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源
一九八〇年代以后在中国崛起的大众文化,在时间上既与“现代化”进程相同步,而在空间上又与都市背景相协调,那么紧接着我们就要追问,作为“文化”的修饰语——大众,是如何从旧的表述体系中分离出来,在新的文化时空中建构出自身的主体形象?又如何形塑出一种具有“中国”意味的大众文化形式?对于上述问题,国内学者大多直接搬用西方学者的概念和理论,极少考察我国“大众”主体建构的具体缘由,因而欠缺“前提性”的历史陈述和背景解读,也缺乏切实而微的“个别”研究。落实到“大众”问题上,多数学者也只是按照西方学者的一般解释,从文化生产的一维性角度定义“大众”,却没有对中国大众的身份谱系作出辨识,以致大众的面孔依然漫漶不清。而在我看来,关于“大众”的界定却是关于大众文化“发生论”的基础性命题,必须作出正面叙述。
确实,要精确识别“大众”的身份谱系委实也有困难。部分原因在于,一是中国现代的“大众”不像西方大众文化语境中的“大众”那样,是经过较长的资本主义的“都市化”、“商品化”的孵化过程,逐渐演变成为身份清晰、表述明确的文化主体,而在中国,因“现代性”问题的复杂性,以及都市/乡村文明的二元结构的长期并存,必然使中国的大众身份呈现出复杂难解之处;二是“大众”一词,由于在不同话语情景中的频繁滥用,使这个最简单的词语呈现出异常的多义性,比如,在政治话语中,大众的“所指”是代表社会集体力量的“人民大众”;在历史范畴内,它又可以是庶民百姓的代称,习惯上也称为草根民间;而在文化的身份关系上,大众又是士大夫或知识分子的相对面,即需要进行知识文化救赎的俗众。知识定义的混乱,一定程度上表明“大众”语义的多元性,而要阐释大众文化的真正含义,也必须从辨析是什么样的“大众”开始。①在学术界,人们通常把当代文学史表述为主流话语、启蒙话语和平民话语三维共时并存的全景图,陈思和勾勒的“民间”、“庙堂”、“广场”三维文学图景,也含有同样的意思。
如前所述,我们今天所说的大众文化,实际上是指现代/传统、都市/乡村、中心/边缘等差异性二元结构中的文化表述。因此,倘要识别大众的面目,就必须深入到二十世纪以来国民的文化心态转换,分析现代“大众”是如何摆脱被各种话语体系阐释的宿命,从政治、历史和文化的被抑制的状态中游离出来,而逐渐建构起具有自身独特表述的主体身份谱系。我们对“大众”身份的考察,也将从这个线索开始。
尤西林在《二十世纪中国“文艺大众化”思潮的现代性嬗变》①尤西林:《20世纪中国“文艺大众化”思潮的现代性嬗变》,《文学评论》2005年第4期。一文中,以“现代性”为线索探讨过“大众”语义的演变轨辙。他指出,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为开端,“大众”与“大众文化”便成为一个主题,受到胡适、陈独秀、李大钊等人的关注,在他们的文学改良的主张中,强调“平民大众”乃是一国之“国民”,应作为国家主体,“平民为一律平等的人”,倡导“平民文学”。从中国的文化传统角度看,“大众”在文化殿堂中的登堂入室,意味着现代民众首次对精神礼器的占有与解放。一九三〇年代以后,基于当时全球现代化历史潮流与现代性心态的转向,五四新文化运动标举的 “个体自由”的民主观即刻倒向“大众平等”的民主观,“大众平等”置换了“个体自由”命题,并且因国家的存亡危机又被扩展为“民族平等”的观念。随后,在“革命”意识形态的母题下,“大众”先后被相应地称为“人民大众”、“工农兵”,并被“运动”与“组织”化了。毛泽东的《讲话》,把“大众化”归结为“革命化”,并把“国民”的概念置换为以工农兵、小资产阶级为主体的“人民大众”,标志着“大众”已被现实政治和意识形态改扮。“文革”时期,当毛泽东面向天安门广场上的百万民众高呼“人民万岁”,说明了大众崇拜与另一极端的个人迷信或领袖崇拜具有二而一的同构现象。
一九八〇年代以后,中国以否定“文化大革命”为契机,继而以“改革开放”为口号,逐步转向市场经济模式。市场经济的确立,使人们开始从僵化的、扁平化的“绝对平等”观念中解放出来,“大众”分裂、还原成一个个鲜活的个体,释放出自由充沛的能量。以此为开端,“大众”随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分离:从“人民大众”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中分离、从集体化的组织体制中分离。以此为开端,一九九〇年代后期,由于商业消费时代的进一步形成,独立出来的大众诉求已不再囿于经济性的私人生活,而是在社会的各个层面上(包括政治的、文化的)有了更多的参与愿望,由此初步形成了具有现代民主性的公共领域。这样,当享有自由权利的现代个体走出私人空间汇聚于节日庙会或娱乐广场时,分散的大众便恢复了在同一时空下身体直接接触、相互感染的汇集一起的大众形态。与此同时,由于后现代主义随西方文化商品的大规模入侵与狂飙突进,大众的“政治冷漠症”转变为“文化亢奋欲”,特别是青春期能量充沛的青年群体,为一睹演艺明星而进行的疯狂聚集、呐喊,成为现代大众书写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文化场景。
如果说在市场经济的潮流中,“大众”从传统政治的依附关系中摆脱出来,呈现了自身的“个体”身份,那么它在精英/大众的社会结构关系的现代性嬗变过程中,则呈现出一种具有民粹主义色彩的文化身份。在传统社会中,当士大夫独立成为社会阶层,俗民便几乎同时沦丧为需要道德、知识救赎的对象,两者的关系形同陌路,互不往来。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开端,一些民粹主义的现代知识分子抱持 “弥赛亚主义”(Messianism)的信念,企图依靠知识精英去“唤醒”和提高“沉睡”的劳工大众,其心态仍然是以“先知”身份自居,无平等人格可言。康德关于“启蒙”现代性的经典表述:“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②〔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第31页,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也就是说,所谓启蒙,并非要将启蒙者(大众)提高到一种更高贵的“他者”水平上去,而是要帮助启蒙者形成自己的理性,使之自己解放自己,因而,启蒙其实是现代公民平等人格之间的交往,而不是一种救赎关系。然而这样的观念对于从传统中走出的知识分子似乎是陌生的,难以避免地延续着“精英/大众”的差序性结构关系。而在以农民为主体的中国新民主主义历史阶段,大众被统称为 “人民大众”、“工农兵”,个人消失在集体的名义中获得了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崇高地位,过去被视为“下里巴人”式的 “白话文”、“大众语”、“通俗化”、“民族形式”、“民间文学”等等,在革命意识形态中获得了合法的“正宗”名义,而长期以来的文人知识分子的“高雅文学”却沦为“毒花毒草”。于是在“革命”话语的重新阐释中,高雅文学/大众文学、精英/大众的结构关系被颠倒过来,大众文化也难免被“革命”魅化。尽管今天看来,这个过程在整个中国历史文化长河中只能说是一个“插曲”,但其形成的一种“文化意识”却成为“历史遗产”:一方面,它首次打破了数千年以来的正统意识,颠倒了“精英/大众”的传统结构关系,而这种意识在今天的大众文化的表述中,仍然被看作是对抗精英文化的一种思想资源;另一方面,尽管传媒与消费社会中的“大众文化”与“革命”话语中的“大众文化”并不是一回事,但却意外从“革命”话语中获得了“合法性”,当然也引起了众多歧义性阐释。
我们的“革命”话语把“大众”奉为“神明”,甚至把它“克里斯玛化”(M.韦伯),只看作是一个“插曲”,其原因是这种强扭的历史不久就发生了转折。一九八〇年代以后,当中国开启“现代化”进程,实行改革开放政策,确立市场经济地位,社会固有的人才机制又恢复了生机,这样,以知识分子名目出现的社会阶层,如大学教授、科技人才、作家、艺术家、演艺明星等,又重新以“精英”姿态形成财富、文化、话语权的“高地”,与由个体汇集在一起的普罗“大众”构成二元结构关系。然而,在一个现代民主时代,社会身份的“平权”已经不可能使大众匍匐于精英面前,他们也不会甘于文化“失语”而成为被阐释的对象,而会不断放大音量表达自己的声音。尤其到了一九九〇年后,由于大学成为大众教育,人们获取知识文化的途径增多,“精英”与 “大众”的知识文化鸿沟已不复存在,传统知识法则也被掀去了神秘的面纱,原先二元格局中的经典/通俗、精英/大众、高雅/流行等界限被打破了,“大众”逐步具备了文化自觉,开始拥有文化创造的自信。随着商业消费与互联网传播时代的到来,摆脱了文化自卑的“先锋”大众开始与“后现代”合流,以“反崇高”、“反传统”、“反经典”为高调,以一种集体性夸张姿态表达出另一种文化形态的存在,紧接着,他们在书写着自己文化的同时,新的大众/精英的结构关系虽没有改写,但一种互动与对话模式逐渐形成,甚至出现了企图以“民间”颠覆“庙堂”的民粹文化。
我们还需注意另一个现象,即文化精英向草根大众趋近的“民间化”过程。余英时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一文中,深入考察了中国近现代以来儒家士大夫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的踪迹,指出:“中国知识分子接触西方文化的时间极为短促,而且是以急迫的功利心理去‘向西方寻找真理’的,所以根本没有进入西方文化的中心。这一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一方面自动撤退到中国文化的边缘,另一方面又始终徘徊在西方文化的边缘,好像大海上迷失了的一叶孤舟,两边都靠不上岸。”①余英时:《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见《中国文化与现代变迁》,第49页,台北:三民书局,1992。他还认为,民国初期中国社会仍然尊重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也保存着浓厚的士大夫意识。从十九世纪末到五四时期是士大夫逐渐过渡到知识分子的阶段,到了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末,士大夫文化已基本消失了,知识分子迅速边缘化,而到了一九四〇年代,士大夫的观念已彻底死亡。精英士大夫观念的消解,以及知识分子在中国社会阶层的 “边缘”处境,使之从传统的精英意识中挣脱出来,转而由“庙堂”走向“民间”,从这个角度分析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学史,其实也可以看作是“民间写作”日渐凸显的过程。这条线索对于大众文化的发展来看非常重要,因为除了一部分作家、艺术家坚持奉行“我们士大夫”和“他们老百姓”的二分法,②余英时:《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见《中国文化与现代变迁》,第49页,台北:三民书局,1992。大多数知识分子则已改变了不屑“大众”的精英姿态,或提出“为大众写作”,或自我指认为“大众写作”或“民间写作”。这种文化意识的演变,到了一九八〇年代以后渐变为 “时髦”,并在大众媒介与文化消费法则的推动下成为当代文化的驱动力。由新时期以来文学意识的变迁来看,如果说“后朦胧”诗人已经宣告传统“文化法则”的荒芜(如韩东《大雁塔》),并以集体主义的众语喧哗表达了“民间写作”高调存在,那么到了王朔,则更开始以惊世骇俗的姿态宣称“市民文化”的存在,它与市场炒作、大众阅读和影视娱乐的文化走势合流,开了精英写作汇入大众文化的先声。
上述两次分离,即大众与体制话语的分离,获得了个体自由身份,以及从精英/大众的传统二元结构中分离,建构出平等对话的文化身份,这两者都是在“现代性”的嬗变过程中必然导致的分离。但是,为什么同样在“现代性”的名义下,“大众”或“大众文化”虽然以底层民众代表自居,却恰恰与长期处于社会边缘的传统 “民间”或“草根文化”相区别?在我看来,这里当然需要在语义学上作细致甄别,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它表明了本文要探讨的第三个分离,即现代都市大众从传统乡村文明生态中分离,呈现出大众身份的现代性。
在一般的表述中,“民间”、“草根”、“俗民”、“庶民”与今天讲的“大众”等,是可以随便置换的词语,比如,大众文化也有人称“草根文化”、“民间文化”,但在文化社会学范畴内,这些“文化”的粘连词却标明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形态和文明范式。社会学者费孝通常用 “乡土中国”这一观念类型,来概括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特征,在他的指认中,“乡”就是作为生存依托和保障的血缘-地缘共同体,由此延伸出的是家族群体的观念;“土”则是传统意义上的俗民最首要的谋生手段,在田里讨生活是“粘着在土地上的”,活着吃用当然从土地来,死了也得“入土为安”。①费孝通:《乡土中国》,第74-7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这种对乡土的依恋情结,决定了俗民对于通俗的民间文化具有一种内在的强烈需要,因为它所对应的 “草根”、“俗民”、“民间”、“庶民”等,需要这种文化来维系“地缘-血缘”的体制化关系,他们对所属文化(通俗的民间文化)也有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但是,二十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现代城市的孕育成长,都市的商品交换原则对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形成冲击,尽管“乡土社会”的整体格局并没彻底打破,但在现代城市的温床上已开始滋生新的 “文明”。一九八〇年以后,在现代化、城市化、市场化的发展进程中,城市对劳动力的需求越来越多,城市规模的扩大也不断蚕食乡村的土地,乡村的人群已不再粘着于乡村的土地上,而开始密集于作为市场交换中心和政治文化中心的城市。
正如社会学家吉登斯所说,都市的时间和空间是被“虚空化”的,这与传统自然经济、农业社会中乡土民间的“钉是钉,铆是铆”的思维观念显然有本质的差异。这两种生活形态,形成了“俗民”与“大众”不同的身份差异:首先,俗民是诞生在乡土自然的环境中的,所谓“生于斯、长于斯、老死于斯”,而大众则是流动的,城市的扩张使劳动者摆脱了土地的束缚,现代化的生产方式又强化了大众的快节奏的运动,流水线上的节奏成为整个社会的节奏,它在大街和大众中得到应和。其次,俗民与传统社会特定的时空、特定的社会群体关系密切,“依靠听与说进行交流的村落生活关系密切,村落里的人彼此了解,他们不只是互相了解,他们还分享地理上的位置,即他们的生活环境,无论这一位置是神圣的还是世俗的,是当权者的领地还是流放者的栖息地。他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他们在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人中结婚、生育、死亡。”②陈立旭:《城市化与民间文化向大众文化的转换》,文化研究网http://www.culstudies.com。而现代大众则是散落于都市的庞杂的人群,他们虽然也会在某一特定的公共空间中聚集,但这种“聚集”并不是为了共同的目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方式是短暂的,常常是擦肩而过,漠不关心。因此,正如人们在现实中国所看到的,当“乡村”俗民被迅速投入现代都市,并被迫成为“都市”大众,他们心态的转换和身份的改变,总显得那么无奈而艰难。如果说一九八〇年代作家高晓声曾以“陈奂生上城”遇到的尴尬,初次涉及了中国农民面对“诱惑性”的城市时所表现出的种种新异和陌生感,以强烈的经验反差显示了乡村/都市(落后/先进)的二元文明模式的存在;那么在一九九〇年代迅速城市化以后,在邱华栋等作家的叙事中,“城市”在农民眼里已不仅是欲望的真实载体,更是“害怕被这座像老虎机般的城市吞吃了我们”的巨型怪兽。这里,对立性的二元文明模式改变了意义,实际上也就低回地唱响了乡村文明衰落的挽歌。人们从乡村的“农民”身份中游离出来,在高楼大厦耸立的现代都市中重新寻找新的社会身份已不可避免,如此,当无数原先生活在乡村的人群纷纷汇集于都市的时候,他们的生产关系和生活形态改变了,“乡土”的概念内容也同时被抽空了。由此,乡土俗民逐步转变成都市大众,一个在城市的语法中由无数 “陌生人”构成的“市民”大众。原先的乡土文化便构成历史记忆而成为都市文化的一部分,但也很快会因整体生活形态的消失而“小众化”。
综上所述,大众正是在摆脱了关于自身的历史性表述,而重新在新的政治、社会、文化的谱系中获得了自己的身份。从某种程度上讲,大众文化的深入展开,也正是大众面目清晰的过程,因此这个话题还可以随着时间的演进继续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