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出庭作证成为一门生意

方鲲鹏

在美国打官司，证词和物证都是证据。证词中，目击证人和专家证人的证词尤为重要，特别是刑事案，很多案件在没有任何物证之下，仅凭证词定罪。

美国一切都商业化了，专家出庭作证是要收费的。有经验的出庭作证专家，会接到很多“生意”，常常应接不暇，身价节节攀高，收入不菲，成为一种赚大钱的职业。我一直心存疑惑，高价聘请专家作证，这受聘的专家能客观作证吗？会不会迎合付钱的那一方？

因为具有职业神秘感，刑事鉴识专家出庭作证，特别会令人肃然起敬，他们的证词常对陪审员有一言九鼎的影响。

然而，据美国公共电视网PBS系列纪录片“前线”电视节目中接受采访学者的评论，获取刑事鉴识专家执照，其实比获得理发师执照还容易得多。一个在校大学生，学新闻专业，完全没有刑事鉴识知识，只需付出500美元，花90分钟时间，就可以成为刑事鉴识专家，获颁资格证书，称为“刑事鉴识专家认证书”。

这个资格认证书，由“国际刑事鉴识者美国学院”颁发。该“学院”设在美国密苏里州，可是联邦政府和密苏里州政府的教育部，都不承认它是个院校。而根据“国际刑事鉴识者美国学院”的网站，它是美国最大的刑事鉴识专家组织，拥有最多的会员。

没有法医背景？没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呢？鉴于很多批评者指责“国际刑事鉴识者美国学院”是一所证书制造工厂，ProPublica对此展开了调查。ProPublica 是一家独立的非营利新闻机构，从事维护公众利益的新闻调查。利亚·巴特斯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新闻学研究生，完全没有刑事鉴识知识背景。ProPublica 委派巴特斯乔装申请者，测试获得这个学院“刑事鉴识专家认证书（Certified Forensic Consultant）”的难易程度。这颇有的点像FBI使用线民卧底调查的做派。

2011年的一天下午，巴特斯用信用卡向“国际刑事鉴识者美国学院”支付495美元，注册了一门网上课程。总共看了约90分钟的录像后，她就在学院的网站上参加了一次有100道选择题的考试。大部分是常识可以回答的问题。这是开卷考，即使遇到少数需要点专业知识的问题，可以很容易在注册后学院提供的辅导材料里找到相关答案。

巴特斯轻轻松松考完了，计算机屏幕马上跳出一行字，祝贺她通过考试。就这样，她获得了“刑事鉴识专家认证书”。

这个“刑事鉴识专家认证书”，还曾颁发给两个有趣的对象，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笑谈。一个对象是未遂杀人犯，他在服刑期间参加考试，证书按照他提供的地址，寄到了监狱。另一个对象是一只猫。美国人爱给宠物起拟人化的名字，这只猫的主人为了嘲弄文凭制造工厂，用它的名字注册参加考试，“国际刑事鉴识者美国学院”不鉴别是否实有其人，就向猫寄出印刷精致的“刑事鉴识专家认证书”。真所谓，阿狗阿猫也能当专家。

美国公共电视网（PBS）记者采访了约翰·布里奇斯（John Bridges）先生，他2010年担任“国际刑事鉴识者美国学院”的总裁兼首席执行官。布里奇斯先生披露，参加这个学院的证书考试者，没通过的比率低于1%，只要考生支票没有遭退回（因账户没足够的钱等原因），都能通过考试，获颁“专家认证书”。

“国际刑事鉴识者美国学院”尽管享有“文凭制造工厂”的盛名，美国国防部却对它却情有独钟。从2008年到2012年初，海军为了让水兵获取有关“专家认证书”，就付给了这个“学院”850多万美元。

民主选举验尸官

除了花钱买文凭的法医学校，更奇怪的是民主选举验尸官。

每个人最终都会向阎罗王报到。如果死亡蹊跷可疑，就需要验尸，确定属于自然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美国约有3077个县，其中超过1300个县（即占七分之三），选举产生的政府官员中，有一位的头衔是“Coroner”，直译为验尸官，他或她就担负检验尸体的责任。

笔者的居住地不属于这1300个县，在观看美国公共电视网（PBS）2011年2月1日播放的《验尸（Post Mortem）》电视节目之前，居然一直不知道美国还有这么多“民主选举”的验尸官。然而长了这个见识后，心里挺纳闷的，验尸是专业性技术活儿，让老百姓选举验尸官不是莫名其妙吗？而验尸官候选人又能发表些什么“验尸政见”来拉选票呢？但是这个官位竞争好像不激烈，所以从没看到可以回答这些疑问的介绍。

蒂姆·布朗（Tim Brown）是南卡罗来纳州万宝路县（Marlboro County）的民选验尸官。同其他政府官员一样，验尸官当选后一届任期4年，他已连续当选了7次。在PBS那档电视节目中，主持人与布朗有以下一段有趣的问答：

“听说你的前任是一个瞎子？”

“是的，先生，这事在我们万宝路县发生过。他叫弗朗西斯·斯坦顿，是一位双目失明的盲人。”

“他曾担任了40年验尸官？”

“也许是吧，先生。我不清楚有多少年，不过他确实担任了很长时间的验尸官。”

这段对话使我更纳闷了，一位双目失明的盲人当选验尸官，而且连选连任几十年，他怎么验尸呀？

布朗是穷乡僻壤的验尸官，本来没有哪个电视台会对他有兴趣，然而一具无名尸体，使他一度成为新闻人物。

话说有一天，布朗接到一个电话，报告县内与北卡罗来纳州交界处发现一具尸体。他立刻赶去现场，看了直叹气，尸体浑身上下没有一份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件，而如果躺到向北几英尺远，就没他的事了，那是北卡罗来纳州的地盘，归他们管。

这具遗体死状可疑，需要调查死因，可布朗不会做尸体解剖，于是他把尸体载到能做解剖尸体的个体户那里。个体户就在他的破车库前空地上露天解剖。根据个体户的解剖报告，验尸官布朗宣布这是一起谋杀案。接下来的事就有些难办了。那是8月份，又在美国南方，尸体很快就腐烂发臭了，而布朗没有一个可以容纳尸体的冰柜，又没有购买棺木下葬的经费，于是他把尸体烧了。

布朗把尸体处理后没几天，坐下看电视新闻时吓了一跳，当时在播放美国篮球巨星迈克尔·乔丹父亲失踪的新闻。他想怎么乔丹父亲同他刚烧掉的尸体那么像？布朗向联邦调查局报告后，FBI很快查明那具无名尸体确实是乔丹父亲的遗体，并且逮捕了两名凶手。这两个歹徒不认识乔丹的父亲，也没有预谋，乔丹父亲路过当地，开车累了停在路边打盹儿，歹徒看见是一辆豪华汽车，遂起了谋财害命的恶念。

美国人去世后，习俗是遗体下葬。虽然布朗协助破获了这起谋杀案，但是乔丹父亲的遗体不能入土为安，还是遭到一些媒体的非议。从布朗方面来说，也是很无奈，他当时确实不可能选择其他处理方式。迫于舆论压力，这次事件之后，不知是州政府还是联邦政府出的钱，给南卡罗来纳州各县的验尸官办公室，配备了一个可以冷藏尸体的冰柜。

新奥尔良市的验尸官

新奥尔良是美国南部的重要港口和大城市。弗兰克·密亚德（Frank Minyard）先生是新奥尔良市选举产生的验尸官，已经连选连任10届，担任这个城市的验尸官差不多40个年头了。密亚德在出任验尸官前是产科医生，职业从接生转为验尸，颇有点讽刺味儿，不过比起美国南部很多验尸官连高中文凭也没有，还是靠谱得多。

密亚德不会病理学或法医学的解剖，遇到需要解剖确定死因时，他就外包给具有解剖资格的医师。因为新奥尔良是个大城市，长期同验尸官密亚德合作的解剖医师约有5到6位。虽然密亚德不从事解剖，但他有权力对解剖报告作解释，决定是否将死亡列为谋杀。

密亚德能连续10届担任民选验尸官，说明他干得不错。但是，密亚德也作出了不少非常具有争议性的死亡鉴定，特别是在那些新奥尔良市警察涉及的死亡案上。

2005年8月29日卡特里娜飓风侵袭新奥尔良，社会秩序和警察顿时失控。9月2日，亨利·格洛弗（Henry Glove）从一家生活用品商店提了一个箱子出来时，被警察开枪击中。格洛弗的兄弟和两个路人赶忙将他送到附近的一个警察临时指挥部，打算恳求警察将受伤的格洛弗送医救治。一进门，迎接他们的是铐起来一顿暴打，并且不顾他们苦苦恳求，警察任由格洛弗流血直到死。然后，警察把格洛弗扔进送他来的车子，驱车到一个荒凉的河滩，连车带人放一把火烧了，而这辆车属于出手救助的两个路人之一。接着，警察将格洛弗列入了失踪人口名单。

警察放火烧车马马虎虎，只烧了车的外壳，格洛弗遗体被人发现了。尽管有枪伤和目击证人，验尸官密亚德仍然拒绝将格洛弗之死归为杀人案，拒绝启动任何刑事调查。

这个案子后来由于联邦调查局介入，格洛弗的死被重新认定为谋杀，涉案的三个警察经由联邦法庭定罪，被处以刑期。

死人不投票

2009年1月4日，凯恩·米塞利（Cayne Miceli）在拘留时哮喘病发作，由于她有精神病，送医院后不肯配合，警察们就把她带回拘留所，放在一个木板床上，连人带床一起五花大绑，她的身体平坦朝上，全身固定不能动弹。

根据拘留所的记录，米塞利诉说不能呼吸了，拼命挣扎，终于捆绑的带子被她挣扎得有些松动了，但是马上来了4个警察，死死将她按住，一直到发现测不到她的脉搏了，才知事情不好，急送医院救治。

米塞利的父亲紧急赶到医院，医生说人已经没有希望了，能做的事是拿掉还是保持维生系统，米塞利的父亲最后决定停止维生系统，几分钟后米塞利停止了呼吸。医生悄悄对米塞利的父亲说：“这里有蹊跷，一定什么事错了，你要调查，这事不应该这样发生。”

米塞利死后，尸体送交密亚德鉴定死因。他的解剖师发现米塞利手臂上有针孔痕迹，尽管血液测试表明体内没有毒品影响，解剖师还是作出米塞利滥用毒品致死的结论。随后，密亚德就将米塞利归档为毒品有关的意外死亡。

米塞利的父亲意识到官方在掩盖真相，他聘请了当地著名的民权律师玛丽·豪威尔（Mary Howell）。豪威尔告诉PBS电视台记者，她接的案子如果涉及在警方监禁下死亡，她总是送去独立的法医病理学家再做一次解剖，而第二次解剖总是使他们震惊，因为死因结论同官方第一次解剖得出的迥然不同。

就米塞利这个案子来说，独立的法医病理学家发现米塞利手臂上的针孔，是医院急救时留下，完全没有毒品痕迹。而米塞利的肺部和所有气道充满了黏液，通过对这些纤维组织的显微镜检查，证实是严重支气管哮喘窒息致死。做二次解剖的医师最后总结道，在如此严重的支气管哮喘状态下，把她全身平坦绑在在木板床上，无异于判处她死刑。这位解剖师特别强调，米塞利的死因没有一点疑难症状，非常直接，非常显然。言外之意，他对官方解剖师作出毒品致死的结论觉得不可思议。

米塞利的父亲向PBS记者表示，警察、验尸官以及他的解剖师都是一伙的，验尸官和他的解剖师只会“发现”警察或警察局要求他们发现的东西。

验尸官密亚德在接受PBS采访时，拒绝正面回答以上3个案子的有关问题，然而他说出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第一点，我们的服务要使权力获得满足。你提供的服务，首先必须满足控制你钱袋的权力。只要做到这点，不用担心，其他人改变不了什么。第二点，死人不投票。”

密亚德这些话说得够直白了，答案就在“你提供的服务，首先必须满足控制你钱袋的权力”。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验尸官和他的解剖师之间的关系。密亚德虽然不操刀，但他有控制这些解剖师钱袋的权力，只要暗示一下，就能决定解剖结论的走向。

美国法医解剖学家供不应求

进入本世纪后，美国就业荣景不再，特别是近几年受金融海啸影响，失业率居高不下。但是如果不怕与死人打交道，成为“法医解剖学家”，准保饭碗无忧。

所谓法医解剖学家，其工作是给死人体检，找出死亡原因。如果是给活人体检看病，这方面的职业资格，政府把关很严。许多中国人在国内名牌医科大学毕业，做医生多年了，但来美后也不能行医，必须通过一系列资格考试，才能获得医生执照。

但是给死人做体检诊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需要执照，没有规范，没有就业标准。当然，学识高超、经验丰富的法医解剖专家，是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也受到人们的尊重。可是这个行业由于完全没有监管，放任自流，使滥竽充数者有可乘之机，他们在速成“大学”镀一下金，从这些文凭、证书工厂买几张金光闪闪的文凭、证书贴在墙上，就可以开业了。如果善于公关，同当地警局保持良好关系，生意就源源而来。法医解剖学家可以是单干个体户，但是如果能用公司集团（Group）的名义，则可增加权威感，所以法医解剖学家们常常受雇于某一个公司，由公司向他们分配死人。

反正死人不会喊痛，无论怎样操刀，都不会有医疗事故，不用担心被死人或其家属诉讼巨额赔偿。此外，法医解剖学家能经常出庭作证捞外快。更妙的是，市场对法医解剖学家需求极为旺盛，供不应求。据行家估计，美国的法医解剖学家，人数至少要在目前基础上翻一番，才能缓解市场紧缺状况。

美国公共电视网（PBS）就揭露了一位声名狼藉的“法医解剖专家”。此人做的解剖，错误累累，而且有酗酒后上解剖台、同检察官合谋作假证等等劣迹。每次他因尸检错误丑闻在当地实在混不下去后，就转到另一个地区，能马上找到新的雇主。这足以显示，法医解剖学家饭碗之牢固，实非同一般。

托马斯·吉尔年龄69岁，约在50岁开始从事法医解剖。他承认从未受过正规的法医解剖训练，第一次申请这个工作时，靠的是24年前获得的医学专业学位。法医集团有限公司（Forensic Medical Group Inc.）是一个私人拥有的尸检公司，同加州16个县的验尸官办公室签订了合同，承包尸体解剖的活计。1999年时，吉尔在法医集团有限公司当解剖师。那年他解剖的一具女尸，丈夫说是自杀，吉尔的解剖结论是他杀。于是检方以谋杀罪起诉丈夫。这个案子对被告极为不利，因为死者丈夫的证词和法医解剖学家的专业证词相比较，对于陪审团的影响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被告律师觉得最好的辩护策略，就是追查这个解剖师是否懂他的专业。

一查老底，发现吉尔搬来加州前，在印地安那州做尸检，那里他留下了解剖重大错误的累累记录。而且他还有严重的酗酒问题，同事看到他有一次做完解剖后，烂醉倒在地上。他转投加州法医集团有限公司门庭前，因酗酒问题两次被以前的老板开除。他又曾在上班途中，由于醉酒驾车被警察逮捕，并且被法庭宣判酒驾罪名成立。

被告律师将调查结果通报了检察官。这位检察官没有去核实调查内容，而是与吉尔秘密排练怎样应付被告律师对他背景的盘问。在排练中，检察官违反法律，教授吉尔作证时如何撒谎和回避要害问题。

但他们策划作假证的事，居然传到了被告律师的耳朵里，而且还有录像为证。检察官被迫急急忙忙将此案的所有控告撤回，然而到了这一步，检察官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了。美国的检察官、法官、律师，都必须是律师协会的会员。加州律师协会调查后，作出停止该案检察官会员资格4年的处分。没有律师会员资格，就是没有律师执照，就不能担任检察官，这个检察官因此遭撤职。可吉尔不是律师，加州律师协会的家法不能用到他身上，而法医解剖师这个行业，还没有形成行会和行规。作为替代方法，加州律师协会历数了吉尔在加州和以前在外州犯下的种种重大解剖错误后，宣布他不能胜任法医解剖师的工作。

这次事件后，吉尔遭到解雇。这没什么大不了，他很快在密苏里州担任了法医解剖师。就这样，出了事换个地方，转一圈后，吉尔居然在2007年又回到了加州的法医集团有限公司。

PBS为制作这一档纪录片，2011年采访了法医集团有限公司的副总裁，问他是否知道，加州律师协会曾宣布托马斯·吉尔不能胜任法医解剖师的工作，副总裁回答不知道有这个文件。

PBS节目播出后，吉尔再次成为新闻，法医集团有限公司被迫将他再次解雇。而加州索拉诺县的有关部门获悉吉尔是个问题重重的法医解剖师后，从吉尔2007年返回法医集团有限公司之后为这个县做的三百多个尸检中，抽出32个作为样本，另请一位经验丰富、享有良好声誉的知名法医解剖学家审核解剖报告。审核结果是，超过一半的解剖报告有重大错误，而其中的8件，吉尔分析解释的死亡原因，完全不可接受。

被法医集团有限公司再度炒鱿鱼后，吉尔干脆当起了个体户。笔者在网上看到他贴出的广告性质简历。可能是年龄偏大了，尸体解剖这种需要体力的工作有点吃不消了，吉尔这份简历偏重于招揽“专家出庭作证”的工作。简历有如下语句：“本人个体户（Self-Employed），法医解剖专家，经验丰富的出庭作证专家，总共出庭作证约500次，过去4年作证了112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