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宗强
死不可怕,因为黄河有死亡,大山有死亡,死亡是绝对的,生
却是相对的。古人把死亡称为回归,回归何痛之有?
当我来到家乡,我不能不去拜谒那条河——一条被北去黄河丢失
,已经死亡的河。严格地讲,叫黄河故道。它无水,但我们仍叫
它黄河。
生和死是相对的,但死是永恒的。没有这条河的死亡,就没有北
方黄河的生。
黄河故道如北方黄河丢失的一件衣裳。丢失是死亡的一种。丢失
应是黄河的大智慧。
这条从清雍正年间开始,流了二百多年的黄河,已经没有了水。
没水的河还叫河吗?它仍叫河。家乡人有时见面问:“家人到哪
里去了?”“到黄河沿去干营生了。”或者说:“去河南、河北有事
了。”家乡人讲“下田”不叫“下田”,叫“下湖”。我没有考证过,这
地方也许曾经被黄河淹成一片水域,后来逐渐成湖,再后变为良
田。我理解家乡人的心理,为了记住黄河自我丢失的恩惠,所以
才把“下田”叫“下湖”。它活在家乡人的心里,是家乡人心中的河
;它活在我的心里,无论走到哪里,它都使我梦魂牵绕。
去年秋天,有个会议在家乡召开。会议结束后,我回到离市区二
十多公里的老家。回家的目的是想到黄河边蹓蹓,去看看黄河,
去看看那片辽阔。
每次去看黄河,我不愿有人相陪,更不愿结队,愿独往。上午九
点多钟,我来到了黄河边。放眼望去,黄河两岸的沟沟峁峁,就
像大地的褶皱。紧盯那些褶皱,你会看到母爱一样的大度和慈祥
。我会觉得它在向我笑,那笑牵动了沟峁褶皱在蠕动。在沟峁中
,一条宽七八里的河套在一片苍茫中从上游逶迤而来。我不知道
它从哪里来,也不知它向哪里去。那气势、那动感,虽然无水,
但我仍觉得它汹涌。
黄河两岸那些树、牛羊、古镇、近村、远山,还有在空中啼叫的
鸟,都被黄河眷顾着。那攻不破的空旷与沉寂,它影响着生命的
成长。无论怎么变,都夹带着黄河的苍凉和大气。当你听到黄河
两岸的唢呐,母亲唤儿的长调和青年人常哼的情歌,总能听出一
种空旷、悲情和渺远的味儿,与江南小调的缠绵悱恻迥然不同。
每次来到这里,我总是淹没在天籁与人间野声野调相合的氛围之
中,令我感叹,又叫我激动。面对一条无水的河,这里天高,山
远,村小……一切感觉都充满着苍古意。风与阳光,阳光与黄河
……风从河套里吹来。这时,我似化作一丝风,一缕阳光,或是
故道里的一丝苍凉。我会感到生命每前进一步,都更接近苍凉,
接近一丝渺远、一缕可有可无的声。我不信佛,但每在这时,我
总感觉到这黄河充满着佛意——是万能的佛。不然我的心如何有
归宿?我的灵魂又如何皈依?
我穿行在沟沟壑壑、时隐时现的小路上,随道路起伏。在远人的
眼里,我或许像黄河里的一丝未熄灭的浪花。在黄河原野的风里
,我可能转瞬会被蒸发。风越吹越大,从河套吹来的风吹过壑峁
,掠过河床残存的水面,它毫无阻挡,勇往直前,无声。它就像
海里的大涌,涌无声,浪是涌运动时能量的燃烧。听船老大讲:
不怕浪就怕涌。涌可以摧毁和掩埋任何阻挡它的物体。这锈迹斑
斑古老的风啊,它历尽了拥抱、热吻、推搡和丢弃,仍然是那么
的强悍和热烈!我身心被这风裹挟,就像一枚半干的枯叶,被它
吹起抛下。我无力与它较劲,我被黄河里的风亲昵。当我置身在
黄河的风中时,我总觉得黄河的风就是庄子《逍遥游》所说的“
鲲”。在风来时,风之大,不知其几千里:“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怒而飞,其翼如垂天之云……,扶摇而
上九万里……”而我亦是“蜩”与“鸠”,继而化为乌有。如没有这空
旷古老的黄河,又哪来这强劲的风?在我进城后,常听风起于夜
半,它过小巷,穿孔隙,呻吟门前、窗后,悲鸣于耳。黄河的风
与城里的风大相径庭,黄河的风是自由的风。
我在风中飘摇,阳光依旧。黄河的风从我幼时就这样吹打着我,
给我恐惧,给我力量,也给我些许的叛逆。我只是黄河里的一粒
沙、一枚叶、一丝生命的孤独。河里的水没有了,风还在;风停
了,土还在;黄河的故道没了,它飘荡在原野上的空旷、苍凉还
在。我喜欢辽阔与苍凉,不喜欢杨柳岸、晓风、残月。或许,当
我无力在风中存在时,我将化作黄河故道里的一丝风,飘摇于天
地之间。
想到我在城里度过的每一天,每天都有日出日落。我每天走同一
条道,来到同一间屋子里,重复着做一件相似的事,重复说一些
不新鲜的话……只有这重复,我才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某一天,
我失去了以上的感觉,我或许会慌乱?在不断的慌乱中,我也许
会不时地拉拉自己的耳朵,问我自己:“你是否存在?”我不能保
证我有黄河该丢失就丢失的那种智慧。
每一天对生命来讲,不是重复,是丢失。你不丢也得丢,这是无
法抗拒的自然法则,只是人感觉不到而已(这也许是上天给每个
人所注入的麻醉剂吧)。丢失的是利益,所以丢失有痛苦。大到
国家利益,小到个人利益;丢失的还有习惯,改变习惯也痛苦,
大到国家文化习惯,小到个人生存习惯。不记得是欧洲哪位哲学
家曾经说过:人死于习惯。人类不愿意丢失、害怕丢失,所以在
丢失中有斗争有流血,就要改革,甚至革命,才会有孙中山、陈
独秀、鲁迅……也才会出现像邓小平那样的伟人群体。他们不怕
丢失,都有黄河的大智慧。
我走在无水的黄河上,却感觉不到它的死亡。无水,我仍感到有
水在涌、在浩荡。不然它如何给我这种苍凉与悲情呢?这片平原
是它的创造,是它的财富,那辽阔是它的神韵。死不可怕,因为
黄河有死亡,大山有死亡,死亡是绝对的,生却是相对的。古人
把死亡称为回归,回归何痛之有?如果在死亡前,将死的人全然
不知,有人为他轻轻拉上生命的窗幔,在轻音乐中飘来一股浓浓
的咖啡香,让生命与那股咖啡香味融入黄河吹来的风中,我想这
种死亡比庄周梦蝶更为浪漫。
风吹来,穿越壑峁,在黄河故道里激荡,替代了当年的惊涛骇浪
,替代了黄河的呜咽,也替代了黄河船公苍凉的号子。那黄河故
道的坑坑洼洼,峁峁壑壑,古庙、远山、古镇,以及万物相生相
克的秩序,这一切的一切,包括黄河的风,都是它的创造。死亡
是一种运动,是一种物质变化的运动。创造有新的诞生,亦有旧
的死亡,死亡是运动中的一环。黄河从源头流出,就是边丢失边
创造。珍惜生命,人皆有之。但人每走一步也跟黄河一样在丢失
。人就像是一条河。它原是雪山上的一片雪,而后化为涓涓细流
,再后它激浪奔腾、汹涌澎湃,越流越慢,水衰一痕,继而干涸
。人在死亡的时候会惊恐万状、痛苦万分,但黄河的死亡是安然
的,自觉的,无声无息的。
站在死亡的黄河故道上,我看到黄河故道,就像看到莫高窟,看
到罗马的角斗场、北京故宫一样。它是一个时代的凋瑟,一个生
命的终结。它还是那样的苍茫、雄浑、博大和睿智。
你还在丢失,我心中伟大的河。你,因丢失而伟大!只因你的伟
大,你才会不断地丢失!
黑夜
我喜欢黑夜,黑夜中我能睁开眼睛。
我爱黑夜,黑夜中我能将灵魂摊开,摊开的灵魂将成为夜色中的
夜色。
生命来自黑暗,又回归黑暗。
每到夜晚来临,黑夜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将太阳绞杀(喷薄的血
色染红了天地),使之让位于星星与月亮。难道自然的更替也是
这么惨烈?
黑夜如期而至,沸腾的白昼被冷却,赤裸的丑陋被遮掩。黑夜处
子一样宁静,一样朦胧。看近村、远山,在夜色中化作凝重的色
块,风吹而不散。
一次散步,我异想天开,想抓一把夜色将自己的脸涂黑,引来一
阵自嘲的轻笑。黑夜是抽象的,它有影而无形,又是具象的,它
使世界万物改变了韵致。后来我知道艺术家是如何抓住黑夜中的
夜色。
黑夜是大自然的哲思,是诗人的诗情,是画家的色彩,是音乐家
的音符。
唐人张若虚漫步在月明星稀之夜,他看月下春江,文思如潮。听
潮像天外传来,声如裂帛,缥缥缈缈,余音不绝如缕。其潮又似
从脚下漾去,浩如月色,涟滟万里。
被人称作世界上最孤独者之一的疯子梵高,行在夜色之中,心在
星空之上,他不断地捕捉夜色,他创作了《星月夜》不朽画作。
黑夜行云如河海奔流,漩涡涌动,喧嚣不已。而夜空下的山、树
、乡村和教堂充满肃穆与沉静。
住在东普鲁士的智者——康德,星空下散步的他,不断地仰望星
空,他的哲思像星空一样浩瀚。他飚起了18世纪人类哲学风暴,
因他的哲思太博大,太深邃,曾使人类哲学进入了思考的荒漠,
继而又卷起了一阵哲学的旋风。
我喜欢肖邦的钢琴独奏曲,尤其是他的《小夜曲》。黑夜像水一
样空灵和宁静,听他的钢琴独奏曲,能使我杂芜的灵魂得到净化
。
正如奥地利诗人莱纳奥利亚·里尔克说:“艺术乃是万物的朦胧愿
望。”黑夜是上帝创造的艺术,这是艺术家在黑夜中实现了灵魂
的袒露,并与自然万物交感产生共鸣,创出千古之绝唱,以怡后
人之性情。
因为有了黑夜,才会有充满幻想的夜空。所以汉曹丕对黑夜就情
有独钟,他在《与吴质书》中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中能够流传下来的不朽著作,哪件能
离开黑夜?
人生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白天,生命只有在黑夜中才会拔高。
孤灯是夜色的衍生品,我喜欢夜色中的孤灯。没有黑夜就没有孤
灯。黑夜中孤灯是夜的眼睛,是夜的灵魂。每盏灯下,都有一根
挺直的脊梁,一个不屈的背影。他们的生命在黑夜中燃烧,在黑
夜中延续,在黑夜中智慧。在中华民族夜空中的每个时间点上,
总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在孤灯下像星星一样长明。在中华民族的文
化史中才会有老子、庄子、孔子、司马迁、郦道元,才会有李白
、王实甫,才会有苏东坡、朱熹等,伴随着他们的著作,永远活
在一个民族的心中。孤灯为中华民族留下了灿烂的文化,这灿烂
的文化如长河流水不断荡涤了中华名族的尘垢,养育了中华民族
几千年。
黑夜是生命宁静的港湾。白天生命中常镶进委屈、疲倦、攻讦与
压抑……这时你渴望黑夜来临。带着白日所留下的伤痕,脱掉沉
重的铠甲,露出伤口。是战士的,就像鲁迅先生所说:躲在草丛
中舔干伤口上的血迹,窥测方向继续走下去,决不恸哭而回。是
弱者的,向家人或朋友倾诉一番,痛饮几杯,叹口气自嘲说:“
唉!还要活,没有过不去的坎。”不愿说或者没有朋友倾诉的,
会选最简单的方法,躲进黑夜躺在床上,四肢舒展叹口气骂了一
句:“去他妈的!”闭上眼。这时四壁渐渐隐去,一行泪从眼角无
声地坠落。黑夜逐渐接纳了他,身下的床也渐失,只有颈下的枕
和他相拥相亲。他化作了色块与夜共生。睡了一夜,身心得到休
憩,他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于是为了生存,又谨慎地走入那色彩
斑斓、嘈杂如潮、善恶皆有的人流。
黑夜是温柔的,黑夜隐去了白昼的粗鄙与低俗。黑夜是施爱的最
佳时间。黑夜中拥抱也有雕塑感,月夜中接吻也有朦胧的诗意。
在黑夜中生命用心、灵魂互相抚摸。那亲亲的私语,就如春雨滋
润着生命。其拥抱,也如水拥堤岸,其亲吻,也如雨打芭蕉。在
黑夜中施爱,如风飞掠于心野,如潮澎湃于血,它飘举激荡,隆
隆雷鸣。这时你想做奴隶的,匍匐起仰,享受为奴的幸福。想为
暴君的,驰骋风云,挥动你手中的权杖,找回你自己的人格。这
时你会烦恼皆忘,荣辱皆失。
爱孕育了生命,生命在爱中诞生,在希冀中成长。在焦虑等待的
某一个时间,伴随着惊喜与疼痛,一声号角般的啼哭响了起来—
—新的生命降临了。
我爱黑夜,爱黑夜的宁静与朦胧,爱黑夜的含蓄与风雅。我爱在
黑夜中创造出幼小的生命。我更爱黑夜中的孤灯,爱孤灯创造的
不朽的人格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