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松
科学幻想小说在中国
韩 松
周宏(常熟理工学院教授):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我们正处在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当我们享受科技给我们带来的福利的同时,我们也在遭遇着科技给我们带来的苦恼。关于科技与社会、科技与人性的关系的问题,伴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而不断地被我们提出,于是,以文学的形式揭示这些问题的科幻小说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已经成为一种不争的事实。美国未来学家托夫勒曾经指出,科幻小说通过描写一般不考虑的可能性,也就是另外的事件、另外的看法,扩大我们对变化做出的反应能力。美国文学评论家菲德勒也说过科幻小说是启示的梦想,是人类终极的神话,是超越或改变人类的神话,今天我们请来我国科幻小说家韩松做客“东吴讲堂”,首先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韩松生于重庆。一九八四-一九九一年就读于武汉大学英文系、新闻系,获文学学士学位及法学硕士学位。一九九一年,他以优异的考试成绩进入新华社,历任记者,《瞭望东方周刊》杂志副总编、执行总编,对外部副主任兼中央新闻采访中心副主任等职。在此期间,他撰写了大量报道中国文化和社会动态的新闻和专访,还参加过中国第一次神农架野人科考活动。韩松老师的作品极富文学情趣,结构精巧,内蕴深远,可谓独树一帜。他的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集《宇宙墓碑》,长篇小说《火星照耀美国:二〇六六年之西行漫记》、《红色海洋》、《地铁》、《高铁》等。
韩松的科幻文学创作起源于大学时代。韩松的早期代表作是《宇宙墓碑》,此作品获得了台湾《幻象》杂志主办的“全球华人科幻小说征文”大奖。接下来,他的小说还获得了包括《科幻世界》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科幻星空奖等多种奖项。韩松的作品别具一格,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美国《新闻周刊》、科幻评论刊物《轨迹》、英国科幻研究刊物《基地》等,都曾有文章谈论过韩松科幻文学的成就,并给予高度评价。比如美国《新闻周刊》评价他:他白天作为一名记者为新华社工作,晚上写作黑色而寓意深长的小说。思考和写作是韩松的最大乐趣。他的创作不局限在新闻报道和科幻小说,他也创作过非常独特的诗歌、杂文和无法归类的其他小说,因此是一个既多产又广泛的作家。
像许多文学作家一样,韩松从来不在乎作品的发表与否,更不注重个人名望。每日的写作本身,就是他的享受之源。也正是这种对创作的执著和热情,成就了他对科幻文学范式的多次超越。有很多文学评论家、作家以及刊物界人士都对韩松的作品作过评论,在此我摘几条给大家分享一下,作家阿来说过:韩松以难能可贵的认真和执著坚持写作了几十年,他的小说诡异而华丽,深沉而热烈,实在别具一格,为文学开辟了新的道路。台湾《幻象》杂志评论道:韩松写作预知历史的小说,铺陈整个人类的内在实质。
看到这句话后我很感慨,实际上此话触及到几个大的领域,科学技术、文学、哲学和宗教及其关系,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韩松为我们作题为 “科学幻想小说在中国”的学术报告。
非常高兴来到常熟,非常美,感觉非常漂亮,今天的这个题目非常棒,我也是非常荣幸地讲这个题目。周院长是马克思主义学院的院长,科幻的来源就是乌托邦,马克思主义最早也有来源于乌托邦的色彩。而且我觉得所谓的科幻作家其实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相信科学技术能带来物质的极大丰富,最终是实现共产主义。但是现在科幻的中国道路是不容乐观的。一路上我坐高铁来的,五个小时的高铁,我在路上就看一本科幻小说,日本人写的科幻小说,很有意思的一本书,叫《去年是个好年吧》,他写得非常有意思,科幻小说是预示未来的,他写的是二十四世纪的未来机器人到了咱们现在这个年代。到了二〇〇一年,到咱们这个时代干什么呢?阻止了“九·一一”的发生,而且让全世界的战争消失。本来中国在二〇二六年要跟日本打一场大战,在他写这本书的时候钓鱼岛争端还没有那么激烈,二〇二六年这场战争以中国的胜利告终,日本在这场战争中要死三百万人。但是未来的机器人阻止了这场战争,他们穿越到咱们这个时空。目前穿越这个问题在中国很敏感。西方没有穿越这个词,西方就叫作“时间旅行”,时间旅行是科幻小说非常常见的主题,是威尔斯在十九世纪最先提出来的。我们说科幻小说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它能不断地创造,不断地创造新的世界,科幻小说创造了四个新的世界,就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世界,所以非常吸引人。其中一个世界就是时间的世界,我们整个生活在我们的时间中,但科幻作家设想还有其他世界的时间,有其他的独立的时间,我们可以回到过去,可以去到未来,看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然后站在那个角度来反观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所以时间旅行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延伸出好多好多科幻的话题,像那个电影叫《回到未来》,这本日本的小说也是这样一个从未来回到了过去,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恰恰就是这个时间旅行的话题,穿越的话题,我们都知道刚刚不久之前,今年二月份,广电总局下了一道命令,禁止中国的电视剧里出现穿越,中国人不能时间旅行,在外界,西方的科幻界非常关注这条禁令,一些人写信发邮件来打听这个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就是不好理解,这个话题为什么就能颠覆中国,中国的科幻作家是怎么想的,你们当时怎么想的?你们认为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吗?就是一个世界在我们这个国家消失掉了,科幻创作出来的世界消失掉了,这是一个世界,时间的世界。
科幻还创作了另外一个世界,空间的世界。我们的空间是非常小的,我们只能局限在此,比如说听课,我们只能局限在常熟理工的课堂上。但科幻它能够创造出一个非常遥远的世界,我们可以通过科幻去到宇宙起源的地方,去到它开端的地方,这个非常非常了不起。科幻小说是一种极大的膨胀,在中国,科幻小说也是在极大地膨胀,同时它也在压缩,今天过来我特意没有坐飞机而选择坐高铁,坐高铁什么原因呢,因为我写过一本书就叫《高铁》,我给大家带来了,刚刚出版的一本,这本书出版之后我想坐坐高铁体验一下,明显这个速度慢了。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专门研究过中国高铁的设计,高铁呢,是非常非常具有技术含量的东西,中国的高铁是非常先进的,不应因那场事故而贬低它。北大的一位教授从美国罗斯阿莫斯回来,待了二十年回来的,他认为中国有些技术是非常先进的,两个,一个是高速计算机,天河一号,还有一个技术就是高铁,它的技术非常先进。但是因为这个事故一出,像上海的高铁设计的时速是三百五十公里,但现在被人为地压缩到三百公里,这是一个人为的行政命令。行政命令把我们的空间在扩大或者缩小,因为速度慢了,交通工具抵达的距离感觉上是拉长了,于是又有一些世界消失掉了。我们的旅行受到了很多限制,包括很多人去北京旅行还是不方便。最近十八大马上召开,北京会有很多人,北京的治安形势还是比较严峻的,旅行不会很方便。空间的距离上,我们要出国旅行就非常不方便,办个签证很不方便,在中国就是空间的压缩感非常强,这个世界有时候我们在科幻里也是不太好表现。我们要设计一个跟外国有关的科幻故事,涉及全球的地理,要把这用科幻表现,有时候就非常难。我们不允许出现一些具体的国家的名字,迄今为止还是这样,只能用符号来代替它,因为害怕影响国与国的关系。科幻还创造了一个虚拟空间的世界,也就是互联网的世界,这个在互联网的构想出现在很多年以前。几十年前,就有人想让人们到互联网的世界里去旅行。有《神经浪游者》这么一本书,是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出的,这本书就是后来拍成《黑客帝国》的这个电影的最早先驱。人可以生活在一个完全虚拟的世界里,他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电子空间里面去。这最先是科幻想象出来的。昨天《瞭望》采访我,就是谈推特对印度骚乱的影响,我当然觉得不好回答,我生活在中国,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我们上不去,我看不见这个东西是什么,这个东西是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这个世界,科幻创作的这么一个世界,我们常常觉得离它非常遥远。所以中国的科幻是不发达的。科幻还创造了一个世界,就是大脑的世界。纯粹的大脑世界。看过电影《盗梦空间》吧,《盗梦空间》写人的思维里面生成了很多城市,人可以在思维中活动。对这个世界的描写,中国科幻里更是有禁区,因为一涉及思想的东西,文化的东西,意识的东西,我能感觉到写作是非常难的。迄今为止科幻在中国是比较边缘的。我们不能说它是一种文学,它只是很少很少的一群人的一种爱好。很大程度上是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我们有自己的爱好者的协会、组织、俱乐部,等等,大部分人是写给自己看。很多省都有自己的文学杂志,但在中国只有两个杂志刊登科幻小说,而且它被视为儿童文学。不知道在座的怎么看科幻文学,就是有没有看过《科幻世界》?没有吧,没有看过《科幻世界》这个杂志。看过《三体》这本杂志的有吗?一个没有吗?它是中国最好的科幻小说,是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之后发行量最大的科幻小说,发行到四十万册,非常轰动。前几天《小崔说事》的栏目刚刚采访了这个作者刘慈欣。
在座的有没有人看过科幻小说?有吗?举个手看看,举一个手我看一下。也没有吗?有一个嘛。看过科幻电影的都应该有吧?哦,比较多。那我还是科普一下什么是科幻小说,从最基础的讲起。科幻小说它的定义非常多,到现在我们也搞不清什么是科幻小说。科幻小说,刚才说的最早它是从乌托邦这么一种东西慢慢衍生出来的。他想象未来是什么样子,一个跟我们现在的世界不一样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它是这么一个东西。世界上最早的科幻小说,也就是现代的科幻小说是在一八一八年产生的,叫《科学怪人》,写的就是人可以造出一个人出来,但造出的这个人是一个很怪的人,很孤独的一个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很孤独的,也没有女朋友,什么都没有,是个异类,最后他就疯掉了,发狂了,最后把造他的人给杀掉了,杀了很多人,非常恐怖的一个科幻小说,但它包含了许多科幻的基本东西,比如包含了科学技术,怎么去造这个东西,我们可以像上帝一样造许多东西。那么科学造出东西后,它会对社会带来什么影响?除了对社会,还会对人性带来什么影响?人工造出来的人性是跟我们传统文学里的人性不一样的。因此,几乎所有的科幻话题,在这个最初的一八一八年的小说里面,都包括了。
科幻小说和魔幻小说、悬疑小说是不一样的,《哈利波特》不是科幻小说。科幻小说它实际上是现实主义文学,别看它是想象。它是推测未来的可能性,而且这种可能性最终可以成为现实。所以很多人怕科幻小说。我最开始写科幻小说的时候,很多科幻小说都出版不了,为什么出版不了?比如我刚开始写外星人的科幻小说,九十年代写的,写外星人在北京着陆,这本书好几个出版社都出不了。当时外星人是个敏感的话题,当时我们也采访了中国不明飞行物协会,他们就非常紧张。很难报道他们,他们每次开会研究飞碟,会长先要讲话,先要前面戴一大堆帽子,说我们这个协会是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指导下开展对外星人的研究的。我们有科协的来了,有新华社的来了,那么就有底了。当时我的书出不了也是这个原因。有人亲口对我说,你老写外星人来了,外星人把地球、把中国占领了,那我们的共产党哪去了?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很敏感。它是可能发生的东西,是实际存在的,跟《哈利波特》不一样。《哈利波特》里面,巫师骑上扫帚就能飞。它跟《西游记》是不一样的。很多人都说中国很早就有想象力的东西了,科幻就是《封神演义》的翻版,其实不是这样,孙悟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这在科幻小说里是不允许出现的,他一定要有科学基础的支撑,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他要考虑加速度、负荷、加载,如果不躲在宇航服里面人会崩溃的,他要考虑这些东西。所以在一八一八年科幻出现,它首先是一个对科学、对现代化的反应。然后导致西方科幻大发展,有了关于各种未来的话题,世界末日的话题,未来的制度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制度,一九八四会是怎么样的,还有美丽的新世界,等等。在这个大范围里面空想的也好,有科学技术支撑的也好,都五花八门,许多西方的科学家因为从小看了科幻,因此对科学产生了兴趣,去设计他的公司,比尔·盖茨就是一个科幻迷,所以说没有西方世界的科幻,很难想象到西方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没有《星球大战》,没有《侏罗纪公园》,没有《黑客帝国》,西方文化可能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人的世界是由两个世界组成的,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想象的世界,我们中国的想象世界,我想主要是从明清以后丧失掉的,它是跟中国的现实有关的。中国的科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应该是一九〇二年左右,确切地讲,今年刚好是一百一十年。最开始在中国推广科幻的是些什么人呢?不是像我们这样的,白天做新华社的工作,晚上写些黑暗的小说。最开始是梁启超,大学问家大思想者,他把西方有的著名的科幻小说翻译到中国来,而且他自己在一九〇二年写了一个像科幻小说的书《新中国未来记》,他想象一九六二年的中国是怎么样,已经是非常非常强大,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就像今天的中国成为大国在世界上崛起,有很健全的民主制度,而且一九六二年他写得非常细,写了在上海召开世博会。这些都写到了,这很了不起。然后另外一个推广科幻的是鲁迅,他是把西方科幻真正地介绍给中国人的,他把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还有《地心旅行记》,凡尔纳的好几部著名的科幻小说从日文翻译到中文,介绍给中国人。还有其他的作家,茅盾、许地山等,这些人都翻译西方科幻。现在回头想,为什么翻译西方科幻?梁启超认为西方是个壮年的社会,中国还很年轻,像儿童一样地需要一种青春的文学,要用富有想象力的文学来刺激中国。鲁迅也是这么说,鲁迅他看到什么呢?他说,看看中国跟西方的先进的知识分子做一个对比,西方的先进知识分子都在想这是什么呀?想的是宇宙航行,想的是人去远征月球,想的是海底两万里。那么大的气魄,想的是宇宙,把人类文化拓展到宇宙中。中国的知识分子想的是升官发财,取个美女再传宗接代,就是这样,到现在还是这样。他当时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梦是金榜题名、升官发财、封妻荫子,而西方先进知识分子的梦想是海底两万里、八十天环游地球、远征月球。”这个是导致了中国跟西方,当时中国败于西方的根本的原因,一个是科技的落差,一个是思想的落差。所以他当时认为可以用科幻小说来改变中国的一些落后面貌。他当时就说,科幻小说具有“获得一般之知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辅助文明”的社会功能,还说“导中国人群以前行,必自科学小说始”。科幻小说是我们后来加给它的一个名字,它的英文叫science fiction,其实就是科学小说。他们是怀着这样的一个想法把科幻小说最初引进到中国,是带着这种启蒙的意义。所以他们介绍的这个科幻小说跟我们传统的、中国文化中传统的那种带有想象力的小说是不一样的。当时清朝也有这种小说,有《镜花缘》,想象中国人到海外去看各种奇怪的东西,它也有批判现实的意义,但是它跟科幻不一样。后来又有老舍,老舍也写了一个跟我们今天这个科幻小说有点像的东西,他写了一个 《猫城记》。《猫城记》是写中国人坐一个飞船,落到火星上面去,这火星上面的国家是被猫人统治着。后来是日本人把它列为世界十大科幻小说之一,我们是认为它是个纯文学作品。但它跟西方有个人写的科幻小说确实非常相似,那个科幻小说叫《猿猴星球》,后来几度翻拍成电影,是写人类到了外星球,发现这个外星球是被猿猴统治的,也是有很强的影射现实的意义。它详细地描述了猿猴星球的社会制度,它的风俗习惯,就跟老舍这个《猫城记》很像。最后这个飞到猿猴星球的人,逃出了这个崩溃的世界,飞回地球。飞回地球他看见什么了?他回到美国,看见林肯像变成一个猿猴。整个地球又被猿猴统治了。它有非常强的批判现实的意义,是站在另外一个星球上,来反观我们人类的处境、困境。老舍他也是这样,写的是中国。他们是这样一群人,但是当时中国没有科幻的土壤,所以说后来他们都不搞这个了,都去搞纯文学去了。鲁迅去搞纯文学去了。中国人理解不了科学,或者说承受不了它后面的科学思想带来的冲击。说到铁路,中国当时也引进了铁路,从山海关修到承德的一条铁路。就是这个铁路,清政府认为它要经过皇帝的陵墓,他们怕惊醒祖宗,祖宗会不高兴。因此铁路他怎么开呢?他不是用蒸汽机,他在铁路上面用马车来拉这个火车,用马车拉着车皮在铁路上走。就跟咱们现在一样,我最担心的是现代化。它会是什么现代化?它不是会成为一个国家资本主义,像很多人说的那样,中国会成为国家资本主义,官僚资本,官商勾结,这么一个巨大的阴影;而我更担心的是中国的现代化成为一个封建的现代化。这个东西在很多当代中国科幻作品里面都有描写,就是这么一个东西。所以中国科幻小说从那个时候开始发展。很悲壮的一个开始,而且是一个起点比较高的开始,但是后来它的发展不断被打断。很快就是战争来了,你没法写科幻小说。
一直到了五十年代,五十年代中国科幻才重新开始,当时中国又开始追赶西方的列强,科幻作为了工业化的附属物,赶英超美的附属物,提倡学习苏联的科幻。当时产生了大量的科幻作品。那个科幻作品就是描写了未来的共产主义提前在中国实现,物质极大丰富。一方面,五六十年代有几千万人饿死;另一方面,同期在中国的科幻作品里,描绘了非常多美丽的画面。当时写了《割掉鼻子的大象》。当时中国人养的猪就像大象,就是没有大象的鼻子,肉都吃不完,是这样子的一个世界。有一个科幻叫《庄稼金字塔》,中国人种的庄稼好大啊,长得都像埃及的金字塔,是通过一种想象中的先进科学技术来实现的。那时候中国的科幻作品,几乎没有显示对真实现实的关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写出这种作品来,包括当时优秀的科幻作家,写出想象共产主义的实现,想象毛主席还能活到今天,想象二十一世纪初或者二十世纪末,毛主席依然活着。那个时候有很多这样的。科幻小说创作到“文革”期间被打断,“文革”期间中国基本上没有科幻小说。到一九七八年之后,又开始有人写科幻。它对中国的新浪潮追得很紧,就是实现四个现代化,现代化的工业、农业、科学技术和国防,这个在科幻作品中得到了非常详细的反映。但是这个时候出现了对现实的批判,出现了揭露“文化大革命”的科幻小说。比如金涛写的《月光岛》,写到从“文革”时期里逃出来的人最后到了一个岛上生活,与外星人发生接触,被外星人带出地球,他不愿再生活在地球上,不愿再生活在中国,写得非常惨,把当时“文革”刚结束时的心情写得淋漓尽致。但科幻到了一九八三年又一次销声匿迹。全国不让写科幻,所有的出版社不能出版科幻作品,所有的杂志不能发表科幻作品。一九八三年,他们认为科幻是危险的。当时《人民日报》等报纸发表文章,给科幻小说一个个扣帽子,将科幻小说作为阴谋活动的一种内容。说在科幻小说中,科学技术不是给人们带来幸福,挖出人脑可以造就犯罪集团,科学狂人在海底和荒山制造毁灭性武器。这不对。当时一九八一年在美国发现艾滋病,叶永烈写了一个想象未来的科幻小说,写了艾滋病进入到中国,中国科学家怎么研究防治艾滋病的药,外国间谍到中国偷这个东西,最后中国把外国女间谍抓住了,又给她放了。因为那个时候中国人决定建立和谐世界,将这个预防办法公开,也就不是秘密了。叶永烈写了这么个科幻小说,拿到杂志、报纸,都不敢发表,送到卫生部门审查,卫生部门说中国还没有这个病,这个小说写了以后要引起混乱,所以封杀这篇小说。在这个时候科幻小说叫精神污染。中国到现在为止,改革开放三十年,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但是就没有人拿到一个诺贝尔科学方面的奖,日本人却拿到近二十个。我们没有真正的科学创造,因为连想象都不让想象。当时认为科幻小说是既不忠于科学又不忠于生活,大家都不敢公开写了。我们就偷偷写。只有一家科幻杂志保存下来了,就是《科幻世界》。中国真的成为一个异类的国家,全世界的国家都有科幻,只有中国没有。《科幻世界》保存下来我觉得是非常奇妙的,它的社长杨潇的父亲,是四川省省委第一副书记,周恩来总理原来的秘书。一直到一九九一年,中国科幻才慢慢恢复元气。《科幻世界》杂志做出了非常不可思议的举动,杨潇坐了八天八夜火车到波兰争取让世界科幻协会年会在中国举办,想的是一定要有个办法来推动一下。中国科幻当时在世界上是没有地位的,人家不知道中国有科幻。世界科幻协会是美国人主导的,他每年召开的年会规模非常大。就是因为杨潇这个弱女子坐八天八夜火车感动了他们的人,就决定年会到中国召开。这个年会其实是“八九风波”之后在中国召开的规模较大的国际会议,各个部门,如安全部门审查了很久。查各个作家背景。查到某某作家曾经作为英国代表团成员访问中国并受到邓小平接见,这才决定会议可以召开。于是科幻作家、评论家、出版家又聚集到一起,自此之后开始写科幻。一九九二年,邓小平南巡之后,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思想开始又一次解放,科幻才慢慢恢复元气。整个九十年代,像我这么一大批年轻人开始写科幻,很久都是默默无闻,坚持写到现在。回想起一九九一年我去开这个会的时候,非常非常壮观。四川省省委书记非常重视,派了十几辆警车大巴护送,从成都市区开到卧龙区野餐、篝火会,他们非常感动。美、英、俄罗斯代表都非常感动,没有想到在中国还有人在偷偷想象未来。今天的国家不一样了。西方很多人到中国来就是找中国作家聊天。他们在国外申请了学术项目,比如说一个澳大利亚学者申请项目,叫“中国的未来”。有的外国人说只有中国有未来,西方没有未来。西方总统几年一换,不像你们一党执政,有既定的目标。想二〇二〇年怎么样,二〇五〇年怎么样。西方人现在就在想怎么把他们的失业率降低,摆脱债务。他们说看不到未来,金融危机后更没有未来。他们说看到了上海,是一座未来的城市,中国有未来。但是在一九九一年,他们第一次觉得还有一些中国人在想未来,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今天的科幻,九十年代有两个事非常重要。一是喜欢科幻的作者默默无闻地写,再者就是《科幻世界》这本杂志发表科幻文学。《人民文学》在一九七九年发表过科幻作品。但是《科幻世界》是中国杂志走向市场化的先驱,所以比较能把握读者口味。到今天中国科幻不同了,出现了比较繁荣的趋势,出现了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全世界只要用中文写作的都可以参加这个评奖。今年光是选出来参赛的作品就有二百多篇,很难评。台湾有一批作家寄作品过来,不光文字,还有影视作品。有三万多张选票。各个出版社拉作者写作品的也很多。世界上几乎所有科幻名著基本上都翻译到中国来了。外国人也非常吃惊,怎么可能把这么多作品都翻译到中国来,在中国都能买到。甚至有些比较“反动”的,他本人比较反对共产主义的,如世界科幻三巨头之一海因莱因的作品,都能翻译过来。以前中国科幻是没有理论的,近几年,尤其北京师范大学,它成了唯一能为科幻专业学生颁发硕士学位的大学,吴岩教授搞了一大堆理论研究,从文学、社会学对科幻作出总结,并培养新秀。今年主流文化关注科幻比较多。《人民文学》事隔三十年再次发表四篇科幻作品,而且发表后被《新华文摘》转载,这是很久没有过的。还有就是中央电视台崔永元的节目,九月三日播出了一个对科幻作家的专访,也是以前没有过的。《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很长的关于中国科幻状况的文章,呼吁科幻写作、推动科幻发展繁荣的文章。刘慈欣是中国最好的科幻作家,伦敦图书展,他作为中国作家的一个代表被邀请去,这也是以前没有过的,科幻作家根本不可能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被邀请去一个世界性的、西方的国际性文学出版节,这不可能。现在在中国的知名大学里面,中国的很多大学里面,基本上都有科幻迷的俱乐部、科幻协会。我觉得像刘慈欣这样的科幻作家只要在中国,不带一分钱,走遍所有中国城市,都会有人请他吃饭。上次我去湖南出差,马上也有科幻迷来请我吃饭,开着车出来,从隔壁的城市株洲开到长沙来请我吃饭,这就像八十年代的文学那种感觉,那个,非常好。
为什么科幻会在这么一个时候,出现这么一种热度啊?在中国,我觉得有很多原因,一个就是八十年代出生的这批人成长起来了,他们和我们这批人不一样,他是在互联网的环境中成长的,没有经历过“文革”,吃着麦当劳长大的,在物质更加充裕、科学技术更加发达这么一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批人,八十年代这么一个环境,更专注未来的发展,另外就是,科学技术的革命,在过去一二十年,更加地与我们生活贴近,爆发出更多的革命,有计算机技术、互联网技术的革命,在过去一二十年迅速发展,我们有了苹果电脑和手机,现在离不开上网,社交网站的出现,都是我们离不开的,而且,一九九五年克隆技术的突破,生物技术、基因技术的大发展,还有航天技术,中国也是在这个期间,有了自己第一个宇航员,二〇〇三年有了自己的宇航员,这个就影响到了我们的创作环境,影响到科幻的环境氛围。第三个原因,我想很重要的就是,中国在过去这一百多年里面,长期是在救亡的状态里面,他只能去应付,他不可能去想要未来,中国人不可能想象未来,他就是想现在眼前怎么活下去。明天我就要死掉,我怎么会去想象一百年后、一千年后的世界,不可能的,这种情况下出现不了科幻的。科幻要出现在什么时代呢?科幻要出现在一个有梦的时代,对于一个民族而言,只有在一个崛起的时代,在一个上升的大国那里,科幻才会发展,当初英国就是这样,科幻最初诞生在英国,英国当时是在十九世纪工业革命,成为日不落帝国的时候。还有法国也是如此。然后转移到美国,特别是美国在二战之后成为战胜国,在五十年代,美国经历了科幻黄金时代。那个时代的苏联也是。飞速的工业化,飞速的发展,日本在六十、七十年代,科幻也是很繁荣的。所以,崛起的大国,他有梦的时候,就有科幻。还有就是国家一定要比较富裕。西方做了一个调查,调查的结论是,穷国往往是往过去看,他看过去的年代比较多,富国喜欢往未来的年代看,它给出了很多数据的支撑。第四就是与中国本身相关的情况,就是咱们国家,它正变得越来越科幻,他的现实是比科幻还要科幻,我们现在不用去过度地想象,只要把发生在中国的很多事情,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它可能就是科幻,咱们中国发生的变化是世界上最快的,很多匪夷所思的现象也在中国发生,中国的发明创造也是世界上最多的,我们有各种新的“四大发明”,各种有毒的食品是中国发明的,防火墙是中国发明的,包括建筑,走遍中国各地,各种科幻大片般的建筑到处都是,非常非常科幻的世界,包括高铁事故、动车事故。动车事故去年发生之后,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可能撞车呢,这么高的技术,当时我们就觉得除了用科幻的解释,就没有什么能解释了,它就是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时空隧道。它确实非常科幻。还有铁路后面那个,怎么能想象刘志军他跟一个卖鸡蛋出身的女人勾搭在一块儿了,那个卖鸡蛋出身的商人,她掌控了中国高铁几千个亿资金的运作。这个是非常科幻的,这个高铁不出事才怪呢。就是这么一个非常科幻的国度,特别特别适合创作科幻小说,现在中国科幻作品的主题是非常非常丰富,而且题材也非常大。我最近看了一个作品,一个叫郑军的作家,写了个长篇《不朽神皇》,他把西方《星球大战》本土化过来,他写《星球大战》的续集,当初《星球大战》是一个非常经典的科幻,写银河帝国中民主的力量推翻专制的力量。但是中国作者写这个还没结束。星球大战一千年之后又出现了新的专制,一个人,他能够把别人的身体借到自己身上来,把别人的躯体,年轻人的躯体保存下来,把他的思想转移到年轻的身体里面去,让他自己长生不老,统治这个星球。最后就发生了新的革命,把他推翻了,这样一个很大的描写。他这个书是二〇一〇年给我看的,但他这个书,这个场面的描写,跟二〇一一发生的西亚北非的革命,非常非常像。还有就是写公民自由的,写网络问题的科幻,中国好的作品非常多,就像马伯庸写的《寂静之城》,整个国家成了统治公民的一个很庞大的机器。为了发表,他把他写的地点设在美国,后来他这个作品发表了,写得非常好,文学性也很强。最近也发表了一个作品,这个作品叫《以太》,也是非常震撼的。它写未来世界,这个国家的人,看互联网的兴趣已经没有了,觉得很无聊了,网上都是无聊的言谈,后来这个人被邀请去参加一个集会,这个集会呢,是所有人围成一个圈,在自己手心上面写字,未来的信息传播,只有一个方法能传播真实的信息,就是在手心上面写字。因为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也好,这个国家也好,拥有非常非常发达的技术手段,有很庞大的技术体系,在互联网上,可以监控任何信息,只要你一个“有害”信息一出来,体系就能马上识别,它的数据链马上把有害信息替换掉,完全就是技术化了。所以这个互联网马上就变成一个无聊的互联网,没有任何的真实信息,只有打哈哈。而且不光是互联网,所有的出版物,所有的书籍,包括桌面上,墙上,街上,遍布的都是纳米机器,它们在空气中达到一定的浓度,可以随时识别和监控,可以替换掉任何一个“有害”的信息,它还可以进行调整,如果你这个是声音信息,它就对你的声音、声波进行调整,如果是图像信息,它就对光波进行调整,最后跳进你耳朵中、眼睛中的东西,就完全是一种“无害”的东西了,就是高技术能够到这种程度,能改变你所有的一切,这个小说叫《以太》。还有很多,有的作者是写在中国的崛起之后,贫富差距、人口问题、资源问题今后怎么解决。像中国这样发展下去就很难解决。有个叫何夕的作家写过一篇叫《异域》,他说中国要解决资源问题,只能用一个方法,就是把时间加快,设一个特区,这个特区不再是经济特区,而是科技特区,是时间特区,在这个特区里面,时间是发展得非常非常快的,通过一种技术手段,在那种地方,让我们的庄稼长得非常快,这样就能解决中国的吃饭问题、资源问题,但同时出现了一个新的社会现象,就是那块田地里面的病虫害也长得非常非常快,一个蟑螂很快在几天之后就跟人一样大了,它进化了,变异了,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他这个作品也有很深的意义,就是反映中国现在以那么快的速度发展,今后怎么办。还有一些,如丁丁虫,上海的一个作者,他写的《死亡考试》,写未来中国社会完全金钱化,医院里的病人都不让死,死了就不能贡献钱了,GDP就不能增长了,而生物技术可以让你长生不老。大家都活得厌倦,要死怎么办呢?国家就设立了一个像高考一样的统一死亡考试,考过了就可以拿到去死的证书。他设计了一个主角,主人公,他不断行贿,贿赂了考官,拿到了死亡证书,最后非常高兴,去死之前,他大宴宾客,一场非常盛大的死亡宴会,把亲朋好友都请来了,这就是那时最大的幸福。我觉得这个小说还是很深刻的。还有很多小说,有对中华文明的反思,对“文革”的反思,比如王晋康写的书,他写“文革”时期有一小撮科学家,在一个农场里面,全国都混乱的,但是他们在那个农场中建立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乌托邦,用高级的技术手段,那个小环境里的人是非常非常善良的,但最后也破产了。还有一个主题就是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这已成为现在中国的科幻作家非常关注的一个命题,比如讨论未来是中国与世界是要发生战争呢还是和平相处,这样的作品非常多,时间关系我就不展开了。还有关于人性问题的,在科技高速发展下,人还是不是人,当一切都变成物质的时候,人还是不是人,这个时候人性怎么定义。有一批作者是专门写这个的,环境问题也是写得很多的,当然还有写人与其他生物的问题的,写两性的问题的。像潘海天他们做的系列,都是围绕两性问题写的,写未来社会男人跟女人的关系肯定跟今天不一样的,甚至男人跟女人的角色,是要轮流着值班的,今年是男人统治的一年,明年可能跟着是女人治理国家的一年。还有就是写终极的东西,写地球、宇宙、人类的未来,在科幻里面反映得比较多,中国作者也写得非常深,写宇宙最终的存亡,像《三体》,那么多人看,就是因为它触动了大家普遍的终极关怀,刘慈欣这个小说写的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之后,地球怎么去对付外星人。表面上是一个很一般的科幻故事,西方都写烂的一种科幻故事,但刘慈欣把人的善与恶,跟中国的现实环境结合得非常好。他提出一个理论,叫黑暗森林理论,就好像是我们中国现在的现实,就是宇宙中间的道德就是争夺资源,只有你死我活。而且他从“文革”写起,在“文革”时期中国就开始在探索外星人,不小心把一个信号发出去了,外星人知道有地球的存在,他们就过来了,要抢夺资源。最后整个人类被毁灭了,宇宙也改变了。这也说明现在的科幻创作的环境比较开放,以前这个东西是不能写的。
我觉得科幻除了有比较大的现实意义外,它应该是一个新的启蒙,对现在中国缺失的一些东西的一个补充,科幻的核心是一个平等自由的东西,科学面前是没有偶像的,宇宙中人拥有无限的自由,人要大胆地冒险,去探求,不设禁区。它提倡这么一个观念,一种创新的和想象的观念,它不是给你一个固定答案,他认为未来是开放的,未来有很多很多答案,很多种未来,很多种可能,而不像我们的应试教育培养的几代人,上面只给出一个钦定答案,我觉得这是它对中国未来非常有现实价值的一种表达方式。中国现在算是走在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候了,经济下行、创新不足,等等,这里面的一些东西,跟科幻的精神有关。另外我觉得科幻还是一个很有文学意义的东西。一个就是他发展了文学的叙事方式,就是除了咱们关注的很多题材之外,它把题材的范围扩张了。而且我觉得中国现在需要有一种在国富民强的时代的新文学,一种有强度的文学,一个关于民族和国家的预言,甚至是一种超越人类视角的去关注很多东西的表达方式。可能科幻能够一定程度填补这个空白,但它不是说个人体验不重要了。另外一个我觉得它恢复了文学中一些传统的东西,比如想象力,文学应该是有想象力的。还有文学的这个故事性,还有它的戏剧性,甚至跟现实的关联等,科幻也都有。科幻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文学,现实主义在后现代时代怎么发展,科幻一定程度上表现了。第三就是科幻有新的语言,它创造了一套复杂的、奇怪的科学和未来式的语言。第四是它有新的审美方式,写科技之美、机器之美、宇宙之美、疏离之美、陌生之美,跟传统的不太一样。第五,它拓展了对人性的描写。人是有智力因素的,人不光是感情的动物,而且我觉得他跟一般动物不一样,就在于他是一个有智力的动物,有逻辑的动物,应该把人的感情跟他的智力结合起来,这样人性才是完整的。麦家的小说为什么那么受欢迎,他就是把人的智力,一种破解密码的智力因素写到小说里面,跟情感结合。科幻里面也有这种因素。它还探讨了人在技术环境下人性的变异,等等,就是一种新的人性,包括机器有没有人性,这是它去探讨的。第六就是科幻小说重新强调了思想性,它认为小说应该是有思想的,每一个科幻小说要成立,它一定是一个世界观的文学,一个思想文学,一个实验性的文学。科幻就是一个思想实验的作品。一个成功的科幻小说就是一个思想实验。我觉得文学应该不光是语言的艺术,还应是思想的艺术。像鲁迅的小说,每一篇里面都有思想,很强的思想。如果鲁迅的小说光是语言,他是立不住的,就是这些东西。再就是科幻小说他把人重新放到一个环境里面,放在物理现实里面,不光是社会里面。社会一定要跟物理现实有互动,这个就回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对自然界和社会的一种完整理解,人是自然界的产物,然后才是社会的产物。如果离开了这个,文学它就还是缺少了一些东西。科幻还是一个超越普通环境文学的一种环境文学,所以它这些东西对科幻作者和科幻迷来说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当然目前中国科幻还是非常粗糙、非常薄弱,甚至想象力常常陷于枯竭的东西。大部分的作品还是非常低级、非常浅层次的,远远没有释放它的潜力。我就非常希望在座的各位有机会可以去读一读科幻作品,特别是西方和中国的一些好的科幻作品,这是另外一个维度的东西,也建议让周围的孩子们,包括你们今后的孩子们,从小就要让他们看科幻作品,它肯定是提供了另外的一种思维,这会让你的后代更有竞争力,一定是会非常有竞争力的。时间关系我就只讲这些,讲得不好请大家批评指正。
周宏:谢谢韩老师,韩老师在一个半小时里面,给我们回顾了科幻小说的产生和发展,特别是中国科幻小说坎坷发展的历程,介绍了当代中国科幻小说的主要作品和关注的焦点。其实科幻小说几起几伏,有的我们经历过,在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认识了凡尔纳,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还有一个《地心游记》,当时我们看得如痴如醉,因为《海底两万里》是十九世纪的作品,但在它的里面有些已经预告了潜艇和核潜艇的可能的存在,《地心游记》如果从现代科学来看,显得比较幼稚,但它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的空间。韩老师讨论了科学发展的社会机制、科学基础和文化土壤,展现了科幻小说的各方面的意义,比如文化方面的意义、科学方面的意义、未来方面的意义,及哲学方面的意义,特别是对于社会的设问以及人性的拷问,科幻小说有它的独特的功能。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韩老师的介绍,我感觉到科幻小说的创造者具有极强的社会责任感。正如韩老师一开始讲的,就是说,科幻小说家基本上可以是共产主义者,科幻小说可以说是用科学的原理来展现社会发展和人的发展的未来,而展现人的发展的未来实际上是在诉说某种理想。我们都知道理想是什么东西,理想实际上是对现实的一种否定,现实中有不好的东西人们才会有理想,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看到,科幻小说它是批判现实世界的缺憾,开辟出未来美好世界的可能空间,打造未来的梦,这让我想起德国有个哲学家叫波洛克,他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希望与原理》,他提出这样一个说法,他说,梦,是人类走向未来的大门,一个人当他有梦说明他还有希望,当一个人他已经没有梦了,他也就没有了发展。刚才韩松老师讲的一段话打动了我,他说很多西方国家,他们都感觉不到以后的未来是什么,也就是似乎时间在这些国家来看已经终止了,以后的生活就是这么过了,而他们羡慕中国的是,中国一直在想,十年,二十年,它的发展将会是怎么样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中国现在正处在一个打造梦的时代。正是这块神奇的土地,不断呈现着民族乃至人类的希望与辉煌,我相信,科幻小说一定会在我们当代中国走向繁荣。下面进入提问时间。
问:因为现在中国的文坛,通俗小说这一块,很多目前比较流行的是玄幻小说,还有是西方的魔幻小说,通过韩老师的讲座我感觉到科幻小说相比这些小说应该更重一个逻辑性和一个客观规律性。我想问的问题是,在韩老师眼中,科幻小说到底是重科学还是重幻想,科学和幻想到底哪一个是科幻小说的中心或者说是它的灵魂,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这样,因为韩老师也是作为一个科幻小说的创作者,那么您肯定比较了解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发表状况,它的发表和出版会有一些条条框框的限制,那么有一句话是这样子的,未来是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那么这些条条框框会不会给科幻小说带来一定的限制,我想问一下韩老师关于这些限制是怎么看的,因为我可能会比较浅显地认为这些限制会使得科幻小说走向一个单一化,走向一个美好化,也就是说会把我们的未来描写得相对完美,即使有灾难,应该也是非人为的灾难,比如说会倾向于一些大自然所带来的,那我们敢不敢把眼光聚焦到一个人为的灾难?
韩松:这个问题有争论性,我觉得科学和幻想应该是同等重要,但我个人觉得幻想比较重要,但是必须要有科学基础,不违反既有的科学基础,持续了科学的幻想,要不然写出来就是没有味道的,科幻小说本身它不是以传播普及科学知识为目的,还是想象力是第一位的。第二个问题,目前的框框对大部分创作者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科幻小说这个创作群体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它的想法跟别的不一样,现在说穿了,能够发表科幻小说的就两个杂志,《科幻世界》和《新科幻》,主流文学基本不发表科幻作品,写了也发表不了,大部分作品是发在网上,或者在下面传阅。有些作品非常好,我觉得,写的人为的灾难,《登月自行车》是很早的一个短篇科幻,中国人一直想登月,怎么样才能登月,当时在五十年代中国就准备登月了,但这批科学家很快就被打倒了,为什么呢,有关方面认为他们是右派,他们制造宇宙飞船,为了把毛主席诱离地球。由于造不出来宇宙飞船,他们就把自行车改造成宇宙飞船,要骑着自行车登月,结果这成了一场民族的大灾难。最后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真的想登月了,他们还要骑着自行车去登月,却不可能了。还有更多的写未来的灾难的,有些人在香港写,他们写了那个《盛世》,它可能更偏向于政治,内地的也有很多人写这种灾难性的。我刚刚说了我这个《高铁》就是一部人为性的灾难科幻小说,整个民族都是在高铁上走在毁灭的边缘。
问:现在科幻小说在中国非常热,很多人喜欢看科幻小说,也就有很多人喜欢写科幻小说,但是我觉得现在很多科幻小说注重想象力或者故事情节,但是很少有人注重它的深意或者思想性的,所以我想问您写科幻小说如何才能提升它的深度?
答:大部分中国的科幻小说还是在一个刚刚起飞的阶段,大部分水平是非常低级,从文学性和思想性来看都是非常粗糙的,而且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在写,他们的阅历还非常浅,要写出有思想性、深刻性的科幻小说跟写出任何其他小说是一样的,这没有任何差别。主流文学小说,我看大部分思想性也很差,这个和任何一个小说没有任何区别,就是写小说需要阅历,需要积累,需要阅读、体验、悲悯、关怀人。
问: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说时间观是多维的,是分岔的,我想问科幻世界里的时间观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韩松:科幻小说的时间跟这个很相像,但是它用更多的,像那个《小径分岔的花园》,它跟它有点相像。在科幻里面的时间,基本上认为,时间是分岔的,这是咱们对这个世界的基本理解,基于量子力学的理解。就是,刚才说的日本那本书也是这样,它是一本关于时间的小说,和博尔赫斯这个小说是异曲同工的一个东西,时间是不断地分岔的,宇宙也是不断地分岔的,不然解释不了我们现在的存在。科幻作家认为,为什么恰恰是我们这群人在这个地方存在,十分奇妙,宇宙中间的任何一个常数,任何一个数质差了一点点,比如说太阳的温度高了一点点,宇宙爆炸的时候,某一种元素多了一点点,人类都不可能存在,这个太偶然了。这肯定有另外的无数的世界同时存在,在那个时间和维度里面,我们可能是不存在的。所以这个里面就能产生很多很多的科幻小说的构思。曾经有人写过,我们回到过去,现在的中国人回到过去能不能改变 “文革”?呃,改变了“文革”,那还有没有我们今天这批中国人?这是很难的一个悖论,但他们就在尝试写这样的东西。
问:韩老师您好,关于您提到的广播电台,中国广电禁播穿越剧的这条规定,我听到这样一个说法,说美国的穿越剧都是看到未来或者与未来有关的,那中国的穿越剧都是穿到从前,清朝或者清朝以前。有的人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美国看不到过去,而中国是看不到未来,这个说法我想请问一下您的观点,您对这个说法的看法?
韩松:是有一定的道理,这个也是中国科幻为什么那么不发达的原因,中国它的历史太长,中国的习惯是往历史看,半部《论语》治天下。古代的圣贤的经典就把未来决定了。向过去方向看,门槛比较低,因为是已经发生了的,而向未来的穿越,门槛比较高,往往很难持续,而且风险更大。在中国,你不可能改变未来,未来只有一个:小康社会,发达的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你写什么?当然,西方它也有很多穿越到过去的,写得非常好。中国也有些穿越过去写得很好的,比如钱莉芳写的《天意》,还有阿越写的《新宋》,他们写的这种东西,文学性、思想性比较强,它包含了一种对中国五千年文明的思考,这是中国很多科幻的主题,反思、批判、不满、扭曲,觉得这个文明,怎么会是这样?我要去改变以前这些不合理的东西。如果我在宋朝,我就能实现工业化,那我们在一八四〇年岂不是就不会被人家欺负了吗?很多这样的东西,刘慈欣写的那个《西洋》,写中国人,在明朝代替了哥伦布进行环球旅行,发现了新大陆。中国人发现了新大陆,中国人在世界上建立了日不落的帝国。为什么是中国人建立了日不落帝国?是因为他到了西方,先到了欧洲,这个郑和呀,带领巨大的船队,郑和是个太监,他看见西方街头的雕塑,看见男人的雕塑,他自卑,他受不了,他就继续往西方航行,发现了新大陆,建立了中国的日不落帝国,十五世纪就这样了。最后是一九九七年,是英国人,从中国人手里把它的殖民地,把北爱尔兰收了回去。写得很复杂,它这个东西,人的情感很悲伤,这是很好的穿越的东西。当然大部分穿越太烂了,我想广电局也有情可原,可以理解,它怕这个穿越太多,动摇了中华文明的根基。
韩松,当代中国科幻作家,新华社对外部副主任兼中央新闻采访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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