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了家的中国“新工人”

2013-03-29 05:26毛亚楠
方圆 2013年3期
关键词:打工者工友工人

毛亚楠

“北京工友之家”是一家于2002年成立的社会公益机构。这个机构通过义务演出、为打工子女提供发展教育服务、开办互惠公益商店、社会调研、创业培训等专门为在城市的打工群体提供服务。

“工友之家”的办公地点位于北京市朝阳区金盏乡皮村。同所有城乡结合部的村子一样,皮村里的外地人口是本地人口的十几倍。之所以将机构建在这里,“工友之家”的工作人员吕途告诉《方圆》记者:“一家社区服务机构如果要切实为我们服务的对象服务就必须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在社区扎根越深,我们才越可以办好我们的服务,才可能把握这个群体发展的方向。”

吕途在国内读了本科以后,去欧洲获得了妇女与发展硕士学位和发展社会学博士学位,海归后作为社会学者,加入了“工友之家”的工作。

2012年,吕途在“工友之家”与同伴完成了一项关于打工群体生存状况的调研以后,出版了一本新书,名为《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

吕途介绍,早在2009年,“工友之家”就已经完成过一部《打工者居住状况和未来发展调查》的调研,调研报告没有正式出版,只是放在网上分享。但是那次调研的思考和启发是接下来研究内容的重要基础。

提出“新工人”是一种诉求

吕途回忆,书名把书的研究对象定位为“新工人”,提出这一新概念,其实有一段过程。

一直以来,从农村走出来的进城务工的人员,都被唤作农民工。《中国新工人》一书中提到了他们进行的一项调查。《方圆》记者看到,15个受采访的打工者中,对于“农民工”称呼,认为合适的只有1人,有12人觉得不合适,认为含贬义或歧视。

工友之家的同事们认识到“农民工”这一称呼的不恰当之后,他们又使用了“打工者”这个词语。但后来发现,这个称呼也开始有啼笑皆非的效果,因为在当今的社会中,除了资本家以外,似乎所有人都称自己为打工的,包括白领、企业老板、专家教授等。

通过吕途的调查和采访,工友们普遍希望自己被称作“工人”,工友认为,“工人”这个词能代表他们的工作性质。但吕途估计,工友们对“工人”的喜好和它曾经被赋予的社会地位有关系,“工人”一度是我国非常受尊敬的职业群体。所以,北京工友之家的同事们就将外地打工者取名为“新工人”,“新”是为了区别过去的工人概念。

“工友之家”创始人之一王德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称呼只是一种表面功夫,我们更在乎的是称呼背后的东西,那就是权利。从第一代到现在第三代,这么多年来,几代打工者付出了那么多,但城市回馈得很少,付出和得到的不成正比,这是不对的。当然国家也在努力改善这种状况,这是一个历史过程,不可能一步到位,但这种改变从哪里开始?我们感觉应该从称呼开始,称呼是一个前提。”

“‘新工人这个词所要表达的,是一种诉求,起一种倡导的作用。我们希望这个词的出现能促进人们去思考,这些人是否应当同过去的工人一样受到尊敬、重视。”吕途认为,“新工人”代表着这群人的崭新时代,调研发现,目前在城市活跃的打工群体的思维模式和生活态度等诸多方面均与早几年有较大改变。

吕途的调研方式

在调查“打工者”的居住状况时,吕途设计了这样两个问题:“你以后的打算是什么?”“如果你在城市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吕途回忆,当时大部分工友一致表示首要选择是在城市发展,这是他们的主动选择。但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只好回老家,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当时我就感觉到,那些说要回老家的,表达出的其实是一种无奈。他们口中的‘老家难道说回就真的能回得去吗?这萌发了我想要去他们老家看一下的想法。这个调研不仅要在城市做,还要去打工者的老家。通过城乡的对应调查,做一个全面的系统的新调研。”

中国很大,每个城市、村落都有其特点,所以研究一定是不全面的,但是每个城市、村落以及每个受访的人都可以反映出中国现状的一部分,当把所有部分按照一定的逻辑拼接在一起的时候,就构成了中国现状的大致全貌。

“一定的逻辑”从哪里来?吕途坦承,调研开始时,她并没有具体思路。“我知道我要怎么做,却没有办法去形容它。”吕途告诉《方圆》记者,这是她的调研与传统调研方法上的不同之处。传统调研一般有预定的假设作为前提,所有调研行为都是为了要确认这个假设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而吕途的调研没有预设结果,很显然,不能归纳入传统调研方法之中。

但没有预设结果不等于没有方向和主题,中央党校副教授刘忱表示非常赞赏吕途的这种研究方法,刘忱说:“这种方法是在研究之前没有研究的题目、没有研究的结构,也没有研究的结论,而是在访谈的过程中把故事所反映的问题提取出来,逐渐进行分类和归纳,最后形成结构和篇章。”与其他研究相比,刘忱认为吕途的研究方法非常贴近生活,因为她能呈现打工群体的本来面目。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教授王江松也认为,吕途通过特有的调研方式,带着她自身的感情和视角来写这本书,和学术界学者写出的东西有很大区别。这种带有更多草根情怀的调研,反而能深入到调研对象的内心。

以平易近人的方式进入打工群体的生活,让他们自己发声,而不是将这个群体作为研究对象,替他们发言——这是吕途写书的态度。

而吕途在最后实现她想法的过程中,她的女儿给了她灵感。

吕途的女儿非常喜欢玩拼图,而且玩得特别好。几千块的拼图小且凌乱,乍看之下毫无头绪,吕途自己看着都头大。她观察到女儿玩拼图用了一个方法:不按上下或者左右顺序一个个找,而是按照颜色相近的原则由点至面地拼。吕途想到,女儿这样一种自发的认识“拼图世界”的方法不就是我们普通人观察真实世界并最终认识世界的方法吗?

“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这个世界好难认识。我们必须追随有大知识和大本事的人的指引,而自身却无胆量去形成个人的认知生活的方法。所以我们习惯地以为光凭自己没法认识这个世界。”吕途告诉《方圆》记者,借用女儿的“拼图法”,吕途找到了说明自己研究方法的词语,通过一个个的打工者,去了解他们的生活,虽然不可能借此了解整个打工群体的世界,但是可以从个例出发,将自己的认知点滴结合,然后概括成对一片领域的认识。而这种方法,亦是普通人认识世界的好方法。

吕途就像孩子拼图一样,开始了对田野调查结果的总结、归纳和分析工作。

迷茫:“新工人”的时代特征

“工友之家”总干事孙恒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概括地说明了新一代打工群体的生存状态。他说:“新一代打工群体不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对未来、对生活有一个很清晰的目标:出来赚钱,然后回老家盖房,然后让孩子上学,帮助孩子结婚……所有的诉求都落实在农村。他们的诉求比起父辈来,更加模糊。他们中的许多人主观上希望待在城市,可是客观上又很难融入城市生活,往往处于来回漂流、流动、迷茫的状态。”

吕途在调研的过程中,深切感受到了沉重的同感。

通过与工友对话,把工友的原话进行记录和分析,吕途将每一个工友反映的故事进行精选,形成两个清楚的框架:“待不下的城市”和“回不去的农村”。“我做调研之前,已经有了‘城乡对应的思考在里面。所以当我归纳的时候,就自然的形成了‘在城市是什么样子和‘在农村是什么样子这两种角度。”吕途介绍。

虽然对农村状况有所预计,但当此次进行实地调研时,她更深入地认识到工友老家所在的农村原来状况如此不容乐观。

吕途说:“好多人的老家完全是溃败、衰落的,然而,就是这样的根本回不去的老家,打工群体却还认为自己能回得去,这不就是一种令人感到沉痛的迷失吗?有些乡间很穷,但田间地头却偶尔能看见盖起了小楼,乡镇里也建起了公寓房,这是很多工友花掉毕生心血,甚至预支自己未来收入,从而搭建起的符号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家。”

2012年9月3日,吕途来到四川省邻水县斑竹村,她走在高低不平的泥地里,被一座漂亮的四层楼房吸引。

敲开这家的大门并说明来意以后,吕途受到81岁的林婆婆热情的招待。吕途逐层参观了这栋新房子:地面都铺了地砖;楼顶装了太阳能热水器,第二层和第三层都可以洗热水浴;厕所也装修得很豪华,配有抽水马桶。第二层的客厅很大,家具都是红木的。所有房间,包括客房,都装修好了,但大都是空的,只有第二层有家具,平时林婆婆和孙女住在这里。

吕途想象了一下房子的空旷,问林婆婆:“您儿子为什么要建这么大的房子啊?”林婆婆说,她的两个孙子将来结婚就不用盖房子了。吕途告诉《方圆》记者:“在我看来,这个家就是个‘养老院,因为建房的人年轻时是不会回去的,他建房就是为了老了以后回去住,也为了自己的下一代。但是他老的那天能否回去,也是未知。所以在我看来,大都是不会回去的。所以说,打工者回家盖房,许多都是符号意义。当然,这种符号意义也非常重要,当在现实生活中缺乏方向感到迷惘,符号的意义就显得非常重要,它是维持人精神不倒的动力。”

在与工友的对话中,吕途发现“新工人”群体的迷惘状态还延及他们对自己子女的态度。很多工友总是对吕途说:孩子最重要,辛苦打工也是为给孩子创造好的条件。但是从他们现实生活的状况来看,很多打工夫妻将孩子留在老家,由老人或别的亲戚抚养,有些将孩子带在身边的,也没有时间照顾孩子的生活和学习。打工挣钱是为了创造好的物质条件,但是却造成了家庭的不团圆和无暇顾及对子女的陪伴和教育,令人唏嘘。

“他们很难摆脱这样的困窘。我也不认为他们这样是错的。”吕途认为,造成“新工人”的迷茫,除了工友自身因素之外,还包括城市社会发展的因素:社会发展转型期,这种迷茫的状态不仅局限于打工群体,可以说所有人都很迷茫。当今社会,人们的思想和认知都处于以物质为主的浮躁焦虑的状态当中,城市社会对待“新工人”群体,还停留在只将他们看作廉价劳动力的阶段,而忽略了他们作为城市人的权利。

吕途回忆,当她写完书的第三编“迷失在城乡之间”之后,一种痛苦感随之而来:这群人并不是没有希望改善他们的物质和精神状况,如果想找自己的未来,就必须同时关注社会发展的方向。

希望在他们自己身上

令吕途高兴的是,每次和工友聊天,她与聊天对象都可从中得到启发。她可以感受到,工友在讲述他们生活的时候,也在重新审视自己。

至于反思之后,工友们有无得到收获,吕途自己没有把握。但她认为,“新工人”主体意识的崛起,就是他们的希望所在。这个思路形成了她书的最后一章——新工人主体意识的形成。

著名学者汪晖表达了对吕途的理解,他说:“作者勾勒了‘新工人主体意识崛起的可能性。”

2012年12月22日的新书发布会上,来自四川宜宾的工友代表杨猛的发言让吕途感到激动,杨猛说:“这本书给我最大的启发是,她没有给我们任何答案。当我读了第一遍的时候,我感到很痛苦,因为好像作者是有意让我们自己去领会工作生活中存在的问题,但是没有找到答案。当我一遍又一遍去读的时候,还是没有答案。后来我找到了答案,因为答案没有在书里面,答案在我们的工作中,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我们不断地去接触劳动的这个过程当中。我们通过自我意识的提高,然后对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有一个重新的定义和认识,从而体现在我们以后的行动中,这才是真正的答案。”

两天前,吕途还收到武汉工友杨春明的短信,他看到自己的故事出现在了书中,向吕途表达了他的激动和感谢。 吕途回复:“和你聊天给我很大的鼓励,我们的书昨天得到很多媒体和学者的认可,但是我们的道路很漫长,也很艰难。”

杨春明则短信回复吕途说:“正是因为道路的漫长,我们才走得那么坚定,才值得我们去追寻。”

“从这一个角度来看,我写书的目的是达到了。”吕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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