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丽华
(中国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2249)
西方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可以追溯到19世纪60年代末《资本论》第一卷的出版。迄今为止,西方马克思主义从整体上取得了比较丰硕的研究成果,在学术界、思想界和政治领域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是,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早在20世纪初期就开始出现衰落的迹象。近些年来,相比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哲学等其他学科的繁荣,政治经济学的弱势地位更加明显,笔者将这种现象称为“去经济学化”,即指西方马克思主义在研究对象、研究主题、研究方法和研究人员的专业志向及研究成果等方面呈现出逐渐远离政治经济学的趋势。本文在分析西方马克思主义“去经济学化”现状的基础上,揭示了“去经济学化”的成因和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不利影响,强调为了保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整体性、促进研究进程的深入和研究成果的推广,重振政治经济学将是未来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重要发展方向。
第一,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具有日渐浓厚的哲学色彩,研究成果更加靠近哲学学科
西方马克思主义从诞生之日起,哲学家就一直处于多数席位。如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三个创始人卢卡奇、科尔什和葛兰西都是哲学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整个传统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实就是:专业哲学家在其中占了压倒优势。”[1]65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种情况也没有得到改变,当时除了萨特放弃了学术生涯成为一名作家外,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所有的幸存者……都成为专业的哲学家”。[2]9320世纪50-60年代,当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主阵地转移到高等院校之后,相关学者的学科背景也大多是哲学。如意大利共产党的一位重要人物德拉·沃尔佩,曾经以专业哲学家的身份发起了一场范围较广的哲学论战。由梅洛·庞蒂(1955)、佩里·安德森(1976)和马丁·杰伊(1984)等人在不同历史时期分别罗列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名单中,专业哲学家无一例外地占据主导地位。正因为如此,国内学者通常把西方马克思主义定性为哲学、美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理论,“很少有人把西方马克思主义与经济理论联系在一起。事实也是这样,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确实较少涉足经济学领域”[3]253,甚至“特别轻视以至反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4]
由于多数研究者的专业哲学家身份,必然导致西方马克思主义在研究主题、研究方法、语言特点以及叙述方式等方面不断靠近哲学学科。翻阅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献资料,极易让人产生西方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国外哲学流派或哲学思潮相等同的错觉。
第二,除了哲学以外,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文化艺术、社会学甚至历史学等领域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政治经济学
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哲学化倾向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之后。从40年代开始,西方马克思主义又逐步转向文化批判领域。二战后,文化研究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把文化作为研究的中心议题,必然产生的后果就是忽视经济学和政治学。[5]3除了文化领域的繁荣以外,西方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学和历史学的研究成果也十分显著。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随着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陆续落入低谷,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传统在社会学和历史学中得到了保留。在这一阶段的美国,生态环境、性别种族、社会阶级、全球化以及新帝国主义等社会问题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重要主题。关注拉丁美洲的一些学者,如保罗·巴兰、安德烈·弗兰克、卡多索等人,主要以社会学为导向研究不发达问题。与此同时,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历史学领域也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如法国年鉴历史学派,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其主要代表人物布罗代尔关于“经济世界”的概念,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依附理论和世界体系理论都产生了一定的启示作用。而《马克思主义与整体性》一书的作者马丁·杰伊,以历史学家的视角梳理了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概念,试图从整体上为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提供一个“历史平衡表”[5]15。他同时还强调指出,由于历史学家的思考是“非完成的、不确定的和解释性的”[5]17,因而“西方马克思主义只是一个正在行进的过程”[5]15,仍处在不断的发展和变动之中。美国当代知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史学家罗伯特·布伦纳,则运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考察了人类社会与历史的变迁,对“阶级斗争和现代性的兴起之间的相关性进行了史学研究。”[2]113作为一位非常活跃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布伦纳的著述颇丰,其中很多观点和主张都引起学术界的热议。
总之,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去经济学化”现象值得警惕。安德森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曾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化倾向表示困惑,认为它“倒转了马克思本身的发展的轨道。”[1]68。如今,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哲学化倾向仍在持续,而且相比于哲学、文化艺术、社会学和历史学等学科的进展,政治经济学领域的研究严重滞后。学术界必须高度重视“去经济学化”,认真反思个中原因,并及时采取有效的改进措施。
第一,20世纪西欧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多次失败以及反马克思主义集权势力的影响,是导致政治经济学研究被冷落的一个主要原因
一方面,以脱离社会现实、忽视政治经济学、注重哲学等学科为突出特色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是社会主义实践受到挫败后的结果。20世纪20年代以后,在苏联社会主义政权逐渐巩固的同时,英、美等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运动却经历了接连不断的惨败。一些人的失望情绪剧增,“很少有人再相信正在兴起的第三世界将领导全球革命”[5]6,于是,西方马克思主义逐渐放弃了改造世界的努力,转而试图去解释世界。他们“切断了它本该具有的、与争取革命社会主义的群众运动的纽带”[6]11,开始退回到书斋,变成了“彬彬有礼的乡绅”和“幻想破灭、失去了政治权威、墨守成规的学究”[7]31,而且颠倒了马克思由哲学转到政治学再到经济学的研究路线,对资本主义的经济分析大都消失了,代之以哲学、文学、艺术和意识形态等领域的繁荣。“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远远超出了它过去的中间水平,达到了全面成熟的高度,而且大多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还很典型地率先研究文学的发展过程——深入到上层建筑的更高领域——仿佛要以灿烂的文采来补偿他们对政治学和经济学的结构和基础的忽视。”[6]13
另一方面,反马克思主义集权势力的影响,也迫使西方马克思主义逐渐远离政治经济学。20世纪30年代,随着德国纳粹势力的增强,西方马克思主义为了逃避现实问题而不得不转向纯学术的探讨。如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重要基地,法兰克福研究所出于躲避纳粹的考虑曾出走美国。为了避免遭到政治上的报复和获得更多经济上的捐助,该研究所开始研究哲学、美学和艺术等非社会现实问题。20世纪40年代末期,当法兰克福研究所重新返回德国后,由于其重要成员纷纷被许以高薪或委以高位,他们的理论研究就更加失去现实批判的特点。“西方马克思主义给人以脱离现实政治活动的纯粹理论的印象,法兰克福学派要对此负主要责任。它的成员形成了一个国际性派别,他们享有终身教授职位,报酬优厚,不受市场的荼毒,受到学术机构的尊敬,但却对无产阶级日益蔑视——忘记了自己本来是应该支持无产阶级事业的。”[8]169意大利的情况也大致如此。许多马克思主义者或者被投入监狱,或者被迫流亡海外,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逐渐趋于沉寂。美国麦卡锡主义盛行期间,马克思主义被当作异类成为打击迫害的对象,与马克思有关的课程被清除出课堂,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被送入牢房,一些对马克思主义有好感或者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学者纷纷被解除教职,马克思主义理论变得销声匿迹。20世纪80年代之后,由于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解体,以及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主流地位的确立,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再一次受到了强烈压制。
第二,对苏联马克思主义的不满以及苏联等国家社会主义建设失败的教训,是导致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缺少创新的重要因素
作为苏联马克思主义的对立物,西方马克思主义诞生伊始,赋予自身的一个特殊历史使命就是对后者进行清算。他们认为,苏联马克思主义禁止对重大问题进行公开讨论或者持有不同意见,“堵塞了理论与实践之间沟通变革的任何渠道”[6]14,是僵化、教条的马克思主义。但是,他们所谓的真正马克思主义研究,却以冷落政治经济学为代价。加拿大学者阿兰·弗里曼在某种程度上分析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去经济学化”的原因,他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重视哲学、政治学、社会学和美学领域的异端,而对格罗斯曼和罗斯多尔斯基等人富有挑战性的经济学理论视而不见,主要原因在于对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机械论马克思主义的不满。[9]
20世纪50-60年代,得益于凯恩斯主义经济学理论的指导,西方国家迎来了战后经济增长的黄金时期。与此同时,苏联社会主义计划体制的一些痼疾不断显现,经济上的重大失误、政治上的集权主义后果也被世人诟病,“当社会主义在东方正处于建设(或者被错建)期间,资本主义制度在西方也恢复了活力,这使得人们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兴趣下降了。”[10]355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苏联东欧剧变,西方世界再一次开始攻击马克思主义。有的西方学者直接宣告马克思主义已经灭亡,社会主义的历史终结了。因为“根据苏联为自己设定的目标(即原创马克思主义观点中所描绘的社会主义)来评判,苏联实验应该是一场显而易见的大规模失败。”有学者认为不仅苏联、东欧的社会主义实践已经失败,而且包括柬埔寨和北朝鲜等国在内的一些“实现马克思式社会主义的尝试”的国家,也无一例外地都造成了“不可宽恕的后果”,因此,“以社会主义名义犯下的恐怖罪行不胜枚举,这足以让任何试图在21世纪追求社会主义革命道路的人止步不前。”[2]299世界范围内的马克思主义又一次处于低潮,政治经济学研究自然无法实现突破与创新。
第三,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阵营内部,以追求研究成果的实用性、有效性为导向,经济学研究的功利化趋向明显,理论研究的短期行为限制了政治经济学领域的发展与创新
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去经济学化”,并非意味着西方马克思主义完全将经济学研究拒之门外,或者该领域的研究彻底中断。事实上,二战之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也取得了一些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如一些学者试图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探讨不发达国家贫穷落后的原因,不发达政治经济学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中以巴兰为代表的“垄断停滞论”、以多斯桑托斯为代表的“依附论”、以弗兰克为代表的“不发达的发展理论”、以沃勒斯坦为代表的“世界体系论”和以阿明为代表的“不平等交换论”等学说,从理论和现实两个层面分析了当前世界贫富分化的格局以及第三世界国家长期落后的原因。再如,法国调节学派和美国积累的社会结构学派都把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积累作为研究重心,并且以制度为背景分析了20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的调节方式、积累体制和发展模式的变化,探讨了资本主义发展形态的多样性以及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等现实问题。他们的研究丰富和发展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同时还对新古典经济学、新制度经济学、演化经济学和新经济地理学等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上述学者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研究,共性在于理论与实践的密切结合。即他们都以现实问题为研究的出发点,以提供现实问题的解决方案为研究的宗旨和目标。笔者认为,与社会现实高度契合的理论研究值得提倡,但是一味强调实践的重要性,单纯以实践为导向的理论研究必将导致两种可能:一方面,在研究主题的选择上,把是否有用作为取舍的标准,研究活动渐趋功利,研究成果也将由于缺少普遍意义和推广价值而无法产生持久的影响;另一方面,从短期看与现实关联度有所欠缺的、重大的基础性经济理论受到冷落,甚至被以过时、无用等为借口彻底放弃。其最终的结果是:因为经济学基础理论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以实用性、有效性为原则的现实经济问题研究由于缺乏深度的理论支撑,研究进程将无法深入,研究的成果和结论也将流于肤浅。最近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界关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研究就是一例。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后,经济危机问题成为理论研究的一个热点。但是现有的成果表明,绝大多数西方学者只是局限于经济危机的现象层面,研究的目标直指经济危机的解决方案和治理措施等当下难题,缺少从更深层次解释经济危机的根源、产生和传导机制等重大理论问题的研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方马克思主义对经济危机理论的解读,尚不能与马克思的原创性贡献相提并论。
第一,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整体性受到破坏,理论的发展和创新受到制约
近些年来,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问题成为国内外理论研究的重要内容。但是,如何界定马克思主义整体性的概念,学术界至今没有达成共识。国外有些学者从代表更多人立场的角度论证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国内学者大多围绕马克思主义理论、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方法以及马克思主义学科等三个方面探讨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研究宗旨是通过马克思主义理论和研究方法的整体性来论证马克思主义学科的整体性,谋求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建设的理论支撑。笔者依据国内学者关于整体性内涵的第一种理解,即从马克思主义理论自身整体性的观点出发,认为既然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等理论学说共同构成整体的马克思主义理论,那么,这些组成部分理应以相互依存、相互促进、彼此均衡、共同繁荣的平等关系共存于整体性的马克思主义框架下,如果只是把马克思主义作为哲学、政治经济学或科学社会主义来发展和建设,不仅是对马克思主义的片面理解,而且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整体性背道而驰。
令人遗憾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由于长期局限于哲学、文化艺术、社会学和历史学等领域而表现出来的“去经济学化”倾向,一方面,导致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以枯燥的文字、晦涩的语言、似是而非的表述、模棱两可的观点见长,已经沦落为一种自说自话、自我封闭、自娱自乐的小众游戏,“西方理论家中的论争充满令人望而生畏的专业术语,因为他们根本不是面向普通人,而是面向其他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小圈子”。[11]3马克思主义理论无法实现普及和让更多的人了解,面临着越来越被边缘化的宿命;另一方面,由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缺少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他们“对于现代社会,只能用落后于时代的阶级斗争法来阐述”[12],而这又加剧了西方社会对马克思主义的不解甚至反感情绪,从而为反对派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过时论”、“错误论”、“放弃论”等主张提供口实。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阵营内部的这种自我瓦解行为,不仅导致理论自身的正当性受到质疑,更进一步限制了理论的发展和创新。
第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发生断裂,不同观点和学说的沟通与交流日益困难,影响了马克思主义向更广范围的传播
长期以来,西方学者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重点集中在改造马克思的一些名词术语和基本原理,而完全忽略或损害了政治经济学理论本身的内在逻辑。如保罗·巴兰和保罗·斯威齐试图用“经济剩余”的概念代替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范畴,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领域具有广泛的影响;分析学派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罗默,对马克思的剥削范畴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剥削被泛化为任何人类社会都存在的不平等状态,马克思着重强调的生产资料私有制度这一本质特征不复存在。根据罗默的术语改造,剥削现象也将出现于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根基遭受致命打击。在改造《资本论》一些基本概念术语的基础上,西方学者相继提出了一些替代性的理论学说,如用经济剩余增长规律代替马克思的利润率下降趋势规律,用斯拉法的标准商品体系替代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用消费不足或利润率下降来解释经济危机的原因,从而放弃了马克思关于经济危机根源于生产资料资本主义私人占有制的结论。
西方学者改造《资本论》中的一些重要概念范畴及基本原理的尝试,实质上陷入了文字游戏的怪圈。经过这些学者的改造运动,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逐渐演变成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名词术语,或者若干空洞无物极富辩护性的理论口号,完全没有顾及这些概念和原理的内在逻辑关联,经济学研究呈现碎片化的特点,再加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动态分析与均衡分析等多元方法论的对立与冲突,影响了不同观点的沟通和交流。这一切直接导致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至今都无法建立一个概念清晰、逻辑严密、体系完整、观点明确、结论一致的理论体系。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确立的政治经济学理论的体系性特征恰恰是经济学持久魅力的重要源泉。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这一研究现状,既无法超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又不能在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中得到足够的重视,占得应有的席位,并获得更广泛的推广。
西方马克思主义“去经济学化”现象的产生,是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失利、反马克思主义集权势力打击、苏联等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的教训以及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短期行为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去经济学化”的后果十分严重:在宏观层面上,导致马克思主义理论各个组成部分的发展失衡,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整体性受到破坏,降低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科学分析能力,影响了马克思主义在全世界的传播、发展和创新;在微观层面上,割裂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逻辑体系,贬低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理论地位,阻碍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未来发展,[13]不仅对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形成制约,甚至可能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破产的标志。[9]因此,未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必须以政治经济学作为重点。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和繁荣必须以政治经济学的发展和繁荣作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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