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

2013-03-21 09:35王斌
阳光 2013年2期
关键词:老头儿哥哥妈妈

奶娘,我记忆中的一个永也不能泯灭的女性,一个常萦于我梦中的母亲。

奶娘,对于身边又多出的这个母亲,我从没觉得有什么不自然的。尽管稍懂事时家人告诉我是因我妈妈没有奶水,而从农村请来奶我的女人,可我一直认为她是上苍给我的最好恩赐。

奶娘,我平时喊她“娘”,以区别于我妈妈。

奶娘,噢,不!还是称娘!

娘的形象,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就是一个安徒生童话故事里慈祥外婆的形象,总能给我安全和温暖的感觉,依偎在她的怀中,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幸福!与娘的亲热和对娘的依赖,可以说远远超过了妈妈,对妈妈总是敬畏感超过了亲切感。这种感觉维持了很长时间,为此妈妈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毕竟我还算是个比较乖巧的孩子,常把对娘的情感时不时地转移给妈妈,这让妈妈也感到了心理上的平衡。

娘很特殊,因她可以说是一个活“文物”,这“文物”特指的就是她的那双因缠足而形成的只有六寸长的小脚,因此邻家小孩都爱称她为“小脚娘”;还有她那脑后永久不变的发髻,那是把头发梳到脑后盘起来再用发网兜住,之后再插上一支簪子固定,虽不复杂可完全适合于她。娘的皮肤很白,也比较胖,肚子总是挺挺的,往地上一站,完全是两面头尖中间粗的“枣核”形。尤其到了冬天,当穿上厚棉衣时,她的两条胳膊完全不能自然地放下来,总是像随时要飞走的鸟儿一样朝两边架着,所以她总是喜欢将两只手对插进袖筒里取暖也不愿那样架得难受。可她走起路来虽说是有点一扭一晃的,可频率特别快犹如一阵风,两只小脚把地砸得“咚咚”直响,干起活来也像一阵风,干净而麻利。我更喜欢她的性格:热情开朗、幽默直爽。

和娘的母子情分,应该是上天缘定。娘已经有一儿两女,当时她刚产下的孩子没几天就夭折了,她的奶却因没孩子吃天天涨得难受。恰巧听到城里有一个孩子需要奶妈来喂养时,她兴奋异常,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是老天爷把我的孩儿给我送回来了!”也就是基于这一情感,她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给了我。那时的物质供应比较匮乏,但我爸爸属于所谓的级别较高的干部,每月有110元的工资(这在当时可是真正的高工资呢),也是把在那个时候所能搞到的营养品都供给奶娘,奶娘也由刚从农村来的又黑又瘦变得白胖起来,她的奶水也极争气,每天都很旺,把我吃得白白胖胖,人见人爱。

儿时,娘常带我去她在农村的家,每次回去我都是全村的“明星”,因白白胖胖的我有着一头“自来卷”的卷发,穿着擅长缝纫的妈妈为我制作的样式别致的衣服,再加上一口与全村人格格不入的普通话,常被人围着“小洋人”、“小蛮子”地叫个不停也夸个不停,让我娘从心里感到莫大的满足,似乎是我给她带来了极大的荣耀。但她和自己老伴儿的关系好像不那么融洽,那老头儿的脾气也不好,总跟娘吵架,这也是娘不愿在家的原因之一。年幼的我容不得任何人对娘的不友好,更别说与我娘吵架了。我是在我娘对我妈妈的谈话中零星地听到了这些的,也就有了一个自定的“天理”:谁对我娘不好,他就不是好人!也正是基于此,我对娘的这个老伴儿没什么好印象,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我娘对我说过,回家后要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喊声爹,可我一次也没喊过。尽管不爱说话的老头儿今天捉只蝈蝈,明天捉只螳螂地想哄我玩儿,可我总是不领情,因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我们每天能捉到许多呢!一次,他不知怎样捉了一只小黄雀一进院儿就高兴地喊我的小名:“快过来,我给你逮了只小虫儿(当地人把小鸟都统称为小虫儿)!”说着还像变戏法一样找来一个笼子。看着老头儿兴奋劲儿,我一下子觉得他那满脸的皱纹好像藏的都是憨厚和慈祥,我真的涌出要喊他一声“爹”的冲动,但还是被我咽了下去。一天,我正在屋外玩耍,忽听屋内一阵吵架的声音,进去一看,那老头正瞪着发红的眼与我娘吵,凶得很,可我一点也没怕,而是顺手从做饭的案板上抄起一个又粗又长的擀面杖,一边喊着“看你敢欺负俺娘”,一边抡起擀面杖向老头儿砸去。眼疾手快的娘一把抓住了我抡起来的擀面杖,而那老头儿一下子被我的举动吓住了,二话没说便夺门而去,以后几天都没敢跟我说一句话。老头儿出去后,娘一把把我搂在怀中,含着眼泪说着:“孩儿呀,知道保护娘了!娘没白疼你,没白疼你……”而我心中却在暗发狠劲儿:想让我喊他“爹”,没门儿!现在想来,那一场面还如同昨日。

娘的保姆生涯可以说是自我而起的,因我上小学后,娘就被知情的人请去照顾孩子料理家务。但我家是她的立足之地,隔上几天就一定会回来一次,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几天不见我,就“像掉魂儿一样”,且一想我便会独自流泪,而一见了我也是泪眼婆娑,害得我也跟着流泪。因要感谢我娘,我爸爸把娘还有她大儿子(也就是我大哥了,下面还有俩个姐姐)的户口从农村迁移到城里落在我们家,那位哥哥考入本市的一所煤炭职业技术学校,按说毕业后本可分配一个极好的工作。可当时正值国家的三年困难时期,那时社会上流传着一句顺口溜:“七级工八级式,不如回家种垅葱”。要知道,当时的工人是八级工制,这个级别的工人的工资是较高的,也是工人们努力要达到的目标,但因为那每月可怜的工资还真不如卖菜的菜农们钱来得快,所以许多城里的工人辞职回农村形成一种风潮。那位哥哥受此影响,在没与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让校方把自己的户口在即将面临毕业分配之时转回了原籍——叶县。听说此事后我爸爸火冒三丈,因他连接收单位都为哥哥联系好了,是对方询问何故时家人才得知真相,可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军人出身的爸爸大骂哥哥是“目光短浅的混蛋”,我娘在一旁流着泪叹息:“这孩儿给他爹一样倔,随他去吧,早晚他会后悔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回到农村娶妻生子当农民的哥哥每提及此事时,总是苦笑着埋怨自己当时太过莽撞。

娘也是个心高气盛的人,她并不安于自己的现状。有那么几年,她竟然做起了小买卖的营生,那段时间想见到她还真不太容易,因她今天北京明天天津地到处奔跑,真不知那两只小脚是怎么跑过来的!至于那生意做得如何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后来不再跑了,又重新操起了保姆的本行,娘的付出应该得到回报。“文革”期间,她被人介绍到当时的市委秘书长家中做保姆,并很快成为那一家难以离开的人。我因此也常去,而这位秘书长也很随和,对我娘是一口一个大嫂很是亲热,对我也很好,当得知我爱看书时,便悄悄地把当时的“禁书”如《红楼梦》《青春之歌》等借给我:“不要让任何人看到,看完后拿回来,这样的书我好不容易才私藏了一些。我喜欢爱书的人,只要你不把它们当闲聊去看,就会对你有好处的!”至今,我对于那位秘书长都是心存感念的!此时,我娘已经开始时不时地在秘书长跟前念叨自己在农村的小女儿的事,因此时她的大女儿已经在哥哥回农村后以我爸爸妈妈的干女儿的身份成为城里人了,这小女儿是她惟一的心病了。那位秘书长倒也直截了当:“大嫂,这事以后别再提了,我会为你安排的。”果然不久,二姐也成为了城里人。两三年后,勤快麻利的娘就被当时的市委书记的夫人看中并很快就到了他的家中。这位市委书记家有五个儿女,还有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妈妈,我娘一去自然是倍受欢迎。而我娘心中有数,她常对我讲:“你娘是个操劳的命,年年觅(雇用)给人家当长工,容易吗?!”但这之后,我二姐的工作也有了安排,且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单位。

娘的牙不太好,常感叹自己壮壮的身体却让这口牙给耽误了。看到娘原来整洁的牙齿开始一棵棵地松动脱落,我很心痛。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我的工资由学徒工的每月21元转为27元,我在与妈妈商量后,将一个月的工资拿出来为娘镶了一口当时最好的烤瓷牙。这也让我娘兴奋了好久,逢人就露出牙来自豪地讲:“看,这是俺孩儿给我镶的!我又能吃我爱吃的东西了!”边说,两眼就又开始红起来。

在这几年以后,已经六十多岁的娘决定结束保姆生涯,因自感“干不动了”。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因两个姐姐均已成家,可供她选择的去处很多,因大姐的家在市区繁华地段,她便去了那里,并用自己做过生意的眼光先后买来冷饮机和电子游戏机。由于这在市区来说还是较早的一个业务,由于占了先机,生意还是不错的。但这种生意很快就在全市蔓延开来,娘的生意也开始一落千丈,她激流勇退,卖掉了冷饮机和电子游戏机。本想颐养天年的娘,突然中风瘫倒在床,我和姐姐们没少为她求医问药,可都没能在我娘身上见效。天天奔跑惯了的娘,哪里受得了长期卧床的痛苦呢,常拉着我的手哭:“快找好医生治我的病吧,哪怕能让我下地走动也行,总比让你们天天为我擦屎倒尿的强呀!”而每至此我都会好言相劝并像我小时她哄我一样哄她,倒也淘得了她的笑容。但内心伤感的我,总是走出娘的房门后就会流出早已忍不住的眼泪,从心里抱怨老天:爸爸妈妈都先后离我而去了,难道还要收走我心爱的娘吗?!

不久,娘真的去了。但出差的我恰不在身边。而大姐因为想连夜把娘运回叶县老家安葬,不便声张,也就没给我打电话。悄悄找台车拉回乡下在哥哥的地里下了葬。我是在要给娘做“头七”时才知道此事的,当时我把姐姐们好一通埋怨:“娘的最后一面没让我见,你们是在想让我后悔一辈子吗!我这次去一定要把坟挖开看看我娘!看谁敢拦!”是在姐姐们的好歹劝说下,我才稳定了自己。在娘的坟前,一身重孝的我哭得难以自已。

然而这次去奔丧,同样在村里引起轰动,因在上了小学三年级以后,我再没回去过,人们看到的已是成年的“老洋人”了,且对奶娘有着如此深的感情,人们都在评论着:“看,老张(我娘的老伴儿姓张)家的奶大的孩儿奔丧来了!他娘真算没白疼他!”听到这些话,我反而更觉如用刀剜心一般疼痛,因一生勤劳而善良的娘呀,我再也见不到了,以后逢年过节别人都兴高采烈地探望妈妈时,我探谁呀?!这一堆黄土让我和娘阴阳两隔,要相逢除非是梦境了!虽说失去亲人之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这次是让我最为伤悲的一次,因那伤悲是来自内心深处!

在做完七要返回的时候,我拿出几百元钱给哥哥,因看到哥哥的家依然是老屋老院墙,知道他经济上仍不宽裕,哥哥却推着说:“我现在卖着烟哩,不缺钱。”我知道哥哥种烟,且当时烟叶的收购价也不低,为避免尴尬我诚恳地说:“哥,娘的后事料理我不在场,是你替我做了不少事,再说后边的几个七(按惯例要做七个七)我不一定能回来,你还要继续替我给咱娘多磕上几个头呢,这钱是让你在那个时候用的。”此时,我看到了苍老的娘的老伴儿,我走了过去喊出了平生最不想喊出的那个词:“爹,您要多保重!”而爹只是点了一下头就把脸扭到一边,用粗糙的大手使劲擦着泪水,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也许我抡起的那一擀面杖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的缘故,也许是这第一声“爹”太出他的意外吧。想想自己曾经的孩子气,心里平添难以言状的满腹惆怅……

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愿说一句话,尽管俩姐和姐夫都在劝解,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眼前晃动的都是娘的身影,娘的笑容。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让自己解脱,咳,也无法解脱!心里反复的也只有那两句话:

娘,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娘,我想你呀……

作者档案

王斌:男,1955年生于河南平顶山市。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促进会会员。现供职于中国平煤神马集团文体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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