芒·拉努:《左拉》,第547页,马中林译,黄河文艺出版社,1985年。
⑤⑥左拉:《帕斯卡尔医生》,第98-106页,第33页,刘益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
⑦参阅刘连青《正确解读〈娜娜〉和它的作者——重评左拉和他的自然主义文学》中相关论述,成都时代出版社出版,2011年。
⑨⑩⑪⑫⑬柳鸣九:《自然主义》,482 页、470 页、487页、479页、48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